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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者的生活

2013-11-15 22:20帕蒂古麗
西部 2013年5期
關(guān)鍵詞:維吾爾族猴子新疆

帕蒂古麗

好多時候我都是在機(jī)械地模仿中打發(fā)日子,似乎常常有兩個我在相互模仿,這個我在努力模仿我希望成為的那個我。其實在我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場漫長的模仿的時候,這場模仿就已經(jīng)開始。多少年來我在新疆和江南之間奔波,在這個我和那個我之間焦灼地跺腳。我試圖從現(xiàn)在的我,回到過去的我,又分辨不清兩個我之間,究竟哪個在模仿哪個,我在模仿中丟失了自己,為了分辨真正的我,常常弄得自己疲憊不堪。

小時候,父親就向四鄰炫耀我超乎一般孩子的模仿力。模仿能力是本能,還是一種天賦,我無法分辨清楚,至少我記得最早受父親賞識是因為我的模仿惟妙惟肖。家里來了客人,他總是把話題引向我,然后我的模仿表演就成了必演的節(jié)目。他咧著滿是金牙的嘴笑著示意我:“丫頭,瑪麗亞的奶奶是怎么走路的?”

父親用他的笑聲做暗示,把別人的目光引到我弓起的背和曲起的雙腿上。接下來,我用一根假裝的拐杖戳著地,一只手高高地背在弓起的脊背上,皺著眉瞇著眼癟著嘴,用假裝蒼老的顫聲像老山羊一樣地叫:“瑪麗亞,瑪麗亞——該燒火做飯啦!”

這樣的表演每隔幾天就會來上一次,我的演技越來越精湛,以至于有時我懷疑我快要變成了那個蒙著黑蓋頭,穿著大襟衫,永遠(yuǎn)佝僂著背拄著拐杖,扯著跟她年齡不相稱的尖細(xì)嗓子呼叫她的孫女的回族小腳老太婆。

沒有人的時候,我絕對不敢模仿瑪麗亞的奶奶,似乎只要有人在看著我,我就不會丟失自己,我擔(dān)心沒人看我時,一不小心我就變不回自己了。

我的模仿才能似乎顯而易見。但那時候我不知道,一個好的演員,模仿別人到所有的人都認(rèn)為他簡直就是那個人后,他仍然能完好地回到自己才是成功的;而不是等表演結(jié)束了,演到連自己都不能辨識自己,把自己永遠(yuǎn)扔在了角色里面,再也拾不回來,就像把一只猴子扔在了一個滿是鏡子的屋子里任其掙扎。

演員都喜歡照鏡子,我也不例外。如果家里沒人,我可以照上一天,在鏡子里把自己迷失掉,再從大人的呼喚里把自己找回來。

模仿必須一遍遍地練習(xí),一直到把自己練習(xí)成與你要模仿的那個對象不分你我。我模仿得最成功的是猴子,我?guī)缀蹙毩?xí)到把自己變成了一只猴子,走路的時候一蹦一跳,見了人就伸舌頭、眨眼睛,喜歡沒來由地在雙眼皮間抹上亮閃閃的黃油,直到后來總感覺自己滿身滿臉都長了毛,伸手摸虱子和抓耳撓腮的動作與猴戲里孫悟空的動作一模一樣。

我對猴子產(chǎn)生了無法言喻的興趣,村莊里來耍猴的,我從早跟到晚,看猴子在主人鞭子的驅(qū)使下做一個又一個游戲,猴子那可憐的樣子深深地打動了我,讓我心生莫名的愛憐,我對猴子的同情超過了對弟弟妹妹挨打時的同情。這種無原則的同情似乎激怒了父親,他說:“猴子吃得比你好多了,可憐什么?它們過得比你好,還要你可憐?”

我還是覺得猴子可憐,它靠模仿人來討人的歡心,獲取生存的權(quán)利。

猴子或許并不像我這樣認(rèn)為模仿是可憐的,更不會認(rèn)為模仿是一種藝術(shù),正因為它們不能這樣想,所以它們才顯得更加可憐。也許猴子只是模仿了自己,但是在人的眼里,人們以為猴子在模仿人。我不知道猴子們的想法,也無法知道人的想法,我只知道人們和我一樣喜歡看猴子模仿自己,雖然看得出很多人也和我一樣覺得猴子可憐,卻無法說出它們到底可憐在哪里。

我猜測它們可憐,是因為在模仿中失去了它們本來的生活吧,它們回不去了,形單影只地混雜在人群中,命運被它們模仿的對象掌握和操控。它們做不了真正的猴子了,用模仿?lián)Q取基本的生存是可憐的吧?它們不情愿放棄本身擁有的生活吧?它們希望在那個遠(yuǎn)離人類愚弄的天然環(huán)境中和同伴一起做猴子,而不是靠模仿來博取人類的歡心吧?它們還記得生活原本該有的樣子吧?無論它們吃得多好,它們是被豢養(yǎng)的,耍玩后要被關(guān)進(jìn)鐵籠子里,殘酷的人類剝奪了它們做猴子的權(quán)利。

我想,那時候看到猴子為什么會感到巨大的悲哀,也許是因為我從那里看到了自己一生命運的前兆。

我模仿太爺追打他的兩個兒子,模仿太爺教訓(xùn)人的口氣。后來父親打母親和我們的樣子酷似太爺打人惡狠狠的樣子,再后來我從鏡子里看到,我打孩子的樣子幾乎跟太爺一模一樣:舉著難以承受的重壓一般,眉頭緊蹙,青筋畢露,發(fā)怒時,我完全變了一個人。我不知道這是生活的一種重復(fù)或模仿,還是遺傳導(dǎo)致的必然。

從模仿里我發(fā)現(xiàn)了無窮的樂趣。我喜歡模仿裹著小腳的外婆拿著長長的玉米或葵花稈子一跳一跳地奔過來追打我的樣子。有一次我給同學(xué)模仿瘸腿的趙子虎老師走路的樣子被他發(fā)現(xiàn),至今還記得他無奈的苦笑。我模仿教語文的張老師把張發(fā)成“臟”音的滑稽腔調(diào),受到了父親的表揚,因為維吾爾人說漢語,幾乎都是張、蔣、江不分,父親為我這個維吾爾族娃娃居然也能挑剔出漢族人說漢語時的發(fā)音錯誤而自豪。父親的縱容使我的膽子越來越大,我開始模仿父親的冷笑和他舔金牙的動作。我覺得這個動作特別有威懾力,這是父親動怒的前兆,結(jié)果我的模仿揭穿了他的秘密,使他嚇唬人的招牌動作變得無效,父親顯然并不喜歡這樣的模仿,青筋畢露地呵斥我,氣急敗壞地說我想造他的反。我從中看到了模仿具有瓦解陰謀的能力。

我還善于模仿蘇瑪?shù)拿妹玫目摁[,我的模仿使蘇瑪清醒地看到了她寵愛的妹妹耍賴時的丑態(tài)。結(jié)果惱羞成怒的蘇瑪忍無可忍,用我模仿她妹妹的樣子來回?fù)粑?,讓我看到了模仿她妹妹時我的丑態(tài)。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當(dāng)面模仿別人的丑態(tài)有著侮辱踐踏別人尊嚴(yán)的效果,比任何謾罵更奏效,更能有效地傷害和打擊自尊。在家里,我將這個侮辱手段運用到極致,結(jié)果導(dǎo)致我不斷地挨打。在發(fā)現(xiàn)模仿具有非凡的殺傷力后,我開始把它當(dāng)作秘密武器,隱藏在我的生活當(dāng)中,從此不敢輕易出手。

從上漢語學(xué)校開始,我對漢族人的模仿從舞臺表演式的公開走向隱蔽,走向生活深處的細(xì)節(jié)。在我生活的多民族混居的村莊,這樣的模仿是被眾人默許的,進(jìn)退也比較自如。

我喜歡觀察漢族女孩穿的拉帶布鞋,我搞不清楚到底漢族人跟維吾爾族人是腳不一樣,還是鞋子不一樣。當(dāng)我穿上同桌何承霞的娘給我做的黑色拉帶布鞋后,我對自己那雙腳的關(guān)注度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其他,我覺得我的腳似乎變得跟漢族人一樣。起初我以為腳和腳本身沒有什么區(qū)別,是鞋的樣式給了腳一個標(biāo)簽,后來發(fā)現(xiàn)我的腳的形狀隨著我穿的鞋的形狀在改變,這種變化緩慢到幾乎看不出來。當(dāng)我春天把在皮窩子和裹腳布里裝了一個冬天的腳剝出來,放進(jìn)尼龍襪和拉帶布鞋時,發(fā)現(xiàn)我的腳已經(jīng)走了樣,顯得結(jié)實和野性十足,像是包裹了一冬的小獸被解放了,顯然那雙漢族的拉帶布鞋已經(jīng)包不住我這雙腳了。我不再感興趣拉帶布鞋,覺得它讓我的腳離開了我,似乎連回家也要把我?guī)У胶纬邢技业脑鹤?。我翻出父親擱置在倉房里多年的從喀什帶來的手工牛皮靴蹬在腳上,似乎那樣我的腳才能順利地帶我回到伊布拉欣家的院子里。

三十年后再回村里,我發(fā)現(xiàn)何承霞和她的女兒都穿上了牛皮靴,那種村里盛行過的黑色拉帶布鞋只有在老太太的腳上才能找到。趙子虎的兒子的體態(tài)、神情甚至皺紋的走向都酷似三十年前的趙子虎,我奇怪他為什么沒有一雙瘸腿可以讓我模仿,他兒子成了不瘸腿的另一個趙子虎。村里的所有孩子都那么酷似他們的父親,以至于我對著他們叫出他們父親的名字,結(jié)果我的稱呼被他們不斷地糾正。那些絲毫沒有改變的環(huán)境,讓我置身在小時候的時代背景里,我的眼光和思維倒錯,我不知道我到底曾模仿過誰,一下子出來這么些行為習(xí)慣動作聲音相似的人。

這是時光的模仿,時光借助模仿愚弄了我這個自以為成功的模仿者。

我一度希望我的生活也能被人模仿,被模仿會讓我有種成就感,在一定程度上也許可以證明我有屬于自己的生活。我發(fā)現(xiàn)其實我也有我的模仿者,他們就是我的弟弟、妹妹和我的孩子。

我的妹妹不論在任何地方生活,都讓我把穿過的衣服寄給她,因為她從小只穿我穿過的衣服,即使父親特地為她做了新衣服,她也要我穿過了再給她。她無法接受自己穿一件我沒穿過的衣服的形象。直到現(xiàn)在,她雖收入比我豐厚,但還是接受不了穿我沒穿過的衣服的那種樣子,或許她會感覺認(rèn)不出自己,我沒穿過的衣服,會讓她感覺自己是另外一個人,很陌生,她必須依靠模仿我生活。她為自己選擇的生活和職業(yè),跟我有著驚人的相似,這在我看來不僅僅是一種遺傳或者巧合,這些都是她刻意追求的,是從小對我這個家中長女的模仿導(dǎo)致的結(jié)果。她喜歡上了文學(xué)和朗誦鄉(xiāng)愁詩,她每次寫文字前都要讀我的句子,連朗誦都要模仿到和我的聲音語調(diào)一模一樣才覺得放心,她恨不得把自己變成另一個我。甚至連她的婚姻,她生活中的失敗,都與我一模一樣。這些常常讓我暗自驚奇。雖然能說一口流利的維吾爾語,在香港她卻做著普通話推廣的工作。在粵語和英語以及普通話之間打轉(zhuǎn)的她,在沒機(jī)會使用母語的地方,漸漸湮沒了民族和宗教身份。其實,我又何嘗不是遠(yuǎn)離了維吾爾語和清真寺,常??恐牻烫苗娐暫唾澝涝?,在體驗別人的宗教生活中獲得心靈的慰藉。在死后火葬還是按照穆斯林方式土葬的問題上,妹妹總是一遍又一遍地追問我的想法。無奈之下,她想用我的想法簡單地代替她的想法來解決這個后顧之憂。我這些年也在為自己老了是回新疆還是繼續(xù)在南方把我的模仿人生進(jìn)行到底而猶豫不定。或許在她看來,我在漢族人的世界里是一個成功者。其實我知道,我只是一個看起來還算像樣的模仿者,我不知道我該怎樣對她說清楚事情的真相。她在模仿了一個漢族人生活的模仿者的生活后,還打算模仿我的善后方式,如果我這樣告訴她,她對我的種種崇拜是不是會轟然間坍塌。

我的模仿者中酷似我的還有我的女兒,她的種種選擇簡直成了另一個被復(fù)制的我。有一回女兒在舞臺上穿著我的演出服,模仿我跳新疆舞,我坐在臺下摸索著自己的腿和手臂,恍惚間疑心臺上的那個舞蹈的肢體是我的。她從我的生活里搬走我愛穿的衣服,搬走我愛讀的書,貪婪地偷吃我愛吃的食物,從我的腦子里挖走我對生活的想法,連她選擇的大學(xué)和專業(yè)都與當(dāng)初的我如出一轍,這還不夠,她甚至妄想著把我曾經(jīng)的生活都拷貝過來體驗一遍。她如此執(zhí)著于追求與我的形神的相似,讓我這個被模仿的本體在面對她時,常常感受到類似被驚嚇的不安感。一個模仿者成了被模仿者,這是一種悲哀,原來模仿是可以像瘟疫一樣傳染的,在親人之間,在同宗同族之間。在我的家庭生活里種種潛在的模仿在泛濫,無法阻止。這種模仿來的生活有著越來越不接近真實的危險性,生活在我的眼里開始走樣和失真,使我無法踏實地活著。無論我做什么,我的后代都將跟著做,這種模仿將無限制地繼續(xù),這真讓人瘋狂?;蛟S正是我在無意間安排了這種模仿,我把女兒從遙遠(yuǎn)的新疆接到身邊,借口是給她最好的教育環(huán)境和天堂般的生活。然而,我一次次地看著她和我一樣分裂成兩個人,一個是白天在新疆邊陲小城的清真手抓羊肉店里洗鍋刷碗端盤子,晚上乖巧地捧讀《古蘭經(jīng)》的她;另一個是在江南水鄉(xiāng)求學(xué),浸泡在吳儂軟語里,在漢族男孩追求的目光中恍恍惚惚不知所措地?fù)u擺,不知今后愛情婚姻、宗教信仰、前程命運該如何交托的她。

我這株北方植物自從嫁接到江南后,屬于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漸漸遠(yuǎn)離了我,我一直機(jī)械地適應(yīng)著,女兒又接替我做了另一個南方生活的模仿者。當(dāng)看了自己跟一群在南方城市做紡織工的維吾爾族女孩跳的新疆舞視頻后,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我在臺上多么成功地模仿了另一個自己。不知道女兒在走下舞臺后,會不會也和我有一樣的感覺。身在南方的我,成功地模仿了已經(jīng)不在北方的那個我。顯然,我是我自己的模仿者,我對自己進(jìn)行得最成功的模仿會讓所有認(rèn)識我的南方人都以為,那個臺上梳著很多辮子、戴著花帽、穿著艾德萊絲裙的女孩就是過去的我。其實在多民族混居的北疆,我也很少有機(jī)會做這樣一個自己。只是那時候,要求別人對自己身份認(rèn)同的心理絕不像現(xiàn)在這么迫切,因為在那個到處是清真寺和維吾爾語的環(huán)境里,我也不像在南方那樣容易丟失自己。

那個跳新疆舞蹈的舞臺形象,曾一度成為身在南方的我內(nèi)心模仿的一個對象。為了能接近和貼合這個形象,我在臺下一遍遍地模仿練習(xí),上臺前花了三個小時給自己打扮和化妝。我只是在三分鐘里,欺騙了所有以為那就是另一個我的人。只有我心里清楚,那是我的另一個模仿作品,那個臺上的人,從來就不是我,我也沒有真正成為過她,從生下來就沒有成為過她,送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父母混合的兩種血液,把那個我本可以成為的我,攔阻在我出生之前,結(jié)果出生的是另一個我,一個混血的、身份模棱兩可的、民族界線不清的、生活處于兩難的我。

我成了我自己的仿制品。

在喀什的老巷子,我跟著幾個搞攝影的人東張西望,他們攔住一個牽著毛驢過來的維吾爾族男孩,要給他拍照,那個男孩伸直十個手指頭說了兩個字“十元”。他生硬的漢語是模仿來的,伸出手指的動作卻是我熟悉的,他們用這十個指頭捧《古蘭經(jīng)》,用這十個指頭在虔誠的禱告之后結(jié)杜瓦爾,現(xiàn)在他攤開的十個指頭有點僵硬地捧住十元錢,站在巷子口讓陌生人拍照。拍完照,他迅速朝四周看看,我猜他擔(dān)心被老年人看見后挨拐杖。

我心里替他的尷尬開脫,他并沒有明顯地出賣什么,他用自己的模仿輕而易舉地掙了十元錢,這只是兩盤抓飯的價格,他完全沒必要這么緊張,然而他的確很慌張,仿佛拿了不該拿的東西。我不知道他心里知不知道有模仿生活這么一回事,雖然這個模仿是短暫的,卻表露出他內(nèi)心的不踏實。他的慌張不是模仿的,這種情緒是他自己的,從生硬中讓人感覺他只在一剎那離開了自己,搖晃了幾下后又很快地回來,迅速地穩(wěn)住自己,然后停留在本色中。

一個民族固守一種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一定有他們的道理,或許正是這種樸素的生活方式可以帶他們回到精神的樂園。隨意地更改傳統(tǒng)又無法用合適的方式去替代,其實就意味著這種生活方式庇護(hù)下的秩序被打亂,使人們的精神世界產(chǎn)生震蕩。

在庫車的老街,我看過維吾爾人趕巴扎(集市),其實就是在禮拜五這天大家趕著毛驢車來到一條干涸的大溝里,賣氈子的,賣洋鐵盆的,賣杏子的,賣熏衣草的,賣土肥皂的,各種各樣生活里用得著的東西占滿了干溝的兩旁,真正成交的生意很少,人們只是執(zhí)著于這樣一種先人留下的趕集方式。我看見父母帶著三個抱著大麗花的女兒從橋上走到干溝里,一路引來不少小伙子目光的追隨,一些老人到三盆大麗花前詢問,跟父母探聽三個女兒的年齡,其實大麗花只是一種借口和掩護(hù),父母帶她們來這里只是為了讓她們能找到意中人。到了傍晚,我看見父母帶著三個女兒從橋上往回走,三盆早上抱來的大麗花原樣被她們抱了回去,她們臉上卻平添了不少無法言喻的滿足和喜氣,那是她們在古老的生活方式里獲得的踏實的滿足和愉悅,因為這種古老的尋找愛情的方式,在這個環(huán)境下是被默許和祝福的。

在庫車?yán)辖秩藗儏⒓佣Y拜和趕巴扎,延續(xù)著一種約定俗成的生活方式,并在延續(xù)這種生活方式里獲得一種安全感和身份認(rèn)同。我遇到一個老者,他趕巴扎出賣的是一塊舊玻璃,是他從自家土房子唯一的那方天窗上取下來的,他每個主麻日(禮拜五)在清真寺做完了禮拜,再抱著這塊玻璃來大干溝里趕巴扎,其實別人出多少價格他都不一定賣,因為家里的那個天窗晚上還等著靠它去遮風(fēng)擋寒。他帶著這塊玻璃只是為了有一個理由來這里,然后跟別人一樣在陽光和飛揚的塵土下坐上一整天,跟老相識見見面問問好,諞諞閑話喧喧荒(聊天),等到集市散了再抱著玻璃回去,安回到自家的天窗上。也許到了下個主麻日,他又會帶著那塊玻璃去趕巴扎,至于出售不出售這一物品對他來說,完全沒有延續(xù)這種生活方式來的重要,這種生活方式才是他賴以生存的精神基礎(chǔ)和依據(jù)。

我拜訪過守了克孜爾千佛洞三十年的一位維吾爾族老人,陪伴他的除了千佛,只有進(jìn)出佛洞比人更自由的四腳蛇。在小屋門前,老人省下兒子每天送給他吃用的水養(yǎng)了一棵榆樹。天不下雨,水分不足的榆樹生了蟲,為了消滅這些蟲子,老人養(yǎng)了一只雞,蟲子生得太多,雞吃不完,榆樹葉子都被蟲子打滿了洞。為了能時常給這棵樹澆澆水洗洗澡,老人想在住的小屋子前挖一口井呢,這口井老人挖了八年,已經(jīng)挖到十三米深,卻沒有見到一滴水,老人還想繼續(xù)挖下去,他說他在這里也算是一戶人家,只要是一戶人家,門口怎么能沒有一口井?他說在這里除了缺少一口井,他完全按著自己的意愿生活。其實他要的就是這樣一種生活方式,一棵樹,幾只雞,門前一口取水的井。在他看來,這樣就是一戶完整的人家,跟所有村里其他的人家一樣,即使環(huán)境惡劣、條件艱苦,他依然心定神安。

真正的生活是一種習(xí)慣和習(xí)俗長久地延續(xù),而并非快速地模仿另一種習(xí)俗和習(xí)慣,快速地模仿不可能代替?zhèn)鹘y(tǒng)。模仿是中斷了自己固有的生活方式,代之以另一種大相徑庭的生活。快速地模仿必然導(dǎo)致盲目和倉促,無法細(xì)細(xì)回望傳統(tǒng)。過去的方式被偷換和挪走,就會導(dǎo)致傳統(tǒng)被隔斷,文化出現(xiàn)斷裂而無法延續(xù)。人一出生就開始了模仿,但這只是人本能地適應(yīng)生存的應(yīng)對方式,肯定不是人類的終極追求。

藝術(shù)式的模仿和旅游體驗式的生活,好在模仿和體驗過后仍能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就像演員在舞臺上作短暫的逗留。而嫁接和移植式的生活,卻要拋卻過去已經(jīng)形成的習(xí)慣和方式??焖俚啬7氯缤讶搜b入了一個高速運轉(zhuǎn)的復(fù)制系統(tǒng),使人失去依托變得心懷恐懼浮躁不安,喪失心安理得的生活狀態(tài),讓人疑心最終連死亡會不會也變成模仿的一部分。

在庫車?yán)辖?,我看見一個維吾爾族女孩在吃抓飯。那女孩坐在抓飯攤的草棚底下,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五元錢一盤的素抓飯,她低下扎頭巾的頭,下巴微微揚起,從盤子的一側(cè)把盤子里的米粒仔細(xì)地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撮在一起送到嘴邊,再微微前傾著脖子,用嘴唇去碰觸那手里的抓飯。我看得愣了,那個環(huán)境下,我覺得她吃抓飯的姿勢,是世界上最美、最優(yōu)雅、對造物主所賜的食物滿懷感恩和虔誠的用餐姿勢,她咀嚼的動作細(xì)細(xì)緩緩的,目光從容安靜,仿佛這一盤抓飯可以吃到地老天荒。

老街上這排低矮的飯館前,一溜都是遮陽的草棚,門前一只只大鍋里抓飯冒著香氣,成群的深眼窩高鼻梁的維吾爾族男人,留著長髯或短須,目光灼灼,女人們用奧斯曼染了連眉,包著花頭巾或蒙著面紗,身著彩虹一樣的艾德萊絲裙,眉宇間透著高貴。這里看不見模仿的痕跡,食物、人群、服飾、語言,一切的一切都是土生土長、與生俱來的,或許對不變生活的信賴,才會讓這些維持著最基本的生活的一群人對明天充滿安全感。

我在南方偶爾也能碰上從新疆來討生活的維吾爾人,他們把家鄉(xiāng)烤制馕餅的馕坑筑在海邊的城市,我想他們頭腦中或許把沿海當(dāng)成了南疆,把海洋置換成了沙漠,就像我吃楊梅時,眼前看見的總是葡萄?;蛟S他們以為把馕坑筑在海邊,就能把維吾爾族的生活方式也移植到沿海,就像我那些賣烤羊肉的老鄉(xiāng),總是成袋成袋地把新疆的孜然和辣椒粉背到南方,目的是做出地道的新疆烤羊肉。其實一旦離開了新疆,新疆烤羊肉就變成了一種模仿,環(huán)境、水土全然不同,烤羊肉攤永遠(yuǎn)只是一個蹩腳的道具,烤肉師傅也只是一些臨時的角色,像是流動舞臺上蹩腳的群眾演員?!靶陆锯危陆狙蛉?”每次在南方城市的街頭聽到這句臺詞,我都沒來由地感覺不真實,覺得這是對新疆烤馕烤羊肉的一種模仿,類似電視里上演的真人秀。

即便羊肉是新疆的,孜然和辣椒面兒是新疆的,賣烤肉的人也是新疆的,烤肉的味道也是新疆的,在龐大的南方物事的夾逼中,我仍然覺得那像是一種表演,而非正宗的生活。那些維吾爾人周圍的江水、垂柳、游船,全都是舞臺上的道具和布景,身在江南畫境中,他們真正的生活卻留在了萬里之外,居無定所的他們,白天在大街小巷賣烤馕烤肉,晚上消失在這個城市的角角落落。除了賣烤馕烤羊肉串的鏡頭,他們背后的生活幾乎沒有人了解。他們沒有自己確切的身份,他們是把烤肉技術(shù)表演給人們看的一幫人,在南方靠模仿新疆的生活來維持他們在他鄉(xiāng)的生活。

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讀的是內(nèi)地的新疆少數(shù)民族班,班上有很多南疆來的維吾爾族女生,她們剛來的時候都是在裙子里穿著長褲,那些生活在大城市、完全褪去民族裝束的北疆維吾爾族女生就取笑她們是土包子。過了半年,南疆女生就剝?nèi)チ巳棺永锏拈L褲,有的還穿起了超短裙,裙子里穿長褲的事情很快成了流傳在班里的笑話。這讓人不得不驚嘆時尚對傳統(tǒng)的瓦解能力,它對脫離了本鄉(xiāng)本土的人群的傳統(tǒng)習(xí)俗一樣是具有顛覆性的。那些維吾爾族學(xué)生的家長從遙遠(yuǎn)的新疆寄來烤馕、奶茶粉和風(fēng)干的牛羊肉,盡力滿足遠(yuǎn)離故土的孩子的胃。然而,環(huán)境迥異,距離相隔,讓維吾爾族的飲食習(xí)慣在內(nèi)地難以為繼,這些身處異鄉(xiāng)的維吾爾人的后代,最多也只是在早餐時保留住吃馕喝奶茶的習(xí)慣,早餐桌成了他們唯一能夠留住和展示自己民族身份的地方。班上組織我們參加維吾爾族學(xué)生的聚會,要求湊份子買一些飲料食品,我省下買飯菜票的錢也要去參加,倒不是因為那個聚會多么重要,而是因為不參加會讓我感覺有失民族身份。

身份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這個恐怕只有那些與我有共同體會的人才能夠回答。如果那種生活不是你本來的生活,你卻要堅持過這種和你本來的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感覺就是在給自己演戲。

在南方,我其實是一個缺失了部分身份的人,我常??释谏畹募?xì)節(jié)中找回自己確切的身份。初來南方的那段日子,物質(zhì)和精神雙重的夾逼,使我有更多的機(jī)會細(xì)致地審視和關(guān)注自己的內(nèi)心。我常常發(fā)覺真正的我在遠(yuǎn)離,從夢中驚醒,我感覺那個主我在向這個客我揮手告別,客我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站在江南三月的冷雨中無人認(rèn)領(lǐng)。白天我臉上帶著焦灼的夢痕,牽著還不會說話的孩子的手,在大街上晃來晃去尋找清真飯館和老鄉(xiāng)的烤肉攤,試圖在陌生的大街上找回原來生活的細(xì)枝末節(jié)和蜘絲馬跡。我?guī)Щ貋碜兎N的烤馕、辣椒面兒和孜然粉,試圖用這些味道沖淡這個沿海城市里沖天的海腥氣。

很快周圍就有人開始規(guī)勸我:夏天要喝干菜湯,冬天要吃冬筍,海魚要清蒸,雞要白切。我厭煩透了模仿來的食物,做了一桌創(chuàng)造性的菜肴宴請幾個詩人。為了回歸本色,我把所有的菜都做得酸溜溜、紅彤彤、油汪汪,我在海鮮里放番茄,在魚里撒辣椒醬,在雞肉里放孜然。這場南北混血大餐,讓江南的這幫不知道什么叫吃酸喝辣的才子佳人們,尚未舉箸就已嚇得汗?jié)褚律馈?/p>

一個民族生存的依據(jù),或許就是基于對先人生活的模仿,這種模仿延續(xù)著一種民族記憶,就是這種持久的記憶支撐了他們的傳統(tǒng)信念。他們模仿著自己,不能掉換模仿的對象,那樣將意味著自我的磨滅。所以,那些我所見到的維吾爾人,在南方寧愿守著冷清的烤肉爐和馕坑,也不肯嘗試做別的生意,離開了烤肉爐和馕坑,他們怕的不只是賺不到錢,他們真正怕的是做別的生意,就會失去自己堅守的一種生活方式和自己具有的那種民族身份。那些至今住在喀什老街的維吾爾人很安穩(wěn),盡管離老街不遠(yuǎn)的新街上,已經(jīng)為他們造好了現(xiàn)代化的樓房小區(qū),他們卻不愿意從老街搬出去,他們對先人生活方式的記憶原樣保留在老街生活的每一個細(xì)微處,老街那些沿街兜售烤包子的,那些做地毯和土肥皂的,那些給馬和驢釘馬蹄鐵和驢掌的,甚至在則拉提(墳院)里乞討的白胡子老者,這些對先人生活的種種體驗方式,千百年來一樣也沒缺損。

每次從新疆探親(說是探親,其實就是去看那塊黃土和黃土下掩埋的親人)回來的第一頓飯,都感覺是思想上毫無過度地突然空降到南方的餐桌前,讓我愣在一攤奇怪的食物前,很長時間回不過神來。我端坐在餐廳,看著擺在我餐桌上的魚的尸體,那是兩條白白軟軟的我叫不上名字的海魚,它們躺在盤子淺淺的清湯里,似乎游不動了停在那里,我覺得它們是遠(yuǎn)離了海洋渴死的,在我看來那就是魚的尸體,而不是什么食物,不同的只是它們被蒸熟了。在另外一個小盤里切得方方正正的一塊生的豆腐,白生生顫悠悠地晃動,上面堆著細(xì)碎的榨菜末兒;還有就是被醬油和蔥爆過的蝦,紅得發(fā)黑,長長的觸須向盤子四周伸展,像是要努力爬出來。這些到了南方似乎已經(jīng)吃慣了的東西,在我離開了一周后再見,居然一下子變得那么陌生遙遠(yuǎn),上一頓飯的鏡頭還停留在大腦的溝回里,任憑這些盤子里的小怪獸怎么張牙舞爪虛張聲勢,也趕不走那些牢牢占據(jù)了大腦空間,讓人心熱魂顫的大盤雞、手抓肉、拉條子。每當(dāng)這樣的時候,我眼前總浮現(xiàn)那個在庫車?yán)辖值淖ワ垟偵蟽?yōu)雅地吃著抓飯的維吾爾族女孩,雖然那個老街已經(jīng)拆了,但那個女孩以不變的姿態(tài)烙在了我的記憶里。

我在南方的飲食,完全是一種必要的生存程序的模仿,全然沒有對食物的享受。也許胃才是人體中最敏感的器官,不對胃口的東西,它永遠(yuǎn)無法幫你模仿出快感。我曾竭力模仿沿海人用嘴剝蝦吃的技巧,最后還是用吃抓飯的姿勢,把手伸進(jìn)盤子去抓,總算保持了最后一點兒民族本色,從中也找著了一種手抓食物的快感。模仿的痛苦與被嘲笑之間,我寧愿選擇被人嘲笑,起碼別人可以在嘲笑中承認(rèn)我是個異族人,使我與整整一屋子吃飯的人有所區(qū)分,在嘲笑中,我起碼有了一種身份被自己認(rèn)同的安全感。而在大的宴請場合,為了保全那點可憐的自尊,我只好不去碰螃蟹和蝦之類需要伸出我的手去對付的奇形怪狀的家伙。

我做過幾次抓飯給同事們吃,想讓這些在南方對付慣了蝦兵蟹將的家伙們也能模仿一次我的生活習(xí)俗,或者找回一點兒河姆渡先民的生活體驗。結(jié)果我把所有筷子勺子藏起來,硬是沒有一個人肯對抓飯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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