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友福
老宅,據(jù)說有二百年的歷史了。然而,它蒼而不老,時時氤氳著古老和新奇,正如老宅的人們,日出而作之后,便有些許故事,陳舊的、新鮮的,自老宅的門縫里娓娓道來。
強伯走出老宅時的聲音,驚醒著寂寞中的老宅。那兩扇大門好像是自動閃開的,為他讓出一條路來。緊接著,你就會聽到他的腳步聲,那聲音總是鏗鏘有力。特別是經(jīng)過天井時,一口濃痰隨口而出,霸氣且響亮。這就是老宅,老宅一天的生活,有序地開始了。
緊接著,強伯會從天井來到門口,在寬敞的曬谷場上轉(zhuǎn)上一圈,看看天邊,又看看眼前。接著,強伯就從口袋里掏出煙袋來,卷一根毛煙,猛吸幾口,濃濃的煙味便在他的周圍彌漫開來。早起的雞們鴨們以為強伯會施舍點什么好吃的,所以都好奇地提起脖子,緊跟著強伯不放,但是,它們很快就失望了。強伯等到領頭的雞或鴨來到他身邊時,突然飛起一腳:“干你娘!”驚惶失措的它們很快就散開了。
老宅熱鬧起來了,鍋碗瓢盆的交響曲,幾乎同時在老宅八戶人家中此起彼伏。炊煙裊裊升騰起來,好聞的稻草味和其他干柴味,隨即彌漫在老宅上空。
強嬸系著圍裙來到門口,沖著正吸毛煙的強伯叫了起來:“吃飯了,老小子!”
“知道了,叫魂啊你!”強伯的回答也是簡單且霸氣。
強伯甩開大步往回走,不久就看到他盛了一碗紅薯稀飯又來到門口。隨即,三嬸三叔端著飯碗出來了,二哥三哥也來了,小伙伴們更是爭先恐后,連歪叔也端著飯碗出來了。再看隔壁老宅,人們?nèi)齼蓛啥紒淼搅碎T口,熱騰騰的飯碗加上早晨短暫的新聞講古,你一言我一語,天南地北,葷素搭配,話配著飯,飯配著話,把早餐聊進了肚子里。沒過多久,已是八點光景了,于是,強伯戴上斗笠,拿著哨子出去了。
大家都知道,生產(chǎn)隊要開工了,都得回家準備一下,前一天晚上的排工表上已經(jīng)清清楚楚地寫好每個人的工作內(nèi)容和工作地點,中午前這幾個小時還是要去磨一下,要不,會扣你的工分。
哨子聲從老宅開始,慢慢延伸到各家各戶,人們拿著鋤頭什么的紛紛上工去了。
歪叔是不上工的,強伯也拿他沒辦法。每天早上,歪叔不吃稀飯,他吃的是撈飯,就是在大米熟透的時候,把米飯撈上來盛在一個大碗里,讓鍋里的米湯繼續(xù)燉著,等到米湯黏稠的時候才?;?,這米湯就是下飯的湯了。
每每看到歪叔吃飯,我總是忍不住流下口水。有時候歪叔碗里還有幾顆花生米,免不了又要干吞口水了。
人們上工去了,歪叔才推著那輛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的永久牌自行車,來到門口,先試試鏈條剎車是否良好,然后再讓自己左邊那條半瘸的腿上了車子,收起另一條腿的時候,自行車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匦凶咴诼飞狭恕?/p>
歪叔是去搭客的,從老宅后面的板車路到公社旁的街上,每人五分錢,有時候是一毛錢。那要看搭的是誰,要是成才叔的話,他會給一毛錢,因為他要去五公里外的小學代課去。
別看歪叔瘸著一條腿,但他騎車的技術卻是一流的,且準時到達目的地。所以,在為數(shù)不多的搭客中,歪叔的生意總是最好的。
別人干這行的,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要小心翼翼,一旦被抓,會送去修水庫。而歪叔不同,一來他是獨身,無兒無女;二來他有殘疾;三來他的脾氣臭,罵人的水平?jīng)]人能比。所以,強伯雖然霸氣十足,也不會對歪叔施以權勢,總是放任自流。
據(jù)母親講,歪叔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癥,因為父母去世得早,沒人管他,就落下了這個病。歪叔雖然是一個人過日子,可他的日子是我們這些孩子們羨慕得不得了的好日子。
每每歪叔看到不高興的事,就會隨口罵一句:“要敗了,才會有這事?!?/p>
對于我們孩子來說,最過癮的莫過于晚上看電影和看批斗會。這不,強伯說今晚又有批斗會了。
我十二歲了,這種批斗的場面看過不少回了,如果說最有意思的,莫過于批斗天下叔了。
帶頭的是成才叔,聽說成才叔公社那邊有人,是八二九的,而天下叔是另一派的,聽說是什么K派的。原先成才叔和天下叔是好兄弟,他們一起上學下學,不知道因為什么,回到村里不久,兩人卻斗起來了。
強伯說成才叔是教育戰(zhàn)線的,天下叔是牛鬼蛇神,要被批斗的。在成才叔和天下叔沒有反目成仇的時候,我曾經(jīng)在和小朋友們捉迷藏時偷聽過他們在石榴樹下的談話。
那是一個月亮含羞的夜晚,天上的云兒遮住了大半個月亮,天下叔和成才叔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到了石榴樹下停下了。
“把素芬讓給我吧,你也知道,我都和她睡了,再嫁給你,你不覺得難受?”這是成才叔說的話。
“不行,我和她父親說好了,她要嫁給我,你就別再說了。我爭的是一口氣,別以為別人不知道你的為人,你是用強的,素芬早就和我說過了。”
天下叔聽了成才叔說的話,顯然很生氣,黑暗中,我雖然看不清天下叔的臉色,但我知道,他的臉色一定是很難看的。
“那么,你是說,你不想讓我了?小時候你總是讓著我,現(xiàn)在你又要跟我爭了,這有意思嗎?”
這下天下叔真的生氣了:“這是原則問題,不是讓不讓的問題。再說了,人不是東西,沒有讓和不讓的說法。你以為得到她的身子,就能得到她的心了?做夢吧,我的原則不變?!?/p>
就在他們爭執(zhí)不休的時候,強伯從暗處走來,手上的毛煙在黑暗中閃爍著,忽明忽滅。他咳嗽一聲,兩人都不再說話了。就這樣,強伯權威性地總結了他們的談話。
強伯說:“天下要看清形勢,首先是K派的日子不能長久,再者,奪人家的女孩子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什么事情都有個先來后到,要不,豈不亂了套子?”
我倒是不清楚強伯為什么一直向著成才叔,要說管生產(chǎn)抓生產(chǎn)是他的事沒錯,可這男女之事他也要管。況且成才叔和天下叔,雖然都是一個大宅子長大的,但是,天下叔和我們才是隔代親,而成才叔卻是另一宗親的。
素芬是鄰居的女兒,長得很耐看,特別是頭上那兩條麻花辮子,長長的垂在腦后,非常好看。
天下叔和成才叔都對素芬有好感,可是,素芬卻只對天下叔有意思,這當然惹怒了成才叔。
我雖然不懂得這些復雜的關系,但是,母親和父親的談話,讓我多少懂得一點點。那時候,天下叔雖然沒說什么,表面上讓強伯占了上風,可他對強伯的厭惡,我是看得出來的。
“天下不會就此罷休的,老強也真是的,非得這樣不可?”
這話是父親說的。父親還說,他像出嫁的女兒一樣,在大隊那邊,管不了這邊的事情。父親在大隊壓面廠工作,并不知道小隊里發(fā)生了什么,也不想了解或參與他們之間的紛爭。
天下叔剛從街上回來,還沒走進家門,就被幾個人一擁而上,捆綁著押向大隊部。那些人在帶走天下叔時,順便在他頭上戴上一個高高的紙帽。
不一會兒,口號聲就傳開來了,此起彼伏,沒完沒了,很多人出來觀看。
天下叔帽子上那幾個歪歪扭扭的字我認得,叫“頑固派”。但是,我還有個新的發(fā)現(xiàn),就在天下叔被押走不久,后面來了強伯和成才叔。他們在老宅的轉(zhuǎn)角處低語了幾句,隨后強伯就匆匆走開了。
我看過不少像天下叔那樣被綁的人,我們學校也經(jīng)常批斗這樣的人,但天下叔是生活在我身邊第一個被綁的人,所以,我記憶猶新。
天下叔被抓后,當天晚上就在大隊部召開了批斗大會,天下叔跪在主席臺上,身邊是成才叔和強伯。
所有的口號都是成才叔帶頭喊出來的,下面馬上有人響應。斗完了天下叔,就開始放映電影。
還是那些看過好幾回的樣板戲,可我們照樣很高興,可以看看那些身穿軍裝的演員們。
當然,喜歡看的人不光是我們小孩,大人們對電影同樣趨之若鶩。
這天晚上,我看到那個叫素芬的女人,蹲在一個角落里哭泣。
幾天后,強嬸的吵鬧聲驚動了母親。這聲音好像很久沒有了,竟然也驚動了老宅所有的人家。
歪叔說這是要敗了的先兆,要不要敗我不懂,可我知道強嬸的確哭得很傷心。她的肩膀一會兒顫動一下,一會兒抽搐一下。大人的眼淚流下來,而且是當著外人的面,不知道她會不會感到難為情。
好奇的我也跟著母親到強嬸的房間去。
“嫂子,凡事得忍一忍,再說了,那也只是在一起,整天上工,能不在一起嗎?又沒有誰發(fā)現(xiàn)他們做了些什么,你何必自找沒趣?”
強嬸個子矮,人也長得不怎么樣,況且一下子生了十來個小孩,肯定比不了其他女人光彩。而強伯是一隊之長,他想要個女人,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母親勸著正在流淚的強嬸。
“英啊,你不知道,他們在西房邊草垛,好幾個人看到了?!?/p>
“這個沒良心的,我為他生兒育女,受苦受累,他卻這樣對我,天啊,我不想活了?!睆妺鸬目藿新曉絹碓巾懥亮?。
強伯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了強嬸的身后,人們用詫異的眼神望著強伯。要知道,強伯最煩的就是女人的無聊和耍賴。強伯一巴掌打過去時,強嬸的臉上立即爬上了五個紅紅的指印。
“干你娘的不嫌害臊,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給我滾回去!”
強伯邊罵邊拿眼瞪著大家,人們感到?jīng)]趣,就一一散開了。
“自己不檢點,還要罵別人,真是的?!蹦赣H放棄了繼續(xù)勸告強嬸的努力,站起來邊走邊說。
因為父親是大隊上的人,從不參與這邊的事,所以,強伯對我母親說的話,也不敢說些什么。
強嬸看到離去的人們,一時沒了支撐點,心中便沒了底氣,抽搐著臉,回房間去了。
天下叔被關在大隊部里。他被關的地方,是具有地方特色的、很有戲劇性的地方。原來成才叔異想天開又另辟蹊徑,把天下叔關在谷箱里。這谷箱三面固定,前面是可以開啟的門,這門一關上,里面是悶熱難當。況且當時天氣正熱,天下叔差點兒悶死在這谷箱里。
那天下午,父親從大隊部經(jīng)過,偶然得知了這一消息。本來父親是想向成才叔求情,讓他放棄對天下叔的關押。但是,父親沒有任何派別,兩邊的人都不理他,所以,父親就趕到家里,和天下叔的母親談及此事,讓她盡快想辦法解救天下叔。
這還得了!天下叔是他母親近五十歲才得到的兒子,當年冒著生命危險把他生下來了,而且是家中的獨子,自然是心痛得不得了。母親常說,天下叔到了三歲還沒有斷奶,上了初中還是他母親給他洗腳侍候他上床睡覺的。得到消息后,天下叔的母親第一反應就是嚎啕大哭。接著,就大罵成才叔不得好死,想那多年來視成才如己出,他卻如此對待自己的兒子。老人家一怒拄著拐仗趕到大隊部,此時剛好成才叔外出參加批斗會回來,迎面碰上了老人家。
一頓臭罵是免不了的,成才叔這才帶著老人家去了谷箱。一打開箱門,就發(fā)現(xiàn)天下叔已經(jīng)昏迷不醒了。在老人家的哭罵聲中,成才叔才解開了綁在天下叔身上的繩子,讓幾個人扶他回家。
如果說這次結怨成了他們?nèi)蘸蟪沙鸬膶Щ鹁€,倒不如說是成才叔走向自我毀滅的奠基石。
天下叔緩過一口氣的時候,我和幾個小伙伴也在一邊看熱鬧。天下叔的母親那驚天動地的哭泣感動了上蒼,天下叔終于活過來了。
我也同時發(fā)現(xiàn),那個叫素芬的女人也來看天下叔,楚楚可愛。她站在老人家(我并不知道該如何稱謂天下叔的母親,我母親沒說,我也不懂,權且以老人家稱之)身邊,一邊安慰著她,一邊為天下叔倒湯倒水,儼如早就過了門的媳婦一樣。
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強伯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作為一隊之長的他,此時又到哪兒去了呢?
強嬸和母親一樣,站在老人家身邊陪著流淚。
“那外宗親人就是不可靠,這不,差點兒搞出了人命。她嬸還一直對他那么好,良心喂狗去了?!?/p>
強嬸忿忿不平,一直在咒罵成才叔。
在大人們的言談中,我懵懂得到一點兒信息。成才叔的父親早年去了南洋,回來后給成才叔的母親買了個兒子,這兒子就是現(xiàn)在的成才叔。
有人說是成才叔的父親怕妻子改嫁,因為她沒有一兒半女,所以才會有這一手。然而,他第二次去了南洋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更為可怕的是,成才叔的母親和強伯好上了。這是從強嬸在和母親的哭訴中得知的。
我也覺得成才叔的母親比強嬸好看,而且她從不多說一句話,不管強嬸有意無意中的指桑罵槐,還是閑談中的刻意貶損,她從沒有爭辯一句。
歪叔騎車回來了,進大門的時候,他小心提著車子,呵護嬰兒般讓車子慢慢停靠在下廳邊。
這么多的人聚集在一起,吵吵鬧鬧的,讓歪叔大為光火,“要敗了”那句口頭禪又脫口而出,隨即一口濃痰擲地有聲。他就坐在那兒卷著毛煙抽。
我很怕歪叔,很多小伙伴都很怕歪叔。我們很少看到他笑,好像他一生下來就不會笑似的。
“干你娘成才,我跟你沒完!”
天下叔剛剛恢復點力氣,就罵開來了。素芬總是安慰著他,她那會說話的眼睛,讓天下叔一時沒了脾氣。
奇怪的是,天下叔和成才叔的恩怨,好像全都了結了,因為再也沒有看到成才叔帶人去抓天下叔了。那些游街戴高帽的壞分子,也沒有出現(xiàn)在鄉(xiāng)村小道上了。
老宅迎來了少有的安靜,連雞鴨們都沒了往日的胡鬧。我只是覺得屋檐上的橫木,又老了很多。
可是,蒼老的老宅又有故事發(fā)生了,老宅一下子熱鬧起來了。
要不是強伯穿錯拖鞋走出老宅,他和成才叔母親的故事還是沒有誰敢公開傳播。
據(jù)說那天強伯在成才叔那喝了酒,強伯喝醉了,在天快亮的時候他才從成才叔家出來,驚慌失措地走進老宅。再出來時,強伯卻穿著成才叔母親的拖鞋。
強嬸有了罵人的把柄,也有了反守為攻的依據(jù)。反正強嬸站在大門口,直截了當罵了起來。
沒有誰出來分辯,強嬸東拉西扯了大半天,因為沒有對手,只好悻悻而歸。奇怪的是,這次強伯沒有出手打強嬸。
我再次看到成才叔的母親時,再也不覺得她有多漂亮了。
一直在學校代課的成才叔突然回家了,不是說他馬上就可以轉(zhuǎn)正了嗎?那可是公家的人了,鐵飯碗呢!這一天,正是天下叔和素芬結婚的日子。
天下叔和素芬的婚禮,簡單而熱鬧,老宅也因此煥發(fā)了青春,那兩扇斑駁的大木門一時也精神了很多。
我仔細數(shù)了一下,那天在上廳擺了五桌酒席,平時難以見到的紅燒肉擺滿了一桌。特別是那讓人流口水的糖果,我的手中有了五顆。就為這,我高興了好幾天。
“做了流氓還能教書嗎?不要臉!雜種就是雜種,哪個雜種能有好下場?”天下叔在門口大聲說道。
對于什么是流氓,我還沒有從書本上了解到,但是我看到,成才叔的左胸前再也沒有別著一支鋼筆,從前他在人前的威風勁兒,好像也沒有了。成才叔低著頭,不敢正眼看人,匆匆躲進老宅里。
“就這么下來了,應該去找他們說道說道,哪有這樣的事?”強伯對于成才叔沒有代課,很是不滿,勸成才叔找他們說理去。
找誰說理,我也不懂,但是,成才叔誰也沒找,倒是整天鼓搗著一臺裝著三節(jié)五號電池的半導體收音機,也算是一道鄉(xiāng)村特有的風景線。
那時候,這種半導體收音機算是稀罕物,一個村子里沒見到幾個。
天下叔結婚后不久,就去了大隊部的磚廠。這在當時是很多人想進而苦于無門的好差事,卻讓天下叔一馬爭先了。雖然天下叔每次回來時一身灰塵,但那是驕傲的灰塵,有別于其他人的灰塵。因為,我知道天下叔去的時候叫上班,回來的時候叫下班。我也沒有看見過老宅里其他人上過班或下過班。
所以,我對天下叔是既崇拜又羨慕。
沒過多久,安靜的老宅又有了新聞,這新聞還是特大的,可以說是老宅有史以來最駭人聽聞的大新聞。反正整個村子為這事轟動了,我們村也因此出了名。
“叛黨投敵”、“里通外國”,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但我好奇,于是,幾個小伙伴在一起,爭論著這新鮮的名詞。
沒有結果。爭得臉紅耳赤,誰也說不清楚這些名詞的深刻含意。有人說是特務,有人說是間諜,有人說是反動派,最后,都不了了之,誰也沒法說清這些罪名有多嚴重。
但是,這些罪名是安在成才叔頭上的罪名,據(jù)說是要掉腦袋的。剛剛聽大人們討論成才叔的罪名時,公安局的人就來了。
那些戴著白蓋帽的公安人員沖進了老宅,沖進了成才叔的家,從成才叔的床頭柜里搜出一臺紅木殼的半導體收音機。那是成才叔平時愛不釋手的收音機。
公安人員說,收音機頻道的指向,正是臺灣之聲廣播電臺的位置,這就是投敵的證據(jù)。另外,他們從成才叔的抽屜里,還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來往于香港的信件。
“通敵犯!”公安人員說著,拿出一副手銬銬住了成才叔的雙手,并讓成才叔在一張紙上蓋手印。成才叔被押上吉普車的時候,我看到了一身灰塵的天下叔正從房間里走出來,到大門口,目送著成才叔上車。
在成才叔上車那一刻,我看到了天下叔眼里復雜的眼神。
是三哥帶回來的消息,才得以確認。聽說問題還很嚴重。
三哥是通過父親的關系進入學校代課的。三哥說,成才叔在學校亂搞男女關系,把教務處的一個女同事搞到手,后來又通過關系把她弄到香港。那天公安人員查到的書信,大都是他和那個女人來往的書信。
那臺半導體收音機就是那個女人送給他的,說是讓他無聊時可以解解悶。成才叔除了和她書信來往之外,就喜歡聽收音機。他想了解那邊的情況,以便有朝一日也可以到香港找她。
但是,成才叔不應該收聽臺灣電臺的,更何況是什么臺灣之聲廣播電臺。于是,有人向公安局舉報了他。成才叔先是代不了課,又有了牢獄之災。
可是,到底是誰那么了解成才叔的生活習慣,又是誰那么了解成才叔在收聽敵電臺,和國外有聯(lián)系?
這個問題沒人知道,一時成了老宅一謎。
成才叔身陷囹圄,并很快有了結果,被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送到邊遠山區(qū)勞動改造去了。從此,老宅里再也見不到成才叔的身影了。
這時候,天下叔從大隊部的磚廠轉(zhuǎn)到了供銷社,負責草席收購工作。強伯倒是老了很多,花白的胡子,花白的頭發(fā),那滿是皺紋的臉上溝壑縱橫,腳步再也沒有當初那么剛勁有力了。
強伯和強嬸的爭斗時不時在發(fā)生著。但是,近段時間來,卻漸進減少,有偃旗息鼓的跡象。皺紋不知不覺爬上了他們的眼角、嘴角,頭發(fā)變得不再烏黑明亮,歲月就像一把刻刀,驀然回首,兩人都是遍體鱗傷,慘不忍睹。
二哥三哥參軍去了,成才叔進了監(jiān)獄,天下叔吃了公家飯,老宅安靜了許多。只有歪叔,每天照常踩著自行車去拉客。當然,他那句口頭禪還是經(jīng)常掛在嘴上,罵人的時候還是少不了那一句。
天下叔的仕途真可謂一帆風順,一路過關斬將,從供銷社到鎮(zhèn)派出所,雖說只是借用,但是,有借就有用。這不,沒過多久,車管所就調(diào)他當隊長去了。
我從小學上了初中,學校也開始注重學習。緊張的學習,讓我暫且寄宿在學校里,回家的次數(shù)少了,老宅似乎也少了很多故事。
很快,村里的田地分到了各家各戶,人們的生活隨即好了起來。
作為一隊之長的強伯,一時間成了閑人。生產(chǎn)隊什么都分完了,他這個隊長也只是個掛名而已,沒有實質(zhì)性的工作。
他是很閑,再也不用每天早上吹著哨子喊出工,再也沒有哪家因為沒有勞力沒有工分而分不到糧食找他求情,讓他為難,讓他發(fā)火,同時讓他感到自己是救世主的化身,所以,他也有點失落。
沒法居高臨下一呼百應,強伯就選擇了種蔬菜。
強伯的菜在市場上還是很搶手的,因為多年的勞動經(jīng)驗,讓他掌握了蔬菜的種植季節(jié)、施肥時間、采摘時間,七十多歲的他,竟然有著少有的輕松。
天下叔又高升了。據(jù)母親說,這回天下叔可升得高了,是鎮(zhèn)上的水利局局長。他剛上去那年,正趕上什么干部年輕化的要求,加上他原來的上司早就官復原職,所以,仙及了他,于是,天下叔也順竿而上當上了局長。
在我的印象中,天下叔總是出手大方,樂于助人,且平易近人。和氣、豪爽一直是天下叔留給村民們最好的印象。
同時,天下叔也是老宅里走出來的最大的官。有時候跟同學們炫耀時,我總是把天下叔搬出來,讓他們看看我們宗親中最大的官。
強伯是閑,可強伯的眼睛也很毒。多年來練就的洞察世間百態(tài)的本領,讓他很敢斷言,不管對誰,總是一說一準的。
這不,他說成才叔要出來了,沒過多久,成才叔真的出來了。
成才叔出來的時候,我們都去看了,很熱鬧,老宅的門坎頓時光滑了不少。成才叔的發(fā)型是個小平頭,一個舊挎包橫放在地上,顯得很孤獨的樣子。
成才叔見人就發(fā)煙,很熱情。當然,也沒有人問他在里面的情況?!盎貋砭秃?,回來就好,今后有什么打算?”這是強伯問的。
“能有什么打算?種田唄?!背刹攀搴┬χ?/p>
“種田也沒什么不好的,糧食多了,就種點其他能賣錢的。地是自己的,這還不簡單?”強伯鼓勵他。
成才叔是白了,也胖了點兒,臉上有了幾道皺紋。但是,他的發(fā)型總是讓人感到別扭。因為在我所有認識的親戚中,還沒有哪個人的發(fā)型是成才叔那樣的。
成才叔笑呵呵,讓人覺得很可親的樣子。
天下叔是到了晚上才知道成才叔回來的消息的。他主動登門拜訪,讓成才叔很感動。
看到天下叔的到來,成才叔的母親很熱情地為他泡茶,成才叔則掏出上海煙請?zhí)煜率宄?。天下叔擺擺手說:“抽我的。”說著,就拿出一包紅塔山來,丟在成才叔的桌上。
“回來就好,今后有什么困難說一聲,幫不了大忙,幫個小忙總是可以的。再說了,自家兄弟,就別分你我了。”
天下叔說著,大方地坐在成才叔的對面,讓成才叔一時感到尷尬和難受,還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壓抑感。
天下叔沒坐多久,就說自己有事先回去了?!皠e忘了,有事說一聲?!迸R走時,天下叔又吩咐一句。
“一定的,該麻煩你的時候,一定的?!?/p>
成才叔嘴上是這么回應著,看著轉(zhuǎn)身離去的天下叔,眼睛里充滿著復雜的神情。
天下叔翻蓋了幾間老房,地板、墻面上都鋪上花磚,磚影照著人影,很有金碧輝煌的感覺。這房子是我見到過最好的房子了。
我很喜歡去天下叔家玩,每次去都有好吃的水果,比如蘋果、鴨梨以及一些叫不出名的好吃水果。
更重要的是,天下叔家的房子漂亮、大氣,不像我家的房子低矮、擁擠,就是房頂?shù)醯碾姛簦脖任壹业碾姛袅列?/p>
與此同時,成才叔承包了一片山地,種起水果來。說是承包,其實也就意思一下而已,因為強伯還是隊長,手中有絕對的權力,誰也不會因為這片山地去得罪強伯的。
承包山地是苦活,沒想到白白胖胖的成才叔,沒過多久就變得又黑又瘦,人也感覺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強伯倒是很關心成才叔,沒事時總是到他的果園里看看,順便指點些什么。要不,就幫他跑跑鎮(zhèn)上的農(nóng)技站,為他爭點照顧性的化肥。
老宅有點兒冷清,是我偶爾回家時發(fā)現(xiàn)的。我升了高中,回家的次數(shù)就更少了,可我對老宅的感情,卻是與日俱增的。
我想,三年后,我也會和其他學子一樣,沖刺高考,走上社會的。
一年多的時間過去了,成才叔的果園長勢很好,果樹上掛滿了果實。一派豐收的喜人景象。而這同時,聽說天下叔又要蓋房子了。
我不懂,是真的不懂,天下叔的房子不是村里面最好的房子嗎?他還要蓋房子,蓋給誰住?
當然,這些事情不是我一個十六歲孩子所能理解的。
強伯越來越蒼老了,菜也不種了,有空的時候,總會圍繞著老宅走走看看,好像老宅的周圍埋藏著什么不安的因素。
“老了,人老了,什么都沒有了?!睆姴咧臅r候,總會說出這么一句讓人聽不懂的話來。
“什么事情總有個‘足’字,多了也沒用?!睆姴诖箝T口泡茶的時候,望著天下叔的新房子,也會這么說一句。
是的,強伯是孤獨的。四個兒子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他們就像打開了籠子的鳥兒,一個個飛出了老宅,留下了強伯和強嬸,年邁著過著日子。
所以,總有很多哀嘆,從強伯嘴里蹦出來。
天下叔真的又蓋了新房子,這回可不是什么平房,而是六層的樓房。這房子蓋在村子里的國道旁,當街又氣派。
每個人上街的時候,總要對天下叔的樓房行個注目禮。
閩南的五月是個騷動不安的季節(jié),毒辣的太陽早早就在天邊等候,非把人烤熟不可似的。成才叔從床上爬起來,揉揉殘留在眼邊的污垢,伸張著疲憊的軀體。還有很多農(nóng)活等著他呢。自從他從里面出來后,就習慣性地留著小平頭,他那黝黑的肌膚在晨曦中閃閃發(fā)亮。他卷了一支毛煙,剛準備點火的時候,就聽到門外的敲門聲了。
來叫他的是村里的載客仔阿光。不等成才叔開門,阿光就扯著喉嚨叫開了:“成才叔,天下叔死了,快去看看吧。”
天下死了?成才叔打了個寒顫,胡亂穿上衣服,開門出來?!澳阏f什么,天下死了?”“是的,今天凌晨一點多,天下叔死在公路邊,頭上被割了個口子。他的‘雅閣’丟在路邊,擋風玻璃破了,有人說是發(fā)生了車禍,也有人說是……反正你快點去,強伯讓我來叫你的?!?/p>
成才叔把毛煙丟在地上,應了一聲后渾身就打顫起來。他不清楚自己聽到這個消息后會有如此的反應,他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煩躁不安。
成才叔自從從里面出來后,雖說當不成什么大官,卻成為了村中有名的筆桿子。凡有婚喪喜事,必是先請他去。當年他那一手寫大字報的剛勁有力的毛筆字,一直成為村民們的美談。
天下叔的家在公路邊,那可是黃金寶地。他的隔壁是村里有名的有錢人,曾經(jīng)在香港打工的成功人士。能在此蓋上樓房,除了經(jīng)濟實力以外,身份是少不了的。天下叔的樓房和別人家的房子有著標志性的區(qū)別,紅墻琉璃瓦,仿古木地板,隔音防盜門,是一般人家可望不可及的。獨出心裁的建筑方式,輝煌顯貴的西式洋樓,雍容華貴。成才叔雖經(jīng)常路過此地到街上買些化肥農(nóng)藥什么的,但他很少踏入天下叔的家門。屈指可數(shù)的幾次登門,也是天下叔再三邀請,成才叔才會進去小坐一下。幾十年來他們最大的區(qū)別就是身份和地位,天下叔家門口車水馬龍,成才叔家則是門庭冷落,這讓成才叔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做“失敗”兩字,以及它所帶給他的屈辱。有一次天下叔看到成才叔路過他家門口,硬是拉著成才叔上三樓來。在天下叔家樓下的剩飯桶里,成才叔清楚地看到一塊塊浮肉在桶內(nèi)發(fā)餿、變味。成才叔已經(jīng)一周沒有買過一斤肉了,農(nóng)民的日子是算著過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成才叔突然想起這兩句詩來。加上天下叔的玉溪煙和自己的毛煙相比,成才叔感到很不是滋味。憑什么讓他有這好日子過?論智商論水平,我成才不在他天下之下。但如果論社會實踐和為人處世,我成才只能望天下之項背。天下叔胸有成竹,處事干練,對家鄉(xiāng)人有求必應,童叟無欺,一時被家鄉(xiāng)人傳為美談。也許這就是他的成功之處吧。每每長輩教育子女,必以天下叔為榜樣,然后再來一番感慨。
天下叔成功之快是成才叔所料不及的。不就因了文化大革命,不就因了自己的十年牢獄之災?然而世事變化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因果轉(zhuǎn)化,否極泰來,命運之神往往會和人們開個小小的玩笑。
成才叔騎著自行車,衣襟隨著晨風上下擺動,思緒也隨風雜亂無章地塞入尚未完全清醒過來的大腦之中。
記得小品大王趙本山說過這么一句話:“沒有你的傻里傻氣,就襯托不出我的聰明伶俐。”說不清成才叔是傻里傻氣,還是天下叔真的聰明伶俐。今非昔比的天下叔,總是以笑容可掬的面目,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同時,樂善好施的他,又樹立了他在村子里的無形威信。
“啪”的一聲,打斷了成才叔的思路,他停下來一看,自行車的后胎炸了。他只好推著車子走。他想不通這是為什么,這條后胎前兩天剛換的,為什么就這么脆弱,經(jīng)不起昨天二百斤化肥的壓迫?
冥冥中是天下叔在顯靈,還是他另有冤屈?
成才叔早就耳聞天下叔的風流故事了。其實,這些故事只是他當年故事的翻版而已,并沒有什么新意,只是天下叔做得更成功更隱蔽罷了,讓言者無言聞者無語而已。
終于走到天下叔家門口了,眾人看到成才叔到來,都埋怨他來得太晚,很多事情還要等他安排呢。再說了,人死,入土為安,不能拖得太久,這是老家的風俗。成才叔抱歉說,車子出了毛病。走進人們臨時為天下叔搭建的帳篷里,成才叔一眼就看到天下叔躺在里面,身上蓋著白布,天下嬸和兩個兒子呼天搶地悲痛欲絕地在天下叔面前痛哭著。閩南地區(qū)的風俗習慣是,凡是在外面夭壽死的人,是不可以進入家里的房子的,這樣會給家人帶來晦氣,所以天下叔只好屈就在小洋樓外面的空地里。但這凄慘的哭泣聲,還是讓成才叔渾身不自在起來。
成才叔一時呆若木雞,無語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他不解,為什么一切都發(fā)生得這么突然?
突然,一幕很不和諧的畫面映照在人們眼前:一個三十來歲的婦女帶著一個三歲的小孩沖向天下叔的靈屋,人們還沒有反應過來,那婦女已經(jīng)一把掀開蓋在天下叔臉上的白布,看到天下叔頭部的傷口,那女人馬上哭昏在地。
這女人的哭訴再次引起人們對天下叔的懷念,不少人再次流下傷心的眼淚。
天下嬸一時沒了主意,事情發(fā)生得突然,兩個兒子年紀尚小,不知緣故。有人私下議論,說這個女人是天下叔的情婦,和丈夫離婚后就一直和天下叔在一起,只是瞞了天下嬸一人而已。成才叔這才醒悟過來了,遂上前好言勸說那婦人,讓她盡早離開,在這種場合她的不和諧闖入,會造成天下叔的一世英名毀于一旦。那婦女總算聽話,哭了一會兒后,流著眼淚一步三回頭不忍離去,最后還是走了。
天下叔的葬禮很隆重,光是樂隊就請了好幾隊。成才叔的安排也很得體,讓天下叔可以風光地離開。只是他英年早逝,不免讓人扼腕嘆息?!昂萌税『萌税。趺凑f走就走了呢?”人們議論紛紛。
送葬的隊伍走走停停,既風光又熱鬧,嗚咽的樂聲此起彼伏,增添了幾分悲壯。成才叔沒有說話,安排好一切事務后,他也隨著隊伍來到山上。
天下叔的棺材下土了,悲痛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往回走。畢竟生活還要繼續(xù),人還要活著,寄托點哀思就算是盡了禮節(jié)了。成才叔卻沒有走,望著那堆新土,他百感交集。蓋棺定論這詞忽然從他腦海中蹦出來了。
你在里面,我在外面,陰陽相隔,永難相見。我們可以說是各得其所,老天爺給我們安排的歸宿,也許是對的。成才叔坐在天下叔的墳前,掏出毛煙狠狠地吸著。裊裊升騰的煙霧,讓成才叔淚如雨下。
成才叔自言自語。他這是懺悔,還是樂禍?
“人這一生來世上一趟不容易,誰都想名留史冊。比如說你叫天下,我叫成才。我們都是家中的獨子,父母都給我們?nèi)×藗€與眾不同的代號,同時期盼我們一鳴驚人光宗耀祖名揚鄉(xiāng)里??晌覀兌紱]有朝這條路走下去。你不是天下第一我也未能成才耀宗。兄弟啊,三十多年了,當我們真正可以更進一杯酒的時候,當我們真正可以面對面交談的時候,你卻先我而走。悲哀啊悲哀!誰會想到我這無名小輩會為你這個叱咤風云的高人辦理喪事?是不是人世間對我們倆極大的諷刺?其實,要說命運啊,我們殊途同歸哪!”
“若干年后我們還會再見面,到那時,我們再來理清前世的恩恩怨怨吧?!?/p>
成才叔丟下已經(jīng)燙到手的毛煙蒂,擦干了眼淚,一步三回頭地走下山來。
“安息吧,不管你愿不愿意?!?/p>
暮色,開始蒼茫著遠近的山路。
多年后我回家一看,老宅的確是老了,上房上的瓦片因為風雨的侵蝕,變得破爛不堪。大廳里的木板,有幾塊脫落下來了,散在墻角邊。神龕上擺著好幾個長輩的遺像,按照輩份大小一一排列,其中就有強伯的。
我特意看了一下天下叔,他那微笑的臉上布滿了灰塵,讓我一下子想起了當年他在大隊部磚廠上班的情況,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又似乎隱藏著不可告人的憂傷。
老宅孤獨了,只有強嬸和歪叔還住在老宅里,其他人都蓋了新房搬走了,所以,老宅清冷得讓人寒磣。曬谷場上的地磚,早已破舊不堪,坑坑洼洼的,要是雨天的時候,時不時會有一灘積水。
寂寞的老宅,似乎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準備休息了。
沒事的時候,強嬸還是會到大廳里打掃一下,順便看看呆坐在神龕上的強伯。
“都走了,都走了。”強嬸邊打掃邊說。
其實,強嬸就是這樣,這幾年來經(jīng)常一個人自言自語的。
夜涼如水,她的淚從不再清澈的眼中汩汩流出,竟是血一樣的顏色。
隨后,強嬸就坐在大門口,呆呆地望著遠處的天邊。
那邊,是星星還是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