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邊 門
我家住在小鎮(zhèn),父親在鐵路上班。那時每月除正常花銷外,家里還有余錢。母親總是把余錢存起來,說留給兒子們將來娶媳婦用。和其他小鎮(zhèn)人不一樣,我母親喜好養(yǎng)雞鴨,她說來客人吃著方便。緣于當(dāng)時條件,吃雞鴨蛋不是隨便能吃到的,即使像我家養(yǎng)雞養(yǎng)鴨,家里孩子也不是隨便能吃到的。雞鴨蛋都被母親送人或給來的親戚客人吃,孩子們只能在過生日和端午節(jié)時吃到。
我家長久以來有一個傳統(tǒng):每年過端午節(jié),粽子、雞鴨蛋都是分著吃的。母親給每一個孩子分一定數(shù)目的雞鴨蛋、粽子,各吃各的。不分容易打架——母親孩子多,有五個。分自然是母親不能均分的,小的孩子多分點(diǎn),大的孩子少分點(diǎn)。大哥、二哥插隊(duì)下鄉(xiāng),不在分的隊(duì)列內(nèi)(實(shí)際母親分后讓人給捎去)。姐姐分得比三哥少點(diǎn),三哥分得比我少點(diǎn),我分得最多——母親最疼愛我,我是五個孩子中最小的。母親自己分得最少。姐姐念初中,三哥念小學(xué)五年級,我念小學(xué)二年級。三哥暗下有點(diǎn)意見:他認(rèn)為我只比他小兩歲,他應(yīng)該和我分得一樣多。
端午節(jié)為什么吃粽子吃雞鴨蛋,老實(shí)說,我那時不知道。反正我只知道吃和玩,別的我都不想知道。
老實(shí)說,其實(shí)我對吃粽子和雞鴨蛋并不怎么感興趣,感興趣的是吃雞鴨蛋前的頂雞鴨蛋——看誰能把誰的蛋頂碎,誰的蛋被頂碎,誰的蛋就歸對方了。我極為愿意做這件事,樂此不疲,感到非常刺激。
通常來講,端午節(jié)那幾天,我們每頓都是要吃一個蛋。要么雞蛋,要么鴨蛋。我和三哥、姐姐每頓飯吃前,都要頂一下雞鴨蛋的,拼個你死我活。不然不會吃飯。
我每次都是發(fā)起者,頂常了你會知道:一般雞蛋都頂不過鴨蛋,鴨蛋硬,鴨蛋能頂碎好幾個雞蛋后才碎。沒有常勝將軍。蛋其實(shí)從外表看,一般是看不出誰軟誰硬的。相對來說,個頭兒大的似乎能硬些。其實(shí)也不然,有的個兒很小,卻十分硬。頂時一般都是小頭對小頭,大的一頭一般里邊都空,不抗頂。通常我管鴨蛋叫“男兵”,管雞蛋叫“女兵”。
頭一天我和三哥、姐姐頂雞鴨蛋時,早飯我和姐姐各出一個士兵參戰(zhàn),結(jié)果全被三哥出場的一個“男兵”給擊斃了。我和姐姐失去兩個蛋,十分沮喪。三哥贏了兩個蛋后,高興至極,吃戰(zhàn)利品時手舞足蹈。
到了中午和晚上,早上的事又重演了一遍。
我和姐姐沮喪至極,想不到這個“男兵”這么厲害。后來高懸免戰(zhàn)牌:明天再戰(zhàn)。
第二天我們再戰(zhàn)。結(jié)果我們又大敗。我和姐姐參戰(zhàn)的六個士兵,皆被殺死。三哥這個“男兵”是什么材料制成的,怎么這樣硬?我和姐姐有些絕望。
母親那年給我們分的雞鴨蛋最多,三哥和姐姐每人都十幾個,我近二十個。兩天死了這么多士兵,我的心很疼,恨死三哥那個“男兵”了,真想一拳把它砸碎。三哥贏了那么多蛋,高興的心情就不必說了。每次他得勝后都把“男兵”小心收藏好,然后選一個戰(zhàn)利品“男兵”或“女兵”,得意洋洋地將它剝皮吃掉。
屢戰(zhàn)屢敗,我們有點(diǎn)怯戰(zhàn)了。
看著自己的士兵日漸減少,我恨死了三哥那個“男兵”。我摸過它我也端詳過它,也沒什么特別的呀,樣子與其它“男兵”差不多,中等個頭兒,一頭大一頭小,色澤呈暗乳白色,可它怎就這么硬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沒有必要再戰(zhàn)下去了,我產(chǎn)生了想得到它的想法。
可怎么得到?我想到了換。想用三個蛋換它。我向三哥提出了我的請求。三哥根本不同意,頭搖成撥浪鼓說,不行,不行,我不干。我說,那你怎么才能干?三哥說,怎么都不能干。
我絕望了,說,不干我也不換了,我以后也不和你頂了。三哥看我這么說,忙說,你拿五個蛋換我就干。我高興了,馬上拿了五個蛋換了他那個“男兵”。
得到了這個“男兵”,我愛不釋手地把玩它,視若珍寶。母親看我用五個蛋換一個蛋,覺得我傻到了家,就對我說,小子,你傻不傻呀?用五個換他一個,你算術(shù)真是白學(xué)了!母親對三哥說,還回他兩個。三哥不干,搖頭說,他愿意換。姐姐看不過去,就從三哥手里猛搶過兩個蛋,迅速給了我,同時對三哥說,你就欺負(fù)他小!我卻把兩個蛋又還給了三哥。姐姐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就傻!三哥嘿嘿地笑。父親一直沒說話,在桌上吃飯,這時他看了我一眼說,你就是個傻蛋!我毫不后悔,一點(diǎn)也不后悔。
得到“男兵”后我高興的心情不用說了,雖然它過去殺了我那么多士兵讓我恨它,可現(xiàn)在我一點(diǎn)都不恨它,只希望它明天能為我效力,像先前一樣所向披靡戰(zhàn)無不勝。我對它的舊賬一筆勾銷。
毫無疑問,接下來的一些天里,我天天和三哥、姐姐大戰(zhàn)。結(jié)果是:屢戰(zhàn)屢勝,我贏了不少蛋。贏姐姐的我都給她。
這個“男兵”太厲害了!我太高興??扇缇筒桓吲d了,他原本以為這個“男兵”歸我后,不久就會陣亡的,沒想到這么久還未死,真是后悔極了。因此常常消極怠戰(zhàn),不出兵參戰(zhàn)。令我沮喪,我想贏三哥所有的蛋的夢想破滅了。
戰(zhàn)斗失去了對手,我感到了寂寞。
我把“男兵”藏了起來。喜愛它尊敬它,我給它取個名叫:“霸王蛋”。
蛋不能久存的,若能久存,我想我會永遠(yuǎn)都不吃它。讓我殺它吃它,無異于我親手殺我的愛將,我是下不了手,開不了口的。我想等它快要壞時再吃它。
很快三哥、姐姐的雞鴨蛋都吃完了,就剩下了我這個“霸王蛋”。我知道我早晚得吃它,吃時我一定看看它里邊是什么材料制成的。
然而我沒想到,等我要吃它時,它卻不見了。
事發(fā)那天下午,我放學(xué)回家,放下書包就上了炕,想去被垛里取“霸王蛋”,想吃了它。因?yàn)槲野l(fā)現(xiàn)它快壞了。然而我手進(jìn)去一摸,空空如也——蛋沒有了。我心一急,心想它能上哪里去呢?馬上下地去問母親。母親正在院內(nèi)小菜園里拔草,她看到我說,你來干什么?我到她跟前問,媽,你看見我那個“霸王蛋”了嗎?母親一怔,抬起腰,看我一陣,突然笑了,說,叫我吃了,我上午干活累,餓了,就把它吃了。我傻在那里,看母親好長時間沒說話。我想母親怎么會吃我的“霸王蛋”呢?我不相信是母親吃的,我懷疑是三哥偷吃的。母親看我有所思,便撲哧樂了一聲,說,傻小子,你傻看著我干什么?我說叫我吃了,就是叫我吃了,你還想什么?我不信地看著母親說,你沒吃,是三哥偷吃的!母親驚住了,說,你看見他偷吃了?我語塞。母親說,沒看見就不許說他偷吃!我欲言又止。
我的懷疑肯定沒錯的,肯定是三哥偷吃的。我想姐姐是不會偷吃的,不用問我也知道。父親也不會。大哥、二哥就更不用提了,他們遠(yuǎn)在他鄉(xiāng)根本沒這個機(jī)會。
失了“霸王蛋“,我簡直痛不欲生,恨死三哥了,同時也恨我自己為什么沒早吃了這個“霸王蛋”?
我咽不下這口氣,決定報(bào)復(fù)三哥??稍趺磮?bào)復(fù)呢?
老實(shí)說,我長這么大,對三哥的印象實(shí)在不怎么好。他事事不讓著我,與我作對,相比于大哥、二哥、姐姐,他們就讓我很喜歡了,事事讓著我,不與我爭執(zhí),真有大樣。另外我還因一個原因不喜歡三哥:他太好尿炕,而且嗜睡。從小三哥就嗜睡尿炕,經(jīng)常挨父親揍。只是近幾年,他才有了點(diǎn)改觀,不怎么尿炕了——可十天半月還來一回。他最怕我喊他尿炕包——一聽這話他就“蔫了“,要沖我發(fā)怒。
我想報(bào)復(fù)三哥,必須得從他的短處入手。兩天后我有了一個主意。
星期天早上,我早早醒來。我囑咐過母親,要她今早喊我,溫習(xí)功課。我醒來后,六點(diǎn)鐘。我悄悄下了地,到柜上拿了一個茶缸,下地去廚房舀了一茶缸水,然后回里屋上了炕。我舀水時,母親正在做飯,她看見我舀水問我干什么?我說口渴,想喝點(diǎn)水。
我家有兩個屋,大屋睡父親、母親、我和三哥,父親母親睡炕頭,我和三哥睡炕梢。姐姐睡小屋。此刻,我端著茶缸水,看睡得正酣的父親和睡得像個死豬似的三哥,心里暗暗發(fā)笑,心說三哥你就等著挨揍吧。
我慢慢彎下腰去,右手輕輕撩開三哥被子,左手端著茶缸就把里面的水緩緩倒進(jìn)了三哥的被窩里,之后我放下被子掖了掖,就下地把茶缸放回原處,迅速又上炕鉆進(jìn)被窩里,再次睡去——我是帶著勝利者的微笑睡去的。
太陽已升老高,當(dāng)我再次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父親和三哥已醒。父親正在疊被。三哥醒后兩眼直勾勾望著天花板不起來。我迅速穿衣服。穿時,我竟然忘了早上的事。后來下地時才恍然想起,想起后就十分興奮,等著就要看到好戲了。
父親在疊我的被子時,看三哥還不起來,就罵了一句。我就對父親說,爹,三哥是不是又尿炕了?我說完就去洗臉了。父親看我這么說,也起了疑心,就過去用腳把三哥的被撩開,一看大驚,怒說,窩囊廢!起腿就是一腳,踹在三哥側(cè)腚上。三哥趕忙起來,迅速穿衣服,下了地,出屋,臨走沖我狠狠瞪一眼。我假裝沒看見。
母親看見三哥又尿炕,對父親的行為很不滿,沖他說,你就知道踹孩子,他愿意尿炕呀?說著把尿濕了一大片的褥子拿外邊涼去了。她知道三哥已大,已有尊嚴(yán),早就不說他了。姐姐看三哥又尿炕挨揍了,挺同情他,瞪我一眼,想說什么沒說出口。
我的氣終于出了。我想三哥做夢也想不到是我讓他尿的炕挨了揍,他要知道非揍死我不可。但這件事能怪誰呢?誰讓他偷吃了我的“霸王蛋”呢!
可是我的高興心情只持續(xù)了兩天。那天下午放學(xué),我回到家書包放下,就出去玩。結(jié)果在大門口碰到三哥。他攔住我說,小四子,你說,那天早上是不是你往我被里倒水了?我下一跳,一下驚住,有些恐懼,知道大事不好,便說,我沒有呀……三哥怒說,別裝糊涂,你承不承認(rèn)?我一看裝不下去了,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說,沒錯,就是我往你被窩里倒水了,怎么的?誰讓你偷吃了我的“霸王蛋”呢!三哥一下火了,不容分說,上前就給我一拳,打在我胸膛上。我還手給他一拳,也打在他胸膛上。三哥比我大,勁頭強(qiáng)勁,沒幾下我就被他一拳打倒在地,摔個四腳朝天。倒地時,我屁股恰好落在地上一個有刺木棍上,扎得我一叫,拔出木棍我看見上面有血。
其實(shí)那天三哥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尿炕”了,初以為是自己尿的,后來發(fā)覺不對勁,褲衩僅濕了一側(cè),中間并沒濕,由此他就認(rèn)定可能是我搞得鬼。
我的哭聲引出了母親和王嬸,她倆在我家里坐著說話。母親出來就拉住三哥說,你干什么打他?三哥一瞪眼說,他賴我偷吃他的“霸王蛋”。母親撲哧樂了,對我說,是嗎?我點(diǎn)點(diǎn)頭。母親說,他沒吃你的“霸王蛋”。我說,就是他吃了我的“霸王蛋”!母親這時又撲哧笑了一聲,說,不是對你說過么,那個蛋叫我吃了,你怎么偏賴他呢?我說,就是他偷吃的!母親呵呵地笑個不止。王嬸這時看母親總笑,不明白怎么回事,想問母親,可母親示意她一會再說。
三哥溜走了。母親看三哥沒了影兒,就對我說,小四子,你別哭了,以前你不是想買一本小人書嗎?現(xiàn)在我給你錢,你去買吧,別再想什么“霸王蛋”了!她說著從褲兜里掏出錢包,從里面掏出一毛錢,遞給了我,我猶豫了一陣,不想接錢,可后來還是顧不得屁股痛了,就接了錢,去了供銷社。到供銷社,我就買下了那本我喜愛已久的小人書《雞毛信》,然后高高興興地回了家。
可以說今天是小人書救了三哥,不然我不會和三哥這么完的。
一場禍?zhǔn)戮瓦@么被母親化解了。過后我感到很后悔,沒想到自己就這么被收買了,太便宜三哥了。
不久后的一天,王嬸告訴了我事情真相。
王嬸對我說,四子,我問你個事,你知道你那個“霸王蛋”到底是叫誰吃了嗎?我搖搖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王嬸笑說,我知道叫誰吃了,是叫——王嬸欲言又止。我催她快說。王嬸說,叫一個要飯老頭吃了。什么?我大吃一驚,我說,你怎么知道?王嬸說,你媽告訴我的。我呆住。接著王嬸對我講了下面的話:原來在事發(fā)那天中午,有要飯老頭來我家要飯。三哥和母親當(dāng)時在家。老頭稱他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了,就想要吃的。家里什么好吃的東西都沒有了,母親想給他現(xiàn)做。三哥這時說,媽,小四子不是還有一個咸鴨蛋沒吃嗎?我去拿給他吃吧!母親猶豫了一陣,她知道那是我的心愛之物,失去了會生氣的,就想了想說,好吧,你去拿給他吃吧!說完三哥上炕就從被垛里把我的“霸王蛋”拿了出來,交給了老頭。老頭拿著“霸王蛋”走了,邊走邊剝皮吃了。
我回到家,向母親求證。母親一聽笑了,說,你怎么知道的?我說,王嬸說的。母親說,沒錯,是我叫你三哥拿給要飯老頭吃了,可他做得對呀,要飯老頭都餓成那樣了,再不吃東西就要餓死了,你能看著他餓死嗎?我不語了。母親又說,忘了我先前對你說過的話了么,你以后要對要飯的好點(diǎn),保不準(zhǔn)你以后就會要飯……以后端午節(jié)我多給你幾個鴨蛋就是了!我知道母親說得對,可我還是咽不下這口氣:三哥憑什么拿我的東西送人?
母親看我還在生氣,就說,問你個事,小子,那天早上你是不是往你三哥被子里倒水了?我愣住了,她怎么知道?我尷尬至極,不置可否。母親笑了笑說,知道就是你干的……以后不許再做這種事了,你三哥都大了,說他尿炕傳出去不好聽!我想想點(diǎn)了點(diǎn)頭。母親笑說,行了,你們倆扯平了,以后再不許打架了!我點(diǎn)頭。
父親晚上下班,母親對他講了此事。父親聽過一陣笑笑,說,這個臭小子!父親明顯帶有一絲歉意,知道打錯三哥了。姐姐在旁邊聽過,用手點(diǎn)了下我頭說,你這個小東西!
此時三哥已睡覺,根本沒聽到這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