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豐
找碾兒莊很容易,在我們這兒的秦嶺北麓,唯有碾兒莊是三面環(huán)山的。秦嶺不比南方那些女人一般的山,小巧玲瓏,曲里拐彎的。秦嶺北麓的山勢直來直去,接近平原的地方很少有緩坡,缺少過渡,宛若一首戛然而止的樂曲。它像關(guān)中平原的漢子,骨骼鮮明,性格直爽,一眼看得見腸子。
山就是山,原就是原,一目了然。這是我對秦嶺北麓的印象??赡雰呵f就奇特了,它所處的位置山體凹了進(jìn)去,像母親溫柔的懷抱。村子就在這個懷抱中,安詳?shù)孟駛€嬰兒。山是骨骼,水是魂靈。村子兩邊,靠近山體處有兩條河。河不大,但總是不斷水,成年四季繞著村子流呀流的。還有一點(diǎn)更奇特,就是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末的時候,村子來了幾個寫生的美院學(xué)生,忽然發(fā)現(xiàn)環(huán)抱著村子的山頭都是佛的模樣,于是搞了一堆寫生作品,發(fā)表在了報(bào)紙上。這樣一來,碾兒莊就出了名,常常會有攝影的、畫畫的、寫文章的人來這兒。近幾年,不足百戶人家的村子竟有了三十多戶農(nóng)家樂。
清晨,炊煙像蹣跚學(xué)步的幼兒從農(nóng)戶的煙囪歪歪扭扭地走向山坡,與晨靄匯合。我知道,炊煙是一個村子的靈魂,彌漫在鄉(xiāng)下人的心里。有了炊煙,鄉(xiāng)下人的心才會瓷實(shí),日子才能一天天向前推進(jìn)。炊煙也是一道風(fēng)景。在它的繚繞下,乳白色的晨霧呈現(xiàn)出生機(jī),莊稼的葉子或草尖以及坡上的露珠隨著炊煙顫動,村子的人趕著牛羊走向山坡,鳥兒從窩里飛出……縷縷炊煙,成為碾兒莊清晨的背景。
我有時來了感覺,覺得碾兒莊像是一部天書,炊煙是這部書上的文字。它像一只游走的毛筆,把人間的事情、自然界的物象都寫在上邊,明明白白的。
我喜歡山水,常常沿著崎嶇的小路上到山頂。那次我在山頂看到了一只鷹,在幾朵白云的俯視下,它鋪開翅膀,睜開犀利的目光,蹲在一塊巨石上一動不動。那巨石宛然佛的頭頂。這幅景象在我看來沒有絲毫的褻瀆,鷹沒有惡意,反倒是守護(hù)神的角色。這就像天書里的一幅插圖。翻著一部天書,我無意中看到了一幅插圖,震撼了我的眼球。
鷹是富有神性的動物。它不叫鳥,叫鳥虧了它。
人人都說三面的山聚攏了碾兒莊的風(fēng)水,養(yǎng)莊稼,養(yǎng)人,可是數(shù)來數(shù)去,村子的歷史上也沒有出過一個七品以上的官,清朝初年村子的宋家倒是出過一個舉人,叫宋英奎。那時是通過鄉(xiāng)試中舉的,可他在第一次參加吏部會試時,就病死在了赴考的路上,官沒有做過不說,連命也搭上了。
碾兒莊人把風(fēng)水不叫風(fēng)水,叫脈氣。他們也并不在乎村子是不是出過什么官,而是比誰家的老人活得時間長。在他們的意識里,做官是身外之物,長命百歲才是福。相鄰碾兒莊二華里不到的鞏家坡明清兩朝都出過官,一個是五品,一個是六品。兩個村子的人聚到一起時,鞏家坡就以此炫耀他們的脈氣好,而碾兒莊的人卻拿出不屑一顧的神氣,說你們村有幾個人活到了一百歲?我們村的一個老婆活了一百零九歲,現(xiàn)在還精神著呢,不信你們來瞧瞧。不止一個,活過百歲的老人也有十幾個呢。這時鞏家坡的人就說了,活那么長有啥用,還不是糟蹋糧食呢。
碾兒莊的人不跟鞏家坡的人較真。他們的心態(tài)好,不生氣。他們笑笑,岔開話題,又說到天氣,說到莊稼,說到收成。在他們看來,莊稼和收成比啥都重要。人活著,就是憑了一張嘴,要是嘴里沒吃的那就沒法活。
說到脈氣,碾兒莊不但人長壽,莊稼也打得多。人老多少輩就沒聽說誰家為糧食發(fā)過愁。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時,到處鬧饑荒,餓死人,出門乞討。可是碾兒莊就不一樣了,不但沒餓死人,一個出門乞討的也沒有。說來也怪了,都是呼吸著秦嶺北麓的空氣,都是種一樣的莊稼,碾兒莊的泥土里打下的糧食就比別的村子多。
碾兒莊東面的山溝叫蝴蝶溝。溝西面那座山的形狀像匹駱駝,碾兒莊人叫它駱駝山。坡很大,生長著各樣的花草和樹木。太陽冒出山頭時,樹葉、草葉、就連石頭上都掛著晶瑩的陽光,沒有一星半點(diǎn)的灰塵。我有時就拉長脖頸,垂下頭,鼻子湊近草葉樹葉嗅嗅它散發(fā)出來的清香。更奇妙的是這山坡上的蝴蝶,一律的黑色,不帶一點(diǎn)鮮艷,那種鍋底一般的黑,讓人心醉。它們有大有小,宛若一個龐大的家族。最大的像只蝙蝠,最小的像只蒼蠅。春夏的日子里,蝴蝶特別多,一起在坡上跳舞。
村里的女孩兒、男孩兒都到坡上來捉蝴蝶。女孩兒捉小的,男孩兒捉大的。2008年夏天,汶川地震剛過去,西安的幾個畫家?guī)е鴰讉€藍(lán)眼睛、高鼻子的外國人來到了碾兒莊,進(jìn)了蝴蝶溝。幾個外國人一看見那滿山坡翩翩起舞的蝴蝶,忙打開相機(jī)手忙腳亂的為它們拍照,一個手舞足蹈,不慎滾倒在坡上,竟然還笑聲不止。他們說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蝴蝶品種,要采集幾只回去做標(biāo)本讓昆蟲專家研究,于是孩子一般張開胳膊去捉,滑稽的樣子惹碾兒莊人捂著肚子笑。下山時,他們連聲稱贊這兒的負(fù)氧離子比他們那兒的多得多,住在這兒一定會延年益壽,長命百歲。如此好的地方,一定要帶他們家人和朋友來享受。他們還建議在這兒建一個療養(yǎng)院,你們中國人推崇神仙,這便是仙界啊。
碾兒莊的人相信風(fēng)水,婚喪之事一定要請風(fēng)水先生。這不用愁,自己村就有兩個,一個是曹九如,人稱曹大仙;一個是溫太生,自稱溫半仙。先說這曹大仙,早年是個木匠,出苦力的,五十歲那年卻迷上了風(fēng)水,專給死人定穴位。碾兒莊的墳頭不像平原人那樣連成片的,而是山溝里、山坡上這兒一個,那兒一個。曹大仙抽上一袋煙,把煙鍋給腰帶上一別,領(lǐng)著死者的家屬滿山轉(zhuǎn),轉(zhuǎn)夠了就瞇著眼,手一指說:就這兒了。一開始,他還解釋一番這兒的風(fēng)水如何如何得好,后來就懶得解釋了,手一指屁股一拍就走人。剛開始他并不收費(fèi),后來村子人過意不去,每次給幾元錢。現(xiàn)在一切拿錢說事,明碼標(biāo)價,看一個穴二百元。
再說這溫半仙。其實(shí)他成名比曹大仙早得多,但他堅(jiān)持一個原則:不給死人看穴。他有一套理論:人死了,就只剩下魂靈。魂靈是要到處游走的,哪能死守在一個地方?人死了隨便挖個坑就埋了,不必大興土木。碾兒莊到處都是好風(fēng)水,埋在哪兒都是天堂。他給人看蓋房子的風(fēng)水。地基定在那兒,面南還是面北,寢室在哪兒,灶房在哪兒,甚至豬舍、羊圈、雞窩在哪兒都有講究。這就很費(fèi)時。他留著一把長胡子,臉上的毛發(fā)也從來不刮,弄得真跟著神仙似的。他領(lǐng)著自己養(yǎng)的一條菜狗,背著手,繞著村子的山坡轉(zhuǎn)圈,末了才用一根棍子在地上畫一個圈,也不言語,主人就知道地基定在這兒了。那菜狗摸樣不好看,卻很懂事。主人在地上劃圈,它就繞著圈邊跑邊叫。曹半仙接下來畫圖,確定房子、院子的結(jié)構(gòu)。畫完了,主人就該掏錢了。他的收費(fèi)開始是十元。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那時還是生產(chǎn)隊(duì),一個勞動日也就幾毛錢。后來他的收費(fèi)漸長,曹大仙收五十元的時候,他就一百元了,現(xiàn)在每次三百元。村里人說三百元不多,活人總比死人重要,把活人安頓好比啥都強(qiáng)。也別說,凡是經(jīng)他確定的房子,家里人不般都不會出什么怪事,也不會得什么麻煩病。村里人都說他神,要他把綽號改過來,也叫大仙。他搖頭拒絕了,嘿嘿笑著說:我就是個半仙。人要成了仙,那就不是人了。外村人蓋房子,也常有來請他的。我有時想,要說溫半仙看風(fēng)水有什么科學(xué)根據(jù),我是不信的。要說他是在瞎碰吧,但這么多年卻沒有出過岔子。這里邊絕對有些玄妙的東西。我說不清。有些事往往很怪,科學(xué)解釋不了的,但卻在現(xiàn)實(shí)中存在著。
這些年秦嶺北麓開發(fā)形成了氣候,沿山公路環(huán)線又從碾兒莊腳下穿過,不少西安和外地的客商看中了這塊風(fēng)水寶地,動員碾兒莊的人搬到另外平原一處地方,條件非常優(yōu)惠,仿照城里的別墅給他們蓋新房,新村還有河流、草坪、幼兒園、健身廣場等等。但村子人聽了只是搖頭,說祖先住過的地方,一定是風(fēng)水寶地,哪能說搬就搬的。一輩子住在啥地方,是命中注定的。鄉(xiāng)上的干部、縣里的干部來勸說都沒用。他們守著一個非常簡單的觀念,你們看中這地方的脈氣,我們一樣是人,難道能拱手讓給你們城里人?別說了,說再多也沒有,再好的房子我們也不想住,那地方有山么,有干凈的水么,有滿坡的蝴蝶么,有螞蚱的叫聲,有鳥的飛翔么?再說了,我們的老先人都在這地方埋著呢,我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更不能把他們的墳遷到別的地方去。碾兒莊人的執(zhí)拗勁兒,讓誰也沒辦法,無奈,開發(fā)商只好惋惜著放棄。
說到碾兒莊的炊煙,我是蠻有興致的。起初,它盤繞在一座座老屋頂上,有風(fēng)吹來,它就散開,東搖西擺、漫無目標(biāo)的飄散。我的目光隨著炊煙游動,它在我的凝視中施展著魔法,有時宛若一條河流,有時又會成為一只風(fēng)箏或者一葉帆船,或者一縷錦帶、一朵菊花、一面琵琶、一條蚯蚓、一團(tuán)蘑菇、一只蝙蝠……在我看來,炊煙和風(fēng)是一對前世約定的夫妻,夫唱婦隨。風(fēng)要去哪兒,炊煙就跟著去哪兒。而且,風(fēng)還具有設(shè)計(jì)師的本事,炊煙諸多變化的圖案就是風(fēng)這個家伙設(shè)計(jì)的。在我沉浸在對風(fēng)和炊煙的幻想中時,秀花姨就來到我身邊,問我想啥呢?是不是想媳婦了?說著就笑。我不惱她,因?yàn)樗偸窃陴囸I的時候給我一塊饃,或者半截紅薯。我問她你肚子餓不餓?她說我不餓,女娃娃耐饑。說著說著村子上空就升起了炊煙。她說我看著那煙就不餓了。碾兒莊人把炊煙不叫炊煙,就一個字:煙。
秀花姨大我兩歲。我家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末期下放到碾兒莊的。那時叫下放居民。剛進(jìn)村那會兒,母親是看相貌稱呼人的,時間長了才知道亂了人家的輩分,再改口就難了。為這事,母親不止一次后悔。但是村里人好像不在乎,用他們的話說是胡叫冒答應(yīng)。秀花的父母親顯老,母親叫叔叫嬸,我自然要把秀花叫姨。她家院子有棵柿子樹,柿子紅了的時候,她就爬到樹杈上。她并不摘柿子吃,而是坐在樹杈上梳頭,梳完了用一根紅頭繩把頭發(fā)束起來。過了會,她讓我把手伸出來,她手一揚(yáng),一顆柿子就落下來。我仰著頭,伸著手,就是接不到她扔下來的柿子。我身前身后的地面上,灑落著柿子破碎后紅紅的液汁。
村子的女娃很少有上高中的,我的印象里就秀花姨一個。書讀得多了,她的話卻少了,喜歡一個人坐在田野里看炊煙的升起和飄散。我自小就喜歡獨(dú)處,秀花姨的情景很對我的心思,常常走近她,坐在她身邊。有一次她忽然問我:你說咱村子啥好看?我撓著頭想了半天,目光落在她的臉上,說你最好看。她紅了臉說跟你說正經(jīng)的呢,你老是看我干啥?誰家男娃眼窩瓷瞪瞪的看女娃的臉呢?我這才把目光轉(zhuǎn)開,看那天空的炊煙。她說:整天念書、做飯、洗衣裳、拔豬草,煩不煩?煩了我就坐在地里看煙,那東西神仙一樣飄來飄去,沒一點(diǎn)煩惱呢。就為這句話,我崇拜秀花姨。我雖是喜歡炊煙,卻沒有和神仙聯(lián)系起來。此后的幾年里,我常常和她一起坐在田野看炊煙,一直到她嫁了人。
讀完了高中,秀花姨就要嫁給蔡家坡的一戶人家。關(guān)中有句口語:姑娘不對外。這話在碾兒莊可就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了。碾兒莊的人家嫁姑娘,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村的小伙。但秀花姨的爹聽信了曹大仙的話。曹大仙后來不光給死人看穴,也給人算卦。他說秀花姨的姻緣在西北方向,秀花姨的爹就托媒人在蔡家坡給女兒介紹了個主兒。這樁婚姻,秀花姨死活不同意。但她的爹收了人家很重的彩禮,由不得女兒。出嫁前的那天傍晚,我看見秀花姨在村東的河邊失魂落魄的坐著。這條從蝴蝶溝流出來的河,村子人叫它蝴蝶河。我明白了,她在留戀著碾兒莊的炊煙。一個人,總要關(guān)心一些生活之外的事物。明白了這點(diǎn),我只能發(fā)出一聲嘆息。秀花姨出嫁后的一個夜晚,我夢見了她。我好像是在山頭上,她在蝴蝶河邊坐著,身邊全是繚繞的炊煙……一會兒,碾兒莊成了一本書的模樣,風(fēng)忽然掀開書頁,秀花姨走進(jìn)了一行文字里……
秀花姨出嫁后第二年的秋天,碾兒莊來了一個女知青,比秀花姨個高,皮膚也白皙。她家在縣城,聽說父親是文化館的館長。這女孩喜歡畫畫,出工時總是背著一個畫夾,歇工時把畫夾放在膝蓋上畫山、畫樹、畫炊煙,畫鳥兒。我高中畢業(yè)了,也在隊(duì)里掙工分。那女孩剛好分在我們隊(duì)上,我就有機(jī)會站在她背后看她作畫。這季節(jié),樹上到處都是蟬叫。蝴蝶河的拐彎處有一片靜止的水面,倒映著岸邊樹的影子。樹上的蟬在叫,水里魚兒和蝌蚪,碧綠的青蛙,還有水面上的蜻蜓時不時地就讓水面晃動起來。中午歇晌的時候,女孩就面對著那晃動的樹影畫蟬。
我從小就很喜歡蟬的叫聲。那“知了——知了——”節(jié)奏感極強(qiáng)的鳴叫有種生命的旋律,顯示著生命的滄桑和雄壯。童年,熱天里我不斷重復(fù)的工作就是在樹身上摘取知了殼,那晶瑩的殼,仿佛對應(yīng)著一個兒童的心靈。由此,我有足夠的理由觀察那女孩給蟬作畫。
不幾天,我就知道了她的名字:天芳。以我現(xiàn)在的審美觀,那名字不見得就有多么雅,可是那會兒卻成為我心靈里的神圣。我常??吹教旆冀嚯x地觀察蟬。一只蟬伏在白楊樹的軀干上,它沒有叫,兩只晶亮的羽翅貼在身上。天芳對我說蟬就是靠著這雙羽翅飛翔的。她放下畫夾,張開雙臂上下擺動著,也想如蟬那樣飛向天空。
在河的拐彎處,天芳看到了一只死去的蟬。它的尸體上爬滿了螞蟻,只是那羽翅依然晶亮。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趕走了螞蟻,把死蟬葬埋在一棵樹下,看著將被泥土掩埋的那雙羽翅,她的臉上忽然呈現(xiàn)出某種悲傷。我想安慰她,卻不知道該用何種方式。那時候,我在情感方面的表達(dá),簡直就是白癡。
那個傍晚,晚霞披落在天芳的身上。她掩去悲傷,打開畫夾,畫著高樹上無法看清卻走進(jìn)她心靈的蟬。畫面的遠(yuǎn)處是慈眉善眼的山頭以及碾兒莊飄忽的影像,一條河從山溝流出,近前是一排挺拔的楊樹,一只蟬伏在一棵最高的樹身上。我驚訝的是蟬的軀體很大,甚至超過了楊樹的葉子,羽翅很亮,上面黑色的豎紋那樣逼真。我對美術(shù)是門外漢,一直難以理解天芳怎么畫了那么大一只蟬。那天她很執(zhí)著,月亮出來了,她還不肯回去,在一只伏樹的蟬的一雙羽翅上勾勒出了兩輪月牙兒,樹及蟬以外的空氣都在顫動著,顫動的空氣中游蕩著淡黃色月牙的影子。那影子模糊不清,樹干和蟬卻非常逼真。直到后來,我接觸了美學(xué),才感覺到了在月光下,蟬的羽翅具有超越時空的象征意義。再往深處想,蟬的鳴叫是天籟之音,自然界沒有那種鳥兒或者蟲子能發(fā)出那種漢語里的“知了——知了——”它知道了什么呢?這是個謎,沒有謎底。
天芳給那幅畫起名為:月蟬。
那個夜晚,我陪著天芳在蝴蝶河邊呆了三個多小時,有時能聽見彼此的呼吸。然而,任何故事都沒有發(fā)生。我想找出一個擁抱她的理由,譬如問她冷嗎?可那是夏天,我笨拙的汗珠浸濕了衣衫,她怎么可能冷?月光把她的身影倒映在清亮的河水里,我看她不注意,伸出手對著河水做了個擁抱的動作。
又過了一年恢復(fù)了高考,我和天芳都考上了大學(xué)。我是陜西師大,她是西安美院。本來這是極好的機(jī)會,但我卻由于自卑主動放棄了。我覺得自己遠(yuǎn)遠(yuǎn)配不上她——家庭背景、相貌氣質(zhì),一切的一切。日子就這樣再往后推進(jìn)了二十多年,天芳成了省城里著名的畫家,當(dāng)上了省美協(xié)副主席。我們常常在這樣那樣的會議上見面。有些事是無須說清的,就像我對她的愛。到了這樣的一把年紀(jì),我的情感已經(jīng)冰凍,心靈也已結(jié)疤,看著她時目光就很坦然,更無需躲躲閃閃了。她更是聰明人,異樣的一笑,瞬間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有次我問她:你的代表作是什么?。克f《月蟬》呀。她沉默好久又說:蝴蝶河、蚰蜒河、那個一百零九歲的老太太、那一座座山的佛像,還有黑蝴蝶,還有蟬,你不覺得碾兒莊是一部天書嗎?
碾兒莊沒出過名人,但也少有弱智者。這也算是生態(tài)平衡。別的沿山村子的人要么長著大脖子,要么走路腿一歪一扭,一根指頭還塞進(jìn)嘴里,要么見人就傻乎乎的笑,不會說話。專家說這是水質(zhì)的問題。碾兒莊的水好,所以人都精靈。不過,村里卻有兩個禿子。一個是二隊(duì)的德友,一個是四隊(duì)的大合子。
我家開始住在村里廢棄了的碾坊里。第二年我家就蓋了兩間土坯房,隔壁就是德友家。如果要在村子里找出一個精神特別旺盛的人來,那就非德友莫屬。睡覺對他來說,無非就是打個盹而已。他有四個丫頭,就缺兒子。老婆生不出兒子,他看老婆就橫豎不順眼。遠(yuǎn)親不如近鄰,我常常去他家串門,德友就說:“你給我當(dāng)兒子得了。”
碾兒莊人把禿子叫電燈泡。村子人這么稱呼德友,他從來不惱,不像北頭的大合子那樣張口罵人,圓嘟嘟的臉上總是擠滿笑容。
那年月還不興打麻將。德友吃了晚飯,就溜進(jìn)飼養(yǎng)室“搭方”。碾兒莊人的“搭方”,類似于圍棋的下法。在地上劃七條橫線,七條豎線,交叉形成三十六個方格。一方用土塊,對方用樹葉,輪流碼在線和線的結(jié)合點(diǎn)?;椟S的燈光,也許更適合下鄉(xiāng)人的智力的較量。德友從不在乎輸贏。贏了笑,輸了也笑,為的是熬時間。一搭就是通夜。他這樣的精神,誰能陪下來?他就揣盒八分錢的“羊群”煙作誘餌。有不掏錢的煙抽著,晚上自然有人作陪。白天干活,德友的眼窩總是赤紅,干活時呵欠不斷。二隊(duì)隊(duì)長連省說:“你黑了少耍不行?”德友笑著說:“不耍弄啥?”連省說:“摟老婆睡覺?!钡掠研β暩罅?,笑完了說:“睡死人哩?!辈贿^,德友干活從不耍奸,比如鋤包谷,他鋤得比別人深,也比別人快。一年到頭,德友從不缺勤,工分總是全隊(duì)最高的。
德友“搭方”離不了辣子。是那種干辣角,笑瞇瞇的含在嘴里翻來覆去地嚼,并不急于下肚。一盤方搭完,那根辣椒還在嘴里。干活休息時,他從兜里掏出一個冷饃,一根生蔥,一包辣子面,吃得滿頭大汗,津津有味。關(guān)中人說辣子是道菜,對德友來說辣子是他的命,喝水時都要倒些辣子面。那時菜油稀少,沒有油潑辣子,他身上總要裝包辣子面,閑下來就掏出來用舌頭舔。因此,他有了一個綽號:辣子王。
秋天,德友家里里外外的土墻上掛滿了辣子角。一串一串的,一排一排的。吃完飯一抹嘴,他就樂呵呵的背著手看墻上的辣椒串,像是將軍檢閱他的士兵。隊(duì)里分的辣子遠(yuǎn)遠(yuǎn)不夠他一年四季吃,他就用包谷換人家的辣子,往往半條街人家的辣子都掛在他家的墻上。
德友給二十歲的大女兒招了個女婿,是商洛山區(qū)的小伙。那小伙并不老實(shí),德友常常在家高喉嚨大嗓子地訓(xùn)斥他。沒出半年,那小伙帶著德友的大女兒回到了商洛。德友納悶?zāi)雰呵f的脈氣這么好,偏要去什么商洛?他的媳婦跟他鬧。他笑著說:“跑了就跑了,少了兩張嘴,我還巴不得呢?!?/p>
德友媳婦皮膚白,卻長了個筍瓜臉。兩口子一白一黑,一胖一瘦,一圓一扁。吃飯時,兩口子坐在門墩上“抬杠”。記憶里,他倆最精彩的對話是:“你個筍瓜!”“你個皮球!”
過了兩年,德友給二女兒又招了個女婿。二女兒綜合了父母的優(yōu)點(diǎn),長得白凈水靈,是村子的頭朵金花。二女婿是渭北的,瘦不拉幾,個兒又矮。二女兒很不滿意這門親事,常常半夜趁女婿睡著了出去和村里的一個小伙約會。這事兒后來讓德友知道了,他冷笑著,用繩子把二女兒吊在屋梁上,折磨了一天一夜,德友的媳婦哭天搶地,他守在屋里嚼著辣子角,就是不把二女兒放下來。二女婿一看事情不妙連夜跑回渭北。傍晚,德友把女兒從房梁上放下來,女兒只剩一口氣了。休養(yǎng)了十幾天,女兒緩過精神,一天夜里跟村里那個小伙私奔了,聽說跑到廣州了。
廣州那么遠(yuǎn),德友才沒精神去找。他嫌丟人,好長時間沒有去飼養(yǎng)室“搭方”了。一天傍晚,他忍不住嚼著一個干辣子角,揣著一盒“羊群”煙走進(jìn)飼養(yǎng)室。飼養(yǎng)員是隊(duì)長連省他哥連民。連民問起他的二女兒,他哈哈一笑,吐出辣子角說:“死了。都他媽死了吧?!?/p>
如果說碾兒莊是部天書,那么德友就是其中的一個羅漢:布袋羅漢,常背一口袋笑口常開。
那個活到一百零九歲的人我叫奶奶。不光我這樣叫,村子的人無論老少,都這樣稱呼。她是從小就在碾兒莊做童養(yǎng)媳的。姓劉,不知道名字,村子的戶口冊上一直寫著曹劉氏。
我高中畢業(yè)那年,還沒有恢復(fù)考大學(xué),就在村里勞動。我瘦弱,干不了重活,隊(duì)里只給我九分工。和我一樣大的男孩子都是十分工。這樣,我心里就十分委屈,對未來感到了感到了恐懼,仿佛腳下是一個黑洞,沉下去,無休止的沉下去。下工了要么窩在家里,要么一個人孤獨(dú)地閑轉(zhuǎn),熟悉的景物忽然陌生了,向我表露出猙獰的笑。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我轉(zhuǎn)到了村子西頭的河邊。那條河村里人叫蚰蜒河,窄窄的,又拐來拐去的。河邊就是那個一百零九歲老人的家。
我走到河邊,看見了老人。她坐在家門口從土墻內(nèi)伸出的桃花下,兩手置放于膝蓋之上,慈眉善眼,似佛相。我在她面前停住了腳步,蹲下身子聽她說話。我高聲問老人多大年齡了?她嘿嘿一笑說:不大不大,我還是個娃呢。她的目光沒有在我的臉上停留,而是散亂地游移著,嘴里嘟嘟囔囔的,仿佛在拼接著自己記憶里的片段,雖是支離破碎,讓我感覺到一種清淡的霉味。
……鋪板下的雞啄食,噎得嗝嗝的。鋪門上的旗兒下,掛著升呀斗呀的。滿十升為一斗。土匪半夜搶人,老鼠叫,狗叫,雞叫。我沒穿褲子,油燈碗的捻子是麻線做的,老甕里還有半升小米,我還沒懷娃呢……誰家的女人在屋子殺豬一樣地叫喚——生娃呢。月亮也就一人高,我去后院撒尿,踩著一條長蟲。我的媽呀,魂都沒了。東頭還有個女人也在叫喚。她是讓男人打呢。那女人有毛病,幾天男人不打,她的皮就發(fā)癢。月亮不見影了,河里漲水了。我娃他爸抱著我就往城門洞里跑。西門里頭有個老爺廟,門口的一對石獅子眼窩瓷大瓧大,吃人呢……
老人東拉西扯沒有邏輯關(guān)系。我聽著頭皮發(fā)麻,就起身沿著河流朝山溝里走,在一個碾盤大的石頭上坐了好久,分辨著佛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還有耳朵。到我坐累了下來時,老人還是那樣的姿勢坐著。她睜開眼,見我過來,喃喃自語著:桃花。那時哪有這么好看的桃花啊……
她并沒有注視那伸出土墻外的桃花。讀了許多書,經(jīng)了許多事,我才明白:老人是在用心靈感應(yīng)著景物——這讓我頓悟心靈的妙用。很多時候,美妙的景色其實(shí)不在眼簾之中,而是悟在心靈深處。我們常說的看景不如聽景,緣由正基于此。心靈中的景色往往添加了人的審美知覺和感受,容納了人的情感色彩、生活體驗(yàn)以及想象。紅色的花朵兒向人類炫耀著青春。老人也許正在回憶著自己桃花般的容顏——她的青春。三十多年前,我還沒有這些深刻的感受,只是輕手躡腳地從她面前走過。我怕驚擾了老人的美夢。不過那時我就意識到,老人不愿道出自己的年齡,是為了留戀那讓她銷魂、令她幸福的青春時光。一個老人,忽然間讓我感到了一種真實(shí),一種欣慰。
秦嶺北麓的村子大多都有寺廟或者道庵,這與當(dāng)?shù)氐奈幕瘋鞒杏嘘P(guān)。碾兒莊就有一座娘娘廟,在村南靠近山坡的地方。廟不大,也無人住,平時冷清著,只有誰家老人為兒媳祈子才來燒香磕頭。一座廟,那就是村里人的精神寄托。它再破爛,也無人敢去褻瀆它。
麻老五的家正好面對著娘娘廟,隔了一條路,距離也就十多米。我們?nèi)也诺酱遄訒r,我并沒有在意這座冷清的廟。直到半年后的一個夜里,我忽然聽見村南響起笛聲。一陣高、一陣低,一陣昂揚(yáng)、一陣低緩的笛聲,那樣清晰地從我的耳畔掠過,讓我感覺到那笛聲中一定隱藏著一段人生。我踏著皎潔的月光,走完村子的南北街道,繞過村子的磨坊,看見了月光下吹笛的麻老五。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會是他。白日里我見到的他那么爽朗,怎么會有憂傷?
后來我才知道,麻老五曾有過一段浪漫的情史。他年輕時在荒漠的戈壁灘上當(dāng)過兵,迷戀上了一位回族姑娘。幾乎沒有人會相信風(fēng)沙彌漫的戈壁灘上會有一位貌若天仙的姑娘。晚上只要不值勤,麻老五就坐在距離姑娘家不遠(yuǎn)的胡楊樹下,用笛聲訴說著對姑娘的思戀。姑娘在笛聲的誘惑下走出屋子與士兵幽會……違反了軍紀(jì)的麻老五被遣送回原籍。在作出遣送決定的前一天,麻老五在執(zhí)行一項(xiàng)爆破任務(wù)時被炸傷了臉,傷愈后落下滿臉的斑點(diǎn)。
那個回族姑娘后來跟著麻老五回來到碾兒莊,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在她疼痛的分娩過程中,麻老五坐在她身邊吹著悠揚(yáng)的笛曲。他用笛曲減輕了妻子的痛苦并迎接著兒子的誕生。在生下第二個兒子的半年后,麻老五的妻子神秘地失蹤了。那是一個雷、電、風(fēng)交加的傍晚,麻老五的妻子站在娘娘廟前等候丈夫的歸來,黎明前,是她將丈夫送到廟后竹林旁的小道上。丈夫要去北邊很遠(yuǎn)的地方買糧食。半夜時分,雷、電、風(fēng)悄然逝去,麻老五一身泥濘背著糧食回到碾兒莊,卻再也見不到他的妻子了……
妻子的失蹤是一個巨大的謎團(tuán),讓麻老五痛不欲生。那天傍晚的雷、電以及風(fēng)是碾兒莊人老幾輩沒見過的,村內(nèi)村外所有的樹木都被刮斷或者拔根而起,院墻的殘骸布滿村莊。很多戶人家的豬、羊、雞消逝得無影無蹤。后來,碾兒莊的人們才知道,那風(fēng)叫龍卷風(fēng)。
我一直認(rèn)為,風(fēng)是碾兒莊這部天書的使者。它一頁頁地翻弄著書頁,既在上面書寫著文字,又把寫好的文字翻開讓世人閱讀。它應(yīng)該是溫順的、富有人性的,可是那個傍晚它卻背叛了自己的性格和使命,顯示出了兇殘、滅絕人性的一面。這是不是天意呢?我撓著頭想了許久也沒有想出答案來。天書就是天書,你不要企圖把它讀懂。
在碾兒莊的那些年,我是經(jīng)了不少事。譬如說山坡上的泥土,就比其他地方的黃,有時在陽光下看,還真是金黃的一片。我就明白了,碾兒莊的地比其他地方多打糧食,一定是與這兒的土壤有關(guān)。至于風(fēng)水一說,我至今心存疑慮。再譬如說那些鳥兒,從不在樹上筑巢。它們的窩都在石縫里或者草叢里。我觀察過,石縫里藏的是大鳥,草叢里藏的是小鳥。碾兒莊的孩子們有時惡作劇,在石縫和草叢里掏鳥的蛋,甚至在坡上點(diǎn)燃一堆火,燒了那些稚鳥當(dāng)肉吃。這要讓大人發(fā)現(xiàn),就是不得了的事情,非要好好教訓(xùn)一頓。碾兒莊的人愛蝴蝶,愛蜜蜂,愛螞蚱,愛鳥兒,甚至連不知名的毛毛蟲和飛蟲都喜愛。他們說:都是一條命,不要害了它作孽。
離開碾兒莊是有些年頭了。后來落實(shí)政策,我家又返回那個叫龐光鎮(zhèn)的地方,一千九百元賣掉了兩間土房。為這事,父親后來常常懊悔,說是應(yīng)該給碾兒莊留下根。這些年我寫了不少文章,出了十幾部書,當(dāng)上了所謂的作家。父親有一次對我說:你還是沾了碾兒莊的脈氣。想想,父親說的雖是笑話,但也不無道理。我雖是離開了碾兒莊,但身體帶走了那兒的一縷風(fēng),它時時將我浮躁的心靈熨平。我知道,這縷風(fēng)一定會陪我到生命的盡頭。單憑這一點(diǎn),我感激著碾兒莊。我和它曾經(jīng)的相處,是一種緣分。我覺得,它掩藏著許多玄妙,譬如說為何叫碾兒莊,它的泥土為何是金黃色的,蝴蝶為何全是黑色的,村子的人為何壽命長,三面的山頭為何像佛的模樣,秀花姨為何喜歡炊煙,麻老五的妻子為何莫名其妙的失蹤,那地方為何會有龍卷風(fēng),自然界的昆蟲和動物那么多,天芳為何就只喜歡蟬……一個小山村,珍藏著解不開的生命密碼。自然界和人世間的一些事兒,人們也許永遠(yuǎn)弄不懂。如此,把碾兒莊當(dāng)作一部天書來閱讀,也未嘗不可。
一部天書,它的名字叫碾兒莊。它是一部天書,所以它神秘。比起那些碾兒莊的人,我難以以生命之軀,充當(dāng)這部書的主人。我只是這部天書里的一個匆匆過客,渺小得連一個標(biāo)點(diǎn)都沒有留下。可是,我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