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寧

一臺小金杯擦著平坦的公路輕飄地飛，整個車身就像一條躍出水面的白鰭豚，撲面而來的黛青色公路則像一條寬廣的大河。這是到鄉(xiāng)下去，目的地是鄰縣一個偏僻的農(nóng)村。

開車的是辦公室主任老黃，坐著的，有宣傳科長王建輝、秘書科首席秘書余子衡和總務(wù)處的老李。全都興高采烈的，像有天大的喜事，絕對想不到這是在吊喪的路上。

誰死了？白局長的丈母娘。

王建輝到正局辦公室送文件，無意中聽到白局長電話請假：岳母死了，我得照料一下。

王建輝不敢和別人說，只告訴了要好的仨人。為什么不敢說呢？要第一批去，這樣才能占有先機。

千萬不要以為這些人和白局以及他的丈母娘有什么深仇大恨，相反，他們對白局有著深厚的愛戴。之所以興奮，是因為老太太的慷慨辭世給他們提供了接近和照顧領(lǐng)導(dǎo)的機會。

機關(guān)的人們，不管大家平日關(guān)系如何，表面上看卻是和諧融洽、尊卑有致，禮數(shù)上更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誰家有個紅白喜事往往傾巢而出，對白事參與的興趣要高于紅事，尤其是留心領(lǐng)導(dǎo)的家事。

紅事當(dāng)頭，主家興高采烈，喜氣洋洋。姹紫嫣紅花團錦簇的場面很容易使人物變得相對暗淡。你帶來了禮金，我報之以盛宴。同喜同喜，有點像找個由頭搞個A A制的聚餐會。白事就不同了，黑白分明、黑白色調(diào)的背景使人物變得顯目又突出，不管平日多么牛逼哄哄的領(lǐng)導(dǎo)此時也不過是哀家喪主、孝子賢孫，會變得屈尊迂貴，狀若下人。而諸多下級們，只有在此時才能表現(xiàn)出卑者對尊者撫慰和施與。如果哪一位被留下幫忙或了事，他們就會受寵若驚、涕淚悲泣，恨不能一挺身死在靈床上，讓領(lǐng)導(dǎo)的親人活過來。

這種忙一般不會白幫，領(lǐng)導(dǎo)會銘刻在心并思來日之報。

但這種機會不常有。不是親人死得早，就是還沒等到死就升遷了、調(diào)走了、壞事了。鐵打的官場流水的官，老是呆一地兒就是被邊緣化或遺棄了。

現(xiàn)在，機會終于來了，雖然丈母娘有贗品之嫌，畢竟略勝于無，能不高興嗎？

白局雖然是副職，而且排行第四，絲毫不可小覷。此人年將不惑，有碩士學(xué)位，此前一直給現(xiàn)任市長當(dāng)秘書。正局已近六十，將來誰繼大統(tǒng)不言而喻。走出了城市人造石林般的狹小空間，擺脫了辦公室尺牘勞形的枯燥和禁錮，極目遠(yuǎn)眺，天地?zé)o限，自我渺小，心就像出籠的鳥那樣恨不沖天幾千尺，仿佛每一根汗毛都變成了飛翔的翅膀。雖然，在不遠(yuǎn)的終點上，有一位嗚乎哀哉的老太太，正大大咧咧地躺在靈床上，等著他們?nèi)ツ?、鞠躬和瞻仰，絲毫也影響不了他們此刻的好心情。別人死了，驕傲的是我還活著。這種洋溢在外的快樂使他們變得異?；钴S和妙語連珠。這時，黃主任打開了車載音響，鄧麗君那懷舊又低徊的腔調(diào)就像一泓清泉流溢出來：送君送到小村外，有句話兒要交待，如今雖然是百花開，路邊的野草你不要采呀。當(dāng)歡樂的小過門奏響時，四

個人異口同聲地和道：不采白不采呀。

終于到了白局丈母娘所在村子西堤頭。頭進村前，關(guān)閉了車上的音響，大家互相看了看，收起了一直愉快著的表情，川劇似地?fù)Q上了一副哭喪的面孔，如喪考妣地向村里開進。

做花圈的人也真是有才，把它們設(shè)計成了一把紙傘。這樣，在攜帶期間不占地方。他們在門外把花圈撐開，別好了挽聯(lián)，一行人高高舉著，浩浩蕩蕩進了事先打聽好的老泰山家的大院。

聽見狗叫，屋里出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一見花圈神色大變：“你們哪里的，要干什么？”

于子衡問：“這是白局長岳母家嗎？”

漢子說：“是又怎么樣？”

于子衡說：“聽說方老太太仙逝了，我們前來吊孝?！?/p>

漢子大怒：“你們搞什么鬼，我媽活得好好的！”

這時，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出來了，一見花圈神色大變、口歪眼斜，只說句：“你們……”就突然倒地——死了。

理所當(dāng)然，他們絕對是第一批送花圈的人。

事后才知道，白局有個朋友叫岳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