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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德里的春天

2013-11-15 21:22潘無依
江南 2013年6期
關(guān)鍵詞:馬德里

潘無依

我拖著一箱破碎的愛來到馬德里的那天晚上,下著雨。一個西班牙女人去機場接我并且把我?guī)Щ亓思摇?/p>

她告訴我,她明天要回馬拉加。早上會有人來接我,并把我送去學(xué)校。

那個人是她男友的弟弟。

西班牙女人從柜子里拿出一本畫冊對我說:知道嗎?這是我男朋友!他是畫家!

她怕我聽不懂又用英語重復(fù)了一遍。西班牙女人親吻畫冊時鼻孔上兩個金環(huán)兒不停晃動,發(fā)出了一種清脆的響聲,像一首童謠。

她又說,明天他弟弟來接你!女人見了他,都會發(fā)瘋!

說完,她把這本已經(jīng)印上了三個紅唇的畫冊放進了鑲著金邊的黑色柜子并上了鎖。

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天真。盡管這個西班牙女人看上去比我大很多歲,但那種喜悅只屬于戀愛中的年輕人。

我不知道那個西班牙女人是什么時候走的。門鈴響時,我正在廚房洗杯子。當(dāng)時我只想喝水卻發(fā)現(xiàn)所有的杯子都泡在水池里:咖啡杯,紅酒杯,水杯,啤酒杯,還有兩只兒童可樂杯明顯標(biāo)著MAC贈送字樣。

有人在電話里問,你是無依嗎?我是桑。我在樓下等你。

五分鐘以后桑上了樓,因為我一直沒有下去。我等他上來是為了幫我拿兩個行李箱。它們對我來說太沉重,裝滿了十年逝去的青春,永遠不可能回來的年輕和美貌。

我,那個曾經(jīng)光彩奪目的夫人和母親。而今覺得自己就像一具干尸被裝進這個行李箱又親手把她拖到馬德里,一個從未到過的地方。

我打開門,只見兩股泉水涌來,便大喊一聲:人在哪兒?

你好!桑說了一句中文。

這時我才反應(yīng)過來桑就站在身旁,剛才自己看到的只是他的兩只眼睛。

Hola!我說了一句西語。

桑解釋他只會說“你好”這一句中文。

我解釋西語只會一點,于是下意識地打起了啞語手勢。

我上了他的車,車子行駛在馬路上,不停地發(fā)出怪叫。

桑提醒我系上安全帶。那時的我,心是亂的。就在我上飛機前的那天下午,隨著天空中一只怪鳥飛過頭頂,嘶叫一聲,鳥屎掛在我頭發(fā)上,我還沒有來得及問自己為什么突然就跟著我的白發(fā)先生來了這個地方,而我們已跨出民政局大門,從此結(jié)束了我們戲劇般的婚姻。

那頭白發(fā)突然對著天空長嘆一聲:當(dāng)年,一堆烏鴉屎掉在我頭上,我就成為了詩人。命!這是命!都是命!

我再一次朝天空望去,天上什么鳥都沒有,只有兩片烏云。他那頭白發(fā)卻已消失在北京這條堵塞的三環(huán)路,似乎從來沒有通暢的時候。

我愛他!我堅信直到現(xiàn)在依然那么愛他,那頭白發(fā),那個老人,那個永遠長不大的詩人。

直到多年以后,我望著馬德里的天空漸漸暗下來的那一刻,我依然覺得還愛著他,愛得那么深刻,像是血和淚交匯的河流翻滾著,每一分鐘都不能停息。不能去想!因為那會使人死亡。如果死亡足以證明愛情,如果死亡可以挽回從前的恩愛,那么我想用命去換取。因為死亡也無法使過去重新開始,于是我選擇了活下來!

那夜,我坐上飛往羅馬的飛機,意大利小伙遞給我紅酒時,我說了句Grazie!那么自然。好像我們在羅馬的日子就在眼前,那頭白發(fā)似乎還躺在身邊,在羅馬一家陳舊的酒店,電梯老得讓人感覺隨時要出故障。如果沒有愛,我們怎么會每分每秒在一起,從不分開。就是上廁所的時間都要相互道別一聲。

詩人歐陽江河說,人家是一輩子夫妻,你們二十四小時在一起,這輩子也就是兩輩子!

似乎午夜巴黎還在眼前,為了讓我見到巴黎圣母院,為了讓我見到埃菲爾鐵塔,詩人多多盯著巴黎出租車上的計價器不停地嘮叨:他為了你,不要命了!

而今,我坐在同一架飛往羅馬的航班,我卻離開了他!離開了兩個天使般的孩子,獨自前往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西班牙!

車子還在馬德里溫柔的坡度上行駛。

桑問我,是否喜歡聽西語歌?

我望著他黑色的卷發(fā)點了點頭。車還在行駛,駛過一個荒涼的山坡,像是我的人生,前面好像沒有路了,但車子依然在行駛……

車速很慢,或許是桑為了讓我了解馬德里放慢了車速,或許是那時的我自己放慢了速度以至于身邊的一切都慢了……

桑把我?guī)нM了他的公寓。

兩只眼睛在幽暗的光線中發(fā)綠。

桑介紹說,這里是廚房,如果你有興趣可以自己做吃的。這里是衛(wèi)生間,因為這個衛(wèi)生間的淋浴壞了你可以去我臥室洗澡。這里是客廳,這是電視,如果想聽音樂,那里有很多碟。這是兒童房。我有兩個孩子,所以你今天可以放心住在這里。這兩個床都可以,如果你喜歡爬上爬下,你可以睡這里。他指了指兒童床的上鋪說,很安全。放心吧。不會掉下來。

那時我想說我也有兩個孩子,突然又哽住了。好像什么東西卡住了,像失語一般,想說又說不出來。

他的眼睛,隨著光線綠得通透。它讓我想起好友店里的祖母綠,賣得很昂貴,每顆都有被專家鑒定過的證書。

透過他的眼睛似乎能看到另一種光,傲!

桑遞給我一把鑰匙說:這是公寓的鑰匙。你走后把它放在桌子上就可以!我去莊園住,大概是周三回來。所以你不用擔(dān)心沒有地方住,因為你有幾天的時間找房子。這是那個學(xué)生公寓的電話,你可以問。大概是在這條街。他把一張紙條給了我,又說,這里離你學(xué)校很近,你只要直走,一直往前走不用拐彎就到了你的大學(xué)。如果你有不清楚的地方或者走丟了,你給我打電話。這是我的電話。他把電話寫在了那張紙上,說,這是那家出租公寓的電話,這是我的。你不要弄錯了。都記好以后,他教會我怎么開門鎖門和使用一架極其古老的歐式木制電梯。

我說,很喜歡這電梯,在羅馬我坐過這樣的電梯。

但我沒有說下去,那時我的心突然又碎了一地。

然后,他帶我下樓。告訴我旁邊是兩家酒吧,都不貴。晚上喜歡喝酒就去那兒喝。他說,我哥哥是畫家,他住在中國,中國人喜歡喝很多酒。晚上你可以去這里喝酒。因為就在樓下,所以我不擔(dān)心你會丟!

我喜歡喝酒,酒是我的命。

他笑了笑,都清楚了嗎?鑰匙是否還需要再開一遍?

我說,不用了,都會了。

他又問,你再看一下路,認(rèn)識嗎?

我說,放心吧,我沒有問題。

他說,我相信你沒有問題。OK!今天你好好休息,什么都不想!喝酒睡覺!

途中我們?nèi)チ笋R德里大學(xué)。在一片寂靜的山坡上金黃色的樹林里,落葉滿地,桑推開辦公室的門,

早上醒來,我躺在兒童房,到處是玩具,汽車,海盜船,還有很多銀幣撒在地板上,童話書,紙片。我抱著一個洋娃娃,很想給她打針,喂她吃藥,覺得她好像是病了。我從一個小藥箱里找到了聽診器、體溫計、針筒,給她取了個名字叫秘密。好像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么漂亮的洋娃娃。這么藍的眼睛會轉(zhuǎn),一碰她的肚臍,她就哭了。

娃娃的哭聲讓我回到了遙遠的中國。在江南的水鄉(xiāng),奶奶就這么每天把我抱在灶口帶大了我。因為我生下來只有三斤,像一只耗子。怕我凍死,她每天把我抱在灶口取暖。那時沒有錢買洋娃娃,她用布縫成一個像娃娃的東西給我做玩具。

村里的那條河流是那么清晰,它流淌著她,一個農(nóng)村婦女對我的全部的愛。奶奶不認(rèn)得太多的字,只是小時候在私塾里念過幾年書,她告訴我,那時先生很嚴(yán)厲,每天身上帶一把尺子,不會背就用尺子打手心。奶奶拿著尺子打過我很多次,拿針扎過我不計其數(shù),還用麻袋把我裝起來沉到河里去。

就是這條河流。

它流淌著我所有的叛逆。

因為我太淘氣太任性,因為我從小的基因里就布滿了反叛。但是我的奶奶,她愛我。她以她的方式懲罰我之后,從她破了的棉褲兜里掏出一個雞蛋。家里的母雞只生一個雞蛋。每天天還沒有亮?xí)r她就要去雞窩里把那個蛋掏出來放在那口大灶里煮熟了偷偷地給我。因為家里有三個孫女兒,但母雞只生一個蛋。她只能趁著天沒有亮就偷偷把蛋放在我的枕頭邊。因為那兩個孫女都喝過人奶,我早產(chǎn),我的母親沒有奶水,我從來不知道人奶是什么味。當(dāng)我成為母親的那天下午,醫(yī)生給我擠出的第一口奶,我喂給了自己。

確實是甘甜的!向教授們解釋了我由于簽證晚了而遲到了一個月。希望他們給我兩天的時間,因為我要找房子住。所以安排在周一對我的西班牙語言進行測試。

我說,謝謝你。

他說,不用客氣。

桑走時推著一個咖啡色的皮質(zhì)行李箱泛著歲月衰退的痕跡。我有那么一種感動和酸楚。看著他行李箱的滑輪漸漸遠去,它似乎滑去了我很多的憂傷,一點一點,很久遠,那在中國的所有情感……

當(dāng)時的我只有三斤,醫(yī)生說恐怕養(yǎng)不活了。奶奶就把我包在一張草紙里坐著機動船從城里的醫(yī)院把我?guī)Щ亓诉@個小鄉(xiāng)村。按理,她是我外婆,但她希望我叫她奶奶。于是我隨了她的姓。奶奶的一生都沒有離開過這個村子,就是鄰村她都沒有去過。她的親生母親是這里遠近聞名的大家閨秀,雪白的皮膚、瓜子臉,卻從來不對人笑。她身上有一種特殊的香味,她走過的地方都會有一種蟲子莫名死亡。只要她擺動她的紅裙,田里的農(nóng)夫們都會放下鋤頭,所有的青蛙都跳出來了,所有的蟲子都死了。她在生下我奶奶以后難產(chǎn)死了。而她的后媽在我奶奶五歲那年,因為在上海做珠寶生意虧得血本無歸而跳河自殺了。

就死在這條河。

奶奶每天都要在這條河淘米洗菜,而這里埋葬著她的后媽。之后,奶奶得了一種頭暈病,經(jīng)常會犯,一犯就在床上躺幾天有時甚至幾周:頭暈啊頭暈啊。

我給洋娃娃喂完藥后把她放在床上蓋好被子。那時的太陽已把整個屋子照得通亮,白色的窗簾白色的墻壁白色的柜子,簡潔干凈。

很親切。我的家也是這樣的白色窗簾這樣的白墻這樣的兒童房。我突然感覺床上躺著的不是那個會哭的洋娃娃而是我女兒,她四歲了。她叫秘密。因為她生下來時太小,從我的身體里掉落時,紅色的一團。我大哭起來,哭得比她懷里的嬰兒還響!我的兒子也來看望她,看著床上多了一個小東西,問我:媽媽姐,你的大肚子怎么沒有了?真奇怪!他到處找我的大肚子,那時他三歲多,叫我:媽媽姐?;蛟S在他的印象中,他和我有一個共同的爸爸。一個白發(fā)老頭。他比我整整大了三十歲。他喊我,我寶,喊他兒子,寶寶。

當(dāng)我再一次抱起她,喊她秘密,我發(fā)現(xiàn)她流眼淚了。我確定她不是洋娃娃,她是我的女兒,她要找媽媽。

我抱著她很久很久,想給她一點愛,多一點,甚至是所有的愛。這是一種天生具備的母性。我緊緊地抱著她,抱著她,很強烈地愛。

窗外的歌聲、叫喊聲把我從遙遠的東方又喊回到了西方。

我推開窗戶,男人,女人,酒瓶,香煙,雪茄,大麻味彌漫在大街上。

這里是歐洲,所有女人夢想的浪漫地方。這片地中海的大陸,它似乎為愛情所造。

這是那個西班牙男人的家,墻壁上是他兩個孩子的照片,金發(fā)碧眼,和手里的洋娃娃一模一樣。

我放下了手里的洋娃娃,把她裝進了盒子。

她只是一個四歲孩子的玩具!

它或許是我生命中缺少的那部分愛。

彎曲的街道米黃色的房子像從白巧克力中捏起來的,奶油般香甜。陽光耀眼,金色絢爛,幾乎所有人都戴著墨鏡。大街上的男女在歡呼。是球賽。巴薩贏了馬德里。梅西把球踢得驚心動魄!男人女人們都端著酒瓶邊喝邊喊!女人們叼著煙踩著高跟走在大街上,似乎一切都不在乎。

煙圈一個個飄在頭頂,所有煩惱也隨之散去了。

狂歡!這里是西班牙。人們多么瘋狂!

有首墨西哥的歌這么唱:我去了西班牙!人們是這么瘋狂。搞!整日整夜!整日整夜!人們是這么瘋狂。

年輕人都戴著巨大的耳機,走在大街站在地鐵里雙耳都浸在音樂里,感覺周圍的車、房子、人、經(jīng)濟危機、五萬人失業(yè)跟他們這樣的神情相比那簡直是自尋煩惱!牛仔褲都在屁股下面,男人露著兩塊緊繃的臀肌,女人露著蕾絲丁字褲擺動著自己的性感。他們的脖子上都圍著色彩絢爛的圍巾。所有的搭配都極其到位,手上的戒指,鼻子上的小耳釘,色調(diào)和諧,每個人都像一幅油畫,不管它是灰色的還是亮麗的,美!有時走著走著對面突然走來一個老人,白發(fā),鮮紅的嘴唇,胸前掛著深藍色寶石,小手包鑲著鉆。走起路來那種自信和安靜讓人覺得:人老了也是一種驕傲!走在馬德里,任何一個人的穿著都是美麗的,甚至是夸張但也極其沉著??傊趺创┒紝Γ趺创钆涠紱]有錯!

我順著紙條上的地址去了地鐵,地鐵站里的警察幫助我找到了要去的站并且?guī)易吡艘粭l特殊的通道。在這條黑色的通道里他問我哪個國家的,我說中國。他直言他不喜歡中國人,他們只知道錢。錢。錢。他把我送到車上,給了我一張地鐵圖,說,別走丟了。美女!

從地鐵出來是一條繁華又古老的大街,旁邊站著一個又高又瘦的警察,我問他,PEZ街在哪里?

他朝我擠了一眼吹了一聲巨響的口哨,引得旁邊的路人停了下來,于是對面兩個警察也朝我這邊走來。

他說,美女!你真的很漂亮!哪個國家的?

我說,我是中國學(xué)生。

一雙棕色的眼睛又?jǐn)D了一下,他說,我是馬德里警察。我都不知道這條街在哪兒,何況你一個外國人!別擔(dān)心,美女,我會幫你找到!他從褲兜里拿出一個手機,問我,見過這個嗎?然后手機里出來一張地圖。就這里。他說,美女,右!往右,有個廣場,有噴泉!他怕我聽不懂噴泉是什么東西?于是他整個人跳了起來,兩手不停地舞蹈,水!水!知道嗎?往右!往右,就是!

傍晚的陽光還是那么強烈,曬得我想睡覺。我又一次路過這里,警察們騎著駿馬在廣場上排成一排,突然又一聲口哨,震天響。我回頭,是他!給我指路告訴我永遠往右的那個警察。我要是真聽了他,到了噴泉廣場再往右就是回來了。

而他就在這里,騎著一匹棕色的馬!

我很想跳上他的馬背,和他一起繞著馬德里往右!

往右……

我和桑的又一次見面是一個早晨,我在一個地鐵口等他,那天的風(fēng)很大,似乎要把整個馬德里刮走。他說,這是來自西班牙南部的風(fēng),很多人就這么被刮瘋了。南部有幾個村子里的人都是傻子,癡呆癥,這是西班牙特有的刮瘋!

我們一起去了警局希望能延長我的學(xué)生簽證。因為我是馬德里大學(xué)的學(xué)生,使館卻給了我旅游簽證。這樣,我將拿不到學(xué)生居留。我只是一個游客,我只能在歐洲停留70天。桑告訴我,當(dāng)時他的哥哥在給我申請課程時并不知道這個規(guī)定,但是他希望和警局說明情況,并希望他們能給個解決辦法。警局讓我再等兩個星期,他們會給我答復(fù)。

桑說,你有任何問題都可以給我打電話,任何時候。因為我失業(yè)了,所以我有時間。

我說,我也剛被解聘。老板是個詩人!

他說,詩人?你真幸運!我的老板是頭牛!

我們同時笑出了聲,笑了很久,我一下子就輕松了。

桑送到西班牙大廣場時,我忘了給他吻。我沒有這習(xí)慣。他用西語提醒我時,我一只腳已跨出車門。一秒之差,吻落在了我的唇上,像他的眼睛潤潤的,我為自己不懂禮節(jié)而尷尬卻發(fā)現(xiàn)他的臉也紅了。他的胡子真扎人,當(dāng)時我的臉被扎紅了一個星期,一周我的臉都紅紅的,地中海的胡子真夠猛的,可能跟他們以前都是海盜有關(guān)。

我的腳跨得如此匆忙,因為在中國必須這么快,無論是地鐵還是公交,任何一個地方都高速運轉(zhuǎn),如果你慢了一步那就什么都趕不上。

不僅是時間,金錢甚至愛情,婚姻也是一樣。女人三十就是剩女了,說白了就是黃花菜,沒有人要了。

吻是不經(jīng)意的。而我卻從來沒有過這樣平等安靜的吻,那吻甚至是認(rèn)真、圣潔的。盡管那只是西方人的一個禮節(jié),但它讓我很長時間都沉浸于此,那么溫暖和坦然。

當(dāng)我獨自走在CRANVIA的大街,深夜,他們親吻,擁抱,撫摸,這是男女,相愛,思念,愛撫,無法克制,就在馬德里的各條大街小巷任何角落,甚至在一個巨大的垃圾桶旁,在他們?nèi)拥羰掷锏木破亢鬅崃业亻L吻,而他們已白發(fā)蒼蒼步履蹣跚依然愛得如此纏綿,相互攙扶著走過皮草店,珠寶店,劇院,冰激凌店,電影院,糖果店,玩具店,香水店,SARA店,咖啡店,甜點店,于是拐彎走進巷子口的蔬菜水果店,拎著新鮮的散發(fā)著田園香味的蔬果,慢慢地走向那個沉淀幾百年歷史的木電梯,晃晃悠悠卻從不擔(dān)心會有意外地上了樓。

二樓左邊的那扇白色窗戶里住著這個女人。經(jīng)常在半夜出走,有人已經(jīng)報過警了,因為半夜三更出去買酒有時半夜三更喝醉了回來。在上飛機以前我買足了保險,如果我死于意外我的親人將得到四萬歐元的賠償,保險公司將負(fù)責(zé)把遺體遣送回國。免喪葬費。這是我出國前想象的凄慘前景。

遙望夜空,想起東方已是一片雄雞白。

那里有一塊陸地叫:食堂。北京東三環(huán)附近一家沒有門牌的餐廳,中國僅存的一塊人間天堂。

那些年,我們在這里留下了太多的歡樂,以至于今天都將以憂傷奉還。無論是我挺著大肚子追尋著渺無音訊的白發(fā)詩人,那腔對愛情執(zhí)著的信念,還是那個養(yǎng)了十五只貓等待著愛情漸漸逝去的青兒,還是那個嫁了三次依然不幸福的建,或者是那個一直想嫁人可當(dāng)有人想娶她時她便反悔而在第二天清晨又哀嘆自己沒有嫁出去的梅,甚至是那個所有人認(rèn)為她擁有幸福美滿婚姻的君卻無人知道每當(dāng)凌晨四點她獨自坐在廚房給自己開會以此來逃避失眠。那個驕傲的小提琴家,那個憂傷的二胡獨奏家。

我們?nèi)ス斫殖缘販嫌腿ト锿秃燃傺缶迫パ判阗I假名牌,在中國似乎什么都假了而我們的心是那么真實。當(dāng)舉起杯子一飲而盡,所有的人生苦難都隨之飲去了,只有開心。

這是北京,我深深地愛著他們,這一堆可愛的朋友同樣也是一群病人!他們?nèi)绱颂拐\地喝酒,如此單純地過著那永遠無法實現(xiàn)理想的中國生活。

燈火輝煌的夜,走在北京最熱鬧的鬼街,光著膀子的北京爺們兒手舉二鍋頭,桌上放著幾瓣生蒜,嘴里嚼著心里美(一種紅心蘿卜)皮大喊著:操!

這是中國的首都。首都北京歡迎你。

二十一歲那年,我?guī)е幌渥永硐?,頭也不回,離開了愛我的奶奶,離開了江南水鄉(xiāng),來到了夢想中的京城,一頭扎進了二鍋頭。

北京那么土,土得掉渣。

我還是那么熱愛它。北京,這塊魔幻的土地,似乎什么都不可能發(fā)生卻一切都有可能!在北京,有一天突然覺得什么希望都有了,而另一天又覺得什么希望都沒有!

這是我第一次和桑喝酒。

我們?nèi)チ艘粋€很小的酒吧,在馬德里的拉丁那街道,那是一條酒吧街,周末很熱鬧。

酒吧小得沒有座位,所有人都站著喝。

卡門端著一大鐵桶啤酒,鐵桶上掛著開瓶器,冰里豎著啤酒。

卡門說,多喝點,享受生活。

她穿著露臍衫,肚臍上也掛著耳環(huán),她很性感,腿上的絲襪窟窿很大,像是剛被貓抓破。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窟窿時才知這是一款新型設(shè)計,透露著要被男人撕破的強烈渴望。

桑站在我旁邊,給我遞來一盤橄欖,說,你試試這個。

記得第一次吃這樣的橄欖是在意大利,我和兩個詩人,還有翻譯家,我們在意大利的小村子,村子里從來沒有去過中國人,走到哪兒都被當(dāng)怪物一樣被人瞪大眼睛那么瞧。

我說,很好吃。

桑又遞給我一大盤火腿和一盤蝦說,這是西班牙火腿,這是中國蝦。你喜歡哪個?

我都要!

我喜歡中國。??粗遥阆矚g西班牙嗎?

我說,太喜歡了!不過條例規(guī)定只有嫁給西班牙男人才可以住這兒。

卡門說,你嫁給西班牙女人也一樣。喝完我?guī)闳ノ鑿d。桑要回家,他孩子多,沒有時間。

桑說,我們再去喝一杯MOGIDO。

卡門說,如果他沒有老婆,我就嫁給他。他有了老婆以后,我想嫁給他老婆。她扭了扭她的腰,從包里拿出一支雪茄出去抽,只剩下我和桑。

桑問我是否都能聽明白?

大概,我能懂。

如果你喜歡女人,就跟她走!

我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又問,什么意思?

桑說,卡門喜歡男人也喜歡女人。小心她愛上你。

她不是你哥哥的女友嗎?

他們一致認(rèn)為美好的愛情是不能在一起。為了體驗美好,為了保持相互間的距離和不厭倦,為了使他們的愛情保鮮,他們決定一個住在馬德里,一個住在中國。每年的節(jié)假日他們都如膠似漆地在中國或者在西班牙,但是平日里各自保持自己的生活和空間,保持愛情的鮮嫩和花兒一樣。

我說,或許是,愛情是遺憾。

他說,你也這么認(rèn)為嗎?好像你很懂愛情。

桑的兩只眼睛在燈光下閃耀著一種特殊的光,顏色很復(fù)雜。

我說,法國人說愛情的定義是意外,我不知道西班牙是什么情況。

西班牙到處是意外!祝你好運,無依。桑說要回家照顧兩個孩子,然后把我們兩個女人丟在酒吧。

卡門抽完煙站在我旁邊感覺她整個人是一股煙。她吃著火腿和餅干說,走吧。換地。

暈暈乎乎地我跟著卡門到了一個舞廳??ㄩT說來早了,兩個小時以后人就多了。只有我們兩個女人坐在沙發(fā)上,她看著我,親了我一下說,你知道嗎?其實我很孤獨。眼淚突然就從她的臉頰流了下來。她抱著我就大哭,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除了桑!

我突然也哭了,或許是因為酒。酒總是令人傷心。在CALLO,從來沒有不會熄滅的夜晚,兩個女人抱著哭了很久,直到一聲巨響像槍聲,把我們打醒后才知我們相互抱著在沙發(fā)上已睡了一個小時。

卡門拉著我去跳舞,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直到整個酒吧都擠滿。

舞臺上一個很高的女人在表演,她很高很漂亮??ㄩT說,他以前是男人,現(xiàn)在是女人。

男人與男人接吻,女人與女人撫摸。

HACE!HACE!

音樂不停地響著同一個音符。

沒有男人邀請我們跳舞。

我們跳得很孤單。

在我回國重新辦理學(xué)生簽證期間,我把其中一個行李箱托付給了桑。

我再一次來馬德里時,他在巴拿馬,一個蝴蝶紛飛的地方。他在信上告訴我,將在一個月后回馬德里見我。

那天,是我第二次走進他的公寓。桑穿著睡衣,矇眬著雙眼,他剛從床上爬起來。

他打開兒童房說,你看,這是你的箱子。它就在這里。這是你睡的床!是不是這條床單?你仔細看看。什么都沒有變。

桑說,我要洗澡,你去客廳等我。

他給我開了音樂,是一首西語情歌,很抒情。如果不是桑喊我,我已經(jīng)忘記了我還存在。甜美的嗓音和西語把我?guī)нM了一個只有愛情的森林,那里滿是綠葉和空氣,還有黑黝黝的泥土就像桑的毛發(fā),整個臉都被覆蓋像一只黑熊,讓你覺得他很蠢笨,蠢笨是愛情,是那片愛情森林和河流,還有泥土,它把你覆蓋讓你不再有呼吸。

桑說,我們抓緊時間去警局,我沒有時間請你喝咖啡。我不希望你的居留再有問題,這對于你很重要。你把行李箱給我。你的箱子輪子壞了。很重。什么東西?這么重?

那時我才想起出國前,我的白發(fā)先生幫我一點點整理東西,我的詩集我的衣服我的生活用品。

他說,這個箱子早就壞了,你去買一個新的!

我說,就這個吧。省一點是一點。家里那個能用的留著你們用。反正是要扔的東西,我就帶去。還有什么要扔的我都帶去,我都舍不得扔!為了兩個孩子。我去拼!去西方拼!或許我混好了呢,你就不用這么累了。好像我還在中國,我的家,我的先生還像父親似的那么愛我。總是怕我走丟怕我被車撞了怕我喝醉了要勾搭別的男人。他愛我,他愛得很累。他那瘋狂的拳頭,被愛折磨得疲憊和無力。

桑說,箱子真重!

箱子里都是書。十年,我的愛情、婚姻、在中國的所有生活,它帶走了我的青春和容顏,而我只帶來了這些。他的詩集、畫冊、在一起的十年,我整理了他所有的詩歌、小說和他的繪畫,甚至可以說他的全部。他的每一首詩甚至我比他還清楚,哪個年代哪個字需要更改,而在哪年出版的哪首詩歌他更改過一個字,在后來出版的詩歌中他希望用他的初稿再改回去。這些工作我做了十年,他是我的丈夫,我為他驕傲過!十年,我丟失了自己的名字,甚至我不再是我,我,只是一個詩人的妻子,兩個孩子的母親。

桑打開手機說,你看,這是辦居留的材料,我都下載了。你都準(zhǔn)備了沒有?

我說,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你怎么住在西班牙?不知道不知道。你連他……對不起。我不想說這些。這是你的生活。對不起!

我說,西班牙不讓??!我回中國。

中國好!中國男人非常好!這就是你想回的地方?他說,我除了帶你去警局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你的學(xué)生安東尼圣誕回馬德里,他告訴我,你停了他的中文課。因為你很傷心,很傷心!你還想回中國去傷心,是嗎?OK,這是你的私事。對不起。

我說,我和你一樣有兩個孩子。我很愛我的家庭!

他突然沉默了,然后問我,現(xiàn)在,你住哪條街?

我換了住所。我只坐地鐵知道哪個站下,卻不知道什么街。我想起來那天一個中國人送過我,于是在他車?yán)锎螂娫捊o中國人。

桑問我,你什么時候認(rèn)識的中國人?什么地方認(rèn)識的?他怎么會知道你家?你在馬德里,不是一個朋友也沒有嗎?

我說,他只是送過我,大街上認(rèn)識的!

那時我覺得桑在緊張我。

桑說:你必須把語言學(xué)好了。以后和我不許講英語!只用西語!

我覺得我們之間突然變了,那么嚴(yán)肅。他眼睛里的光不是第一次閃現(xiàn)著的光,似乎隱藏著另一種東西,像是一種男人天生具備的責(zé)任。那或許已喪失的男人與女人之間的良心。

桑說,你以后打算怎么辦?

我說,不知道。

他說,不知道!很好!西班牙5000000人失業(yè)。誰也不知道明天。雅秀你知道嗎?

剛開始我沒有聽明白,他指了指身上的衣服說,三里屯雅秀!10塊錢。

我突然笑了。

他也笑了,說,我喜歡看你笑!

我站在陽臺上時,桑依然站在樓下,他望著我……

馬德里的廣場上很多藝術(shù)家在乞討,有趣而蕭條。上個月大罷工。前幾天年輕人因失業(yè)游行,今天老年人又因政府縮緊財政開支而高舉大牌,高喊著,抗議政府!

這是歐洲,自由,民主。人人都在捍衛(wèi)自己的權(quán)益,在民主自由的土壤,一寸一土,他們都在為自己驕傲,在為自己捍衛(wèi)!人人不可侵犯。

他們頭頂?shù)奶炜找惨虼硕邓{,他們頭頂?shù)陌自埔虼烁?,自由飄散而凝聚,像他們的人生,像他們的愛情,自由地游來游去,飄來而散去。

接到桑的郵件是在一個下大雪的下午,這來自春天的雪,這么冷。冷得讓人一點都不想動彈。太冷了,這場百年不遇的大雪凍死了很多動物也凍死了很多人。人們在火車站等著火車,等著等著就離開了人世。

馬德里的春天沒有任何春天的跡象,它殘留著冬天的寒冷卻會很快又進入夏天的燥熱。

馬德里的春天似乎沒有過渡,今天冷得要命,可能明天就熱得要死。

桑說,晚上23點老地方等我。我推托不去:外面很冷。前陣子剛說世界變暖,現(xiàn)在突然又變冷了,科學(xué)也無法預(yù)測未來。

?;匦牛罕犻_眼睛看看馬德里,所有人都在狂歡。春天已經(jīng)來了。如果你喜歡弗拉明戈(一種西班牙南部的舞蹈,被稱之為刀尖上的舞蹈)。我喜歡這舞蹈,當(dāng)弗拉明戈的音樂響起,發(fā)自身體深處的喊聲那種憂傷、那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對愛情的感受,當(dāng)他們舞動起來,身體像是脫落了,腳不停跺地板,你覺得人生可以這樣,不停地踩下去,艱辛,愛情和傷痛,還有快樂,都在他們的腳尖和地板之間舞動。

他說,我們?nèi)タ次璧福ズ萂OGIDO。

我依然不想出去,我不想再喝酒。

酒,那是所有的傷心。

越來越冷,外面冰天雪地,屋子里卻沒有暖氣,整條街都沒有。

這是一條華人街,到處停滿名貴的車,可是人們卻坐在冬天沒有暖氣夏天沒有空調(diào)的房間里數(shù)著錢。這是中國人。一輩子吃苦耐勞沒有節(jié)假日,整日整夜工作,勤儉節(jié)約,留著錢買房買車再冷不開暖氣再熱不開空調(diào)。吃是他們最大的享受,什么都不放過,各種動物的內(nèi)臟和爪子,各種怪異的動物,報得上名的報不上名的都吃,認(rèn)為那是養(yǎng)生哲學(xué)。這里的中國人說著我聽不懂的中文大搖大擺走在這條大街上。他們嗓門粗大,開車速度極快,從來不給人讓道。

太冷。當(dāng)我下地鐵時遠遠地看見桑站在劇院門口等著我。

我說,很冷。

他說,我們?nèi)ダ系胤胶?,怎么樣?/p>

我們站著喝完一大鐵桶。他說,你看,這么多人,因為這里便宜。三塊錢喝五瓶,別的地方三塊喝一杯。我想說薄利多銷卻不知西班牙語怎么說。我說我喜歡便宜,一樣的酒。我們喝著喝著把別人放在旁邊的一桶也喝掉了。

在人群中,我們沒有那么多語言但似乎多了一些默契。

我不小心滑倒了瓶子。桑很緊張,說,手傷著沒有?那時我有點暖了起來,雖然啤酒冰得很。他試圖用手來抓我,想看是否受傷卻又把手縮了回去。

似乎很遠很遠,我的先生站在旁邊,寶啊,你什么都不會干!

桑看著我,他的眼睛是那么深。他幫我把灑在吧臺的酒擦干凈說,很抱歉,這里人多,連個地方都沒有。你小心自己的手。

我聽著他的英語才知我已經(jīng)不在中國了。

喝完,我們換地方。去喝你喜歡的MOGIDO!

我笑了,趕緊跑!我把旁邊那桶也喝掉了!那桶不是我們的。

桑拉著我的手走出了這個小酒吧,小得那么溫馨那么熱鬧,它在我的記憶中難以忘卻,比任何地方都顯得樸素。

他拉著我的手,人多得擠不出去,他拉著我,直到我們擠出那扇古老的小門才松了一口氣。

他放下了我的手,說,對不起,人太多,我怕你擠丟了。

我們沒有再牽手,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在桑和我之間似乎流淌著一條小溝,像童年時村子里的渠道,清澈平靜,總覺得里面會有螃蟹甚至有大甲魚,當(dāng)走近才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堆爛石頭,是被水朦朧了,那是你自己的幻想。因為你渴望,你渴望里面有你想要的東西。從來沒有驚喜。渠道,一種記憶。總想跨過去可卻跨不過。因為我是那么小,我跨不了那么遠,害怕會跳進渠道,被毒蛇咬,害怕渾身被爛泥糾纏。我羨慕村子里個子大的孩子們一躍而過。

可就在那個夜晚走在桑身旁,我突然有一種奢望,我覺得沒有這么害怕,我或許能跨過去,因為對岸有我要抓的蜻蜓和知了,還有那棵橡栗樹,我采下果子回家做陀螺。

盡管跨出那一步,我有可能陷入泥潭。

路燈下的男女在親吻,撫摸,他們醉倒在路邊依然那么相愛,他們不在乎旁邊有誰更不在乎誰在看他們。

當(dāng)桑給我端來MOGIDO的時候我沒有察覺到我們已經(jīng)坐下了,很優(yōu)雅的燈光,他坐在我對面,眼睛里只有我淡紅的臉,剛才的啤酒讓人舒緩卻找不到激情。它甚至令人冷靜,多了幾分理性。

我們面對面坐著喝了一杯又一杯MOGIDO。

他說,換一種試試,怎么樣?我喜歡喝自由古巴。

自由古巴。那是我和老詩人第一次喝的酒,就這么醉倒在他的床上,醒來十年已過。那時我真年輕,二十一歲,第一次去北京,第一次喝自由古巴。

作家丹感嘆說,無依無知者無畏啊!

而今在馬德里,可我依然覺得他,那個老詩人,他還在我身邊,還是那么隱隱地存在。很難形容他是什么,先生,已經(jīng)不是,父親,我和我父親沒有這樣的默契。我和我父親是天生的仇人,談話從來沒有持續(xù)過三分鐘。朋友?也不是。親人?甚至是比親人更特殊的一種情感。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可能舍去的那部分,因為他已經(jīng)在我的身體里甚至靈魂深處,他永遠也不可能散去。

我說,好!不能老喝一種。

我們喝著自由古巴依然沒有太多的語言,桑希望我多練習(xí),只許我講西語。

我卻什么也不想說。

他突然說了句中文,干杯。

我笑了。

他說,我喜歡你笑!

突然我又不笑了,嚴(yán)肅起來,甚至緊張。我擔(dān)心地鐵沒有了。我必須坐地鐵回家。因為我不知道路怎么走。

他說,大概一點半。再喝一杯,我們就走!我送你去地鐵站。不用擔(dān)心。

喝著喝著放松了,酒,令清醒的人更清醒令糊涂的人更糊涂。我就是那種永遠也不要清醒的人甚至害怕清醒。

我喜歡FLAMENCO!突然我這么說。

那我們?nèi)ィ?/p>

那時的我已經(jīng)喝暈了,我回憶不起來怎么走進那個酒吧,滿屋子玫瑰,放著一種令人激動興奮可又那么令人遺憾的音樂。

音樂里有一種難以述說的遺憾。

玫瑰插在了我的頭左側(cè)貼著耳根,棕紅色卷發(fā),白玫瑰。

桑在旁邊跺著腳拍著手,打拍子,這是我熱愛的弗拉明戈,男人在身旁用手和腳伴奏,女人在舞蹈。

我跳了起來,帶著我所有激情和憂傷,那種用生命都無法取代的對愛情的執(zhí)著和渴望。我的生命是用愛情鑄成的,缺了它,我會死。我愿意就這么死去,那沒有愛情的生活。

桑又把一枝紅玫瑰插在了我的頭上。

他說,所有的玫瑰都應(yīng)該是你的,不管是白的還是紅的。

舞!

三十歲,一個中國女人的舞蹈,在西班牙一個陳舊的小小的酒吧,在弗拉明戈的音樂中,我的雙腿是那么修長,我的腰還是那么柔軟,我的腳腕依然那么靈活。我把腿架在了他脖子上。整個酒吧,所有人都驚訝地看著我,這個小小的中國女人,所有人鼓掌,直到所有人都跳了起來,我才慢慢清醒,一個夜晚已經(jīng)過去了。

所有的快樂!都過去了!

這是馬德里的夜。

醒來那么熟悉,兒童床,白窗簾。

桑敲門進來問我,睡得怎么樣?很抱歉。因為你喝了很多,根本不知道住哪條街,我只能把你帶回來。

對不起!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光著。

我怎么也記不起我們是怎么回來的,我怎么光著睡在他的兒童房。我努力回憶卻什么都記不起,只記得跳舞那段。

后來他告訴我,我在酒吧扔掉了所有的玫瑰。然后我們打了車。因我不知道自己住哪條街,他只能把我?guī)У竭@里,并說好我睡兒童房,不能打擾他。因為另一個浴室淋浴壞了,我去了他的房間洗澡。

那時我有點記起來了,朦朦朧朧,我們一起洗了?然后我大叫,天。我完全喝多了!

他說,你邀請我一起淋浴。然后你躺這里,頭發(fā)都是濕的。你睡著了。

為什么我要和你一起洗澡?

他笑了笑,因為你是個壞女人!

我還干什么了?我一點都不記得。

他問,那你還想干什么?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那時我的頭啊,暈,我爬不起來。我又躺下了。

他說,已經(jīng)七點半了。有地鐵了。你可以回家了,我妻子馬上要來!

我頓時跳了起來,都沒顧上自己光著,趕緊說,對不起,我馬上穿衣服。他看著慌亂的我,那么認(rèn)真地看著,他笑了笑湊得很近貼著我耳根就是那天夜里插玫瑰的地方,好像那朵嬌艷的玫瑰還在,那么芬芳。

他吻我,在兒童床。他吻住了我,那么深刻。

我用力抓著欄桿感覺自己馬上要掉入深淵,床要塌。我使勁抓著抓著,直到一點力氣也沒有。

兒童床在震動,床上的熊、娃娃們,對著我笑。

他用手捂住了我的嘴。

我是那么肆無忌憚,哭喊,甚至大笑,那是從身體內(nèi)部發(fā)出的聲音,那么真實!

直到他用一個枕頭壓住了我的嘴。

我感覺我像是已經(jīng)死了。

我去了天堂!

車子行駛速度很快。好像人生突然就飛快地過去了,所有的悲傷,愛情,還有執(zhí)著。窗外大片的橄欖樹,藍天,白云,我大喊:馬!

他笑了,什么?

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喊出了中文。他跟著我喊了一句。我也大笑,我說,你念成了媽。他又跟著學(xué)了一句,還是念成了媽。開心,真的那么無瑕,覺得世界快速變了。

只有廣闊的天。

車子駛過馬場,教堂,別墅區(qū),田園,往一片綠色的地方開去,像是很遠很遠沒有邊緣。那片綠色,那么綠,我突然想起了北京的作家狗子和我喝酒的那個夜晚,他說,無依,你身后的那片綠,真他媽的綠!

而我身邊這雙綠色寶石般的眼睛看著我說,你真的很小。太小了。

車子停在一片很大的草坪。很多車。

這么多車?

那些都是我們童年時代的玩具。這就是我家。我?guī)銇硪娢移拮樱?/p>

我以為他開玩笑,說,OK!沒有問題,我先向她道歉。

他說,PERFECTO!

這時一個女人走了過來,兩個孩子也跑了過來,喊他,爸爸!

我緊張了我確實緊張了,我努力使自己平靜。我一下就不知道怎么辦。他真的帶我來見他妻子。確實,我不應(yīng)該那么做。但是我喝太多酒了,什么都不記得。我打算就這么跟他妻子說。希望她能理解,這僅僅是因為酒,什么都不是。

女人走了過來,她很漂亮,頭上插著白百合和我那晚一樣,她穿著白色的裙子,她過來親我。我也親了她兩下。

兩個孩子圍著桑,桑沒來得及給我們介紹便被孩子們拉著去了足球場。

她看著我,她的兩個眼睛是不一樣的顏色。像以前我養(yǎng)過的那只波斯貓。

她很友好:我叫羅莎娜。

我叫無依。我只會一點點西語。但是我可以講英語。

她說,我不講英語,只講西班牙語。

我說,很抱歉,那我只能聽你講。因為我怕表達不清楚。

她說,沒有關(guān)系,你跟我說話就當(dāng)練習(xí)。桑很喜歡你。

我說,謝謝。我們只是朋友。

桑終于走過來,我覺得松了口氣。兩個可愛的孩子在那里踢球。老大是兒子老二是女兒,看上去和我的兒子和女兒差不多大。

桑拉著我的手說,羅莎娜,她是無依,她是中國人。我昨天把她帶回了馬德里的公寓。她睡在兒子卡洛斯的床上,我今天把她帶回來了。

我立即解釋,是。昨天我喝太多了,我記不住路。睡在你兒子床上。我很抱歉。

那你今天也要睡在這里嗎?

我說,不。不。你別誤會……

桑拽著我的手說,是!羅莎娜。我很抱歉,我已經(jīng)把她帶回了家。請你尊重我。

羅莎娜對著我笑了笑,說,美女,好運!

我看著她走遠,突然心里一陣酸楚。我想追上去,但是桑一直拉著我的手,你要說什么?你冷靜點!

我們只是因為喝多了。如果我們清醒,我想我們不會這么做。

是你喝多了。我沒有。

如果不喝醉,我不會!

今天早上你沒有喝酒。

我尊重自己!尊重自己的行為。我不是中國男人。

桑!我現(xiàn)在想回家。

桑抱住我,這里就是你的家。你還要回哪兒?

他吻我,很強烈。

羅莎娜遠遠地站在那里,兩個孩子早已跑得無影無蹤。

桑拉著我的手,我們走過草坪,走過游泳池。我們像是剛從游泳池里爬上來早已濕透。我們走了很遠很遠……像是走過了很多日子很多生活很多艱辛很多次輪回。停下來的時候,我們在一個很暗很暗的地方,那里有蠟燭有一種古老的音樂,路很狹窄,突然發(fā)現(xiàn)很多門。亮了,是天窗,他說這是為了紅酒。我才看到,我的天啊。全是酒啊。這些被灰塵覆蓋的都是酒。

我們?nèi)チ丝蛷d,客廳是個大浴缸。

他給我放熱水。

墻上掛著他和妻子的照片,兩個孩子,小的還抱在手里。他是個斗牛士。他舉著兩只牛耳,那么多人在揮動白手帕。他那么驕傲,一套綠色的服裝讓他整個人顯得寶石般絢爛。

你是斗牛士?

我已經(jīng)不斗牛了。

我躺在白色大理石的浴缸里喝著朗姆,香皂滑向了我的腿間,隨著朗姆酒滑進我喉嚨到達身體底部,那烈火般燃燒的激情散發(fā)出一種特殊的香味瞬間引來無數(shù)蝴蝶。當(dāng)我想喊叫時才發(fā)現(xiàn)嘴邊停滿了蝴蝶,大理石上,地毯上,在被蝴蝶包裹的古老燈罩下,我們此起彼伏的身體居然發(fā)出了高山流水般的古箏聲,似乎從千年前他們就相識經(jīng)歷多少次輪回讓如此遙遠的我們在這里相愛。

桑像一只熊貪婪地滾動在我的林子里吮吸著新鮮的露水,他又一次游在我的八百里湖水,如此柔軟的水,他不知疲倦,那是一種從東方來的神秘力量,他煥發(fā)青春,他那么野性!

我感覺自己成了女皇,享盡了人間所有的幸福,隨著這場昏天黑地的做愛,那經(jīng)歷的一切中國苦難隨之消失殆盡。

醒來時除了在鏡子里發(fā)現(xiàn)自己的年輕和美貌以外什么都記不起來,甚至連自己的兩個孩子都忘得一干二凈!

突然我感覺我聽懂了他的語言,那么自然,沒有障礙,感覺自己已是西班牙女人。

那是我孿生哥哥。我想告訴你,他是最驕傲的斗牛士。在一場斗牛中被牛角頂了出去。他醫(yī)治無效。但他希望我頂替他,他不希望他敗給了牛。

沒人知道嗎?沒有。

很小的時候我就被送去了巴拿馬,我和我的姑姑生活在一起。他臨終前,我回到了馬德里。我的哥哥死在了巴拿馬。死的那個不是我。姑姑很傷心,她一直以為死的是我。我經(jīng)常去巴拿馬看望她。唯一知道真相的是羅莎娜。不,他的妻子羅莎娜!

羅莎娜一直在我哥哥身邊,直到親自把他送進墳?zāi)?,他葬在了巴拿馬。那是我的墳?zāi)?。那邊,他指了指窗外,那是他的。以后我們就葬那兒。如果你和我在一起?/p>

那時我笑了,好像那就是我們的結(jié)局。

桑抱著我在溫暖的水里,這么親切,所有的無奈都被這溫暖的水化解,那些各自背負(fù)的責(zé)任和愛。

羅莎娜一直沒有走出丈夫去世的陰影。桑為了給她那么點精神慰藉,這也是他哥哥臨終前交代他的,要他照顧兩個孩子和妻子。但是無法改變的是他和他哥哥是那么相像,似乎是一個人,在羅莎娜眼里他成了她真的丈夫。于是她的要求一點點增加。剛開始只是因為孩子,孩子叫桑父親。他們沒有告訴孩子真相,孩子們認(rèn)為去世的是叔叔。

直到那天桑假裝著摘下兩只牛耳,所有朋友為他狂歡的夜晚,羅莎娜覺得真的是她的丈夫回來了。那天夜里,羅莎娜趁孩子睡著后爬到了他的床上。

那是我哥哥的妻子!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對我哥哥的尊重。但是羅莎娜告訴我,她需要!

羅莎娜很漂亮。我說,她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西班牙女人。

她不是西班牙人,她是委內(nèi)瑞拉人。她是當(dāng)年的世界小姐,嫁給了我哥——一個從不言敗的斗牛士!

我看到了桑眼睛里的迷茫,就像他看我時一樣迷茫。

那時我覺得他整個人又變了,那么神氣那么傲骨,似乎整個世界在他眼里就是個屁!我的哥哥告訴我,那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很大,有時生活又很小。這種享受是用生命在換取,他覺得很殘酷。但是你不斗死它,它就斗死你!

我說,我也有兩個孩子。孩子的父親是一個詩人。

他比我大了三十歲,那年我只有二十一,他五十一,白發(fā)蒼蒼地走進了我的生活。我們十年的生活如同一首朦朧詩,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明白為何要在一起又為何要分開。有時我覺得生活像詩歌,它是欺騙!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請不要憂傷……普希金。他唱了起來。OK!我尊重詩歌!

贏了又怎么樣?把牛斗死了贏得的是別人對你的掌聲,不去斗它,贏得的是自己更大的生活,贏了自己不再那么虛榮那么驕傲的心!當(dāng)然斗牛只是一種比方。

他說,我覺得如果你斗牛,牛能聽你的!

我說,那肯定。不是我斗牛,牛斗我啊!

突然他從浴缸里爬了起來,遞給我一個紅色斗篷,你試試。我覺得你行!現(xiàn)在,我呢,就是那頭牛。

他喊了一聲:OLAY!

我把他的帽子戴在頭上了,晃了晃紅色的斗篷,他像公牛一樣鉆了進來。我還沒有甩開斗篷,已被他斗倒。

我愿意這樣慢慢地被他挑逗、戲弄、馴服,直到他刺進我身體。我要把身體里所有血液都為他流盡,忍住一切疼痛,毫無聲息地一點點在他身上流干凈,甚至流盡我所有的人生。

我終于倒下了,沒有一點氣息。

他驕傲地站在那里!

躺在桑的身邊是那么踏實。他的胸肌很發(fā)達,毛茸茸的很溫暖,好像我從來沒有這么安全過,似乎天塌下來我也不再害怕。他是那么健壯,他抱著我,我就像一只小貓懶懶地躺在那兒,感覺所有的陽光都照耀著,像是在一片草地上,又像是在一片金色的沙灘上,他清澈的眼睛望著我,我覺得活著真好。

睡得死去,如同死了一樣,整個現(xiàn)實世界所有煩惱都沒有了,睡得那么深那么死,似乎在另一個世界里,我們睡到了現(xiàn)在。新鮮得像竹林里的露水,像野地里的草莓,他的身體散發(fā)著這樣的香味。我只想和他睡在一起,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們再也動不了。

桑說我像大麻一樣令他如此放松和享受。他喜歡抱著我,他用一只腳輕輕一鉤,我便動不了,不再反抗。

這是力量。一個男人的力量。

我在他眼里是這么小,似乎一碰就要化。

從他的床上起來,我年輕了許多,像是回到了十八歲的季節(jié)。早上他給我做早餐。我喝著咖啡吃著奶酪還有魚子醬,這真的是個夢。從三斤多被奶奶抱回村子吃著羊奶長大,那時連奶粉都買不到,后來把我放在羊圈里吃著羊奶長大。而今,我坐在這里用著銀光閃閃的刀叉,面對著他這樣綠色的眼睛,我覺得這怎么可能?可每當(dāng)他親吻我,說想和我去中國時,我知道這是真的。

當(dāng)?shù)谝淮我姷侥愫湍愕膬蓚€箱子,你從那么遙遠的中國來到我身邊,你是那么小。桑說,你凄涼的眼神讓人不知所措,再也沒有這樣凄涼的眼神了!你的眼睛里飽含著一個中國所有的苦難,何止是中國,還有西班牙,甚至整個歐洲都沒有希望了。在你眼里。享受生活吧,我的小。

我沒有這么夸張吧?

他把手放在心上說,真的,太凄涼了。你跟牛一樣固執(zhí),已被斗得暈頭轉(zhuǎn)向,就差下劍了!

我笑了。

我覺得吧,你兩眼空無,只有詩。真可怕。

我又笑了。

牛眼我能看明白,女人我看不懂!女人個個想成為斗牛士,關(guān)鍵是把男人斗暈后,自己找不到方向!

我說,我不會斗牛,只會打乒乓。

更暈!旋來旋去!

桑,他的肩膀他的背是那么挺那么漂亮。在他的背部有一個紋身是達·芬奇。我總是喜歡親吻那個地方,達·芬奇的生殖器。他說,這個位置就是他往牛身上下劍的地方。

我們抱在一起,躺在浴缸里,桑說,我的小,你帶我去中國學(xué)太極。

他孩子般單純地看著我,眼睛里只有水。感覺是一片大海望著我茫茫無際,讓我覺得人生也空無,只有快樂。

我愛喝他調(diào)的酒愛吃他拌的沙拉。

桑,喜歡把頭躺在我雙乳間,讓我這么抱著他,有時我覺得他像一個孕育在我身體里的胎兒。他說我很弱小甚至使他不得不做出讓步因為他是男人他只會做一件事。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完全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我感覺他喜歡我,看著我時那種神情,它會使我什么都可以就此放下,人生是這么簡單,幸福是這么簡單。

當(dāng)兩個人抱在一起,如此優(yōu)美的身體,那么白,白得我不想再用羊脂玉來形容,因為再好的玉也有瑕疵。

??偸沁@么說,我喜歡你身上愛情的痕跡,它讓我感受到你堅定的信念,像那頭斗篷下的牛。

他抱著我,緊緊地強烈地卻很柔軟。

那時我想哭。

中國糖果店就在我的住所下,每天都營業(yè)。星期天只有中國店開著門,整個馬德里,西班牙,甚至整個歐洲的周日,只有勤勞的中國人沒日沒夜在為那口白米飯工作,沒有節(jié)假日沒有旅行。似乎中國人自從生下來便注定只為那口白米飯活著。

我去中國店的時候,店門沒有開。隔壁的鄰居告訴我,就在今早,三個青年男子持槍進入這家小店搶了50歐元。他們用槍砸了中國老板的腦袋。店老板頭蓋骨碎裂正在醫(yī)院急救。而下午當(dāng)我再次路過這家店時,店門已經(jīng)開了,那個青田女人坐在柜臺前依然是那么熱情。

中國女人真堅強。她親眼看著他們砸了她丈夫的腦袋,她仍然在店里賣東西。她說,如果我今天關(guān)了門,明天我的孩子就沒有面包吃了。

這是在歐洲的中國人,歸國后被稱為華僑。

桑那雙綠色的眼睛出現(xiàn)在馬德里華人街USERA的49號,他的車在開過這條臭氣熏天的華人街。垃圾成山。

在我描述過的那條販賣地溝油的鬼街,他也叫了一盆水煮魚,盡管第一口辣得他渾身痙攣,但慢慢地他覺得好吃,辣、過癮,就像我,是那么熱烈。

我們?nèi)チ酥袊曩I了很多冒牌運動服,他覺得一點也不假,真貨,和身上穿的一模一樣。

他放下了他所有的驕傲來到了我住的公寓,七個中國民工擠在一起。走過那又臟又亂的過道,他走進我的房間,門沒有顧得上關(guān)。

他吻我,就在這個掛滿衣服被褥的陽臺。在那堆臟亂的被褥中還有三盆為我們開放的白色的茉莉花。那是我搬進來時從一個黑人這里買的,很便宜,但是開得那么燦爛。

這么香。香得使這個夜晚變得虛假。

他拎起我的雙腿,我像一條無法前行的小船被他拖著繩索靠岸在床的邊沿,他下跪在地板上,他親吻我的玫瑰,他真誠地吻著我的一切,是那么享受。

那永不凋謝的玫瑰。

她為所有愛情盛開,為所有享受她的男人盡情開放,任何地方,在北京,在中國的一個小鄉(xiāng)村,在西班牙,莊園里的浴室里,在USERA的小房間……

她,那朵傲然的嬌艷的玫瑰。

汗水如同大海般瘋狂和平靜,當(dāng)浪花來臨,我們緊緊地抱著,那么緊,緊得成了一體,緊得似乎要把對方窒息。

我的小,我要和你在一起。

在馬德里的一個貧民窟,一張無法支撐力量的小床上,任憑他擺弄我,只有鏡子中的我們。

我要和你在一起。桑說。

羅莎娜怎么辦?

我應(yīng)該有我自己的生活!我應(yīng)該有我自己的女人!

兩個孩子需要你,羅莎娜需要你。

羅莎娜不是我妻子!我要娶你。

我不需要婚姻來維護我的尊嚴(yán)。它在愛情面前是那么脆弱!

我們結(jié)婚,你必須要有居留卡。

我根本不在乎。

但你要合法居住在這里,我不想你的居留再有問題。

別和我談什么居留、什么國籍,我們都是人。都一樣。我不需要你因為這個娶我。

那你帶我去中國吧。我要學(xué)太極!

他拿出了一枚戒指說,是假的,在中國店買的。因為真的太貴了,我沒有錢買!

假祖母綠在黑夜里散發(fā)著一種單純的光,就像此時的我們水靈靈的,嫩得像水草,像一望無際的草原,像黑黝黝的森林,在那里我們相遇與相識,分手與告別。

它綠油油的,它很美麗,它綠得那么自然,它一點也不神秘。

手機響了一夜,我們都沒有聽到甚至沒有去看一眼。我們熟睡我們睡得似乎死去我們不再想明天我們打算就這么睡下去甚至死亡。

直到第二天下午,陽光照得我們不得不拉上窗簾,那時我發(fā)現(xiàn)手機遺落在沙發(fā)底下,還在叫。我接起電話,我的兒子告訴我,他的父親在醫(yī)院急需開顱手術(shù)。

老詩人在干下那杯二鍋頭后癱倒在酒桌,從此結(jié)束了他那狂傲的詩酒生活。就如同歌里唱的那樣,要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他成了半邊癱。

桑望著我時裸露著他的身體,他的肌肉他的線條他的黑色的毛發(fā)和綠色的眼睛,他望著我,吻住我的脖子。

我要回中國,明天就走!他中風(fēng)了!

他說,我很抱歉。

對不起。我必須馬上回國。他需要我。

你有你的自由!

我們有兩個孩子,我是孩子的母親!

沒錯!你是孩子的母親!可,你不再是他的妻子,從你離開中國的那天起!當(dāng)然你可以照顧他。

我很抱歉!我努力把戒指取下來,要還給他。

為什么?因為他嗎?因為你還愛著他,是嗎?我尊重你所有生活!但你沒有必要為他喪失所有青春和幸福!

他需要人照顧!我必須回去!桑。兩個孩子在中國。

親愛的,我不希望你取下來,永遠也不。明天我和你一起去中國!OK?我應(yīng)該和我喜歡的女人在一起!

桑,我必須回國。

要用你的一生嗎?

是!這就是我的一生!

一個中國男人。一個拋棄你的中國男人。他是你的一生?

是。他是我兩個孩子的父親!

我也是兩個孩子的父親!

不!

我愛你!

因為我嫁了一個比我大三十歲的男人,因為我為他生了兩個孩子,因為他又娶了比我年輕的女人。這就是你愛我的全部理由!

不!

桑,這不是愛情!是同情!我不是你的羅莎娜!因為我的居留卡出了問題,因為你要以婚姻的形式幫助我留在西班牙,是嗎?

請你告訴我,什么是愛情?你和他,是嗎?他,一個缺少責(zé)任心的丈夫,一個沉迷于酒精的男人,一個早已不寫詩歌的詩人!這就是你的愛情,是嗎?

眼淚流出來的時候我一點知覺也沒有,它流在我的臉頰,依然沒有知覺。

桑吻去了我臉上的淚。

當(dāng)他從背后吻住我,當(dāng)他咬住我的背,當(dāng)他慢慢解開我的衣帶,溫情似水,像是整個地中海要襲來,他慢慢地親吻我的后背、頸、嘴唇。那時我覺得我可以為他丟棄一切,連同我那無法改變的中國命運。當(dāng)他吻我,當(dāng)他用右手掐著我的脖頸吻我,當(dāng)他把我綁在床上,我從無法抵抗的親吻中醒來,他躺在我的身邊望著我,眼睛里的綠色讓我感覺到,我夠了。

十一

飛機升起又降落,當(dāng)它停留在首都北京國際機場的那一刻,灰得什么也看不見,霧霾埋葬了我的雙眼,就像灰暗的人生,只有手上那枚祖母綠戒指閃著光,很綠,像童年時鄉(xiāng)村里的小溪,那里有綠色的水草雜亂無章,那里有我的奶奶,一個農(nóng)村婦女對我全部的愛。

我到達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的時候,他歪著嘴喊著我,寶啊,寶啊。注意安全注意安全。只有我聽得懂他的話,因為我那顆為愛情執(zhí)著的心。

那個我曾經(jīng)愛得死去活來的詩人,如今他癱瘓在床。他的新歡女人再沒有現(xiàn)身。那是一個二十歲的農(nóng)村姑娘,一直渴望浪漫,卻承擔(dān)不了別的東西。他,一個六旬老人選擇他的年輕女人時,他甚至抱歉地說過,人家這么年輕要跟我,我能做什么?我這么老了,人家這么年輕!

現(xiàn)在那個年輕女人舍棄了他也舍棄了浪漫,他卻要孤獨地面對他癱瘓的一生。

當(dāng)我得知他的這段婚外情時,我離開了他離開了孩子離開了自己。那種離開,是一種自己和自己的告別!人生是什么?那只是一個面對死亡的過程。

如今他只有五歲孩子的智商,下身貼著尿布,我如同照料我的兩個孩子那樣給他換著尿布喂他水給他擦干凈拉稀的屁股。

我每日每夜守在他的身邊就像守著一口垂死的鐘。當(dāng)我抱起瘦骨嶙峋的他,當(dāng)我喂他吃的時候,我想問他,你想到過最終伺候你的那個人會是我嗎?你相信過我嗎?直到今天我還是那么愛你,就像愛我的父親就像愛我的孩子那樣,無法割舍。當(dāng)我們之間產(chǎn)下另一個生命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你將是我一生的親人。

我收到桑的E-mail,已是另一個春天,他依然在馬德里大街的那家酒吧,我們站著喝完一桶啤酒的那個地方,似乎那個小小的我還站在這里,扎著辮子,皮膚那么細膩像是一碰就會化了似的。他說,他希望和我一起過一種平靜的生活,去我描述過的竹林,有大熊貓,有古琴聲,有茶,還有中國女人溫柔的笑。

東方,這神秘而遙遠的國家。

桑,我記得他的腰,他的肩膀,寬得能容下我所有的任性和錯誤。

我,從來沒有辦法挽回的固執(zhí)。

我就是他斗篷下那頭要為愛情死亡的牛。

桑給我來了電話,他告訴我,他要和我一起在中國照顧我的孩子和那個我愛了一生的詩人。他堅信自己要這么做。

他說,我是那么愛你,那個小小的你。你的聲音是那么細膩,像琴聲。它在我們彼此的人生中是這么短暫,可忘卻它是那么難。

我始終覺得我們之間是那種默默的,像古琴,像我在終南山那夜聽到的琴聲,不是驚天動地,它是凄凄的,我所有的人生內(nèi)容都可以這樣,慢慢地,一點點地流逝,像他要戰(zhàn)勝的那頭公牛,一點點把自己流盡,為了給他所有的驕傲……

十二

七年過去了。

窗外的花兒開了七次敗了七次,我根本沒有知覺。只是有一天,兒子跟我說話時的聲音特別粗大,還帶來了一個洋妞說,這是他新女友。我都沒有緩過神來,他說,說了也白說,你也記不住,我都記不住這是第幾個。

七年間我的孩子給了我很大的精神支撐。他們陪著我一起長大,突然有一天女兒告訴我,她要去美國了,她的干爹要把她帶去美國。

我覺得她好像還小,但是她說,媽媽我已經(jīng)長大了。她抹著我的口紅,穿著高跟鞋,說,老媽,我要去紐約。我居然同意了她。那年,她還很小,她被寄養(yǎng)在美國人家念書。為了籌集學(xué)費,我賣掉了家里所有能賣的東西,包括一些她父親的手稿,一些畫。

兒子說,老媽,都賣了!讓她去紐約吧!那里是實現(xiàn)夢想的地方!

兄妹倆分別時還哭了一場,哥哥對妹妹說,放心,你去紐約吧!家里有我。

七年,我沒有離開他們的父親一步,盡管那時他早已沒有了詩歌,七年,我每天重復(fù)著做同樣的事情,給他洗臉,喂給他吃,給他擦屁股,洗澡,守著他睡覺。有時擔(dān)心可能早上醒來,他就不在了。他的腦子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很長一段時間他說的都是白洋淀的事情,在那個村子里他愛過一個村婦,因為那個村婦偷雞給他吃。在那里他睡過一個年僅十五歲的女孩,就在蘆葦堆里。在那里他寫下了人生中的第一首詩。在那里他結(jié)識了一個全村力氣最大的人,結(jié)果那人卻死于非命。他的敘述斷斷續(xù)續(xù),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就像他的詩歌朦朦朧朧。

在第二次開顱手術(shù)時,古董店的老板獨眼龍來找我。他眼力獨,只要他過目的古董基本無誤,似乎很難欺騙他。所以大家叫他獨眼龍。雖然他常說,古董生意先是被騙,然后騙自己,再去騙別人。但是人們依然對他的鑒定堅信不疑。

你可以把手上的祖母綠戒指賣給我,我將支付他的醫(yī)療費用。他說,那是哥倫比亞的祖母綠,是個老貨。因為戒指的設(shè)計是18世紀(jì)的,年代沒有錯。祖母綠的水頭很好,顏色相當(dāng)正,而且很大。我先預(yù)付你40萬。先救人要緊!

我沒有來得及想戒指的由來也沒有來得及想這是不是祖母綠,它究竟值多少錢。我想獨眼龍或許是想幫我渡過難關(guān)。故意說那是真的,那時我根本沒有時間考慮了。

第二次開顱后,他的狀態(tài)維持得很好,直到那個烏鴉大叫的早晨,他還在說,那堆烏鴉屎掉在我的頭頂,我就成了詩人!他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很安靜很安靜,只是他把兒子尚叫到了身邊想說什么,可是卻什么也沒有說出來。他去了那個世界,那個只有靈魂的地方。

清明節(jié)的那天下著細雨,在墓地,兩只白鷺在地上走來走去,兒子站在墓碑前說,老爸,我已經(jīng)考了DELE,我要去西班牙。

就在我當(dāng)年的學(xué)校,北京的塞萬提斯學(xué)院,那個叫Fransec的教授還記得我。我再次踏進這所學(xué)校我感覺我年輕了。我去參加了西語節(jié),我的兒子上臺朗誦西語詩歌時,我似乎又一次看到了他的父親。

兒子尚沒有告訴我,為何他決定去西班牙留學(xué),并且背著我考了DELE。

在他十八歲生日那天,我給他點上了蠟燭,他說,媽媽,謝謝你照顧我的父親,他是詩人也是渾人!

他是你的父親。我說,你不能這么說你的父親。

兒子望著我,傻女人??!我的父親并不愛你!你忘了他吧!

我突然大哭,我再也扛不住了。

他是我爸,你是我媽,但是他不愛你。

我繼續(xù)大哭,能氣死你的人終究是你最愛的人。只有最愛你的人才這么氣你。

兒子突然走過來抱住我說,傻女人,別哭了!我十八了!我是男人了!這是老爸給我的旅行箱,他說,十八歲,你就自由了!這是世界,他說著拿出一張世界地圖,這是你的人生!媽媽,這是你去西班牙那年,老爸送我的生日禮物!一張世界地圖和一個行李箱。那年我才十歲!我老爸說,你媽是個勇敢的旅行者!她已不再是我的妻子!

尚緊緊地抱著我,很久很久,直到蠟燭全部熄滅直到天亮,我都感覺我還在被他緊緊地抱著。

他身上流淌的是我的血。我那對愛情充滿幻想執(zhí)著的熱血。他像他的詩人父親似乎一切都不在乎,他是那么年輕,那么驕傲,那么從容。

十三

馬德里的春天一點也不冷,卻熱得要命,大街上甚至有人赤裸著走路。一切那么熟悉,還是那所大學(xué)坐落在森林里,空氣很清新,就在我上過課的教室,尚開始了他新的西語課程。

那條街,七年,什么都沒有變,它是古老的優(yōu)雅的,它童話般。

我還是住在USERA。七年了,那個中國人還開著她的百元店,七年了,那條中國街還是那么臟亂,七年過去了,依然沒有人打掃,似乎所有的記憶還要重現(xiàn)。

桑來電話時,我已在馬德里待了一個月,我去過廣場問過那個畫卡通的畫家,或許他記得我,或許他記得桑。他依然在廣場畫卡通,他給我畫了一張肖像,他沒有告訴我有關(guān)于桑的下落,他只是輕輕在我耳邊說,你的眼角有皺紋了。

桑依然約定在那家小酒吧。那個夜晚我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天亮,桑遲到了,桑失約了,我不再信賴他盡管他說他始終沒有忘記我,他還愛著我,他渴望見到我。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夜,那是我人生中最絕望的夜晚,桑忘了我,他已不再是那個要照顧我的桑,不再是那個生怕我走丟失的桑,他或許已經(jīng)不存在了……

馬德里的春天,斗牛的季節(jié)。

我們?nèi)チ笋R德里斗牛場看斗牛表演。牛沖出來時,突然下起了暴雨。這是至今為止馬德里最大的一場雨,雨一直沒有停,雨頓時沖走了西班牙南部的幾個小鎮(zhèn),馬德里郊外的一些農(nóng)場。南部的人們開始在大街上游泳過馬路。

而在馬德里的斗牛場,斗牛士依然沒有停止和牛的角斗,當(dāng)所有人給他揮動白手帕?xí)r,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是他,桑。沒有錯。

輪椅緩緩向我駛來,是桑。我認(rèn)得他,雖然他頭發(fā)微白,胡子也白了,但他的眼睛還是那么綠,綠得那么單純。

HOLA,我們相互問好,親吻臉頰。

在眼睛與眼睛的交流之間,我們感應(yīng)著對方。

隨著輪椅的滑動,人群漸漸退出斗牛場。整個斗牛場突然安靜了,安靜得出奇,在這里剛剛角斗過的那些場面也隨之消失了,古老的斗牛場放射出一種特有的寧靜,那些有關(guān)于血的痕跡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空氣中透露出一股生命的鮮活氣息,好像一切要返回到胎兒階段甚至返回到精血交融的那刻,這是生命的味道,這是斗牛場特有的味道。

我們靜靜地相互凝視。

偶然的相遇打破了現(xiàn)有的時間,我們各自都忘卻了離場時間。

整個斗牛場,只有我們?nèi)恕?/p>

我給桑介紹,這就是我的兒子,尚。

尚說,你就是桑?我認(rèn)識你很多年了。

桑說,我也認(rèn)識你很多年了,我看過你小時候的照片,那時你是個胖小子。胖得令人擔(dān)憂。我們一起去皇家馬德里專賣店,給你選的球衣,當(dāng)時你是守門員,遺憾的是從沒有碰到過足球!

尚說,這個女人,連我這些丑事也說。很多年,我都在想象你究竟有多帥,有多健壯!

我很抱歉,尚,如今我與輪椅做伴。但是你看,桑抬起胳膊問,OK嗎?

哈哈,跟鐵一樣硬!

你搞過女人沒有?桑笑著問他。

很多,就是記不住。

你很OK!他靠近尚,兩人擁抱,用手相互拍打背部,很西班牙。他說,尚,男人可以被女人毀滅,但不可以被生活打敗!比如我!從不被生活打敗,卻經(jīng)常被女人毀滅!

尚說,我的母親照顧了我的父親七年,同時她也愛了你七年。有一天我突然就撬了她的保險柜!老大,里面什么錢也沒有,只有一本發(fā)黃的日記叫《馬德里的春天》,寫得忒爛!她寫了七年,簡直瘋了,為了愛情。她用西語寫了七年,我已翻成中文了,要不然沒有人看得懂。

西語?我和她在一起時,從來沒有聽懂過她在說什么。桑大笑,馬德里哪有春天?冬天一過直接就是夏天!哈哈。

尚笑著說,可她卻總想著春天!

桑說,女人,你給她真的,她也不信。

尚說,你那假戒指,忽悠了她七年。古董店說那祖母綠是真的,花了四十萬買了去。她非得花八十萬又買了回來。她把房全賣了!她為了愛情,瘋了。

桑說,那戒指到了中國就成真的了。在西班牙時,我給她鉆石,她也說是爛石頭!南非鉆石,荷蘭切割。

多少克拉?

不大!三克拉。她非說是假貨!你對她說愛她,可她非說你騙她!

桑,我老爸醉了一世,臨死前才清醒,他說他的一生什么也沒有,只活成了一個名字,叫詩人。他覺得那是一種悲哀。你知道他自認(rèn)為最牛的事是什么嗎?根本不是他的詩歌!他曾經(jīng)一口氣喝下一瓶牛二(牛欄山二鍋頭),居然沒有醉!而所有他的朋友都倒在桌下。他自認(rèn)為是酒神!為此驕傲了一生!卻從沒有人理解為何他如此驕傲。

我的父親居然告訴我,他一生中最愛的女人根本不是我母親,而是一個妓女,她真的太迷人了。在她之后的人生中再也沒有遇到過那么迷人的身體。那時我真想罵我的父親,他是個王八蛋!當(dāng)我撬開保險柜的那天,當(dāng)我看到我母親的日記,我甚至理解了我的父親,他是一個純粹的人,他那么真實。而我的母親,她迷戀著一個西班牙男人,她卻依然放不下我癱瘓的父親,或許是為了我們,我和我的妹妹。我鼓足勇氣摧毀她的那天夜里,我的母親差一點自尋短見,她甚至不想再見我!她覺得她的一生都委屈了,嫁給了這么一個混蛋丈夫又生了這么個混蛋兒子。我尋找的是真實!我的父親告訴我,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真實!但是,人要活得純粹!我要知道真相,我知道我的母親愛你。這是真相。

他,我確定他是個好父親!盡管他很混蛋!桑說完按了一下輪椅的右鍵,輪椅往右駛進一條小道,我們都順著小道前行。

桑,球我傳給你了,射門是你的事了!兒子望著天空時,我似乎看到了他已逝的父親的眼神。

桑望著我說,瞧!雖然我這樣了,但是還能射門!

尚說,你非常OK!

十四

桑帶我去他公寓的那天夜晚,馬德里下著細雨和七年前的夜晚一樣,桑的輪椅緩緩向前,仿佛那個陳舊的巨大的行李箱依然在行駛,那些過去,那些記憶在行駛。

七年,什么也沒有改變,兒童床還在。

他說,孩子們都大了,羅莎娜帶他們?nèi)チ四厦溃肋h也不再回來了。

我問,那個浴室還壞著嗎?

他說,浴室沒有修。那床單還是七年前的。你看看,還是那夜你睡過的床單。留著你的酒味你的茉莉花般的氣息,我常常想起你。覺得你還會來,覺得你似乎還會因為浴室壞了來我的房間洗澡。你的身體真小你很白你的乳房很小很挺,像一個十五歲的少女,我經(jīng)常想起那個夜晚。羅莎娜希望修理工來修理這里的浴室,我始終沒有同意,我說,她還會來。我堅信你還會來。七年了,你還是來了??闪_莎娜再也不會來了。永遠也不會來了。

我沒有問他發(fā)生了什么,好像一切都過去了,好像什么都可以過去,而不去追問。甚至沒有問他,他是因為什么坐了輪椅?

七年,我每天都在和死亡抗?fàn)?。七年,我有過太多的女人,我再也沒有那種感覺。當(dāng)我第一次見到你和你的兩個箱子,你從那么遙遠的中國來到我身邊。那么弱?。∧闶悄敲慈跣?。那時,我只想好好照顧你。而現(xiàn)在我卻不能!你還是那么小。

我們抱在一起像兩個孤獨的老人好像已經(jīng)老得無法動彈,需要相互攙扶。我們像是兩個即將要告別人生的人,一切似乎是記憶的重現(xiàn)又是記憶的毀滅。

我坐在兒童床的邊沿。

桑,他的眼睛還是那么綠,他的頭發(fā)略白,他的胡子剃得干干凈凈。

為了見你,我昨天去中國理發(fā)店刮了胡子。還記得那家理發(fā)店的老板嗎?他去年生了個女兒。他的妻子還問起你,每次我去,她都會問起你,說你總懷疑她的染發(fā)劑是冒牌的,她說確實是假的,直到去年她才開始用真貨。她說不賣假貨了,去年都被警方查了。罰得一干二凈!

我說,明天,我再去染發(fā)。染成紅色。染成西班牙!

桑用臉貼著我的臉:還扎人嗎?現(xiàn)在,我很中國!你看,一點胡子也沒有了。

我坐在兒童床的邊沿。他吻我,他的吻不再是那么有力量他的胡須不再扎人,他的吻那么寧靜那么甜蜜,甚至我的每一個毛孔都在顫抖,那種顫抖只有做過母親的人才有體會,那是當(dāng)另一個生命從你體內(nèi)滑落的那一刻,那驕傲的顫抖,那撕裂與大喊!

他的頭溫柔地靠在我的雙腿間,他像嬰兒一樣寄居在我的雙腿,他像是我的另一個生命。

我問過自己,愛情?命運?

或許,生活只是一種簡單的重復(fù)。

十五

在馬德里RETIRO公園,在那片原始的樹林里,松鼠們、鳥兒都在草地上行走,遇人不驚。

情侶們躺在草地上親吻、撫摸,他們的眼睛里除了對方的眼睛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我望著桑,他坐在輪椅上,綠色的眼睛還是那么驕傲,他按了一下右邊的按鈕,輪子往右,上了臺階。

我突然告訴他,我決定留在馬德里。

馬德里的春天依然沒有任何春天的跡象,白天熱得要命,人人赤裸,夜晚冷得要死,四處找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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