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孜萬古麗·玉素甫著

晁正蓉譯

她伸手接過小伙子遞給她的蘋果，當(dāng)時她想張口問問他姓甚名何，但不知為什么，話到嘴邊又沒有說出口。突然，她意識到自己周圍沒有其他人，在這樣的一個清晨，一般情況下人們還沉浸在睡夢中呢?，F(xiàn)在村外好像只她和他兩個人。她心里一下子像打鼓一樣不安，于是慌忙向小伙子道了聲“謝謝”就立即跑開了。她感到他好像看透了自己。當(dāng)看到手中紅彤彤的蘋果時，立刻又打消了這種念頭，小伙子給她遞蘋果的情景又浮現(xiàn)在她腦海中。她拿著小伙子給她的蘋果，離開了村外果園右邊的那條窄路時，心里還在想，也許小伙子是承包這個果園的人。

她咬了一口蘋果，蘋果像新成熟的果實(shí)那樣甜脆。姑娘津津有味地品嘗著那蘋果，突然感到一陣納悶，五月中旬怎么可能結(jié)出這樣香甜的蘋果呢？她猛地停下了腳步向后看去，那條窄路上早已不見小伙子的身影。女孩寧愿相信自己在這個清晨做了個美夢，于是把手中剩下的蘋果連核吃了個凈光。

天邊出現(xiàn)了第一道朝霞，那霞光像燃燒的火焰那樣鮮亮。此時，姑娘也已裝了滿滿一麻袋干草。遠(yuǎn)處的果園顯得郁郁蔥蔥，閃爍的晨光透過樹葉灑在變黃的棉花上，光線又反射到姑娘美麗的面頰上，那光芒使女孩的臉變得那么好看，就像在翠綠的樹葉襯托下閃閃發(fā)亮的紅蘋果一般。她背起麻袋往回走，再次經(jīng)過果園。這一次，她才發(fā)現(xiàn)那片爬上矮墻的蘋果樹葉中根本就沒有紅色的蘋果，枝頭搖曳的只有那還未成熟的青蘋果。

女孩迫切地想進(jìn)果園看看，她小心翼翼地移進(jìn)果園，一進(jìn)園子就感覺好像要遇到小伙子似的，她渾身燥熱，羞澀不安，她趕緊逃離果園，返回歸家的小路。當(dāng)再次經(jīng)過小伙子遞給她蘋果的地方時，她的身心像是被融化了。

“不是說拔些草就回來嗎？怎么到現(xiàn)在才回來？飯?jiān)缇蜎隽?，快去吃吧！”母親嗔怪她。她不敢正視母親，端起飯碗，卻無心吃飯。此時，她心里有一種從未感受過的被人撩撥的感覺，這種感覺在她心中起先像星星之火，后來逐漸變成了燃燒的火焰，最終甚至在她的全身迅速燃燒。這一天，她心神不寧，魂不守舍，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樣恍惚度過的。

她的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那個晶瑩剔透的紅蘋果，心里也不知為何總渴望去果園，去見某個人。從那以后，每天清晨她提著麻袋經(jīng)過那片果園時，心都要在那里停留一會兒，回家后，她能強(qiáng)烈地感受到自己那顆被愛煎熬的心。

女孩逐漸茶不思、飯不想，面容日漸憔悴。有時她借口出去撿一會兒柴，實(shí)際上卻是去了果園，她在那兒一呆就是幾個鐘頭。她的目光穿過矮墻，落到果園深處，她不忍心放過果園的任何一個角落，尋找小伙子的蹤跡，可是她什么人也沒有看到。以后的數(shù)日，她神情恍惚，她的整個身體包括她的眼睛、嘴唇都被愛火灼燒著。

“喲，你怎么了？怎么一天到晚心不在焉的？”母親很擔(dān)心她的狀況，“出什么事了？難道你愛上誰了？”

本來嚅囁著嘴想把小伙子送她蘋果的事說出來，但話到嘴邊就被母親的那句“愛上誰”給打斷了。那個遞給我蘋果的小伙子？天哪！難道自己真的愛上那個小伙子了？他到底在哪兒？為什么再沒有出現(xiàn)？

那是一個滿月的夜晚，天空中只有一輪圓月高高掛起，四周看不見一顆星星，月光透過天窗射到姑娘的房間，姑娘心愛的人像天仙一樣從天而降。

“你想我嗎？”

女孩沉浸在動聽的耳語中，逐漸張開了眼睛，她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小伙子就站在眼前。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小伙子好像把月光也帶進(jìn)了屋子，屋內(nèi)到處充滿了奶白色的柔光，小伙子瞳孔也反射出柔美的光。他輕撫女孩的長發(fā)，親吻著她的前額和發(fā)絲，在她的耳邊輕輕耳語。

“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我也深愛著你，但我即將遠(yuǎn)行，所以今天特意來向你告別，你一定要等我回來?！?/p>

小伙子的身軀散發(fā)著蘋果的香味，散發(fā)著屬于男人的火一般的熱情。女孩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喃喃地說：“我愛你，從你給我蘋果的那刻起，我就這樣一直等待著你的到來，我含著熱淚眺望你走過的鄉(xiāng)間道路，今天，終于把你盼來了。你知道嗎，我的心日日被愛煎熬著?！?/p>

他們的心，他們的靈魂、肉體、血液融為一體。女孩的身軀沉浸在甜蜜之中，這種甜蜜也滲入了小伙子的身體……

“天哪，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變得這么古怪？不能靜靜地呆一會兒嗎？為什么老是自己跟自己說笑？”

女孩聽了母親的話也不理會，只顧自己笑。那天以后，女孩那顆被愛焦灼的心得到了某種程度的安慰，她的全身，甚至每一條血脈都散發(fā)著快樂。清晨她覺得晨風(fēng)將她緊緊擁抱，爬上果園矮墻的綠葉好像也興致勃勃地跟她說些什么，果園的四周散發(fā)著蘋果的清香，她的面容也透射出蘋果般的紅色。

不久，她的身體變得豐滿了。在變胖的最初，她的母親和她自己都感到非常開心。隨著時光的推移，母親對女兒的變化感到吃驚，因?yàn)榕⒌哪橆a逐漸長出了花斑，肚子也開始變大。

“老天！我怎么這么不幸呀？”母親拍著自己的額頭，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你每天到哪去了？你沒長腦子嗎？真可惜，我含辛茹苦地把你養(yǎng)大，你這是造孽呀！我當(dāng)初怎么沒有把你早早地嫁出去，你這個不知羞恥的家伙，太讓我丟人了，你都等不及了自己到處亂跑，現(xiàn)在我們怎么辦？我還有什么臉面見人？”

女孩起初不理解母親為什么要說那樣的話，當(dāng)她的身體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而且自己也無法解釋時，她完全明白了。她的肚子偶有胎動，隨著感覺的日趨強(qiáng)烈，她的肚子也日益明顯了。

“從今往后不準(zhǔn)出門，你不覺得丟人，我還覺得丟人呢。”女孩不聲不響地答應(yīng)了母親。她也真的感覺自己就是一個不潔的女人了。她的身體走起路來比原來要重好幾倍，她挺著大肚子，彎著腰，就連在院子里走幾步都會讓她感到疲乏。雖然父親每天對她怒目而視，母親也總是惡語責(zé)罵，但她心里卻有一種無以名狀的快感、欣慰和幸福感。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腹部一陣劇烈的疼痛將她從睡夢中驚醒。她沒有想到自己的孩子這樣頑皮，不安分。孩子每次向往外面的世界時，就會用力撞擊她的肚子，每當(dāng)此時，她會感到猛烈的陣痛，于是她會緊緊咬住雙唇，有時疼痛難忍時就會大叫幾聲。她感覺自己都不想活了，寧愿去死。

母親忙著加火燒開水，屋內(nèi)充滿了水汽。持續(xù)了三天的劇烈陣痛使她精疲力竭，陣痛和叫喊使她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

第三天黎明即將來臨，當(dāng)清真寺發(fā)出第一聲晨禮時，她出現(xiàn)了比任何一次都更加劇烈的陣痛，陣痛使她無力的身軀劇烈地抖動起來。隨著一聲尖叫，她的心像從那個青色鳥籠撲騰飛出去的小鳥般一下子釋放了出來。

她感到自己像小鳥一樣輕盈，她依稀聽到小孩“哇哇”的哭喊聲?！拔业暮⒆?！我的孩子！”她發(fā)出了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呼叫聲。她的聲音也隨著孩子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了。突然她聽到了一個聲音對她說：“跟我走吧，我?guī)愕揭粋€美麗的世界去！”她感到有一只手向她伸來，自己輕盈地飛了起來，她的身體自由自在地穿行在白云之間，綠油油的果園、樹林，無邊無際的沙漠就在她的前方，她深信有一個美麗的世界正張開雙臂迎接著她。她將目光投向遠(yuǎn)方，眼前真的出現(xiàn)了一個特別美麗的世界，這是一個被白霧籠罩的世界，這個世界那么美麗，那樣神秘，就像幻境，令人心馳神往。

“媽媽！”

這個聲音雖然那么遙遠(yuǎn)微弱，但聽起來是那么清晰，那是兒子的聲音，她那被美麗的世界深深吸引的心突然被觸動了，她又想起來了什么。

“媽媽，回來，別扔下我！”

聲音那樣真切，這聲音充滿了愛，同時伴隨著強(qiáng)烈的請求和可憐的哀求。

“孩子，我親愛的孩子?！彼男?，她的血脈，像是被融化了，胸中的母愛似洪水般，任何東西都無法阻擋。

“孩子，我的孩子！”她睜開了雙眼，嚷著要看孩子。看到期盼自己的雙親憔悴、蠟黃的面容，她又是一陣心痛，她望著父母低聲說：“我回來了，沒有離開?！?/p>

“真主保佑，你終于醒來了，可把我們嚇壞了。”母親親吻著她的前額。

“孩子呢，我的孩子呢？你們把他抱過來，我不能不給他喂奶?！?/p>

“行了！”母親讓她情緒放松了后說，“你給我們帶來的麻煩還少嗎？你為了這個孩子差點(diǎn)兒喪命，以后不要再說這些晦氣的話了！”

她聽后忙起身喊道：“我的孩子，快把孩子抱過來，我的孩子在哪兒？”

“你慢點(diǎn)，別急！你想讓鄰里們都知道你做的那些丟人現(xiàn)眼的事嗎？你不為自己考慮，難道還不能為我們想想嗎？還好，現(xiàn)在這件事誰也不知道，否則，我的臉往哪擱！孩子的事你以后再別提了，操操自己的心吧！先把身子養(yǎng)好，剩下的事以后再做打算?！?/p>

“求求你們了，把孩子還給我?！彼郎I流滿面地起身央求母親。

“不是已經(jīng)給你說了嘛，別提孩子的事！”母親的語氣很堅(jiān)決，“你的孩子已經(jīng)死了，他一生下來就沒有了呼吸，你爸爸把他凈身后，當(dāng)晚就送到公墓埋了?！?/p>

“啊！我的孩子！”她眼前一黑。她的心被撕成了碎片，她感覺自己突然漂泊在一片無邊無際、生命荒蕪的戈壁荒漠中，沒有了方向。

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撒謊，他們在騙你。”孩子剛才呼喚她的聲音似乎又在耳邊響起。他一定還活著，活在這個世界上，他根本不可能拋開母親獨(dú)自離開。

母親確實(shí)對她撒了謊。她整日淚流滿面，最后母親實(shí)在無法忍受她的思念之情，將實(shí)情告訴了她。孩子生下來后，母親和父親商量將他送人，于是由父親將孩子裹進(jìn)襁褓，把他放到了城里的大清真寺里，這個清真寺能容納上千人。現(xiàn)在這個孩子被誰領(lǐng)養(yǎng)了也不知道。她聽了實(shí)情后唉聲嘆氣地痛哭了幾天。她心里還存有一絲希望，她深信孩子還活在人世間，就是這一線希望使她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她的身體又恢復(fù)到了從前，她仍然像以前那樣早上外出割草，只是父親不會讓她獨(dú)自一人前去，無論她去哪兒，父親都會緊隨其后，甚至不允許她多看果園兩眼。

春季是鄉(xiāng)下最美的季節(jié)，所有田埂上的新土都泛著綠色，她突然又想吃蘋果了。美麗的春色勾起她美好的感覺和甜蜜的回憶，她又恢復(fù)了那種清晨出去割草的習(xí)慣。每天清晨，母親還未睡醒時，她就起身來到阡陌縱橫的田地附近的果園，期待小伙子會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并遞給她蘋果。

她每天抱著很大的希望出門，卻總是失望而歸。她對小伙子的思念與日俱增。一天，她終于決定冒一次險，進(jìn)入果園那敞開的大門，她知道這個蘋果園很大，果子也非常多，這個果園令她想起小時候無憂無慮的時光。小時候每到夏季小朋友們就逃過看園老人的眼睛，他們藏到果園的某個角落偷果子吃。后來，這個果園不知承包給了誰，那個誰也不認(rèn)識的人收果子、賣果子，追打靠近果園的孩子們，為了防止小孩偷偷進(jìn)入果園，又在果園四周圍上了矮墻，從那以后，人們就疏遠(yuǎn)了這片果園。

她來到果園邊上的小屋時，心里怦怦直跳，那個小屋的房門是緊閉的。她盯著那扇門直愣愣地站在那兒。

她心里想，如果小伙子這時候打開門一定會看到自己的，他可能會很吃驚，會向她解釋自己為什么不去看望她的原因，也許他還會讓她等一會兒，他會摘蘋果給她吃。她就那樣站著，想著。

門嘎吱作響，門上閂門的小鐵鏈晃動得很厲害。她緊張起來。一個看上去很瘦小的中年男子從門里走出來，他看到女孩很吃驚，來到她面前問道：“你有事嗎？”

“您好……我，我找個人?！?/p>

“你找誰？”

女孩呆站在那里，她想起來自己至今還不知道那個小伙子的名字呢。

“找承包這片果園的人?！?/p>

“我就是，你有事嗎？”

姑娘一下急了。

“果園里有個小伙子嗎？”

“姑娘，這里沒有小伙子?！?/p>

姑娘失望極了，她抑制不住自己的傷悲，痛哭起來。

“你的好運(yùn)來了。有人看上你了，他要把你帶到城里去生活，你不想知道是誰向你求婚嗎？他是在圣地住了多年因思念家鄉(xiāng)回來的阿吉木。說起阿吉木，人們都以為他是個老漢，實(shí)際上他還不到四十歲，你姨姨給你做了媒人，把你這個聰明漂亮的姑娘介紹給了他。阿吉木為了你毫不吝惜金錢。他說只要聰明伶俐、善良就可以了，他幾乎沒有提其他任何條件。你自己最清楚自己的情況，見了他不要扭扭捏捏的，結(jié)婚當(dāng)夜自己想個辦法。”

母親在她耳邊不停地嘮叨了幾天，她無可奈何只好準(zhǔn)備結(jié)婚。她對一切都滿不在乎，婚禮那天沾鹽的馕，她連臉上沾都沒沾一下就吃了。按照傳統(tǒng)習(xí)俗，結(jié)婚那天離家前被嫁的姑娘要假裝哭泣，可她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她的丈夫中等個頭，有些發(fā)胖。她站在裝修豪華的新房，看著丈夫跪在祈禱壁前嘴里念念有詞地禱告著。男人將手舉起來，閉上雙眼全神貫注地禱告時，她心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在祈求什么呢？他可能在祈求真主給他一個稱心如意、純潔的處女，或者是正在對真主唱贊歌？

她突然想哭，全身開始顫抖，先是抽泣，后來是嚎啕大哭。

“你怎么了？為什么哭？”丈夫走到她身邊，他的聲音很渾厚，有著父親般的慈愛?！澳銓ξ也粷M意嗎？”

眼淚順著男人的手指滑落。“不是，不是的?！彼琶u頭。

“那你為什么哭呢？告訴我，什么事讓你如此傷心？”

男人把手從她的臉頰拿開，輕輕地給她擦拭眼淚。她睜開眼睛看著這個男人，男人很深情地看著她，他的目光溫和，但卻像燃燒的火一樣照耀著她。她不敢正視他的目光，小聲地說：“我，我不是處女?！?/p>

她的聲音，她的嘴唇，都在顫抖。當(dāng)她說完這些話后，她感到自己卸下了重負(fù)，輕松了許多。

“介紹人說你是個聰明的好女孩。”男人的聲音與其說是生氣倒不如說是吃驚?！拔业谝谎垡姷侥銜r，覺得自己遇到了一位天使般純潔的女孩，你怎么……”

燈泡突然壞了。月光從窗戶傾斜下來，照到她的臉和唇。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你不要騙我，我對你很滿意?！蹦腥藖淼剿拿媲?，深情地?fù)崦拿骖a。“我回家鄉(xiāng)后一直就想娶一個美麗善良的好姑娘，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與我愿望相符的好女孩。我們真是很有緣。你不要以為我是在騙你。我也不想騙你。說真的，我離家在外也有十五年了，我和父親去圣地朝拜，之后就留在了那里，不久就與當(dāng)?shù)氐囊粋€女子成家了。我的妻子跟我生活了近十年，但是我們沒有孩子。”丈夫沉靜了片刻，月光恰好從她的面頰反射到丈夫的眼睛?！八浅Ｏ胍獋€孩子，經(jīng)醫(yī)生檢查后發(fā)現(xiàn)是我自己沒有生育能力，為了不傷害妻子，我沒有將真相告訴她。后來我們想認(rèn)領(lǐng)一個孩子?？刹痪镁桶l(fā)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我的妻子竟然懷孕了。當(dāng)我的妻子告訴我她懷有身孕時，我像被雷擊了一般沒有了意識，那些日子我甚至想到了死。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的妻子和我的司機(jī)……我以前竟然一點(diǎn)兒也沒有覺察到。我和妻子離婚后便返回了家鄉(xiāng)。男人需要一個女人陪在他左右。今天我們已經(jīng)正式結(jié)婚了，我沒有什么隱瞞的，我將自己的一切都告訴你了，如果你對我還不滿意，那就由真主來決定吧！”

男人說話時聲音沉穩(wěn)，富有磁性。這種氣息讓她感到一種甜蜜。男人的呼吸對她來說是那么熟悉。她恍恍惚惚地將頭埋在了男人的胸口。

“我的孩子還活著?！?/p>

一天她突然對丈夫說。

“你的孩子？什么？”丈夫睜大了眼睛驚奇地看著她?！澳阋郧皼]有結(jié)過婚，難道……？”

她的臉?biāo)⒌匾幌录t了，慌張地?fù)u搖頭。

“你的孩子現(xiàn)在在哪兒？”

“我也不知道?！彼难劾锍錆M了淚水?！澳赣H起先說孩子已經(jīng)死了，后來又說把孩子送人了，現(xiàn)在孩子在哪兒我也不知道?！?/p>

丈夫沉默了好久，后來只好安慰她。

“行了，你那么想要孩子，我們就領(lǐng)養(yǎng)一個，只要你愿意。好了，千萬別多想了，好好睡個覺！”

她失眠了，因?yàn)榉浅Ｋ寄钭约旱暮⒆樱娜榉块_始隱隱發(fā)脹，血管里的血液好像變成了奶向外流。

“媽媽！”她似乎聽到了孩子的叫聲。

她只要閉上眼睛耳邊就響起孩子哭叫媽媽的聲音。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突然看見自己懷抱著搖搖晃晃、呀呀學(xué)語的孩子。她高興、興奮，她的心怦怦直跳，孩子胖乎乎的小手抓住她的乳房，慢慢吸吮乳汁。她突然萌生了一種偉大的母愛。

“孩子，我的孩子！”她親吻著小孩的額頭。小孩長得非常漂亮，眼睛明亮如鏡，額頭泛著光，身上散發(fā)著蘋果的香味。

“看，我的孩子，快看，我的兒子！”她叫醒丈夫，“我的孩子回來看我了，有人把他帶回來了?！?/p>

丈夫艱難地睜開眼睛，滿不在乎地嘟囔：“你這是干什么，半夜三更的，不讓人睡覺?！?/p>

丈夫又沉沉地睡過去了。丈夫不以為然的樣子也沒有讓她生氣。

她的心沉浸在歡樂之中，不停地盯著孩子看，親吻他胖乎乎的小手。

她整夜都不時起身看孩子睡得踏不踏實(shí)。清晨她必須起來給丈夫燒凈身的水，可她的眼睛卻一刻也不離孩子。她在想：丈夫看到孩子后會像自己那樣照顧孩子嗎？他會怎樣對待自己的孩子？如果我說這是我的親生孩子他會相信嗎？他會像對待自己的親生骨肉那樣對待他嗎？起初，他也許接受不了這個現(xiàn)實(shí)，但是隨著時光的流逝，他一定會對孩子產(chǎn)生感情的，他會抱他，跟他一起玩耍，對他像對自己的親生孩子那樣。

丈夫從清真寺回來了，坐在放兒子的涼炕旁邊，大口喝著妻子準(zhǔn)備好的茶。丈夫無動于衷的行為激怒了她。她想，難道不是自己的孩子就可以假裝沒看到？又沒有人讓他把孩子培養(yǎng)成英雄。為了讓丈夫能看到孩子，她把孩子抱了起來，孩子睡得正香，丈夫仍然無動于衷地喝著茶。

“原來你并不喜歡孩子！”她氣得都快哭了。

“誰說我不喜歡孩子了?！闭煞蚶淅涞卮鹆艘痪?。“不是說讓你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嗎？”她吃驚極了，丈夫竟然沒有注意到她手中的孩子，她垂頭喪氣地將孩子慢慢放到炕上，然后又親了一下孩子的額頭。

“你在干什么？沒事干嘛撞炕頭……”

她瞪大了眼睛，盯了丈夫好一陣兒。

“難道你到現(xiàn)在也沒有看到這個孩子，我的孩子……”

“你真是鬼迷心竅了，”丈夫突然生氣地對她說，“現(xiàn)在還沒有合適的孩子，所有的事情都要等待時機(jī)?！闭f完連忙穿上鞋往外走?！拔胰ド痰暌惶耍o我準(zhǔn)備晚飯。”

丈夫出門了，她一個人干坐在那里看著孩子。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丈夫看也不看一眼孩子，是根本就沒有看到？

孩子醒了，看著媽媽甜甜地笑著。她看到孩子立刻忘記了不快。

她把孩子抱起來親了一遍又一遍，她突然覺得應(yīng)該讓鄰居們看看自己的孩子。她要抱著孩子到村里女人們曬太陽、聊天的地方去。

“快來，胡瑪熱古麗，我們剛才還說起你的事呢?！?/p>

“我的事？什么事？”

“我們聽說你想收養(yǎng)一個孩子，自己不能生育，如果真是那樣的話，讓你男人從吐洪江的老婆那兒要一個孩子就行了。”

真奇怪，這些女人竟然沒有一個注意到她懷中抱著的孩子。她想告訴別人我抱著自己的孩子，但是又沒有說出口。她感到很失望，又低著頭回家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會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孩子？

孩子突然哭起來。她也想不了那么多了，趕緊輕拍孩子。晚上她拍著孩子在院落里走來走去，丈夫回來后看見她無所事事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感到非常奇怪：“你在干嘛？”

此時，她終于相信丈夫根本看不到她懷中抱著的孩子。這個孩子是真的，還是？難道孩子沒有被人送回來？但當(dāng)她看到孩子對著她甜甜地笑時，她的乳房又一次脹痛，她的視線一刻也離不開這個牙牙學(xué)語、自由自在的家伙了。

反正別人能不能看到孩子對她來說無所謂，她又抱起了孩子，她那顆因思念孩子、為孩子哀嘆而破碎的心得到了暫時的安慰。她決定不把孩子托付給任何人，無論多么疲乏，她也絕不離開孩子半步，哪怕這個孩子不是她親生的。為了孩子變成鬼也心甘情愿，她已經(jīng)決定了，絕不離開孩子。

孩子第一次清楚地叫“媽媽”，第一次在她面前蹣跚學(xué)步，她高興至極。她將這份欣喜告訴別人時沒有人相信她所說的一切。當(dāng)她告訴自己的母親時，得到的不是母親的信任，而是“你見鬼了吧”的回答。她的兒子在她的精心護(hù)理下逐漸長大，她真的一分鐘也舍不得離開他。

隨著歲月的推移，孩子慢慢長大了。他很少說話，更少見到他臉上有笑容，什么時候他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早出晚歸，如果問他去哪兒了，他會說：“媽媽，別為我擔(dān)心，也別問我去哪兒了。請相信我，我不會做對不起您的事的?！?/p>

一天孩子突然不見了，她日日朝大門眺望，眼淚都哭干了，心劇烈地疼痛，最后竟臥床不起。

這天天氣陰沉、潮濕，云層越來越厚。她清晨起床凈身后去做禮拜，為了孩子，她一直在祈禱。她預(yù)感今天出去會找到孩子的，于是她出門了。她深信一定能找到孩子的。她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群人圍在一起，便擠進(jìn)人群去尋找自己的孩子。她看到面前的孩子便踉踉蹌蹌飛奔過去，她一步跨上前?！鞍?！我親愛的孩子，我的心肝！”她抱著孩子的頭，周圍的人都奇怪地看著她，看著這個突然闖到他們面前的婦女。她的丈夫從背后抱住她，流著淚說：“親愛的，別鬧了，以后我陪你一起去找我們的孩子?！?/p>

多年后村長帶了一群人來到了那個果園。這些日子他們以“開墾改造荒廢果園為名”，在短短的幾天已經(jīng)毀掉了這個鄉(xiāng)的好幾片果園了。他們正要砍伐果樹時，一個瘦小的老人出來攔住了他們。

“這不是一個荒廢的果園，這個果園里有些稀有蘋果品種，這個果園是這一帶最古老的園子，你們誰也不準(zhǔn)破壞這片果園?！?/p>

“誰也不準(zhǔn)違背上級的命令?！迸执彘L朝老人叫嚷?！澳阏f果子能填飽肚子嗎？我們要化林為田，擴(kuò)大耕地。你沒有權(quán)力管我們?！薄昂冒?，大家干吧！”

幾分鐘的功夫，好幾棵果樹就被砍倒了。老人氣得渾身發(fā)抖。

“住手！”

“我拿老命跟你們拼了！誰要破壞這片果園就先要我的命！”

“讓開，頑固的老家伙?！贝彘L沖到他面前，“果園不是你個人的，你無權(quán)干涉?！?/p>

老人跌跌撞撞地走了，兩行熱淚流到了他花白的胡須上。正在往園子里擔(dān)水的小伙子老遠(yuǎn)就看到了發(fā)生的一切，于是他拿起坎土曼跑到那伙人面前。老人流下的熱淚就像流到了他的心上，使他熱血沸騰。他攥著坎土曼，眼中燃燒著憤怒的火光。一股濃郁的蘋果芳香襲來，胖子一陣眩暈，有些害怕，向后退了幾步。

小伙子和老人一直生活在果園中央那間小房里，守護(hù)著果園里的每一棵蘋果樹?！拔覐那逭嫠吕锇涯銚旎貋?，”一天老人撫摸著孩子的頭對他說，“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把你交還給你的父母。我覺得你的母親一定是一個好母親，她一定是有難言之隱，無可奈何才將你放到了清真寺。她一定非常思念你，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你?！?/p>

小伙子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父母是誰，也沒有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孤兒。他心中一直能感受到一種親情。有人從小就在他睡覺的時候輕拍他，像飛蛾一樣圍在他的左右。小時候睡覺時他感到總有人給他蓋被子，撫摸著他的頭，親吻他的手和額頭。他能感覺到那不是老人粗糙的、干裂的唇，那唇是柔軟的、溫柔的。他跟老人出門上學(xué)時，每天都有一個人親吻他的額頭，晚上他放學(xué)回來時也總是感覺到有人等著他。他每天都是這樣度過的。他的心中對那個他從未見過的人也逐漸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思念之情。他常常在人群中尋找那張面孔，他相信總有一天他們會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