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蘆 剛
1
我去鄉(xiāng)里給政審表蓋章的那天,是星期五。
我騎著自行車想快點回山后。山后是我工作的初中的名字,1990年我在山后當(dāng)民辦教師的日子已屈指可數(shù)。
鄉(xiāng)政府到我們山后中學(xué),隔著云山和北蕎麥河。我翻過云山后,兩腿累得發(fā)軟。接著再扛自行車過北蕎麥河上那條八十多米長的木橋,頭就有些暈。
木橋由十二個木排搭成,每個木排由三根松木扎在一起,橋面高處離水面有將近兩米的距離。橋體不但顫動而且輕微搖擺。
我到山后時學(xué)生已經(jīng)放學(xué)。我騎車到學(xué)生食堂外的柳樹下時,三哥就坐在樹下一口倒扣的小缸上拉二胡。我把自行車推進宿舍的走廊,連忙出來看三哥閉緊雙目拉二胡的模樣。三哥拉的是《白毛女》,慢悠悠,像用軟絲線抽打人心。
我們云山鄉(xiāng)原來并存著兩所初級中學(xué),以云山為界,山南面靠近政府的學(xué)校叫山前中學(xué),我們中學(xué)在山的北面,得名為山后。
五月初,縣教育局決定裁撤我們的山后中學(xué),只保留山前中學(xué)。我們學(xué)校初一和初二很快就合并到山前中學(xué),初三卻遲遲未動。有小道消息講,兩校合二為一,人事安排上出現(xiàn)曲折。教育局和鄉(xiāng)政府決定用鄉(xiāng)文教助理代理校長,原來兩所中學(xué)的校長并列為副校長。兩校的初三學(xué)年暫不合并,深層的含義有兩點:一是利用中考拿成績,以理服人;二是給兩位校長一個緩沖期,展示一下各自的背景。
三哥是我們山后中學(xué)的教導(dǎo)主任,山后裁撤時他的職務(wù)是待定。校長臨走時指定三哥為初三學(xué)年主任。三哥一夜間人變得遲鈍。是重新做回到教師還是重造輝煌,對三哥而言算是前途未卜。
我想上前跟三哥說點什么,但胳膊卻被秦南抓住。秦南是語文老師,市“三八”紅旗手,正帶著山后這屆唯一的畢業(yè)班。秦南拉我進教工宿舍說,三哥正鬧著呢。
我說三哥鬧什么呢?
秦南說學(xué)校不是出現(xiàn)四例肺結(jié)核的學(xué)生嗎,衛(wèi)生局說必須隔離。校長已經(jīng)無權(quán)派人來了,讓三哥負責(zé)這四個學(xué)生的事。三哥說自己瘦的像狗,怕傳染。校長就罵三哥落井下石。
秦南說她要去批作文。臨走時說我,老老實實在宿舍呆著,別出去引火燒身。
一個小時后,三哥和食堂管理員大熊攙扶著校長走出食堂。路過教工宿舍,三哥沖著里面喊我,蘆剛你他媽聽準了,肺結(jié)核那活兒,高低你得替三哥接著。
好不容易盼走了他們,我餓得想吃石頭。
我來到學(xué)生食堂往里望,食堂有塊玻璃打了個三角口,離三角口不遠的菜板上有白菜,被切走一半,白菜心散發(fā)著香氣。我伸進手去夠,夠不到,我折回身想進宿舍拿三哥的那根多用魚桿。一回身,秦南抱著一大摞作文站在我面前。秦南問,三哥呢?
我說,扛著校長走了。
秦南就笑。秦南說,托別人從高中弄的復(fù)習(xí)資料捎回來了,放在辦公桌上。
我急著想去取,秦南說,門剛鎖上,鑰匙在我褲兜兒里。
秦南抱著作文,把身體偏轉(zhuǎn)一下,示意讓我掏。
秦南穿的褲子叫旁開門兒,褲兜兒和褲子開口處連在一處,在身體右側(cè)。不知秦南當(dāng)時是故意還是疏忽,褲子開口處的扣子竟然沒系,我的手隔過褲兜兒意外觸碰了她短褲下面的腿。
還是秦南先定住神情。她把作文本推進我懷里說,你去鄉(xiāng)里送政審表時校長才來,讓大熊去食品站買豬肉沒買到,只買回一套豬腸豬肚。三哥幫著洗腸子時偷偷塞到缸后一根腸子和半塊豬肚。我給你拿復(fù)習(xí)資料,再給你做個下貨湯。
我去秦南辦公室拿到資料后我想回我的外語組。
秦南說,不許動。
山后裁撤后,校長本來想讓幾個老師合并到一個辦公室,可三哥不同意。三哥說各個辦公室的原始格局一定保持到最后。
三哥天天檢查各個辦公室的衛(wèi)生。如果哪個辦公室有紙屑或雜物,三哥立刻拿條帚像拉二胡一樣慢慢地掃。秦南跟我說起三哥掃地的模樣,眼圈發(fā)紅。
我坐到秦南辦公桌前,我沒有立刻去翻動復(fù)習(xí)資料,而是拉開秦南辦公桌的抽屜。我開始翻抽屜里的東西,有小剪子、鋼筆、圓珠筆、口紅和衛(wèi)生巾。我故意翻弄了衛(wèi)生巾,衛(wèi)生巾底下竟然有塊淺綠與蒼黃相間的玉件,刻的是羊,用紅線拴緊。我把玉件套在脖子上。
秦南說,得寸進尺。
秦南用電爐子做好下貨湯,又拿出一袋餅干。
秦南問,三哥送校長走時還跟你說了什么嗎?
我說三哥讓我把隔離那活兒替他接著。
2
四名得結(jié)核病學(xué)生的隔離地點定在醫(yī)院,但因一名叫巫劍的學(xué)生是尖子生,三哥就讓我在星期一到星期五之間把學(xué)生接到學(xué)校。三哥說山后到處是空教室,開扇門就算隔離。還有個亮點就是我,我正復(fù)習(xí)備考,可以給學(xué)生在外語、語文和數(shù)學(xué)方面進行輔導(dǎo)。
我得聽話!
1986年我考上黑龍江一所大學(xué),因為打架將對方致傷,剛念兩個月就被學(xué)校開除。學(xué)校用面包車把我送回云山,十月份的云山下了場雨,我爸打開窗戶把我的行李和皮鞋扔到院子的雨水中……
后來媽媽找到一位副鄉(xiāng)長,說我英語高考差兩分滿點,媽媽用紅塔山煙為本錢,換我到山后當(dāng)民辦教師。從那時起學(xué)校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讓我做多少,我就做多少。只要有人說“好好表現(xiàn),萬一有個轉(zhuǎn)正名額”這句話,我就血液奔涌。我不敢談女朋友,同事們也避諱給我說媒牽線。因為門檻低,我沉默了五年。
1990年是個讓我不能平靜的年份。
四月我參加了民辦教師轉(zhuǎn)正的考試,考試結(jié)果公布的當(dāng)天,我牙齦和鼻子先后出血,因為食堂管理員大熊考了第一名。后來秦南告訴我:大熊是校長的外甥。大熊叫熊達,二百三十斤的體重,老師們就把他名字反過來叫。
有的老師讓我寫密告信,甚至慫恿我上訪。三哥代表校長找我談話,并承諾下一個轉(zhuǎn)正名額一定歸我,但必須閉上嘴,管住腿。
偏偏還是四月份,上級出臺了文件:工作滿五年的民辦教師可以參加全國統(tǒng)考,擇優(yōu)錄取。但有要求,報考的民辦教師教什么學(xué)科就在志愿欄填什么系,按要求我得報外語系。
校長向我傳達文件時說,褲兜兒再硬,也包不住錐子。
接下來,校長又委托三哥找我,讓我負責(zé)校舍的后期看護,并答應(yīng)每天給三毛錢補助。1990年我每月掙三十二元。我算了一下,一個月如果加上護校這九元錢,我工資竟然突破四十元。三哥一個勁兒地恭喜我,兩全齊美。
到了五月末,我的日子變成了走馬燈。我從醫(yī)院搬來了紫外線消毒燈。三哥買來過氧乙酸,我每天給隔離室消毒。我還要去食堂往隔離室拎兩暖瓶開水,讓學(xué)生飲用和吃藥。
秦南給我買了一百副口罩,讓我每次帶兩副口罩去給四個學(xué)生補課。隔著口罩,講課的聲音發(fā)悶,開始聽的時候巫劍很專注。但我一講完重點和難點,巫劍就會舉手喊:蘆剛老師,我想放屁。
這讓我難堪,從另外三個學(xué)生的笑聲中我聽出了挑逗和污辱。
更讓我難堪的是,老師一見我都側(cè)身躲過,好像我變成了結(jié)核病毒的傳播者。我不停地洗手,一遍兩遍有時一天要洗上十遍。那么多年過去了,直到現(xiàn)在,我只要聽到水聲或看見水龍頭,我都會洗手。
但每個星期五放完學(xué),秦南就把我叫到她一個人的語文組。
秦南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弄到一瓶“利福平”,說是治結(jié)核的藥。秦南先逼著我吃藥,之后就拿著我的復(fù)習(xí)資料考我。我坐在秦南的椅子上,秦南搬把椅子坐在我左后側(cè),她考我時熱氣會打在我左耳朵上,秦南用了化妝品,淡淡的香讓我心慌。我就故意答錯了題。
秦南用復(fù)習(xí)資料敲我的頭。我會去抓復(fù)習(xí)資料。我竟然抓住了秦南的手,我把秦南的胳膊搭在我右肩上,秦南只好離開她的椅子,秦南的臉就被動地碰到我的臉。秦南說,態(tài)度不端正。
我想繼續(xù)壞,但總是在這時段會有開門聲,是三哥。那段日子我明明看見三哥騎上自行車走了,想不到又回到學(xué)校。三哥開門后會站在門口向語文組四周環(huán)視一下,再轉(zhuǎn)身。秦南問,三哥有什么事嗎?
三哥說,忘了拿雨傘。
秦南是五龍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的,比我大三歲。她丈夫跟她是同學(xué),因為看《紅巖》而喜歡江姐。與秦南結(jié)婚后,每天都逼著秦南按語文課本中江姐的畫像打扮自己。后來竟然跟一個挑著擔(dān)子來云山賣茶葉的重慶女子一去再沒了音訊。
丈夫的離去讓秦南不停地反省自己。秦南認為婚姻的夭折源于自己不夠傳奇。秦南開始尋找最累的工作去展示自己的擔(dān)當(dāng)。秦南的娘家在北蕎麥河以南的小廟溝村。走土道,過北蕎麥河,秦南每天都是山后中學(xué)第一個到校的人。
秦南成了山后人的榜樣。秦南的工作像流水線一樣形成定勢,這種定勢長時間的存在無疑波及到每一個老師的心理,導(dǎo)致秦南連教育教學(xué)之外的任何舉止以及她所做的任何事從沒有人會質(zhì)疑。
秦南不多說一句話,她怕哪句話會失去重量。秦南不停地背《現(xiàn)代漢語成語詞典》,秦南陷入孤獨,并且漸漸有些偏執(zhí)。
三哥說秦南:高原上的綠洲。
但三哥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我頗費思量。三哥說他是天天都在旅游的人。
我已經(jīng)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定位我和秦南的關(guān)系。
有一個星期天的晚上,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秦南發(fā)著高燒,奄奄一息,卻在喊我的名字。快半夜了,我把自行車推出學(xué)校的鐵大門,快速鎖上鐵大門后騎上自行車就朝著秦南住的小廟溝方向蹬。當(dāng)我上了北蕎麥河那座木橋時我才醒過了神兒,我覺得自己像頭毛驢。
等我回到學(xué)校,到了校門旁掏鑰匙,發(fā)現(xiàn)自己弄丟了校門的鑰匙。我把自行車大梁系到我褲帶上,我一手攀大門,一手抓車大梁,我想翻過三米高的校門。等我到大門高處時,我一時難以找到蹬踏物,腳就蹬在一塊木板上,我嚇的伸了一下舌頭,因為我蹬在校牌上。
我心情變得很復(fù)雜。
我蹬踏了校牌,是個被裁撤了的校牌。但我有種強烈的預(yù)感,我會為這個蹬踏的動作付出代價。很快我又有新的想法,我是個民辦教師,學(xué)校每分鐘都有將我辭退或?qū)⑽肄D(zhuǎn)為正式教師的可能,我就是在這種恐慌和期望相交織的心境中度過了整整五個年頭,我覺得這個校牌對于我只有模模糊糊的歸屬感,我實在說不清我為她曾經(jīng)做過什么,我也實在說不清她又曾給予了我什么。
事后,我把那晚的事跟秦南說了。
那個星期五,秦南讓我打一盆清水,秦南站在桌子上又加起來的一把椅子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校牌。校牌是用云山的臘樹制成,臘樹用香蕉水咬過后,木質(zhì)堅硬,有暗花,白得不用上底色,寫上字,鮮艷而又細膩。
秦南一遍遍地擦,太陽就烤著我們,有塊云彩不停地走。后來有風(fēng)刮來了,秦南停下手,哭起來。我把著桌子,風(fēng)帶來的眼淚落在我臉上。
秦南屈下身子,側(cè)坐在椅子上,她褲子開口的方向?qū)χ摇?/p>
我看到了秦南短褲的顏色。
秦南兩手各抓著一塊抹布想從桌子上下來,她的手拿著抹布,臟兮兮的,她就彎曲著雙臂,看著我。
我伸出手時,秦南把身體重量都給了我。
我第一次那么近地被異性的溫暖挨近,我渴望收攏雙臂抱住秦南,但我是民辦教師,我只能渴望,雙臂卻發(fā)不出一點兒力量。
秦南踩到地面的瞬間,對我耳朵說,你怎么偷看我!
3
現(xiàn)在,我得重提巫劍。
巫劍的母親在小廟溝村部邊開著一家小吃鋪。巫劍的父親在監(jiān)獄中。巫劍的父親瞄準了一個放牛郎,他尾隨著放牛郎來到云山,他將放牛郎打昏,后用秋樹皮將放牛郎綁在柞樹上。他趕走了一群牛,并且賣掉了一群牛。
賣了牛的他又想起放牛郎。他來到云山想給放牛郎解開秋樹皮時,卻看到有螞蟻從放牛郎的鼻子里爬進爬出。
巫劍的父親被判死緩后,她母親開始不停地更換著男人,從不過問巫劍的事。巫劍像云山深處的葛條藤,曲曲彎彎地自由生長。
秦南告訴我,一定要幫幫巫劍。
巫劍補完課,就讓我給他借詞典或還詞典。有了秦南的話,我心甘情愿忙碌得像個旋轉(zhuǎn)的陀螺。
有一天我看巫劍盯著《英漢詞典》特別專注,我走到巫劍身后。巫劍慌亂地合上詞典,但由于太急,我看見詞典中間露出了一串折疊的紙片。
我搶下詞典。詞典中間被切開一個凹槽,我從槽中取出紙片,紙片上寫滿小字——竟然是情書。原來我成了巫劍早戀行動中的義務(wù)投遞員。我把詞典和情書放到秦南辦公桌時,秦南很仔細地看了那情書,之后對我說,比你強!
平靜后,秦南說,巫劍是問題型的尖子生,你得有耐心。
但之后發(fā)生的一件事卻讓我失去了耐心。
六月的第一個星期五中午,我按慣例把隔離的學(xué)生送回醫(yī)院。當(dāng)我推開隔離室的門時我聞到了酒味,雖然帶著雙層口罩,但我嫌憋悶,口罩就松松地掛在臉上。我發(fā)現(xiàn)巫劍臉很紅,我以為是發(fā)燒。我看了其他學(xué)生,臉都在泛紅。我看看書桌里有花生的紅皮還有火腿腸頂端的小鐵環(huán)。我問,誰喝酒了?
巫劍趔趄了一下說,在下。
我問,誰給你們帶的酒。
學(xué)生突然哄堂大笑起來。
巫劍把嘴貼近我說,非你莫屬。
我立刻想到我天天從食堂給巫劍打水的兩個暖瓶,我拔掉其中的一個瓶塞兒,一股酒氣慢慢升起。
巫劍說,要不你也弄一口。
我說我讓你喝。我打了巫劍,血從巫劍嘴角流出來。
我是在星期天下午接到一個女人電話的。
學(xué)校只有一部電話,安在教導(dǎo)處實際是三哥的辦公室。我那天下午在校園巡查時,那部電話一直在響。電話用木盒包住,木盒上鎖,只留個話柄在外面,能接不能撥號。
我連忙跑回宿舍拿出三哥那根多用途釣魚桿。所說的多用途,就是魚桿上除魚鉤魚線外,魚桿頂端還多出一個圓珠筆芯一樣粗的鐵鉤。如果我們想吃食堂里的東西,三哥都能用魚桿釣到,食堂那塊玻璃就是三哥故意打碎的。
我拿著魚桿很容易就把電話釣到窗口,話柄在空中悠悠晃,像三哥不愿放下的手臂。這電話我常躲著三哥用他魚桿釣到窗口,我把一截鐵絲的一頭砸扁,每次平伸到木盒里,這樣就能撥號,那時我沒錢,窮得就剩名字了。
很快,電話又響起來。
我問你找誰。
她說你是誰。
我說我是蘆剛。
她說,種豆找對了埯子,是你打了俺兒子吧。
是巫劍的媽。我停頓了一下,問,找我有什么事?
巫劍的媽在電話那頭罵,你他媽的挨揍打呼嚕,裝什么糊涂。
我過了北蕎麥河,等天黑透的時候才找到那個女人的小吃部。我說我來給你賠不是。
女人說,賠不是等于什么也不是。屁話少說,你拿二百塊錢出來咱就兩清。
我說我沒那么多錢。
女人說,你體罰了我兒子。你山后一名知情人說我要一竿子捅到教育局,你的天就塌了。
我說我只是個民辦教師。
女人笑起來說,我看你白凈凈的揪心樣兒,準不會有油水。要不俺幫你脫回褲衩今晚你招呼大姐一宿怎么樣?
女人說,欠了賬是要還的。俺想抬舉你,俺里屋也有個老鐵一門心思跟俺,就是壓得俺喘不過氣來。
里面墻上掛著一面鏡子,電視的光把一個人的輪廓映在鏡子里。
是大熊。
我扔下三十元錢,我說這是我一個月工資。我竄出小吃部。過北蕎麥河,眼看剩最后一塊橋板,不知是心顫還是橋顫,我和那輛自行車瞬間飄進水里。
星期一我想換條褲子上課。秦南那里有她為我洗的褲子。秦南說,你怎么能動手打巫劍。
我說我是一時沖動。
秦南把褲子推給我。我接褲子時,秦南抓起她辦公桌上一個方盒子一下扔到門邊的鐵撮子里,方盒子里裝的是秦南為我買的口罩。
我說你聽我解釋。
秦南說,你有什么權(quán)利體罰?他們已經(jīng)什么樣了。
我說我出于無奈。
秦南說出于無奈就是你打人的理由嗎?巫劍是山后最后的學(xué)生。他們畢業(yè),山后就沒有了。我想讓他快樂地離開山后,你知道我早就下了決心,我都要讓他們考出好成績,我一定把印著山后的中考分數(shù)單復(fù)印后送給我的學(xué)生,我要讓他們記住山后。
秦南要去上課。秦南拿教案本和教課書走出辦公室,但秦南又轉(zhuǎn)回身對我說,你不要再去隔離室補課了,至少,我的課,無論如何都要自己去上。
我屈身拾起鐵撮子里那個方盒子。
4
臨近中考的前兩天,云山下了一場大雨。
三哥把帶眼兒的尼龍布兩邊釘在木棒上,底角纏綁上鐵塊、舊螺絲之類的金屬物,制成小抬網(wǎng)。三哥要帶我和秦南去北蕎麥河抬魚。
秦南拿個小水桶,我和三哥下水抬魚。三哥說他不敢下深水,就一直在靠近岸邊的那面。三哥不脫褲子,三哥說怕水草螫人。
我褲子少,我只得脫了長褲穿一條淺綠色短褲下水,褲子讓秦南拿著。我是做什么都用全力的人,我光顧著抬魚。過了北蕎麥河那座木橋,再往下過三十米,是深水,云山人叫花魚渟子,那里有云山最上講的花魚。
我想網(wǎng)到花魚。我記得秦南跟我說起她特別喜歡花魚。那天我累得腰酸,卻沒網(wǎng)到一條花魚,但沙里骨子魚和穿渟子魚都快裝滿了小水桶。
上了岸,我看三哥笑。我問三哥笑什么,三哥不說話。后來三哥去柳樹叢里擰褲子,秦南背對著我說,你能不能往上提提褲衩。
原來我穿的那是老式大褲衩,沾水后打成了綹兒向下垂著。我猛然想到三哥那壞壞的笑,我想我的寶貝一定是被秦南的眼睛一網(wǎng)打盡。
從我打巫劍后秦南基本不跟我說話,這是讓我要死要活的事。我終于等來了秦南的長句子,我興奮地往秦南邊上靠,問秦南,你看見什么了?
秦南不吱聲。
我步步緊逼地說秦南,早晚你都得看到。
回到學(xué)校,三哥和秦南一起擠魚(清除魚的內(nèi)臟),三哥讓我拿著那個魚桿去琢磨點調(diào)料。我拿著魚桿通過那塊碎玻璃想伸進食堂,可白醋、醬油都不知去向。一定是大熊有了防犯。
三哥罵一句,他舅來了有豬羊,咱連醋也喝不上,這個熊操的。三哥邊罵邊擰開魚桿底部的螺絲,從魚桿里掉出一個細鋼片和一根鐵絲。三哥說看我怎么搞死他!
三哥把鋼片插入雙魚鎖孔,又小心用鐵絲輕撥了幾下,門鎖開了。
三哥在前,我在后,輕手輕腳進了食堂。我去倉庫,三哥奔向里屋。
讓我們沒想到的是大熊沒走,三哥推門而入,大熊正在飯桌上寫些什么。三哥的突然進入讓大熊驚慌失措。當(dāng)時桌面、土炕以及地上都是散亂的印著“山后初級中學(xué)”的信紙。
大熊跳起來,去四處抓信紙,但三哥還是搶到桌上那幾頁。三哥看了紙上的內(nèi)容,臉很快變的蒼白。
三哥把紙遞給我,我一手抓著醬油壺一手抓紙,我看到了題目:關(guān)于人民教師蘆剛嚴重體罰學(xué)生巫劍的主要事實。
三哥說大熊,原來你小子是躲在這兒打黑槍。
大熊臉上的肉在跳舞。
三哥讓我拿個小凳,并讓我在凳子放上一個洗臉盆。三哥從我手里拿過醬油壺擰開蓋兒,咕咚咕咚地往洗臉盆里倒醬油。
三哥說大熊,山后是你親娘舅的。往大處說我們是為了教育事業(yè);自私一點講,我們拼著命在付出是為了你親娘舅。你在干什么,你在往玩命替你親娘舅干活兒的人的心口捅刀子。
大熊嘴角開始抽動。
三哥指著一盆醬油問大熊,這醬油顏色黑吧。
停頓一下,三哥說,我今兒個興趣高漲,我想干把黑活兒。
三哥把手伸進洗臉盆中的醬油里,三哥捧起醬油開始洗臉。我被三哥的舉動驚呆了,這時秦南也跨進食堂的門。三哥舉起洗臉盆將醬油倒在自己的頭上,之后掄起胳膊,猛抽了大熊兩個嘴巴。
三哥說,山后還有幾天?山后還剩幾個人?這個時候你還一門心思窩里斗。蘆剛是誰,蘆剛是咱山后唯一攥著玻璃工作的人,說碎就碎。你他媽把蘆剛的轉(zhuǎn)正考卷調(diào)了包,還想在人家傷口里洗腳。
大熊忽然哭出了聲。大熊說從轉(zhuǎn)正那天我就睡不著覺,我怕我說不上哪一天會失去這一切。
大熊擠開了三哥,跪在我面前說,我想讓你遠遠地離開我,裁掉或者考上大學(xué)。我心口像扣一口黑鍋,我喘不出氣來。你走遠了,我心里的石頭才敢落地。轉(zhuǎn)不了正,我養(yǎng)不活我自己??赊D(zhuǎn)了正,我反而覺得我活得更憋屈。我腦袋上每時每刻都像頂著一個鍋蓋。
那天下午我們吃到了大熊親手做的小根兒菜悶河魚。三哥喝了酒,不停地跟秦南說話。大熊和我又都不想跟對方說話,只能默默地吃菜。這讓我重新回歸了卑微和無奈。
喝了酒的三哥說話變得高八度。三哥讓我做這做那,我又變成了旋轉(zhuǎn)的陀螺。大熊能吃,很快就吃光了米查子干飯。三哥想吃面包,大熊要去買。三哥說,讓蘆剛?cè)?,正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
面包買回來后,其中有一個面包的造型引起了三哥的好奇。三哥把面包先推給大熊,大熊看著忽然笑噴了飯。三哥又把面包推到秦南面前,秦南看罷,臉紅的像柿子。我當(dāng)時認真在心里記住了面包表面的圖型,神似男女之物。
我后來借口看書回到宿舍。我枕著行李看復(fù)習(xí)資料,我很累,竟然睡著了。等我醒來,已是夜里十點。我打著燈,發(fā)現(xiàn)我身邊放著一碗魚,魚碗上罩著白紗布,那紗布竟然是新拆開的口罩布。
秦南來過。
我連忙去食堂,食堂的門是鎖,鎖頭上是兩條不說話的魚。
三哥和大熊都走了,我不知道秦南能不能因為天晚或者過北蕎麥河慌張而留宿辦公室。
我變得好興奮。我向秦南辦公室挨近。我很快又停下腳,秦南辦公室漆黑一片。我掐了自己的臉,我又想起那晚夜半騎車的荒唐事,于是我又回到宿舍。
我開始盤算自己,我也替三哥、大熊他們盤算新環(huán)境中的幸福,但想得更多的是我與秦南如何定位關(guān)系、如何面向未來的艱難和甜蜜。我看時間臨近夜半,我再次出宿舍,不管秦南在還是不在,我都愿竟向她辦公室慢慢挨近。
我不知道未來會多么好。
那晚的夜色充滿了神秘和欲望。
我很快就聽到了聲音。
5
我聽到的聲音并非出自秦南的辦公室,聲音來自校門。
我看見四五個小偷正在用撬棍胡亂地撬著校門的門軸。
當(dāng)初學(xué)校讓我負責(zé)校園安全工作時每天給我加三毛錢,我猛然感到三毛錢正變本加厲地逼著我一步步走向校門,我知道三毛錢變成了我命運的幕后推手,我已身不由己。
我翻上了墻,我把聲音弄大,希望我的出現(xiàn)會讓這些人歇手。
校門不是我的。
校門是山后的,是校長的,是三哥、秦南和大熊的。可緊接著的一個問題又讓我陷入迷惘,因為校門與三毛錢是捆綁的,而三毛錢與我也是捆綁的。
我選擇了騎墻。我大聲咳嗽,讓咳嗽聲顯得低沉,并能額外投送一點屬于我自己的責(zé)任和底氣。
拿撬棍撬門軸的那個大個子對我毫不理會,他示威般地把撬棍更猛力戳向門軸。撬棍撞擊著門軸,濺出火星,我覺得我胯下的墻都在震顫。撬棍撞擊門軸時震歪了門軸旁的校牌,那個高個子扯住校牌用力往下拽,但沒有拽下來,高個子又操起撬棍猛地掄向校牌,秦南用心擦拭過的校牌斜著向地面飛過去。
我覺得我的心瞬間被掏空。
我從墻上跳下去,發(fā)瘋般沖向那個人,我把拳頭狠很砸在大個子的嘴上,大個子像面袋子一樣仰躺在地上。我邊罵邊打,剎那間找到了當(dāng)年在大學(xué)打架的感覺。我壓抑了五年的情緒突然得到了釋放。
后來我被重物劈中了頭頂,有熱乎乎的液體涌到我嘴里,我的舌尖變咸,然后變腥,我很快就感覺到自己的頭像被一大團稀泥裹住,接著,我聞到了自己血液的腥臭味……
事后我才知道,秦南那天晚上就住在語文組。
秦南發(fā)現(xiàn)我和小偷廝打后,她用鐵撮子砸碎了三哥辦公室的門玻璃,又快速用鐵撮子砸開電話的木盒,撥通了110。
那天我醒來后,秦南還摟著我的頭。
秦南說她看我栽倒在血里,她整個人都瘋掉了。為我擦血,秦南說她一口氣用掉了一疊口罩。后來警察把我送到醫(yī)院,秦南不讓護士為我消毒,她一直哭,一直用口罩為我擦血,她不讓任何人碰我,她甚至和院長吵起來。
我的頭縫了二十九針。
秦南沒有讓醫(yī)生給我注射麻藥,秦南說我得用清醒的大腦去考大學(xué)。
秦南又去了學(xué)校,給我拿來了復(fù)習(xí)資料的同時還為我買回大小不一的桃罐頭,秦南逼著我當(dāng)她的面吃了一小瓶罐頭。秦南說我多吃桃,可以逃離不好的運氣。我讓秦南也吃,秦南說我把好運氣都給你。
因為六月的后三天中考,秦南回學(xué)校帶學(xué)生。早晨的光芒剛剛亮到窗邊,護士出去給我取吊瓶。秦南俯下身貼了一下我的臉,淚就撞在我額頭,讓我的心聽到了溫度。
秦南說,你怎么就不能推一下我的門。
秦南走后三哥和一些老師來看我,接著是校長陪幾位領(lǐng)導(dǎo)來看我。
這期間大熊天天來醫(yī)院,大熊執(zhí)意要護理我,大熊說他搬弄我上下床方便。大熊忙一會兒就要跟我握手。大熊說派出所的民警老佩服你了,你竟然一口氣打倒了三個。
大熊做出拳擊的樣子,興奮的不得了。大熊說,我還是想跟你握手。大熊就抓過我的右手,使勁兒握。
我突然感覺我的右手很疼。
大熊搬過我的手翻來覆去地看,指著我無名指和小指頭中間的骨縫問醫(yī)生,你看他這里是不是擠進一顆牙?
果然是顆牙。我想應(yīng)該是砸校牌的那個大個子小偷的。醫(yī)生說我,果然是拳(犬)牙交錯。
一天下午我跟大熊說話時不知不覺睡著了。等我醒來,大熊已經(jīng)走了。我發(fā)現(xiàn)枕頭底下有錢,一張十元四張五元外加兩張一元的,正好是我一個月的工資。
七月,我頭纏著紗布去縣城參加了高考??纪曜詈笠豢莆腋杏X身體發(fā)冷,我看到我右手手臂上出現(xiàn)一道紅線。
由于當(dāng)初我在云山醫(yī)院住院時醫(yī)生當(dāng)天沒有徹底清理我無名指和小手指間的穢物,導(dǎo)致我的手嚴重感染。我去了縣第一醫(yī)院,醫(yī)生說,再晚來半天,后果相當(dāng)嚴重。我翻翻兜里剩的錢,看夠不夠住院押金,就翻到了大熊留在我枕頭下那三十二元錢,我順利住院。
一周后,病室闖進一個人,是大熊。
大熊說,操,住院也不打個電話。
我看大熊滿臉汗水,問大熊怎么知道我在住院。
大熊說,出事了,本來三哥說什么也不讓我告訴你,我想來想去,偷偷坐大客又坐火車,我就是把縣城翻個底朝天,也得把事兒告訴你。
秦南就是在那個夏季給巫劍送中考分數(shù)單時掉入北蕎麥河的。一個洗衣服的女人說秦南落水后根本沒有掙扎。一個水性好的漢子用三哥的魚桿觸碰到了秦南,秦南靠在一塊大石頭上,打撈秦南的漢子說那塊石頭周圍有一群花魚。
我又向大熊問起三哥。大熊說三哥一直住在學(xué)校,三哥拿著我宿舍里剩下的口罩浸上水,每天都慢慢地擦一遍山后的門窗。有一天鄉(xiāng)里和教育局來商定把山后整個校舍賣給沈陽的一個開發(fā)商,他們看到三哥正大汗淋漓地擦玻璃。領(lǐng)導(dǎo)們都很感動,三哥即將被重用。
我那天向醫(yī)生請假,我跟大熊去了小廟溝秦南的娘家。就是那天,我看到一個男人在秦南靈前痛哭失聲,最后他從脖子上取下一個玉件擺在秦南靈前,我看了那個精制的玉件,也是一只羊,跟我脖子上戴的玉件一模一樣。
云山人出殯要殺豬,大熊不讓我走,我就坐在秦南靈邊。那天夜里有些冷,我就喝到了下貨湯。
八月,我收到錄取通知書,我再次去山后,我想一個人偷偷告訴秦南,我報考的是:中文系。
快到校門口,我發(fā)現(xiàn)有幾幢房子已被推倒,據(jù)說山后很快會變成美麗的樓群。我隔著殘墻斷壁往里看,食堂外的柳樹下,三哥坐在一口倒扣的小缸上,正拉著一把二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