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虎 張 梅 熊 偉
(1.西安文理學院圖書館 陜西西安 710065)(2.陜西學前師范學院圖書文獻與信息傳播研究所 陜西西安 710061)
在傳統(tǒng)的認識中,圖書館空間是一個有著固定尺寸和建筑外殼的物理實體,一個被動、刻板、靜止的“容器”。2009年意大利都靈市召開的國際圖聯衛(wèi)星會議提出了“作為場所與空間的圖書館”和“作為第三空間的圖書館”兩個命題,標志著后現代“空間轉向”思潮已經開始對圖書館空間觀念和建筑設計理念產生了實質性影響。在吳建中等學者的倡導和引領下,國內學術界也為圖書館新的空間思考模式敞開了大門:“信息共享空間”、“社會公共空間”、“第三文化空間”、“知識共享空間”、“社會創(chuàng)新空間”、“學習交流空間”、“知識生活空間”、“休閑娛樂空間”等多元化闡釋,賦予圖書館空間許多新的活力。然而,圖書館“空間轉向”不僅是空間概念的轉向,更是空間認知體系或“空間認識論”的轉向”。圖書館空間與“第三空間”到底是什么關系?圖書館空間有沒有自己的邏輯邊界和獨特的文化形態(tài)?圖書館“空間轉向”的實踐意義何在?都是“空間轉向”研究必須面對的基本問題。
最早提出“第三空間”概念并做出系統(tǒng)理論構建的,是美國當代著名后現代地理學家愛德華·索亞(Edward W.Sawyer)。索亞在梳理和整合前人各種空間理論基礎上,將傳統(tǒng)的政治經濟學和當前文化研究方法結合起來,集中探討了人與社會生活空間的關系。
在索亞以前,人們看待空間、特別是城市空間主要有兩個視角:作為第一空間的物質視角和作為第二空間的精神視角。前者將空間當做物質化的“實踐性空間”,是自然事件展開的場所和舞臺;后者將空間看做精神意義上的“構想性空間”,是思想和觀念活動的領域。但在索亞看來,盡管“第一空間”和“第二空間”關涉到城市空間真實和想象的兩個層面,但是這種二元區(qū)分的思考模式沒有表現出城市空間的真正活力和復雜性。因此,索亞一直致力于探索、構建一種超越傳統(tǒng)空間認識論的空間理論,這就是匯集了物質與精神、主體與客體、抽象與具象、真實與想象的“第三空間”。索亞認為,“第一空間認識論”側重于建立關于空間的形式科學,其認識對象主要是感知的、物質的空間,可以采用觀察、實驗等經驗手段直接把握;“第二空間認識論”的注意力集中在構想的空間而不是感知的空間,主要表現為反思的、主體的、內省的、哲學的、個性化的思維活動。相比而言,“第三空間認識論”既是對第一、第二空間認識論的解構,又是對它們的重構,主要用于探索傳統(tǒng)空間理論沒有認識到的新問題。
當前國內圖書館“空間轉向”研究,主要采用美國社會學家雷·歐登伯格(Ray Oldenburg)的“第三空間”概念。那么,索亞的“第三空間”與雷·歐登伯格的“第三空間”有著怎樣的聯系?簡單地說,雷·歐登伯格正是在索亞“第三空間認識論”的基礎上,將城市空間進一步劃分為三個具有不同空間感受的部分:即作為第一空間的家庭、作為第二空間的職場和作為第三空間的公共場所。盡管雷·歐登伯格的“第三空間”與索亞的“第三空間”邏輯邊界完全不同,但他們在人與城市空間的關系問題上,有著完全一致的理解:人是城市空間的創(chuàng)造者,但城市空間也是有生命的,“它決定著我們在干什么,在想什么,以及和誰在一起”。由此可見,索亞的“第三空間”理論及其研究視角,徹底顛覆了以往的圖書館空間觀念和認知習慣,要構建圖書館空間新的認知體系,就必須將圖書館空間問題“提升到一種特殊的理論研究對象高度”。
任何形式的空間——無論它是物質的、精神的還是物質與精神的統(tǒng)一體,都應該有一個基本的邏輯邊界。盡管傳統(tǒng)空間理論通常將空間二分為“自然空間”與“人造空間”、“物質空間”與“精神空間”、“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地理空間”與“歷史空間”等等。但在“第三空間”視角下,所有這一切都匯集為一個整體性的空間??臻g內涵與結構的變化,要求我們必須在新的空間思考模式之下,重新界定圖書館空間的“邏輯邊界”。
雷·歐登伯格按照自由、寬松、便利三個前置條件,勾勒出 “第三空間”的基本邏輯邊界。他認為:“第三空間”是一個公共交流的地方,沒有作為第一空間的家庭角色束縛,也沒有作為第二空間的職場等級意識,人們在這個空間中,不受功利關系限制,可以自由地釋放自我。按照這個界定標準,“第三空間”不僅包含了雷·歐登伯格所說的“城市中心的鬧市區(qū)、酒吧、圖書館、咖啡店、城市公園等”,而且還應該包括那些具有共同屬性的都市生活空間,如文化館、美術館、博物館、體育館、影劇院、音樂廳或者任何一個脫離了家庭和職場約束、能夠給人帶來某些特別空間體驗的地方。因此,在“第三空間”的邏輯邊界內,實際上包含著許許多多個用于滿足都市居民多樣化物質和精神生活需求的、功能各異的空間。如果將“第三空間”看做一個全集,那么圖書館空間就是這個全集中的一個子集,明確這個子集的“邏輯邊界”,可以幫助我們在包羅萬象、錯綜復雜的現代城市公共空間之中,始終對圖書館空間及其研究“論域”有一個清晰的認識。
圖書館空間的“邏輯邊界”,是由這個空間的一般屬性和特殊屬性來界定的。就一般屬性而言,圖書館空間具有“第三空間”的自由、寬松、便利;就特殊屬性而言,圖書館空間有自己獨特的文化形態(tài)、特殊的社會職能和獨立的學科知識體系,它們構成了圖書館空間與其它空間的本質區(qū)別,這在索亞的空間文化理論中被稱作“異位”問題。所謂空間“異位”,是指“那些獨特的空間被人發(fā)現處于某種特定的社會空間之中,其功能不同于其它的空間或者與其它的空間相對峙。當然,由于不同歷史時期人們看待圖書館空間的視角不同,對其特殊屬性也會有不同的認識:巴特勒從作為第一空間的物質視角出發(fā),認為圖書館是 “將人類記憶的東西移植于現在人們的意識之中的一個社會裝置”;卡爾施泰特從作為第二空間的精神視角出發(fā),認為圖書館是 “把客觀精神傳遞給個人的場所”。盡管他們對發(fā)現圖書館空間的特殊屬性以及學科知識體系構建做出了歷史性貢獻,但是今天,我們需要在“第三空間認識論”的基礎上,從空間文化形態(tài)及其內在結構的研究中,對圖書館空間的特殊屬性做出新的理論概括。
如同“第三空間”具有的豐富內涵一樣,“第三空間”的文化構成或文化形態(tài)也極為豐富。依據不同的界分標準,它們既可以劃分為物質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也可以劃分為中心文化與邊緣文化,雅文化與俗文化,主流文化與亞文化,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以及商業(yè)文化、影視文化、飲食文化、休閑文化等等。盡管“城市有包含各種文化的能力”,但這些文化形態(tài)是以怎樣的結構方式聯系在一起、它們之間是如何相互包容或相互博弈的,則需要從不同文化形態(tài)之間的對抗與沖突說起。
社會地理學研究表明,種族、民族、宗教、語言或特定的物質和文化生活方式,決定了各種社會群體聚集而居的空間分布格局。同樣地,城市生活空間之所以被分割為許許多多個形式、內容各異的具體空間,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不同文化形態(tài)之間存在著不同程度的對抗與沖突,這一點可以從索亞對洛杉磯城市地理文化空間變遷的考察中得到解釋:當超過百萬的第三世界移民作為廉價勞動力涌入洛杉磯市區(qū)時,洛杉磯的富裕人群也就紛紛遷往郊區(qū)居住。城市生活空間中的貧民區(qū)和富人區(qū)、商業(yè)中心和文化中心、公共場所和私人會所等,盡管在時間、空間上并非一成不變,但此時此刻的分隔,與其說是人的有意識構建,不如說是文化沖突或不同文化形態(tài)為生存空間相互博弈的結果。
就圖書館空間而言,盡管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和科學技術發(fā)展,不斷改變著圖書館空間的物質構成和精神內涵,但其文化形態(tài)始終存在一個“中心——邊緣”結構。這在理論上可以被解釋為:在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當某種或某些種相互兼容的文化形態(tài)占據了圖書館空間的中心位置時,其它文化形態(tài)也就可能被排除在外或只能處于“邊緣地帶”。 因此,雖然圖書館“空間轉向”為多元文化形態(tài)敞開了大門,但并不意味著其中的文化形態(tài)結構,可以根據人的意志變化而變化,對于那些占據了空間主導地位的文化形態(tài)而言,仍然是歷史的選擇。
回歸圖書館空間的社會歷史維度不難發(fā)現,經過數千年的發(fā)展演變,圖書館不僅形成了自己獨一無二的物質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而且也形成了體現這些文化的社會職能體系和研究這些文化的學科知識體系,它們以特定的文化形態(tài)結構以及物質、精神場所形式,共同維護著圖書館在社會結構中、特別是人類知識生活中的獨特價值和獨立地位。從這個意義上講,當前圖書館“空間轉向”面臨的最大危險,就是“第三空間”的一般屬性消解了圖書館空間的特殊屬性、“第三空間”的一般文化形態(tài)消解了圖書館空間獨特的文化形態(tài)。
例如:有人主張圖書館應該大力發(fā)展休閑文化,為讀者開設棋牌室、茶室、咖啡室、文化休閑吧等;也有人對星巴克的商業(yè)文化推崇備至,認為圖書館場所應該向人們提供一種星巴克式的“世界性的生活方式”。這些理論主張的最大問題,就是沒有給予空間文化形態(tài)結構和文化形態(tài)沖突以應有的關注,導致圖書館“空間轉向”不是被理解為向“休閑空間“、“娛樂空間”的轉向,就是被理解為向各種文化形態(tài)簡單拼湊的轉向。正如蘭開斯特所言:當一個行業(yè)對其知識基礎和服務理念失去控制之時,非專業(yè)化就會發(fā)生。如果圖書館“只是著眼于提供茶余飯后的‘文化生活’,自視為休閑場所”,那么它也就不可能是理想的“學習交流空間”、“知識生活空間”或“信息共享空間”。這種現象如果不是某些文化形態(tài)錯誤地主導了圖書館空間,就是圖書館占據了錯誤的空間。
圖書館“空間轉向”、特別是“空間認識論轉向”,不僅給傳統(tǒng)圖書館建筑理念帶來了全面沖擊,而且也為重新認識圖書館社會價值提供了新的視角,它對進一步拓展圖書館學科“論域”將產生較大影響。
后現代圖書館建筑理念與傳統(tǒng)圖書館建筑理念的最根本區(qū)別,就是讀者取代了書籍成為圖書館空間設計的新中心。以代表實用主義與溫濕分區(qū)的 “三段式”圖書館——保存空間、加工空間、閱覽空間,被認為是傳統(tǒng)圖書館的經典設計。這種圖書館將書籍遮蔽在堅固的建筑實體之中,通過限制陽光照射甚至提供恒定的溫度和濕度,來解決書籍的長期保存問題,相比而言,讀者則似乎被置于無關緊要的位置。上世紀60年代以后,對讀者空間感受的關注,推動了開放式平面設計的興起。閱覽區(qū)被置于建筑物最好的位置,讀者不僅可以享受充足的陽光,而且還擁有面向臨近庭院的視野,可以自由擺放的集合書架,也給讀者和空間利用帶來了更多的靈活性。如果說拉布魯斯特設計的巴黎國家圖書館的主要成就,在于消解了倉庫并將書籍和讀者一起放進了公共閱讀空間,那么21世紀以來數字閱讀、移動閱讀的普及,又給圖書館建筑設計理念帶來了新的革命。
降低傳統(tǒng)功能區(qū)域在整個建筑面積中的占比,是圖書館建筑實現空間開放的第一步。這方面最極端的設計方案是2012年的赫爾辛基圖書館,傳統(tǒng)功能區(qū)域只占建筑總面積的35%,更多的空間將用來打造學習交流中心、多媒體閱讀中心、休閑娛樂中心以及大型活動中心等。為了不讓休閑娛樂和交流探討等活動破壞圖書館特有的、傳統(tǒng)的學習氛圍,建筑設計師一方面需要通過空間細化分割的創(chuàng)新設計,保證主要文化形態(tài)都有自己相對獨立的空間,另一方面也需要考慮如何讓讀者能在休閑娛樂、討論交流和安靜專注的個人學習模式之間進行迅速切換??傊@種以讀者為中心的建筑設計理念,是在充分尊重和保護圖書館特有文化形態(tài)和文化形態(tài)結構的基礎上,力圖將圖書館打造成為具有多元文化包容能力的、無條件的公共空間。
撲面而來的數字技術以及無紙化社會預言,曾制造出形形色色的“圖書館消亡論”。因為在技術決定論者看來,數字資源、虛擬空間的優(yōu)勢及其發(fā)展?jié)摿?,足以動搖傳統(tǒng)圖書館“存在的理由”。然而,在圖書館“空間轉向”的思維方式下,人們對圖書館空間的社會價值又有了新的認識。
技術決定論者所看到的圖書館空間,僅僅是一個可以被感知、被標示、被分析、被解釋的物理空間,它完全忽視了空間所具有的精神屬性以及作為場所的社會學意義。正如吳建中先生的觀點“過去有人一直認為數字化以后就不需要物理形態(tài)的圖書館了,我在很多場合對此也都做過反駁。我想談一個重要的概念,就是我們怎樣看待圖書館?圖書館是一個交流中心,不僅僅是靜態(tài)知識的交流中心,更重要的是動態(tài)知識的交流中心,就是人和人的交流中心”。作為一個物質與精神、主體與客體、抽象與具象、真實與想象相統(tǒng)一的空間,圖書館空間既有列斐伏爾所說的“感知的、構想的、生活的三元辯證法”,也有索亞所理解的“歷史性、社會性和空間性三元辯證法”。單一的物質視角所提供的“具有誤導作用的認識論基礎”,無法對圖書館空間命運做出科學的價值判斷。
事實上,在都市公共空間逐漸私有化和商業(yè)化的過程中,城市也喪失了一些真正意義上的公共空間。作為公民社會的象征以及民眾終身學習的場所,圖書館空間的社會價值將從單一的實用主義判斷標準,進一步拓展到包括物質與精神在內的、全面的空間體驗標準,這是一個“知識與建筑的統(tǒng)一體、是現在與未來之間的虹橋、是想象與夢想的神奇花園”,其中的哲學、美學、心理學、建筑學和社會學意義,不可能通過技術變化的分析得到合理的闡釋。
圖書館學科“論域”,是學科共同體成員認識活動和表達活動的特定領域或具體范圍。200多年的發(fā)展歷史表明,圖書館學科知識體系以及學科“論域”的變化,與社會政治、經濟、文化以及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始終保持著極為密切的聯系。隨著全球性的政治民主化、經濟一體化、文化多元化、信息網絡化、生活城鎮(zhèn)化的發(fā)展以及后現代空間文化理論的興起,圖書館學科“論域”也必然會發(fā)生一些新的變化。
首先,無論是雷·歐登伯格的“第三空間”還是索亞的“第三空間”,他們都是從一般空間文化理論的角度來闡釋人與城市生活空間之間的互動互映關系。對于圖書館學科而言,它需要利用后現代一般空間文化理論所提供的研究視野、思維模式和基本原理,在圖書館發(fā)展的現實要求和歷史給定的價值框架內,構建圖書館空間新的認知體系。
其次,盡管建筑師通過合理、巧妙的空間設計,已經在新的圖書館建筑中貫徹了多元文化相互包容的原則,但是對于那些已經建成并占有絕對數量的傳統(tǒng)“三段式”圖書館而言,書籍仍然是建筑空間的中心,專為閱讀而設計的閱覽空間,很難包容與閱讀無關或相互沖突的文化形態(tài)。如何將這些傳統(tǒng)建筑理念下設計的圖書館,打造成為以“信息共享空間”、“學習交流空間”、“知識生活空間”為主,以“休閑娛樂空間”為輔,具有多元文化包容能力的空間,應該是圖書館“空間轉向”研究的重要課題。
再次,與作為物理學意義的“第一空間”不同,作為社會學意義的“第三空間”,其“邏輯邊界”和空間包容能力已經得到了極大拓展。盡管如此,文獻資源與數字資源、實體空間與虛擬空間之間,畢竟都有著各自不同的建設標準、建設目的或空間形式、空間內涵,如何讓文獻資源與數字資源、實體空間與虛擬空間及之間的博弈不再“零和游戲”,如何讓數字技術的發(fā)展成為圖書館“空間轉向”的積極力量,同樣是一個需要深入探討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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