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xué)起
1
我一直以為,世界上最刺激的事情是和死亡玩耍。認識我的人都知道,27歲那年,我和胃癌玩耍過,38歲那年,我和窒息玩耍過,前年,我和醉酒駕駛玩耍過。我?guī)状魏退劳鐾嫠#m然玩得你死我活,甚至被黑白無常押解過,被閻王殿喜歡吃人的小鬼們垂涎過,但只覺其樂融融,未曾盡興,所以一直惦記著繼續(xù)和死亡玩耍。
前些日子,我又和死亡玩了一次。這次跟我玩的那個家伙叫腦死亡,醫(yī)學(xué)上稱腦梗死。
那天,我坐在辦公桌上埋頭改我的中篇小說,突然覺得房子里一片漆黑。沉沉的漆黑里抽動著數(shù)條金黃色的絲線。絲線彎彎曲曲地附帶著或長或短的分叉,活像我們經(jīng)常見到的天上打雷時從云彩底部射出來的電光。不同的是,那些絲線一樣的東西雖然也帶著亮光,但亮光是獨立于漆黑之外的閃爍,漆黑與閃爍的亮光互不相干,各行已事,黑得無所顧忌,亮得唯我獨尊?,F(xiàn)實中根本無法想象出這樣的情境。你可能認為漆黑是因為絲線不夠亮的原因,其實根本不是那回事。因為只要你瞅一眼那些絲線,就會有針刺和視網(wǎng)膜被撕扯的感覺。不一會,那些絲線又打彎成圈,或遠或近,或多或少地套在一起,圓圈在逐漸收縮,原來散漫的刺激被集中得越來越緊密,最后像許多把燒得通紅的匕首一樣的血腥恐懼。閉著眼睛,依然能“看見”它們飄來飄去,活像在水中游蕩的吐著信子的毒蛇。一旦你瞄上一眼,它們又變成了匕首的尖銳,直直地向你刺來,你的腦部瞬間就產(chǎn)生了被剜的疼痛,身體也產(chǎn)生了被抽了筋一樣支離破碎的感覺。
閃著亮光的匕首退去后,房子里反倒不再漆黑,昏昏黃黃地像一片汪洋。汪洋沒有水的密集,卻像煙團一樣散漫而抽離,間隙里翻騰著各式各樣的造型,有黑壓壓的山,有巨浪翻騰的洪水,還有怪模怪樣的圖像,讓人有身處無際蒼茫的感覺。就在我稍未留神之際,無邊無際的蒼茫中忽然間擠來一個肥頭肥腦的家伙,塞滿了我周圍的所有空間。那個肥頭肥腦的家伙虛晃著,看上去像一個捉摸不定的人影,但我的眼前卻堆滿了山一樣的臉面,有鼻子有眼,就是分不清鼻子在哪里,眼睛在哪里。伸手觸摸,卻是空蕩蕩的感覺,什么也摸不到。我感到眼花繚亂,身如篩糠,每個細胞都在不停地分裂。分裂后的細胞像空氣中被蒸發(fā)的水分子一樣不再回落,飄得不知去向。我覺得意志和肉體都在逐漸虛脫。不一會,我又感到渾身的肉在剝離,在骨頭瞬間就變成了粉末,不停地散發(fā)著燃燒的焦味。
我以為自己累了,只好停下手里的活。我趴在桌子上,想閉著眼睛休息一會。
“你就是那個喜歡跟我們玩的馮先生吧?”一個妖里妖氣的聲音,但讓人感覺那聲音的底盤很重,另外好像還帶著交叉十字步走路的怪味。
“哦,我是馮學(xué)起。你是個什么怪物?怎么鋪天蓋地的就進來了?你們又是誰???”
“啊哈,我們是死亡家族成員,我是腦死亡。聽說你耍的大,多年前把我的幾個朋友都玩得一塌糊涂。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對你這樣的硬漢情有獨鐘。我這次找你,也想跟你玩玩?!?/p>
唉,原來是這么個爛事——死神來了!
看陣勢,這家伙不是個軟貨?!芭?,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不說,我早就忘了?!蔽覍λf。我想起了以前幾次和胃癌、窒息、危險駕駛等死亡玩耍的經(jīng)歷。
“忘了?你是不是有點太灑脫了?這個世界上,有的人喜歡玩物,有的人喜歡玩錢,有的人喜歡玩女人,有的人喜歡玩毒品,更有把玩人作為最高境界的人。玩物的人樂此不疲,玩錢的人矢志不移,玩毒品的人死不改悔,玩人的人臨死都有‘萬水千山只等閑’的美妙記憶和‘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自豪,即使是和女人玩一夜情的人,也會對曾經(jīng)的幸福終身難忘。你跟我們幾個死亡大佬玩得撕心裂肺、響徹云天,現(xiàn)在竟然忘了?”
“哦,對不起!我從小就這脾性,雖然喜歡跟死亡玩耍,玩的時候也有過心跳,但玩過就不再刻骨銘心了?!?/p>
“這么說你是一個鐘情于刺激的家伙,那么,你肯定對跟我玩也很感興趣了?”
“哦,玩得多了,再玩玩也不推辭,興趣么,很一般。”
“那好!請抽一支我的煙,好嗎?”
“好??!煙是我的寶貝。你看!幾十年來我抽煙不斷,半夜起來上廁所還要抽一支?,F(xiàn)在依然如故。煙啟發(fā)了我的智慧和靈感?!蔽疑斐鲇沂直粺熝媒裹S的指頭,左手又端著桌子上盛著滿滿煙蒂的煙灰缸讓他看。接著,又點燃了它遞給我的一支煙,有滋有味地抽了起來。
“嗯,很好。我們一起喝酒,你不介意吧?”
“笑話!酒是我有生以來的最大摯愛。它讓我激情蕩漾,勇往直前。沒有酒,我便沒有了做事的激情,更沒有了做人的膽量和勇氣。年輕時,瓶子不倒我不倒,瓶子倒了,我自巋然不動;現(xiàn)在,我不再年輕,雖然浩氣不再,但每頓半斤八兩能奈我何?”于是,我們又開始喝酒。
“好??!有酒就得有肉呀!來碗紅燒肉咋樣?”
“紅燒肉??!紅燒肉是我的命呀!三日不吃,便覺神魂顛倒,說話吐字不清,走路下腳不穩(wěn)?!蔽覀儼橹蟊染?,又開始大塊地吃肉。
“很好!那你好自為之。我們改日見?!背酝旰韧?,結(jié)束了歡快后,他走了。
2
房子里又恢復(fù)了以往的模樣。數(shù)日里不再有什么異常情況打擾我,我也便心安于以往的孤獨之中。于是,我便繼續(xù)我以往的習(xí)慣,埋頭寫作,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隔三差五地狂飲至醉,常有不省人事的表演,堅持著“寧可居無竹,不可食無肉”的生活。不一樣的是,從那以后,一個美麗的紅衣少女成天帶著嫵媚的笑顏和母親對嬰兒一樣的關(guān)懷圍繞著我,一會遞煙,一會端茶,時刻提醒著我肉的美味和酒的醇香。在她的鼓勵下,我每天消耗的煙酒肉數(shù)量在直線上升。消耗越來越多,心理依賴越來越嚴重,思想上越來越不堪舍棄。沒有煙,我無法寫作;沒有肉,我提不起走路的精神;兩天不喝酒,便萬箭穿心般的難受。
過了一段時間,我開車在去單位路上,突然覺得上下肢激動不已,手不停地到處亂抓,腳腿興奮地要把車踢翻,覺得好像誰用一個超級針管給我注射了經(jīng)常聽人說的那種令人興奮的東西。一開始,我并沒有意識到我遭遇了腦死亡的挑戰(zhàn),也許是前幾次跟死亡玩得太痛快淋漓了,早已忽視了死亡對我的威脅,忘記了前些日子我和腦死亡的那個約定。
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我的一個同事吃驚地問我:“你怎么啦?為什么一邊開車,一邊手舞足蹈?”
“沒事!只是覺得想爆發(fā),覺得力大無比,特別想跳迪斯科?!蔽艺f。
“不對呀!你是不是什么地方有毛病了?應(yīng)該去醫(yī)院檢查一下。王宏學(xué)上次就出現(xiàn)過你這樣的情況,結(jié)果是讓腦梗死纏住了,他把錢都兌換好了,做好了到另一個世界的準(zhǔn)備。”他很認真地提醒我,臉變成害怕了的白顏色。他說的王宏學(xué)我認得,也是我們一個單位的。
“對呀!”我突然想到應(yīng)該是腦死亡來了。但我害怕我那同事繼續(xù)害怕,沒敢說出前些日子的那個遭遇。畢竟那個事情有點虛無縹緲,說給誰聽,都會讓人覺得你是在虛張聲勢,故弄玄虛。但我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在構(gòu)思和腦死亡玩耍的情景,心急火燎地想體驗玩它的快感。
接著,我便看見上次腦死亡跟我約會時的場景,眼前抽動著的金色絲線又往一起靠攏,周圍包裹著一片黑壓壓的霧霾。哦,這場景我見過,應(yīng)該是那家伙早已設(shè)計好的玩耍氛圍。我突然意識到我得停車。于是,我把車停在了路邊。
令我沒想到的是,還沒見到腦死亡,停車后的瞬間,我就昏迷不醒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覺得自己被放進了一個像棺材一樣的空間里?!肮撞摹痹谧晕乙苿?,我被送在一個地窖一樣的地方。但那地方雖然形狀酷似地窖,里面卻不是地窖那般黑暗,偶爾還有特別刺人的光。我還聽見“哐當(dāng)”、“嗡嗡”和一些“吱吱呀呀”的聲音。我的靈魂告訴我,這個地方是閻王殿,那亮光是閻王殿堂大油鍋下面的火光,那聲音是閻王殿內(nèi)那些小鬼們在磨刀的聲音,他們還在為如何把我生吞活剝而爭吵。奇怪!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難道腦死亡這家伙有隔山打牛的本領(lǐng)?
我感覺我那七十公斤的肉體已經(jīng)被平攤在閻王殿堂的大案板上了。一群吸血蝙蝠一樣的小鬼吱吱呀呀地圍在我身旁,他們渴得要命,他們餓得難活。面對我平日里好酒好肉滋養(yǎng)出的肥美肉體,誰還能無動于衷?我知道,只要閻王一聲令下,他們便會蜂擁而上,用他們手里磨得閃閃發(fā)光的牛耳尖刀剝開我的皮,抽出我的筋,挖出我的五臟六腑。他們平時連誤闖殿里的一只老鼠都會吃得一干二凈,何況我這樣的一個大塊頭肉體?這次他們就只揀好的吃,只吃內(nèi)臟和筋。內(nèi)臟營養(yǎng)豐富,吃飽一次,可以支撐他們半年多的日子。筋像人類鐘愛的海參魷魚一樣,對他們有同樣的吸引力,不僅口感很好,吃了會給他們增添無窮的力量。
與此同時,我隱隱約約感到幾個嗜好窺探別人隱私的家伙已經(jīng)開始翻騰我的腦子了。他們要把我的腦子切成山里農(nóng)民晾曬蘋果干一樣的碎片,一片一片地曬在那個大案板上。曬干后,再用一種叫做還魂湯的液體把腦片泡在一個很像玻璃瓶子的容器里。一段時間后,玻璃瓶子上就會像放電影一樣,把我一生干過的事情播放出來。從光屁股的形象到幾個小時前開車的樣子,在題目是《馮學(xué)起的一生》的統(tǒng)領(lǐng)下,我所經(jīng)歷的事情會被一點不漏地呈現(xiàn)在眾鬼睽睽之下;有讓我欣慰的,也有令我死不瞑目的,一切隱私皆將大白于陰司。
我還知道,我被腦切片,被剝皮抽筋,被分食內(nèi)臟后,就會被投入那口大油鍋里進行煎炸。那個冒著熱氣,翻著滾滾油花的油鍋在接納了我的肉體后,便含蓄內(nèi)斂地冒一會悠然的小泡泡,就會老練地把我煎煮成他們預(yù)想中的樣子。用不了多久,我的骨頭便會被炸得焦黃酥脆,里面的骨髓就會順著縫隙主動流出來。那些拿著吸管在一旁等待的小鬼將毫不費力地吸到我隱藏最深的美味。
我馬上就要變成一只黃而脆的酥雞了!我該咋么辦呀?
奇怪!天大的奇怪!怎么這么快我就被運到了這個地步?
我很想抽支煙!
3
我覺得我的靈魂已經(jīng)游離到我的身體之外,但還在戀戀不舍地張望著我。它想離我而去,但好像又于心不忍。我能猜到它此時的心思,必定它的本質(zhì)還算善良!
“哈哈,你這個馮耍大呀!我們又見面了。這下你玩到頭了吧?看你還顯能不?”是那個肥頭肥腦的家伙。腦死亡終于出現(xiàn)了!
它飄在我的上面,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悠閑的臭嘴一邊還吹著勝利在握的口哨,放松的身體帶著幅度不大的街舞一樣的動作,肥膩的厚嘴唇在氣流的掀動看上去肥豬大便一樣的惡心。我又有了那種天翻地覆的感覺了。
“果真又是你。哼,你這個厚顏無恥之徒,偷襲我,算什么英雄好漢?”我終于又看見他丑惡的嘴臉。他那吸血蝙蝠一樣的口哨聲,令我有一種憋尿的痛感。但我和以前跟死亡玩,知道不能表現(xiàn)出絲毫的膽怯。
“偷襲?我數(shù)月前就告知你了,從那時起,我們就開始玩了。”
“胡說!那次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你這副丑惡的嘴臉呀!我們還沒有開始呢!”
“哼哼,誰在胡說?我沒有胡說。我的影子一直在你身旁,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日夜侍候你抽煙,喝酒,吃肉。抽煙喝酒吃肉的時候,你那么心滿意足,那么貪得無厭;煙酒肉超量,你又那么恬不知恥無怨無悔。現(xiàn)在你難道忘了?”
“那個紅衣少女是你的影子?是你派來的臥底?抽煙,喝酒,吃肉是你的武器?這就算是我們在玩了?”
“當(dāng)然了。哈哈……沒有想到吧?都什么年月了,誰還和你玩陣地戰(zhàn)?游擊戰(zhàn)也早已過時了。我不策劃個她,你就不可能盡情地抽煙,喝酒,吃肉;你不享用那么多的煙酒肉,始終頭腦清楚,我打不壞你的生理系統(tǒng),怎么可能玩得過你呢?”
美人計!我中了這家伙的美人計了——哦,還有欲擒故縱計。唉!我一個小小之人都能被美人瞄準(zhǔn),難怪那么多智商高,意志堅的高官被美女跟蹤,瞄準(zhǔn),侍候得斷送了前程?!懊琅焙投酒芬粯佣景?!
我還沒有出手,不知不覺中就被人家玩了個稀里嘩啦。這家伙諳熟《孫子兵法》。恐怕我不是他的對手。怎么辦呢?我想到了保命要緊的道理。
“你不能走!你是我生命的一個重要部分。你不走,我堅信能勝利;你走了,我就玩完了。”我只好看著我的靈魂,自我努力。我的靈魂看著我日落西山的樣子,表現(xiàn)出了從未有過的猶豫。
“你早該走了,跟著他一個書生有什么意思?現(xiàn)在誰還成天玩弄文字?隨便找一個肉身附體,你就會有不一樣的感覺,你肯定就能在滾滾紅塵中享受榮華極樂,何必成天在孤獨中忍受貧窮呢?”腦死亡又開始對我的靈魂下手了。
“嗯。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早不想跟他這樣一個書呆子混,過那種充滿煎熬的日子了?!彼麄儍蓚€的看法一致。
完了,完了,這下我全完了。我后悔?。∑桨谉o故地和這么個沒心沒肺的家伙較勁,現(xiàn)在被玩完不說,自己有生以來無人知曉的隱私也將在生命終結(jié)的時候暴露無遺。他們馬上就會知道我小時候經(jīng)常給人家水泉子里撒尿,知道我第一次性交時笨手笨腳的丑態(tài);我成天想著和女性纏綿卻屢屢被騙的畫面必將笑掉他們的大牙;我被彩票中大獎?wù)T惑得幾近破產(chǎn)的情形,勢必會讓他們說我是一個笨無極。還有,我曾經(jīng)日謀夜算著踩著別人往上爬,曾經(jīng)準(zhǔn)備把單位里一大筆錢據(jù)為己有,曾經(jīng)詛咒上司不得好死,曾經(jīng)一年四季不回家看望父母,曾經(jīng)開著大排量的私家車回家給家里人做工作,讓他們省吃,曾經(jīng)……唉……我還有兩部長篇小說沒有完稿。
“你不能走,看在咱們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份上,請你留下來?!蔽覍`魂乞求道。只要靈魂不離我而去,我還有希望。聽了我的話,我的靈魂還在猶豫,但好像不由自主地向我跟前靠了靠。
“不能!堅決不能!現(xiàn)在是什么時光了,懦弱都懂得跟著堅強混,混混都知道跟著大佬蹭,女人都傍著大款高官的膀子。一個至高無上的靈魂怎么就不能舍棄一灘行尸走肉呢?”
“嗯。對著了?!?/p>
“不要!不要那么認為。你是靈魂,你可是我的主心骨。自從我們在一起,我讓你抽煙,吃肉,喝酒;我經(jīng)常寫作,憤世嫉俗,思想高雅,肉體沒有污染,所以你才獲得一個純潔的名聲。別處你不可能找到這樣的待遇?!?/p>
“不要相信他的鬼話。他們早已沒有靈魂了,也不要靈魂了。再說,堅持清白,追隨高雅早就變成了過眼煙云?!蹦X死亡戳我的老底,千方百計地勸說我的靈魂。
“嗯,是那么回事!我還是想純潔啊,但他從來也沒有好好地待我?!迫獯┠c過佛祖心中留’是強詞奪理的惡意炒作,寫小說是一種自我清高的標(biāo)榜。其實,他時刻忘不了紅塵滾滾,花花世界。他的說辭和所作所為不過是狐貍吃不上葡萄說葡萄酸的真實寫照?!?/p>
“對對對,他就是這么個人!”腦死亡高興地笑了。
完了,完了,我的靈魂能不了解我?最害怕的事馬上就要發(fā)生了。我的靈魂要離我而去了。我也得兌換錢,做好移民的準(zhǔn)備了。我看見一群手里拿著尖刀的小鬼向我走來,他們準(zhǔn)備剝我的皮抽我的筋;那些拿著吸管的小鬼心急火燎地要把吸管插入我的骨頭。
4
就在我覺得在劫難逃,想做出最后一搏的時候,白無常站在我的身邊。我知道白無常是最講道理的。我聽見他說:“這個人雖然死相斑斑可見,腦部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多處死亡,但關(guān)鍵部位沒有問題,意志還很清楚,是不是沒有喝奈何橋上的孟婆湯?”
“嗯。沒有喝。我們讓他喝時,他把盛孟婆湯的碗給砸了?!币粋€小鬼回應(yīng)道。
哈哈!我真高興我意志堅定,雖然曾被那么多的誘惑所招安,但我拒絕了有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個誘惑,沒有喝那該死的孟婆湯。盡管當(dāng)時那個給我送來孟婆湯的小鬼說的天花亂墜,吸引力遠遠超越過以前遭遇的所有誘惑。
“沒有喝?沒有喝,怎么就按照已死亡處理呢?抬出去!進一步診斷后,再作處理?!卑谉o常放下了手中的腦部切片說。
“有人讓這么處理的。我們也是聽從指揮嘛。”那個小鬼嘟囔道。
“胡鬧!”白無常生氣了。
咦,我看到了不死的可能。
我感覺被搖晃著推離了那個地窖。那些原來準(zhǔn)備把我作為大餐享用的小鬼們,嘰嘰喳喳地表示強烈反對,活像一群反對拆遷的居民,要死要活地拉開造反的陣勢,但他們知道在閻王殿的威嚴面前,任何掙扎都只能是虛張聲勢。鬧騰了一會,便鳥雀散了。腦死亡更是氣急敗壞地發(fā)怒道:“不能讓這家伙逃脫,我們正在玩死呢。他都死到臨頭了?!?/p>
沒有人理他。我心里得到些許安慰。他只好對著我憤怒地說:“即使閻王放過你,我還要玩死你。你就等著瞧吧!”
沒過多久,我就被置于奈何橋旁的沙灘上了。四周昏昏黃黃的,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但我堅信,這下我死不了了。我迷迷糊糊地聽見天上有一大群尋找腐肉的烏鴉在忽高忽低的盤旋著。我生怕它們把我當(dāng)成一個死尸。我還沒有死?。∥业膬?nèi)心呼喊著。我感到口渴難耐,很想喝一大杯,不,一小杯就滿足的涼爽啤酒;我也覺得饑腸轆轆,要是有一碗,不,哪怕是一塊紅燒肉,該有多好?。?/p>
“啊呀,你這個該死的家伙怎么跑到這里啦!讓我找了好久!嘿嘿……就是這個家伙?!?/p>
我聽見腦死亡鍥而不舍地追來了,在和一個人說話。接著,我看見一個漆黑如墨的家伙來到了我旁邊,是黑無常!我認識他,以前我們見過面。那個可惡的腦死亡又搬救兵了。
“查一下他的腦子,看還有沒有生命跡象?!焙跓o常命令旁邊的小鬼道。
“我檢查過了,他沒有死亡。”白無常在對黑無常說,我明顯感到白無常臉上掛滿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那不一定準(zhǔn)確,以精確的事實為依據(jù)吧!”黑無常說完,就走了。
“嘿嘿”,腦死亡笑得汗流浹背,尖銳的哨聲像天空那群饑餓的烏鴉一樣刺耳。他令我惡心得想大便。
接著,我又被推上一個像那個大案板一樣的平臺。他們扒光了我的衣服,有人在我大腿根部的一根大血管上劃了個口子,另外一個人拿著一根長長的鐵絲從那里穿入我的血管。我感到好像一群蚯蚓沿著我的大腿、胸部、脖頸劈荊斬棘地走著,不一會就到了我的腦子里了。它們到了我的大腦后,探頭探腦地四處走動,仿佛進入了一個迷彩世界。我不知道它們在找什么。過了一會,我感到好像那些蚯蚓在我的大腦里撒了一泡尿,頓時覺得頭暈得不得了,嘴唇發(fā)麻,四肢輕飄飄的,宛若電擊。我終于沒有忍住大便,稀里嘩啦地拉了半個臺子,也是熱的。
“你們看哪,他都大便失禁了。豬羊臨死的時候,最明顯的特征就是無法控制大小便?!蹦X死亡在旁邊爭取道。
“惡心!”黑無常面對著腦死亡。腦死亡耷拉下腦袋,我想他心里肯定在惡毒地罵著黑無常。
感覺不暈了后,我聽見旁邊一個人說:“沒有什么!跟腦切片反映的結(jié)果一樣?!?/p>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抽了那么多煙,喝了那么多酒,吃了那么多肉,怎么可能還會一塵不染,兩袖清風(fēng)呢?”氣急敗壞的腦死亡已經(jīng)土崩瓦解,我再也聽不到他得意的口哨聲了。
黑無常瞪了腦死亡一眼,雙手抱拳,給白無常道歉。白無常笑了笑,什么也沒有說。腦死亡暈得找不到東南西北了——我知道他不是頭里面的腦子在發(fā)暈,而是他的意志受到打擊后產(chǎn)生的不知所措。他蹲在一旁面色慘淡,形容枯槁,原來那副耀武揚威的嘴臉既沒有了寬度,也沒有了厚度,盡管軀體上的肉還在掙扎,但整體形象縮小成了一個木偶。沒有了腦死亡那壓抑的陰影,我感到了陽光和空氣的存在,盡管我還能聽到腦死亡在一旁嘀咕道:“不就少喝了個孟婆湯嗎?”
他們都走了后,我被安置在一個白色的房子里。我終于被當(dāng)活人對待了。原來,是連日來圍繞在我身旁的醫(yī)生。我的靈魂又悄悄地回到我的身上?;貋砭秃?,回來就好呀!我敢埋怨他嗎?能埋怨他什么呢?
腦死亡被擋在了房子外面。三四天時間里,它很不甘心地爬在窗戶外和我對罵,夜里還常常走進我的夢里。我知道它上廁所時一定是一邊使勁地往出拉大便,一邊用同樣的力氣在詛咒我。但無論它怎么詛咒我,我的靈魂回來后,我再也沒有看見過那個誘惑我的紅衣少女,雖然我一刻沒有停止過對煙酒肉的思念。
5
快一周了,按照醫(yī)生的說法,我仍然沒有完全脫離死亡,期間還有幾次似乎意識到我就要死去了。我想這可能既有醫(yī)生的刻薄,也有和腦死亡玩的時候那刻骨銘心的記憶在作怪。
這次和腦死亡玩,雖然他蓄謀已久,準(zhǔn)備充足,來勢兇猛,大大地傷了我的元氣,但畢竟他最終沒有贏我。時至今日,想起和他玩的過程,我簡直無法阻擋特別想哭的心情。我想哭,并不是想表達后怕或疼痛或難過的心情,也不是對腦死亡心狠手辣的痛恨。因為我想到了我那可恥的靈魂。我怎么有這么一個可恥的靈魂呢?想當(dāng)年,我在跟那幾個死亡玩耍時,他是那么堅定地和我站在一起。唉,看來在這個世界上很難有真正的天長地久了!
我靜靜地躺在床上打點滴。腦死亡失望地放棄了窗外的騷擾。然而,他走了后,我便覺得想抽煙喝酒般的無聊。我只好盯著那根細塑料管數(shù)里很有節(jié)奏的點滴,數(shù)著數(shù)著,就睡著了;醒來后,不想數(shù)了,但翻來覆去盡是無聊,又不由得不數(shù),就又繼續(xù)數(shù)著。打點滴本是一種受罪,現(xiàn)在似乎成為了我無法離開的樂趣,正像我跟死亡玩耍一樣。難道我今后無聊的時候,還得繼續(xù)跟死亡玩耍嗎?人究竟是個什么東西?靈魂是怎么一回事呢?
一只饑餓的蚊子悄悄地爬在我扎點滴針的胳膊上。瘦骨嶙峋的,像一個縮小了的閻王殿里的小鬼,細長細長的腿像肉體風(fēng)干了的神經(jīng)末梢。任憑你瞪大眼睛尋找,幾乎看不出它身上帶著生命跡象。怎么看,它就是一塊在秋風(fēng)中飄落的黃葉碎片。
又來了一個跟我玩死亡的家伙!就它那身體情況,顯然沒有腦死亡的威力。我心里這樣想。
它好像來顧不得思考自己到了一個什么地方,就拉開陣勢準(zhǔn)備從我的身上吸吮血液保命。我知道它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在我的周圍考察了好長時間,也費了不少腦筋。它怎么可能沒有認識到我是一個會讓它死亡的厲害角色呢?它之所以毅然決然地冒風(fēng)險,是因為它是一種靠玩死亡活著的生命,玩命是它生存的本質(zhì),向來都不得不這樣做。我和死亡玩,玩的是刺激,它玩的是命。只要我不無聊,我可以不玩,它再不無聊,能不玩嗎?想到這里,我放下了抬在空中的另外一只手,沒有理會它。它便像護士一樣給我扎起了針。盡管我清楚護士扎針是為了我好,它扎針會給我制造難受,但我選擇了忍受。
一陣癢癢的感覺過后,我看見它精神煥發(fā)地飛走了。望著它那沉甸甸的背影,我看見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申猴酉雞戌狗亥豬一個個虛晃地走過我的眼前。
我喜歡與死亡玩耍,能與它們沒關(guān)系嗎?
27歲那年,我活在一個豬年里;38歲那年,我醉酒窒息,那年是一個虎年;前年是一個馬年,我醉酒駕車,想著日行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