● 沈國凡
二十多年前,甘孜藏族自治州還是一個交通閉塞的世外桃源。高聳的雪山重重疊疊,幾乎隔斷了與外面世界的聯(lián)系,那耀眼的銀光下一座座金碧輝煌的廟宇,以及從遼闊的高山草原上不時傳來的悠長動人的牧歌,在古樹和山風的唱和下,將人們心靈中的塵埃紛紛抖落,仿佛覺得步入了空蒙而高遠的仙境,渾身頓時有一種飄飄欲飛的感覺。
雪山間,可以看見那些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如絲線般繞著,越過云海,伸向遠方,保持著與外界的聯(lián)系。
人們要想到達這里,首先就必須得學會騎馬。
我那時年輕體壯,心也野得很,喜歡的就是冒險,向往的就是那些常人難以到達的奇妙之地。于是在一個秋陽朗照的早晨,我與一位朋友相約,在從未練習過騎馬的情況下,踏上了這危險而艱難的旅途。
兩匹馬一前一后在崎嶇的山路上走著,顯得空曠而寂寞,數(shù)里之外不見人煙,只有馬脖子上的銅鈴,不斷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在蒼茫的天地間回旋——這聲音猶如來自天籟。我們兩個剛離開都市的人,如同走進了洪荒時代——茫茫高天之下,莽莽雪峰之間,游動著的生靈仿佛就只有我們和騎著的兩匹白馬,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綿延凸隆的山崖筆立兩側,威嚴地直逼眼前,生命在浩瀚的自然面前立刻顯出了它的柔弱。
前面是一片原始森林,苔蘚斑駁的樹枝上凝聚著無數(shù)晶瑩的水珠。山風輕拂,水珠輕盈地滴在厚厚的落葉上,如混沌初開的序曲,我們成了這天地間初始的精靈,一種生命融入自然的歡樂,隨著林間蒸騰的霧嵐飄向遠方……
我們在馬背上顛簸了兩天之后,雪山漸漸走遠,山野慢慢地泛綠,草叢中不時有野兔竄出,天空上也迎來蒼鷹盤旋。這時,突聽雪山后面?zhèn)鱽砹艘魂囘汉嚷暎骸芭痘锘铩痘锘铩?/p>
這聲音如銅鑼響起,讓寂靜的高原一下子充滿了震蕩的神力。
我們策馬向著那聲音傳來的地方奔去。
立刻,眼前出現(xiàn)了一派人間仙境。
這是一塊人跡罕至的凈土,草綠得發(fā)青,茫茫古木環(huán)繞著一座高山湖泊,湖水清幽見底,透出一層清冽的藍光。水中卵石光潔圓潤,在粼粼波光中不斷地搖蕩著,變幻著,真如許多鮮活的生命在水下輕輕呼吸。雪山的倒影,在水中閃著銀光,使湖水顯得圣潔而神圣。蒙蒙霧嵐中,有幾位放牧的藏民站在湖邊,將兩手做成喇叭形,對著湖水“哦伙伙——哦伙伙——”地呼叫著。
雪山冰峰猶如巨大的回音壁,讓這聲音在回旋中不斷地擴大,以一種神的力量震撼著無邊的高原。
是呼喚放牧歸來的羊群,還是一天辛勤勞作后的放歌?夕陽用一層濃濃的金色,將眼前的一切都涂抹成一幅濃郁的天國奇景,在這呼喚聲中奇妙地微笑著。這是自然對于宗教的顯現(xiàn),還是宗教依傍山水所臨摹的畫卷?我們既覺得興奮,又感到神秘。
藏民熱情地告訴我們,他們這是在喊魚。
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在藏民熱情的呼喚聲中,一隊隊魚群從清澈的湖水中游來,在卵石上一會兒聚攏,一會兒又散開,自由而輕盈地舒展著自己誘人的身體。湖邊的羊群被這樣的景致驚呆了,癡癡地望著被呼喚來的魚群,竟然忘記了飲水。
這時,藏民們從身上的袋子里取出食物,一點一點地撒向湖中。
藏民視魚為神,因此他們從不食魚,藏區(qū)的魚群便得到了一種極好的生存環(huán)境。雪域高原上的偉大民族,感謝神賜給了自己生命,同時又用自己創(chuàng)造的食物來供奉神靈,于是這高山湖泊中的魚群也就通了人的靈性,它們在人對于自然的感恩中自由地生活著。
一幅神奇的“喊魚”圖畫,從此定格在我的腦海里。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當我再次來到這里的時候,卻不見了當年“喊魚”的藏民,不見了當年的神奇和安詳,一條新辟的公路將無數(shù)都市的游人帶到了這里,使這里變得喧嘩和嘈雜,在導游誘人而煽情的“解說”下,一個個懷著一種興奮,一種好奇,在湖邊聲嘶力竭地呼叫著,這聲音是那樣的刺耳,嚇得林中的鳥兒撲撲地飛向天空,令我的心不由一陣的顫栗。
然而,那些藏在湖水深處的魚兒,任他們千呼萬喚,卻總是不肯出來。
我看到了一張張失望的面孔。
自然與人類便失去了昔日的和諧。
我至今仍懷念二十多年前的那次奇遇。大自然永遠為一切它的珍愛者敞開著大門,而又為另一種人所關閉。在這繁雜的人世間,每當疲倦了的時候,我總愛坐在臨窗的椅子上,微微閉上雙眼,暫時躲開窗外令人沉悶的水泥之林,讓那幅神奇的畫卷慢慢地走入我的腦海,耳邊就會響起高原湖泊邊那親切的“喊魚”聲,如同觸摸到了大自然的膚肌,撫摸著一場遠去了的愛情。心靈就會得到一種凈化,一種超越,疲憊的生命便在這呼喚聲中漸漸地升華……
此湖名叫撒普湖,在甘孜巴塘境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