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石 杰
金一夫怎么也沒想到這節(jié)骨眼兒上竟然讓老婆撞見了。
昨夜里,他夢見一條金環(huán)蛇。那條蛇黑黃相間、體態(tài)婀娜,不聲不響地跟在他的身后,兩只圓溜溜的小眼睛緊緊盯著他的腳后跟,好像隨時準備發(fā)起攻擊,可那不緊不慢的速度又帶著幾分溫柔,似乎是特地來陪伴他的,可惜他卻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仿佛是小時候奶奶家的菜園子,又好像是一片荒郊野地,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在青草叢中散著清香,令人心醉。醒來后,他仔細回味著夢中的一切,竟然偷偷地笑了,感覺那蛇的樣子不知怎么有點兒像棉棉。
金一夫帶著愉快的心情上班去了,胖乎乎的臉上充滿了自信,一副能扭轉乾坤的樣子,見了同事就笑著打招呼。午后,他推說頭疼,和副處長說了一聲就匆匆回家了,想把一篇論文稿趕寫完。那是一家刊物的約稿,級別雖說不高,倒是能弄筆稿費的,他不想失去這個機會。想不到他剛走不一會兒紀委就打過電話來,急著要一份材料,得一把手簽字,忙得昏頭耷腦的辦公室主任就對棉棉說勞駕棉科長跑一趟吧。
金一夫處長的家就在校園南邊的小區(qū)里,幾分鐘功夫就到了。金處長聽出是棉棉的聲音,悄悄打開門,飛快地掃了門外一眼,關上,張開雙臂摟過去,箍得棉棉喘不過氣來。棉棉半推半就地說干嘛干嘛呀,我可不敢在你這一畝三分地里,那邊等著要呢。金一夫貼著棉棉的耳朵說五分鐘、就五分鐘,咋樣?掃了材料的標題一眼,也不再看,龍飛鳳舞地簽了字。筆一扔,拽著棉棉進了臥室。兩人剛迫不及待地解開褲子,外邊樓梯上就響起了咯噔咯噔的腳步聲、鎖頭轉動聲,緊接著是房門吱扭一響。臥室里的人呼啦一下子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緊忙各自拾掇著。金一夫的老婆已經(jīng)闖進來了,一張胖臉氣得紫哩蒿青的,也不等人說話,上前就抽了棉棉一個嘴巴。
“臭婊子!挺會找地方啊,是不是?”又沖上去抓棉棉的頭發(fā),被金一夫死活攔住了。
“哎哎,干啥呀,有事兒沖我來?!苯鹨环蜻€想在情人面前充英雄。
“咋著?心疼了?好!我沖你來!沖你來!”對著金一夫又抓又撓。
棉棉趁這機會,一手拿包,一手捂臉,披頭散發(fā)地從屋里跑出去了。
這天晚上,金家房子里的氣氛比當年國共談判還緊張。老婆先是逼著金一夫寫下了事情的經(jīng)過,然后提出兩個條件:一是立馬陪她上街買一件高檔的貂兒;二是讓棉棉給她賠禮道歉,并且將棉棉盡快調(diào)出教務處,兩人永不來往。
屋子里光線暗淡,金一夫縮在沙發(fā)上,沉著臉,盯著墻角的暗影一聲不吭,心里怪自己太大意了。以往老婆基本都是五點半才回家,即使提前也不過十分八分的,怎么今天這么早就回來了呢?棉棉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時連比劃帶推他的,他不聽,他已經(jīng)控制不住自己了。金一夫指頭摳著沙發(fā)墊子,心里在默默地盤算著,又覺得好笑,想不到老婆竟然提到了買貂兒這件事。買貂兒算什么條件呢?他金一夫雖說摳點兒,一個月萬八千地賺著,不至于連件貂毛衣服都買不起。反正錢是她把著的,咬咬牙,舍出萬八千的,就當是捐給希望工程了,在公汽上被人偷走了,上廁所掉進下水道了。只是這女人的妒意,真夠濃的,連他這個做丈夫的也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大約一個多月前吧,金一夫陪老婆逛街,在專賣店遇見了棉棉夫婦。棉棉正試穿一件紫色貂毛半大衣,見他們來了,打聲招呼,繼續(xù)扭著身子朝鏡子里看。金一夫也不由得盯著鏡子里的人。里面的人年輕、時尚,淺紫色牛仔褲配上這件略深一些的紫色半大衣,真是要多漂亮有多漂亮。他發(fā)覺鏡子里的人也在看他,忙把眼光抽回來,搭訕著對兩步外站著的棉棉那個小老板丈夫說:“嘖嘖,挺貴的吧?”
“沒啥,萬八千塊錢唄?!毙±习宕蟠筮诌值卣f,挺胸凸肚的,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
“嫂子,讓處長也給你買一件唄?”棉棉回過頭來,沖著正盯著她后背的女人嫣然一笑。
“行了行了,別拿你嫂子開涮了。就她那體型,穿上還不真得像頭貂熊似的?”金一夫不知怎么就說了這樣的話。老婆長得丑是真的,不過花這么多錢買件衣服,他也舍不得,他的觀點是好衣服會使丑女人丑上加丑的。讓他欣慰的是老婆在花錢上比他還吝嗇。
老婆顯然怪他在人前掉她的價了,鼓著嘴巴剜了他一眼,一句話沒說,轉身噔噔噔地出了門。
金一夫想老婆是和棉棉賭氣呢。
這第二件事可就有些難辦了。以棉棉的性格,如果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也許能同意賠禮道歉吧;可調(diào)離教務處就不那么容易了。干部的調(diào)配權一向是由校方把握的,他一個處級干部,哪有這個權利?當然了,他是一處之長,在處里說了算,如果硬找個理由和上邊談談,也許能辦到,可理由并不那么好找啊。棉棉當了三年教務科科長了,工作做得井井有條,無緣無故就調(diào)離了,恐怕說不過去,再說他也舍不得讓棉棉離開呀。兩人自從不知不覺地好上以后,他就覺得生活整個都變了,八小時以內(nèi)的每一秒鐘都好像摻了調(diào)料一般,有滋有味的,令人品嘗不盡。即使一天看不著棉棉的身影,心里也想得慌,好像掏光了五臟六腑,空落落的,處長室那張長沙發(fā)上已經(jīng)幾次烙下愛的身影了。
他想當務之急還是把老婆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再說。
金一夫第二天一早就說今天我不上班了,正好你串休,咱去買貂兒,買最好的,你喜歡哪件買哪件。想不到老婆的心思又變了,一邊摔摔打打地穿衣服一邊說:“買不買是我的事兒,不用你管!告訴你啊,我今兒哪也不去,就等著她給我賠禮道歉!”金一夫見老婆的情緒還很激動,也不敢多說,草草吃了口飯就去學校了。
溫暖的陽光照著江城大學機關樓,教務處所在的三層顯得格外靜。金一夫面對著報紙悶坐了好一會兒,咬咬牙,起身把棉棉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令金一夫煩惱的是無論他怎樣開導、央求、許愿,棉棉就是不肯賠禮道歉。棉棉倚著桌子站著,雙臂抱在胸前,一條腿腳尖點地,顫悠悠的,嘴角掛著含義復雜的笑,樣子好像在說,叫我道歉?哼,想得美,門兒都沒有!金一夫看著寫字臺上的電腦嘆了口氣。
棉棉抿抿嘴唇:“怪不得人家都叫她母老虎呢。這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難道還得給她下跪不成?”
金一夫趕忙溜了一眼半開的門,壓著嗓子說:“看你,都啥時候了,還說氣話,誰讓咱們不小心呢?”
“問你自己呀。我聽見外屋有聲兒,直朝你比劃,你就是不管不顧的,這會兒倒沒能耐了?”棉棉停下那只顫著的腿,眼睛只管盯著墻壁。
“唉,不是有把柄落人家手了么?!?/p>
“啥把柄?是人證還是物證?告訴你啊,我可沒做非法的事兒,她敢胡來我就告她誣陷?!?/p>
金一夫低了頭,他不敢把寫事實經(jīng)過的事說出來,如果棉棉知道了,一定不會原諒他的,他自己也后悔當時太軟弱了。當時,老婆揪著耳朵把他拽到寫字臺前,筆尖對著他的鼻子,他真擔心如果拒絕了,那金屬物會不會把他弄個滿臉花。
“本來我還真覺得有點兒對不起她,可那一巴掌把什么都打沒了。殺人不過頭點地,愛咋著咋著吧。”棉棉長長的披肩發(fā)一甩。“她也不想想,自己攏不住老公,跟別人耍什么橫?”
“現(xiàn)在說這些有啥用?。口s快解決問題是正經(jīng)啊。其實啥叫賠禮道歉,應景兒唄。你不應付她幾句,讓她消消氣兒,她把事情捅開了咋辦?”
“捅唄,她想怎么捅?鬧到處里,捅到網(wǎng)上?還是在全校人面前散布?隨便,我棉棉奉陪!”棉棉斜了他一眼。
“到那時咱可就沒法兒待了?!彼室獍褍蓚€人拴在一起。
“沒法兒待走人,我正嫌偷偷摸摸的窩囊呢?!泵廾薏恢谡f真話還是假話。
“你看,怎么說咱們也算好一場,你也得替我想想吧?你知道我還有下一步呢。”金一夫說了句掏心窩子的話。
“這話你跟她說去呀,要壞你事兒的是她不是我。你跟她說,我還想當助理、副校長,到時候你就是領導夫人啦。”棉棉的口氣里帶著鄙夷。
話說到了這份兒上,金一夫也沒辦法了。他眼看著往日令他銷魂的身影款款地走出去,心想女人咋都這么犟啊。棉棉說得也對,事已至此,愛咋著咋著吧,目前他所能做的也只能是靜觀其變了。
老婆見金一夫擺出一副蔫抗的架勢就火了,黑胖的大圓臉一繃,從牙縫里迸出一句話:“姓金的,別以為我拿你們沒辦法?。∧愕戎?,我要不把你們告到紀委就不是人!”
坐在沙發(fā)上喝茶的金一夫表面不動聲色,心里卻嚇得夠嗆,他最怕的就是老婆這一招。紀委那個頭兒最愛整事兒,整天煞有介事的樣子,這尋尋,那嗅嗅,好像警犬一般,除了官兒比他大的不咬誰都咬,到那時他可就前功盡棄了。他金一夫只有四十幾歲,教授、博士頭銜都有了,去年還成了校級后備干部候選人,各種各樣的榮譽沒少撈。學校黨政領導都看好他,眼看有兩個副校長就快退休了,到時候,就像大家伙說的,他不弄個副校長也得弄個助理干干吧?他了解面前這個瘋婆子,肚子里有屁就放,做起事情不動腦子。他有生以來最后悔的就是年輕時怎么稀里糊涂地娶了這么個河東獅吼呢。
金一夫知道老婆是有可能把決心變成事實的,他一邊任老婆歇斯底里,一邊迅速轉動著思維,忽然想出了一個法子。他趁老婆發(fā)泄間歇的功夫把老婆拽到身邊坐下,柔聲說:“我都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我和她沒事兒。那天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寫稿子,腦袋累糊涂了吧,就覺得進來的是你,不信你問問她我是不是叫你名字來著?再說我們也沒做什么呀。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其實還是你自己沒有自信。她要是個下崗賣菜的、長得跟丑八怪似的,你能這樣沒完沒了?”
“姓金的,你還迷著她哪!你……”老婆騰地從沙發(fā)上蹦起來,金一夫這才意識到說走嘴了。
“看你,氣性忒大,我這不是打個比方嘛。其實你嚷嚷半天我看就有一句話對,棉棉還真沒啥了不起的,是你把她看得太重了。這回評碩導,她就沒過去?!?/p>
“哼!活該!現(xiàn)世報!”老婆的臉色有些和緩了。
“校長說了,從明年起帶研究生漲價,一個學生五百。你說你把我整臭了有啥好處?還不得我給你掙錢、給你撐腰?真把我整臭了到時候你哭都來不及啦?!?/p>
“我也不是想整你呀,我是想整她!”老婆嘟嘟囔囔地說。平心而論,金一夫對她還是不錯的,不吵不鬧,沒有說道,收入從來都主動交給她,尤其這后一點,讓她格外滿意,現(xiàn)在這樣的男人不多了。
“整她不就得牽連上我嗎?我也讓她給你賠禮道歉了,她不好意思來,說沒臉見你,你說就是賠禮道歉你能得著啥?再說了,人家有錢有勢的,能看得上我?也就你把我當盤兒菜吧?!苯鹨环虻雇f話。
“哼,不就有倆破錢嗎?有啥勢?。 ?/p>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大前任校長可是她表姑父啊,要不她能留校嗎?”
“得得,哪百年的事兒了,干脆拉出個木乃伊當祖宗算了?!?/p>
“這你可說錯了,官官相通,你知道人家和現(xiàn)任校長啥關系呀?告訴你吧,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打個噴嚏就夠咱們跑半天的了。”
“照你這么說她也不能從教務處出去了?”
“也不是,得等機會?!?/p>
“那這事兒就這么完啦?”
“誰說完了,禍是我惹的,我得補償你呀。這不,你快過生日了,我想送你個大禮物?!?/p>
“你還記得我的生日??!”老婆矮胖的身子扭了扭,“說吧,啥禮物?”
金一夫笑了,知道老婆已經(jīng)有些回心轉意。他又往老婆跟前湊湊,對著老婆的耳朵說:“我?guī)湍阍u個碩導,咋樣?不過可得明年兌現(xiàn)?!彼芮宄F(xiàn)在,當務之急是把老婆徹底壓住。
老婆眼珠子轉悠著,心里很有些出乎意料。多年來,她一直在圖書館當管理員,每天上班來了,下班走了,就是為了混一份兒工資,帶研究生的事兒想都沒想過。她抹搭著眼皮,嬌嗔地掃了丈夫一眼,驚喜已經(jīng)爬上眉梢。驚的是像她這樣一不會搞科研二不能上課的人怎么能帶研究生呢?她要能帶研究生,那全校人不都當碩導了?喜的是萬一真成了碩導,那可就抖起來啦。不要說在圖書館那幫人面前身價倍增,單只說這經(jīng)濟收入也不一樣?。【痛驇蓚€學生吧,一個五百,兩個多少?一千哪,每月多收入一千元可不是小數(shù)目!可以買件貴點兒的衣服,換雙高檔的鞋子,就是存進銀行也美滋滋的喲。再說也氣氣那婊子!丈夫說得也對,整她就得掛上他,萬一弄僵了,他抬腿走人,豈不是落個人財兩空嗎?
金一夫老婆想到這繃得緊緊的大臉松了下來,不過一時還抹不開面子,撅著嘴巴說:“那……你可別蒙我?!北唤鹨环蜻m時地拽了過來。老婆半是撒嬌半是撒氣地用臂肘搗著金一夫的腿根說你要蒙我我就上紀委。金一夫說上紀委,上紀委,不就是上個紀委嗎?先讓你吃根黃瓜怎么樣……兩人一個嬉皮笑臉,一個忸怩作態(tài),摟摟抱抱地進了臥室。
不一會兒,一堆紙屑隨著尿臊沖進了衛(wèi)生間的下水道。
金一夫為碩導的事兒忙開了。他很清楚,一年的時間轉瞬即逝,他得只爭朝夕,為老婆評碩導創(chuàng)造條件。老婆是畢業(yè)二十年的老本科、六年以上的老副高了,資歷夠;差的是科研成果和授課。金一夫就從成果開始。正好省教育廳開始申報科研項目,他拎了兩瓶好酒,拿了兩條好煙,打通了廳里一個同學的關系,替老婆弄了一個;又在自己申報的那個上面把老婆列為第一參與者;接下來就得替老婆寫論文了。他大小也算是個才子,雖然沒有什么思想,筆頭子倒挺流暢,只是自己的專業(yè)是教育,寫新聞方面的論文,就有些別扭,不得勁兒,心想若是擁有棉棉這樣要長相有長相要文采有文采的女人多好啊!
棉棉見金一夫前些時有意疏遠她,人前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心里有氣,故意把頭昂得高高的;評碩導一事更使她心里生了怨恨。誰不知道評碩導是一場爭奪戰(zhàn)啊,讓副處長替他參加評審會,什么意思?這不是成心讓她好看嗎?副處長是什么人?是武則天、西太后,處里哪個女人有好事不把她氣得吐白沫?天底下的好男人真是死絕了!后來,她發(fā)現(xiàn)金一夫忙著搜集新聞方面的資料,埋頭寫新聞方面的論文,覺得奇怪,一問,才知道母老虎要評碩導,方知后院那場火已經(jīng)滅了,撇撇嘴巴,不屑地笑笑。
轉眼間到了來年四月初,碩導申報又開始了。金一夫老婆也堂而皇之地有了兩個省級項目、三篇新聞專業(yè)論文,接下來要處理的就是另外的事了。
這天早晨上班不久,金一夫就來到了新聞學院院長的辦公室。院長是個年輕人,前幾年博士畢業(yè)招聘過來的,平素和金一夫沒什么來往。見金處長這么早就上門了,知道有事,忙起身讓座、沏茶。兩人嘮了幾句閑嗑后,金一夫就直奔主題。他咧嘴笑笑說:“小陳啊,有件事兒想求你幫幫忙。你看,我老婆也是四十好幾的人了,前些年盡忙家務了,把事業(yè)耽誤了。去年呢,孩子考大學走了,她也有了閑空。這不,這一年還真鼓搗出點兒東西。她是新聞專業(yè)畢業(yè)的,我尋思能不能報個碩導,帶倆研究生?”
陳院長聽了金一夫這番話,明白了,心想怪不得這大半年金處長對他格外熱乎呢。不管在哪兒,見了面總是主動打招呼,噓寒問暖的,鬧半天在這等著呢。陳院長扶扶眼鏡,心里有些不自在,心想你金處長不會不知道吧,帶研究生的人得授過一兩門專業(yè)課。你老婆根本沒有教學實踐,卻想帶研究生,這不太荒唐了嗎?可是他不想得罪金處長。他一邊翻著金一夫遞給他的申請書一邊故作漫不經(jīng)心地說:“金處長真客氣,還親自把材料送來了。喲,教學情況怎么沒填哪?”
金一夫尷尬地笑笑,心想沒有差頭兒我犯得上找你嗎?他挪挪已經(jīng)有些發(fā)福的屁股說:“這個,我剛才不是說了嘛,家里的事兒把人家耽誤了。你說說,一個女人,又管孩子又上班的,哪還有時間上課啊?”
“這樣子不大好吧,而且即使評上了不也得上課輔導學生嗎?”
“所以才請陳院長關照啊。小陳,到時候你們別給她安排課,給倆學生就行。你放心,學生她保證帶好?!苯鹨环蛞桓毙攀牡┑┑臉幼?。他本科也是學新聞的,考碩士時才改了專業(yè),就憑當年那點兒底子,估計替老婆帶倆研究生沒問題。再說了,現(xiàn)在帶研究生不也就那么回事嗎?證書到手,完事大吉,水平早就沒人提了,哪個傻帽還那么認真啊。
“其實我這里也就是認定一下資格,研究生院還得復審呢。”陳院長想了個脫殼之計。
“那邊再說那邊的。假如研究生院有人問,你就推到我頭上,怎么說都行?!苯鹨环蛴悬c兒不高興了,覺得小陳辦事啰嗦,太謹慎。
話說到這份,也沒法再往下說了,兩人又開始嘮別的。
“小陳啊,你來江城大學也有三四年了吧?”
“四年多了。”
“咋樣?適應了吧?”
“有什么適應不適應的,就那么回事吧。”小陳的話里帶著煩悶。
“家里每月收入過萬了吧?”
“金處長真會開玩笑啊。我一個月才四千多么,我老婆八百?!?/p>
“怎么?你老婆的工作沒解決?”
“唉,說是安排、安排,可一直在食堂打雜,掙的錢能養(yǎng)活自己就不錯了。”陳院長的愛人是下崗工人,學校招聘時說給博士家屬安排正式工作,報到后卻始終拖著。
“看起來校方也不守信用啊。這樣吧,圖書館館長是我高中同學,我再跟上邊說說,看能不能安排到圖書館去?!?/p>
“真的?金處長,那可太謝謝您啦!”陳院長一下子激動起來,兩手互相搓著,險些站起身,鏡片后的眼睛也放了光。他沒想到金一夫這么熱心腸,有些為剛才的態(tài)度不好意思,“金處長,我來的時間短,有些事還請您多理解呀。只要您和別的部門溝通好了,我這里肯定沒問題的。”
金一夫拍拍小陳的肩膀,告辭了。
研究生院好辦,院長是個逍遙派,不攬權,能推的事都推給下邊辦。評選辦主任是他的學生,一個電話過去,就能搞定。當然,為了保險起見,他已經(jīng)叮囑過教務科干事了。如果有人問起,就說他老婆大以前在新聞學院上過課,那時候新聞學院還叫新聞系呢。比較麻煩的是終審那一關。終審由校學位委員會投票決定,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同意了,就上;可是誰敢保證有三分之二以上的票數(shù)呢?
金一夫也是學位委員會成員之一,對學位委員會的情況了如指掌。學位委員會成員大多是各院系的頭兒,他仔細想了一下,覺得大體上可分為這么三類:有幾個人是跟他或者他老婆有矛盾的,估計不會同意;有幾個人是他的哥們姐們,肯定沒問題;剩下那些人就說不準了?,F(xiàn)在的知識分子一個人有八個心眼,誰摸得透別人的心啊?眼看評審日期逼近了,金一夫和老婆商量了一下,決定以私人名義請后兩類人吃飯,順便也請請新聞學院的陳院長。老婆小心翼翼地說是不是把他們都請來呀?他想了一會兒,陰沉著臉色說:“不行,現(xiàn)在學校對這類事抓得可緊了,萬一有人捅上去,麻煩就大了。”至于陳院長老婆工作的事嘛,對不起,只能等評審結果出來再說了。
酒宴擺在市里一家新開的海鮮館,老婆也參加了,因為席上有幾位女客。整個宴會過程觥籌交錯、氣氛熱烈。在座的專家教授們對酒肉佳肴早就司空見慣了,感激和熱情是做給主人的,人嘛,得懂情理。金一夫沒提老婆評碩導的事,一個字都沒提,只說三月里老父出車禍,他忙昏了頭,教學工作多虧在座的各位支撐著,幫了他這個處長的大忙。今天他是私人掏腰包宴請大家,以后有用得著各位的,還望鼎力相助。老婆悶頭聽著,以為他是含冰吐不出水,急得直咬嘴唇,幾次想把話挑明了,都被他用眼神兒壓回去了。他相信,在座的人智商都不低。
金一夫沒想到老婆在酒席上這么興奮,不但替他喝了幾杯啤酒,還主動要了白的,大有巾幗不讓須眉之勢。一張長著雀斑的黑胖臉紅漲得如卷簾花瓣,說話幾次失了分寸。在場的人巴不得如此呢,就有人故意開玩笑,說她美如天仙、艷若桃李,把金處迷得人比黃花瘦了;她也回敬他們,故意做出副天仙桃李的樣子,笑得一身肥肉亂顫,舌頭在嘴里直打滾兒。金一夫倒顯得有些落落寡合,心思早游到酒席外去了。好幾次,他都在想,若是換了棉棉會怎樣呢?換了棉棉,一定會大大方方地敬酒,恰到好處地說話,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臉上始終帶著女主人的清高,溫柔可人,再不時地給他一個會心的微笑……他想得有些入神了,竟用自己的筷子給對面的女客夾了兩次拔絲地瓜,那是棉棉最愛吃的。
不久后,碩導評審結果發(fā)表了,金一夫老婆剛好以三分之二的票數(shù)過了關。網(wǎng)上同時還公布了一份干部調(diào)整聘任文件,棉棉從教務處出來了,升任研究生院副院長。
幾天后,棉棉主動來到了金一夫家,手里提著一個精美的大紙袋,一進門就沖著金一夫的老婆笑微微地說:“嫂子,祝賀你呀!這又搞項目又發(fā)論文的,一下子就評上碩導了,不簡單;我也要離開教務處了。那邊讓我負責導師教學和管理工作,往后還得和金處打交道呢。我每周想聽兩個導師的課,什么時候輪到嫂子了,可千萬別把我趕出來呀。這幾年金處和嫂子對我挺關照的,買個禮物表表心意?!?/p>
紙袋打開了,是一件半長的貂毛大衣,棕色的、肥腰身,圓圓的領口敞得很開;配著金一夫老婆沒有脖子的胖臉和粗短身材,真有幾分貂熊的樣子。
金一夫低著頭,臉上的表情不知是哭還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