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婧
九曲黃河拐到黃土高原,拐出一個“S”形的大轉(zhuǎn)彎。大灣子環(huán)抱著一個名叫河懷村的小村落。人們每日里吆牛趕驢,田頭耕作,日子就像這里的黃河水一樣和緩平靜。
河懷村有一戶張姓人家。三十年前的一個春天,這家人從黃河對岸抱來一個女娃。張嬸把娃兒一抱進(jìn)門,大龍、二虎、三熊、四狗立即從龍爭虎斗中停下手跑進(jìn)土窯洞,趴在炕沿上摁鼻子拉腿兒。
張叔扛著?頭一進(jìn)窯,看見炕上鬧哄哄的景象,心煩卻又高興地問:“抱回來了?人家為難了沒有?”
“為難什么?那家男人打石頭把腿壓斷了,炕上一堆丫頭片子穿得破破爛爛的可恓惶了?!?/p>
“唉,可憐人家。不過咱總算有了個閨女,老了身邊也有個知冷知熱的人?!?/p>
“你說給娃起個啥名?”
“剛才看見兩只喜鵲在咱窯檐下做窩,我看就叫喜鵲兒吧。”
“好,這個名字好?!睆垕鹦χc頭。
四個小子“小喜鵲、小喜鵲”地叫開了,叫著叫著覺得拗口,就干脆直接叫“小雀兒”。
從此,小雀兒就在這個村子里扎了根,像一棵長在狗尾巴叢里的野雛菊似的見風(fēng)長,六七歲就像小大人兒似的開始幫張嬸添柴火、拾豬草。
大龍考到省城那年說:“小雀兒都九歲了,我看她常趴在學(xué)校門口看娃們念書,是不是也該上學(xué)了?”張嬸說:“你看你大熬苦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再供個念書的實在不容易。再說,女子娃娃上學(xué)有啥用?”
“女娃娃就要像你一樣當(dāng)睜眼瞎?咱讓那三個小子不要念了,一天起來不是掏鳥窩就是打土仗,成不了器?!睆埵鬻詈诖植诘哪樕?,兩道眉毛蹙成了兩個疙瘩。
三熊和四狗聽說不用再坐學(xué)校里硌屁股的板凳了,高興得連蹦帶跳。二虎卻默不作聲,把自己的文具悄悄放在了小雀兒跟前。
晚上,張嬸把自己出嫁時穿過的花襖子翻出來拆洗了,拿熱水缸子熨平晾在灶火旁,又把大龍的一條舊褲子翻轉(zhuǎn)給小雀兒改褲子。睡在炕桌跟前的小雀兒摟著一個舊書包看著張嬸投射在油燈下的影子,心里美得不行行。
上學(xué)以后慢慢識字多了,小雀兒回家就給張叔張嬸唱兒歌、講古今。張嬸逢人就說:“這個娃娃可愛念書了,我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好好供娃娃了?!?/p>
小雀兒考到鎮(zhèn)上的初中后得自帶口糧。張叔召集三個在地里受苦的小子說:“你們也老大不小了,看你們大哥,都在縣城當(dāng)老師了,你們再這么瞎混下去連個婆姨也鬧不下,不如都到城里攬工去,也好幫襯幫襯你們妹子。”
第二天,張嬸從箱底翻出幾雙老布鞋別在爛鋪蓋卷里打發(fā)三個小子出了門。小雀兒在鹼畔上望著幾個哥哥消失在山梁梁上,心里一陣難過。
過了段時間,大龍捎話回來說三熊在縣中學(xué)工地上攬工,四狗跟老馬家兒子學(xué)修車修鎖,二虎要自己出去闖蕩,他沒攔住也不知道在哪里了。張嬸聽了心就懸起來,操心二虎的下落,也怕老馬家兒子把三只手的毛病傳給四狗。
小雀兒拿著哥哥們捎回來的毛票念到了初三。十七八的女子出落得粉格楚楚,條格颯颯,招惹得那些毛頭小子常酸眉溜眼地扭頭覷。班里有個叫端午的后生雖然不愛念書,但常幫著小雀兒提個水倒個爐筒子,換來小雀兒不少好感。
一天,端午趴到小雀兒跟前問:“你初中畢業(yè)以后干啥呀?”
小雀兒說:“我還沒想過這個事情?!?/p>
“咱農(nóng)村人能干什么了?認(rèn)上兩個字就回去戳牛屁股?考大學(xué)?哪里來的錢供咱們了?”
小雀兒一想,的確,父母上了年紀(jì),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四個哥哥也各有各的光景,自己將來可咋辦呀?
“我有個姑舅哥在山西一個煤礦上開飯館,可紅火了,咱們到那兒攬工去?”
“不知道我大讓不讓?”小雀兒一聽去山西,心里撲騰撲騰的。她和鄰家娃娃鬧架的時候,常聽他們說自己是從山西撿來的。
見小雀兒暗自思忖,端午問:“你想什么了?”
“我又不認(rèn)識你表哥?!?/p>
“那怕什么了,就說你是我對象?!倍宋缃器锏卣f。
“你咋死可,我才不當(dāng)你對象了?!毙∪竷好偷赝鹨徽?,板凳一翹,端午一個和馬趴栽倒在地。
“只要能掙下錢,你管他是什么了!看你穿這些破衣爛衫把個好材材都辱沒了?!?/p>
小雀兒低頭看看身上這些嬸嬸姨姨們給的舊衣裳不言語了。
晚上,小雀兒躺在宿舍的土炕上翻餅子,心想,書念下去肯定沒什么出路,還不如早點出去掙些錢,一來報答報答父母,二來……她摸摸褂子上的窟窿眼嘆了一口氣。窗戶紙上映著一輪圓圓的暈,小雀兒爬起身出神地望著,心想:“說不定到那邊還能遇上那家人呢?!?/p>
頭一回坐牛皮筏子過河,小雀兒嚇得臉兒煞白。幸好黃河水在這段流淌平緩,積出一片灘涂,兩岸拉沙的拖拉機(jī)不少。兩人一路顛簸,天擦黑才打問到了表哥的飯館。端午說明來意,表哥撓撓后腦勺說人都滿了,不行先幫幫廚,說完又看看小雀兒。
端午趕緊說:“這是我同學(xué),也想出來攬個工。”
表嫂斜睨小雀兒一眼說:“你都沒地方,再領(lǐng)個外人咋安排了?”
小雀兒一聽心里發(fā)毛,不知所措地看看表哥。表哥笑了一下說:“端午睡到咱家閑窯里,這個女娃兒先睡到庫房去?!北砩┞犃似ü梢慌ぷ吡恕?/p>
第二天一大早,小雀兒就被表嫂叫起來忙開了,抹桌子掃地、擇菜剝蒜、洗碗倒泔水,哪里需要就緊趕著去做。為了掙錢,小雀兒麻溜兒地干著活兒,慢慢適應(yīng)了被呼來喝去的日子。別扭的就是表哥常賊眉鼠眼地撩逗她,有時候還摸摸揣揣的,讓人心里一緊一緊的。
三熊到鎮(zhèn)上給小雀兒送干糧時聽說小雀兒收秋去了,心里挺納悶兒,因為家里從來不讓小雀兒請假收秋,但他也沒多想,只當(dāng)走岔了。過了兩個禮拜,老師捎話讓小雀兒回校考試,張叔張嬸才知道小雀兒不見了,急急火火地跑到學(xué)校一打問,知道小雀兒是和一個叫端午的后生一搭里消失的,馬上攆到端午家。張嬸哭哭啼啼地讓他們把小雀兒交出來。端午他媽鬧明白后,跳腳罵他們女子不要臉把端午拐跑了。鬧騰了半天,兩家也想不出個法子。
摸黑回了村子,張叔張嬸一路上唉聲嘆氣,心里又急又臊,第二天趕緊給幾個兒子捎話讓回家商量該咋辦。
大龍和三熊到小雀兒的學(xué)校問了個遍,在城里也到處玄摸著打聽。張叔張嬸尋思著小雀兒是不是知道了身世找自己親娘去了。于是,他們馬上過黃河去找了一圈卻一無所獲。
一段時間,小雀兒煎熬著這家人的心。
樹葉慢慢落光了,下了幾場雪,年關(guān)便近了。年前,幾個兒子都回來了,可是這個家卻熱鬧不起來。窗戶上沒有小雀兒剪的紅窗花,顯得冷清了許多。
其實,小雀兒也想回家,可是表哥為了多掙幾個錢年三十也不關(guān)門。服務(wù)員大都跑回去了,表嫂就勸端午和小雀兒留下幫忙,說工錢加倍。他們一聽能多掙錢,加上怕家里人罵便留了下來。除夕晚上,忙完幾桌年夜飯,表哥招待師傅和伙計們吃了一頓便飯關(guān)了門。
小雀兒回到那間冷冰冰的庫房,迷迷糊糊地想著自家的土窯洞和過年晚上的情景。正迷癥著,忽然聽見庫房門吱呀一響,一個黑影就壓在了身上……
哭啊鬧啊有什么用?表哥摟著小雀兒連哄帶嚇,說什么給她漲工資,買新衣,還說鬧得名聲不好了沒法嫁人。見小雀兒不言語了,表哥偷偷溜了出去。
這個晚上,一絲月牙都沒有。小雀兒抽抽搭搭地哭了半晚,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聽見有人喊“小雀兒,小雀兒……”她便爬起來朝那個聲音走去,走啊走啊,總也看不見那人的影子。這時候,冰面忽然咔嚓一聲裂了一個大窟窿,嚇得一激靈醒過來,發(fā)現(xiàn)周圍一片漆黑,眼角卻是濡濕一片。
第二天,小雀兒聽見端午在門外喊她去逛街也懶得理會,等他走了,強(qiáng)打精神爬起來走到外面,見街上張燈結(jié)彩,左右望去,卻沒有一個認(rèn)識的人。
初六頭上,小雀兒遛回來看見二虎站在店門口,心里一驚,強(qiáng)裝笑臉問:“你咋來了?”
“我聽端午家人說你在這里就攆來了。你跑出來招呼也不打一聲,不想念書了?知道爹媽都急成啥樣了?”
看著二虎焦急而生氣的神情,小雀兒難過地流下了眼淚,不過她還是倔強(qiáng)地扭過臉說:“既然出來了我就不打算回學(xué)校了,想掙些錢回去孝敬爹媽?!?/p>
二虎好說歹說小雀兒就是不聽,只好陪她買了身新衣裳,臨走給小雀兒說他在山西這邊跑生意,叫小雀兒有事找他去。
初七早上,飯館開業(yè),表嫂見小雀兒穿一身新衣裳就酸溜溜地說:“呦,不會是哪個相好送的吧?”小雀兒抬頭瞥了表嫂一眼,看見表哥賊眉鼠眼,目光閃躲,心里一陣恨意堵在胸口半天才緩過勁兒來。她盯著表哥冷冷地說:“把我的賬結(jié)了,我要走!”
“你說什么?干的好好的,咋說走,就要走?”表哥感覺小雀兒的眼窩里能飛出刀子來,說話哆哆嗦嗦的。
“要走就走,咱這小廟留不下你這尊大佛!”
表哥剛要說什么,表嫂就害氣地說:“咋了?舍不得?看你平時那慫樣子,現(xiàn)在叫人家詐唬住了?”
“我咋舍不得,你胡說甚了?誰要走就走,咱這店還咋開?”
“要走就扣一個月工錢,還能說走就走了?”表嫂立即站在了表哥一邊。
小雀兒聽了把圍裙解下來扔在柜臺上徑直收拾東西去了。
店里的伙計平時捎眼也能看出一些端倪,小雀兒走的時候,沒人敢出來送,就端午送到門口問小雀兒準(zhǔn)備咋辦。小雀兒說她打算去找二哥。
費了不少周折,終于在一個拐溝里找到了二哥攬工的煤炭公司,兄妹倆在宿舍拉了半晚上家常。
早上起來,小雀兒到門口倒洗臉?biāo)?,見一個黑瘦的男人過來瞥了她一眼喊道:“二虎,尋下婆姨了?”二虎趕緊跑出來應(yīng)聲說:“趙老板,這是我妹子,準(zhǔn)備出來攬工了。”
“哦,有文化沒?”
“初中畢業(yè),在一家飯館攬過工?!?/p>
“要不先到灶上幫幫忙,以后有機(jī)會了再說?!?/p>
“太好了!”二虎聽了趕緊叫小雀兒謝過趙老板,又笑著問:“你正月里不歇兩天,這么早就上工了?”
“有幾家要煤的,還有些賬沒收,明后天你跟我出去跑跑腿?!?/p>
趙老板只要出去應(yīng)酬就會叫上二虎,有時也捎帶上小雀兒。慢慢地,她也學(xué)會了在酒桌上察看眉高眼低。
小雀兒給張叔張嬸買了兩身衣裳叫二虎捎了回去。二虎回來說三熊背了一年石頭實在受不了想念書了,大龍就把他安插進(jìn)了縣中。四狗在街道上擺了個修車修鎖的小攤。小雀兒要給三熊學(xué)費,二虎趕緊擺手說張叔捎話,讓她想念書了就回去,不想念了就把錢攢著當(dāng)嫁妝,再不要胡買東西了。
有一次應(yīng)酬回來,二虎倒頭就睡。趙老板叫小雀兒過去泡壺茶。小雀兒趕緊端了杯茶送到手里。趙老板一手接茶一手抓著小雀兒的手說:“你坐下陪哥拉幾句?!毙∪竷簾o奈坐在小凳上聽他訴苦。
“妹子,咱這半輩子不容易,娘老子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兄弟幾個也都沒文化。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了,我就跑出來跟著一個老板賣炭,一擔(dān)一擔(dān)地挑到人家里,一天才能掙一塊多。后來摸見些門道出來單干,開始還是挑著擔(dān)子賣,雖然熬苦但掙下的都是自己的。慢慢跟老板接觸多了,生意好了,就雇了人,能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攤場我是吃盡了苦頭?!?/p>
“能讓家里人過上好光景也算沒白吃苦?!?/p>
“唉,快不要提了。婆姨就會個喂豬,幾個娃娃念書也不行。不要看我出去人五人六,心里可苦了。”趙老板一邊說,一邊拉著小雀兒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開了。
小雀兒沒想到一個當(dāng)老板的也有這么多不如意,不由紅了眼圈,說了不少安慰的話。
過了幾天,趙老板把小雀兒叫到辦公室問了些家常后說:“你在這里住得還習(xí)慣吧?”
小雀兒愣了一下。說實在話,這么大的女子和哥哥住一間房子,兩張床中間就拉道簾子,確實有點不方便。
“要是不習(xí)慣,你就住到財務(wù)室去,也順便跟上會計學(xué)一學(xué)?!?/p>
“哦?!毙∪竷捍饝?yīng)著,心里一陣高興。
時長了,趙老板出去應(yīng)酬就直接叫上小雀兒,說小雀兒的一杯酒能要回好幾萬。酒席上那些粗俗的老板開起玩笑或灌起酒來,他也會為小雀兒擋著。有時候,他會給小雀兒買些衣裳首飾,說是提成。小雀兒一試,打心眼里喜歡。
一天,趙老板叫小雀兒跟著到一個煤礦出差,談完生意順道給她買了一部傳呼機(jī),說以后聯(lián)系方便。晚上,開車逛完夜景,他們就在招待所開了兩間房。小雀兒躺在軟綿綿的床上正看電視,老板打電話過來說要拉幾句話。小雀兒過去后就被留在房里睡了。
這樣就算跟了老板了吧。小雀兒心里雖然有些愧,但想著反正自己也是失了身的人,何況這個世上還沒有人像趙老板這樣對自己這么好。這么想著,也就不管不顧了。
漸漸地,小雀兒穿得花哨起來,還捎一些錢回家。張叔問二虎現(xiàn)在小雀兒咋這么有錢,二虎只說公司待遇好。背地里,他沒少勸小雀兒。說狠了,小雀兒就跟他急:“我又不是你親妹子,你們誰像他這么關(guān)心過我?”二虎聽了惱火,覺得在公司抬不起頭,給趙老板說自己要回去做生意便結(jié)賬走人了。
從此,小雀兒就跟著趙老板出雙入對。
外面的世界不管咋變,這座黃河水環(huán)繞的小山村還是貧瘠荒涼卻又讓人如此眷戀。小雀兒站在山峁上,看見自家窯頂上繚繞的炊煙,眼睛一陣陣泛潮。她好像依稀看見一家人在這個小院兒里忙碌熱鬧的景象。然而,幾個哥哥都出門自謀生路了,她也不再是從前那個沒經(jīng)過世事的小女娃了。歲月在改變著一切,連院子里那條大黃狗也沒有了往日的威風(fēng),臥在秋天的夕陽下打著盹兒。
張叔張嬸見小雀兒落寞地回來,心里也明白幾分,只是什么也不提。
吃過晚飯,張嬸從面甕里舀出一盆小米面,張羅著要給小雀兒攤米黃吃。小雀兒攔不住,便幫著拉風(fēng)箱添柴火。張叔把米面倒進(jìn)開水鍋,用一根搟面杖攪成一個金黃色的大面團(tuán)后放進(jìn)一口黑瓷缸發(fā)著。三人忙完后躺在熱炕上回憶著小雀兒兒時的趣事,窗外的一彎新月掛在棗樹上饒有興味地聽著……
第二天大早,張嬸便在墻崖跟壘了兩個小石灶,翻出兩個鐵鏊子放上去,又從柴火堆里攬了一筐玉米芯子,端出面糊糊開始燒火攤米黃兒。以前就知道米黃兒好吃,不知道做起來這么費事。小雀兒看了一會兒說:“媽,讓我試試?!睆垕鹬逼鹧f:“也好,你這么愛吃,出嫁了不用求人。”
小雀兒盤腿坐在玉米秸墊子上,學(xué)樣兒用油沓子給鏊子里抹點油,一手托碗,一手舀一勺面糊倒進(jìn)鏊子,蓋上蓋子,再給另外一個鏊子抹油倒面糊。張嬸在旁邊幫著添柴火,不時指導(dǎo)小雀兒揭蓋子取米黃兒。一個個米黃兒像十五的月亮睡在大笸籮里,散發(fā)著小米的香味兒。張嬸掰了一塊兒給小雀兒嘗,香甜酥軟,還是小時候吃的那個味兒。
不一會兒,小雀兒又累又熱,滿頭是汗。張嬸看了收拾起幾個米黃兒,盛了一罐兒熬好的小米稀飯,讓到后山給張叔送去。
小雀兒沿著那條羊腸小路往自家地畔上走去。雖然已經(jīng)立秋,路兩邊的黃蒿長得齊腰深,可是日頭還是毒辣辣地曬著。她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爹弓腰除草,不時用羊肚子手巾擦著汗,亂蓬蓬的頭發(fā)沾滿了蒿草。記憶里,爹不茍言笑,總是用一雙長滿老繭的手撫摸她的頭。
張叔見小雀兒送飯來了,便拍打拍打身上的塵土草屑,坐在地畔上大口吃起來,還不時叫小雀兒再吃點兒,說小雀兒小時候最愛和他搶著吃。小雀兒聽了一笑。張叔指指面前一大片綠油油的谷子說:“你回來了也好,莊戶人離不開土地。你看咱給這地下多大力氣,它多少總要給咱回報些收成。”小雀兒聽了,望著山峁上一片片即將成熟的莊稼沉默不語。
自從小雀兒回來后,張嬸變得愛串門了。每次出門都用籠布包幾個米黃兒,回來后把籠布一甩,高興地對張叔耳語幾句。一天,張嬸回來黑著臉給張叔小聲說了幾句話,張叔皺著眉在炕沿上磕了幾下煙鍋,隨即又嘆了口氣說:“女大不中留,總要想法子給咱女子尋個人家?!毙∪竷阂宦?,心里明白幾分,冷著臉對張叔張嬸說:“你們也不用急著打發(fā)我,大不了我做牛做馬伺候你們一輩子?!睆埵迓犃松兑矝]說,一個人到院子里悶頭抽煙。小雀兒躺在炕頭望著窗戶上映著的半個月亮,心里一陣兒難過。
一天,小雀兒正在炕桌上描鞋樣子,聽見外面狗叫,便撩起窗簾往外瞭,看見端午提一串旱煙正狼狽地和大黃扭斗。小雀兒連忙起身喝住大黃,招呼端午說:“你咋來了?”
張嬸本來對這個拐帶過小雀兒的后生沒什么好印象,但有理不打上門客,一邊張羅著給端午燒火做飯,一邊豎起耳朵聽他們拉話,生怕端午又給小雀兒出什么歪點子。端午坐在炕沿上見張嬸不停地覷他,便使眼色讓小雀兒去院子里。張嬸又找借口出出進(jìn)進(jìn),使喚小雀兒剝蔥搗蒜。不一會兒,張嬸把兩碗饸饹端到院里的石桌上。端午涎著臉悄悄對小雀兒說:“你看,丈母娘都同意了?!毙∪竷贺嗔怂谎?。原來這里有個風(fēng)俗,新女婿上門第一頓飯是要給吃饸饹的,叫“蕎面饸饹長,死活纏哇上?!?/p>
端午走后,張嬸問他來干什么,小雀兒不言語,問急了便說來提親。張嬸一聽沉默著走開了。晚上,張叔回來聽說后問她咋想的,小雀兒說:“我都聽你們的?!逼鋵嵥睦镆呀?jīng)有了主意,端午雖然懶點,家里窮點,但上學(xué)時也常幫她,自己這個樣子能尋個什么人家?
她的心思似乎被張叔看在眼里,便給小雀兒說:“你們要是相互看對眼了,就叫媒人提親?!?/p>
端午聽到信兒后就給娘老子說自己看上小雀兒了,他娘一聽就炸了鍋,說小雀兒名聲不好。端午跳著腳說:“那些長嘴婆姨看見個俊的就唾沫星子亂濺。當(dāng)初要不是我?guī)∪竷撼鲩T,她能名聲不好了?”說完賭氣連飯也不吃就逛去了。鬧了幾天,端午娘見拗不過兒子,又聽說小雀兒長得水靈,人也勤快,只好央了人說媒。兩家一合計,決定冬閑時讓小雀兒過門兒。
收秋的時候,幾個在外的哥哥抽空回來收谷子、掰玉米,打豆子,小院兒里又顯出一派生機(jī)。張叔看著院里收下的幾麻袋洋芋說:“快出嫁小雀兒了,明兒有事的就回去,沒事的跟我把這些洋芋做成粉條,換兩個錢也給娃兒準(zhǔn)備些東西?!?/p>
大龍還要教書,三熊也中專畢業(yè)到鄉(xiāng)上當(dāng)了文書,兩個公家人不能耽誤上班,一早走了。二虎和四狗在城里做買賣,也不急著走,叫來一些相伙,幫張叔把洋芋淘凈刮皮,用粉碎機(jī)打成糊糊。張嬸已經(jīng)燒好一大鍋開水,拿出漏粉條的幾個瓢兒。張叔和二虎蹲在灶火上挖上一瓢芡糊,讓糊順著瓢上的孔漏到滾水鍋里。不一會兒,糊兒就變成銀灰色的粉條。張嬸忙著往涼水盆里撈粉條,四熊把撈出來的粉條往院里搭好的柴火棍上晾。鄰家的碎腦娃娃聞著味兒在粉條簾子中間竄來竄去,揪著吃新鮮。
點燈時分,一老盆芡粉漏完了,大家坐在院子里歇腳。小雀兒用新鮮的水漏粉和豆芽、豆腐燴了一大鍋菜,端出新麥面饃饃,招呼大家吃飯。院兒里的婆姨們一邊吃一邊還不忘打趣小雀兒。
出嫁的日子慢慢臨近,張叔張嬸一天在家忙著生豆芽、磨豆腐、釀米酒,準(zhǔn)備過事情的吃喝,空閑了就領(lǐng)女子到鎮(zhèn)上趕集買嫁妝,看見熟人便打招呼讓到時候喝喜酒。小雀兒繡枕套裁衣裳,把一朵朵好看的窗花貼在窗戶上,灰蓬蓬的土窯洞也變得一片喜氣。
天氣漸漸變冷,陜北下了第一場雪。眼看著婚事將近,小雀兒心里一陣陣像貓抓似的,心里雖也祈盼好光景,但又害怕那一天真的到來。
這一天還是來了。頭天下午,外村的親戚來了不少,幾個哥哥忙著壓饸饹招待親朋和相伙??偣茏诳活^分配誰蒸八碗誰炒菜,誰管煙酒誰記賬。窯里煙火繚繞,討論得鬧哄哄的。小雀兒坐在灶火圪嶗里一邊燒水一邊聽大伙兒為自己的事情忙活。
清早,鄉(xiāng)親們都到小雀兒家來吃白面饸饹炸油糕。一群婆姨女子跑到小雀兒的窯里看嫁妝。從小一塊兒耍大的玲子幫忙上妝,把小雀兒的兩根長辮子散開盤在腦后,斜插了一串紅梅花兒,又在臉上搗鼓了半天,打扮得跟崖花花似的。小雀兒穿上紅綢子棉襖往鏡子里一看,臊得扭轉(zhuǎn)頭說:“咋跟個唱戲的一樣?”
“這樣才喜慶!”玲子一把扳轉(zhuǎn)小雀兒的肩膀說,“快把金項鏈戴上?!?/p>
村里姑娘出嫁都問婆家要金貨,光景強(qiáng)些的買“三金”,差些的也要買個戒指。
“不戴了,又不能當(dāng)吃喝。”小雀兒故作輕松地說。
“不戴了會讓人笑話。咱可不能便宜了他們,一會兒你不要上車,我替你要!”玲子憤憤不平地說。
晌午,外面一陣鞭炮聲響過之后,傳來一聲低沉渾厚的長號聲,吹鼓手鼓起腮幫子搖腦扭胯地賣力吹奏。迎親隊伍到了,院子里一片喧鬧。相伙們立即在院子里擺好攤場。張叔張嬸坐在椅子上聽管事的表禮。婆家交代完,娘家報上陪嫁物品。隨后,新娘新郎跪拜長輩。張叔從懷里掏出兩個紅包分別遞給端午和小雀兒,又特意吩咐小雀兒說:“過門以后要好好聽你婆婆的話哦,不要惹人家不高興?!毙∪竷郝犃搜廴σ患t落下淚來,惹得張嬸的眼淚也撲簌簌地淌。
表完禮,相伙招呼迎親的往炕桌上坐。隨著一聲“油來”的吆喝聲,八大碗上了桌。院里的幾張桌子也開席了,娃娃們圪蹴在長凳上開始夾肉片,不小心把肉丸子掉在地上咕嚕嚕跑,大人們也不訓(xùn)斥,盡著小孩兒可勁兒吃。院子里嗩吶聲、劃拳聲、吆喝聲,伴著孩子們的吵鬧聲此起彼伏。
一聲長號嗚咽響起,迎親隊伍要起身了。小雀兒回身看看這個養(yǎng)育自己二十來年的院子,雖然破敗,但收拾得干干凈凈,連牲口棚都貼上了紅對聯(lián),心里不禁充滿了不舍。
這時,玲子領(lǐng)幾個女子擋住新郎說:“姐夫咋沒給咱小雀兒姐買首飾?”一句話問得端午面紅耳赤。張叔一看忙過來解圍說:“沒買就沒買,以后好好過光景,掙它個金山銀山。”說完拉開玲子,叫迎親隊伍趕緊起身。
小雀兒坐上車,沿著黃河故道顛簸著。河水已經(jīng)封凍,就像穿著羊皮襖的老農(nóng)臥在陽崖根,白花花的冰面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異樣的光。小雀兒趴著車窗回望黃河對岸,想著親爹娘看見自己嫁人的景致不知道高興不,恍惚中好像看見他們從對岸招著手走了過來……
車一停,端午的哥們兄弟一哄而上,連拉帶扯地阻止新郎新娘入洞房。送親隊伍見此情景,趕緊從拖拉機(jī)上跳下來開始撕扯,看熱鬧的小孩兒嚇得直往圪嶗里鉆。
鬧了一會兒,新郎終于把新娘背進(jìn)了洞房。后生們跟進(jìn)來要繼續(xù)鬧,小雀兒已經(jīng)一咕嚕爬上炕把頭埋在花被褥里。送親來的大嫂趕緊打圓場說:“大家都鬧熬了,快坐席去!”于是,一伙兒人又鬧哄哄地吃八碗去了。
小雀兒聽著外面的喧鬧聲,這才想起自己一天沒吃飯了,估計這時候也沒人想起她,送親的吃完飯就要走了。號聲一響,小雀兒趕緊趴在窗戶上往外看。大哥大嫂似乎還想到她窯里告?zhèn)€別,但被眾人扯著坐上了拖拉機(jī),不一會兒便消失在夜幕中。留下的賓客還在喝酒,端午好像醉了,嗚哩哇啦地猜拳胡叫喚。
小雀兒打量著自己的小窩兒,發(fā)現(xiàn)這孔石窯比自家的接口窯要強(qiáng)一些??槐P在窗戶下,炕上鋪的草席、羊毛氈都是新的,炕頭摞著兩床花紅柳綠的新被子和兩塊粗布褥子。窯后面放著一個立柜和兩個立箱。娘家陪嫁的兩床新被子和臉盆暖壺等日用品放在立箱上,旁邊立著二虎買的一輛自行車。除此以外,家里再沒有什么像樣兒的東西,看來要營務(wù)好這個家還得慢慢來。
天陰沉沉的,院子里漸漸安靜下來,小雀兒開始緊張起來。不一會兒,只聽吱呀一聲響,端午推門進(jìn)來,嘴里冒著酒氣說:“聽,聽說你,早就不是女子了,今兒個讓我好好檢查檢查!”說完往小雀兒身上一撲,卻撲通一聲倒在氈片兒上再沒起來,不一會兒就流著哈喇子打起了呼嚕。小雀兒剛要松口氣,卻聽見窗戶底下有個后生捏著鼻子說:“聽說你早就不是女子了,今兒個讓我好好檢查檢查!”說完一群人哄笑著散開了,臊得小雀兒直捶炕沿。
第二天一早,外面似乎有人在嚷:“這會兒了還不起,是等著讓我這當(dāng)婆婆的拜見了?”一聽這話小雀兒嚇得一激靈,趕緊起身給公婆端洗臉?biāo)チ恕F牌爬樧诳谎厣?,看見小雀兒就開始數(shù)落:“既然進(jìn)了我家的門兒,就要有當(dāng)媳婦的樣子,勤儉持家你們大人教過沒有?”小雀兒點點頭。
“既然教過,你為啥還挑唆人問端午要金項鏈了?你也配戴金項鏈了?”
“我沒有?!毙∪竷黑s緊申辯。
“老人說話還頂嘴了?”
小雀兒覺得婆婆在給她下馬威,索性也不言傳。
“那些東西能吃了還是能喝了?以后過光景不要花里胡哨的,老老實實種地務(wù)農(nóng)、生兒育女,我們老兩口就謝天謝地了。”
小雀兒聽出話里有話也不敢回嘴,應(yīng)著聲出去掃雪了。院兒里有只小麻雀在雪地里蹦跶著覓食,看得小雀兒眼圈一紅。
端午在家乖了一段時間后又出去和那幫后生喝酒賭博去了。小雀兒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可又不敢深勸,一勸端午就生氣說:“要不是你得罪了表哥表嫂,我能一天沒事做?說不定現(xiàn)在也是個大廚了。咱結(jié)婚的時候人家還好心借咱輛小轎車接親,沒給你們家人臉上貼金?”小雀兒聽了氣得一言不發(fā)。
一天,小雀兒正洗衣服,感覺一陣頭暈惡心,就回炕上躺了一會兒,迷迷糊糊聽見端午從外面回來直喊餓。
“你不要叫喚了,娶個媳婦就像供了一個娘娘??纯矗瑳]洗幾件衣裳就熬得睡下了。”
端午聽了一腳踹開窯門,拉起小雀兒說:“你就知道給老子偷懶,害得媽成天在我耳朵跟前咯囔?!?/p>
小雀兒眼前發(fā)黑,心口發(fā)慌,有氣無力地說:“不知道我是不是有了,這段時間老是惡心。”
端午聽了一愣,坐在炕沿上說:“真的?你沒騙老子?”
“誰敢拿這種事騙你這個猴老子,不然咱到鎮(zhèn)上檢查一下?”
一檢查,小雀兒果然懷孕了?;貋矶宋缃o他娘老子一說,二老也很高興。端午爹叮囑道:“以后有了娃娃再不能瞎胡混了,要好好過光景了?!?/p>
過了幾天,端午回來得意地對小雀兒說:“我找到一條發(fā)財?shù)牡??!?/p>
“是不是正道兒?”
“咋不是正道兒?”說完翻了點錢就跑出去了。
晚上,只見端午提了一塑料袋零食,還拿出一個羅盤一樣的東西,上面印著一些碼碼,說是哄那些娃娃玩轉(zhuǎn)盤。
“這能賺錢了?”
“這個盤盤后面安吸鐵的了,賠不了?!闭f完掏出十來塊毛票說:“今天手氣還不錯,明天我到學(xué)校門口擺攤?cè)?,那里的娃娃多?!?/p>
小雀兒聽了又氣又惱,剛要開口,端午瞪了她一眼說:“閉上你那張烏鴉嘴,你想讓全家喝西北風(fēng)去?”
過了段時間,端午回來神秘地說:“表哥回來了。”小雀兒聽了一愣,恨恨地說:“回來關(guān)咱啥事!”端午說:“他老婆卷了錢和一個煤老板跑了。表哥盤了飯館叫我跟他做生意了。他說城里現(xiàn)在流行一種老虎機(jī)可掙錢了,準(zhǔn)備弄幾臺讓我看場子?!毙∪竷阂宦牸绷耍f那可是犯法的事。
“你婆姨人家害哈個甚?再不要管老子的事!”
這以后,端午成天早出晚歸,說是在一個小鋪子管老虎機(jī)的了。小雀兒苦勸不聽便給端午爹說。他爹耳朵背,問:“啥?管老虎的了?那他能管住了?”
一天,端午提回一臺收錄機(jī),得意地對小雀兒說:“你看我當(dāng)初有眼光吧?那老虎機(jī)簡直就是一只會吐錢的老虎,要不了多久,我也是大老板了。”
小雀兒聽了心里隱隱感到不安。
這天下午正準(zhǔn)備吃飯,一個后生慌慌張張地跑到院里找端午爹,說端午聚眾賭博,現(xiàn)在號子里蹲著呢,讓端午爹趕快籌錢贖人去。端午媽一聽,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嚎叫開來:“都是娶了你個晦氣鬼,成天挑唆端午干一些不超套的事情,這下滿意了吧?咱家為了你們的婚事老本都貼上了,哪里來的錢贖人了?”小雀兒聽了急得沒法子,但人總要弄出來,一著急就想起幾個哥哥,雖然不愿意求他們,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求是不行了。于是,小雀兒給公婆說:“我到我哥那看能弄點錢吧?”說完挺著大肚子跨了自行車出門了。一路上,小雀兒想:“找哪個哥呢?三熊倒是在鎮(zhèn)上離得近,可是三嫂摳得很。大龍哥剛箍了新窯還欠著賬呢,四狗的小本買賣也掙不了多少,不如直接找二虎,他一個人吃了全家不餓,而且見多識廣,說不定能幫上忙呢?!边@樣想著,腳下生風(fēng),騎了一個多小時到城里找到二虎。二虎聽了,半天不言語,小雀兒著急地說:“二哥,現(xiàn)在只有你能幫我了?!倍⒄f:“也該讓端午受點教訓(xùn),不然你以后的光景可咋過呀?”
“以后再說以后的事,眼前這一關(guān)就過不了。你看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總不能讓娃娃一出來就有個坐禁閉的爹吧?”小雀兒急得眼淚都流了下來。
“哥又沒說不幫你。我最近準(zhǔn)備辦個磚廠,正要租廠房買機(jī)器。你容我想一想?!背聊艘粫?,他到隔壁窯洞去了一趟,過來說:“機(jī)器先不買了,咱走吧?!闭f完,領(lǐng)著小雀兒出門雇了一輛零擔(dān)貨運把自行車一拉連夜趕到派出所交了保證金和罰款。
表哥的老虎機(jī)也被沒收了,還罰了幾千塊,見了端午就抱怨沒給他看好場子,倆人從此結(jié)怨不再來往。回家一段時間,端午只是悶頭吃睡,小雀兒也不敢招惹他,有時候反倒哄著讓他出去逛逛,怕他憋出病來。端午爹讓他到自留地里刨挖刨挖,端午一聽生氣地說:“那點破地能種出什么?盡瞎耽誤功夫。趕明兒我也到城里攬工去?!笨墒钦f歸說,他自個兒也知道沒什么本事,到城里只能干干體力活兒,根本受不了那個苦。
轉(zhuǎn)眼秋末冬初,小雀兒生下一個女兒,婆婆雖沒說什么,但整天拉著一張臉,還給孩子取了個名叫“換換”。婆婆對媳婦生女孩兒不滿意,只是看在張嬸來伺候的份兒上沒當(dāng)面發(fā)作。月子里奶水不足,端午又拿不出錢來買奶粉,娘家沒少貼補。小雀兒想,就這樣坐吃山空也不是個事,孩子百天了得想法出去掙點錢。
當(dāng)媽的還是了解女兒的心思,聽小雀兒一說就出主意:“你一個女人家能做什么呢?實在不行,就讓端午到二虎的磚廠幫忙去?!毙∪竷簱u頭道:“端午又懶又饞,二虎本來就看不慣,再說磚廠剛剛辦起來哪里需要那么多人手了,別給他添亂了。”
“要不然你就到城里賣小吃,聽說現(xiàn)在城里人都愛吃攤黃兒、雜面什么的,那些可都是你的拿手本事?!?/p>
小雀兒一聽動了心,不過想到去城里還得賃窯,置辦家伙什兒,就覺得很難。張嬸看小雀兒為難,說:“大龍箍了新窯,常說讓我和你大搬到城里住了。我們就是撂不下家里那幾孔爛窯?,F(xiàn)在農(nóng)村退耕還林,地也不讓種了,羊也不讓放了,年輕人都到城里攬工去了,村里盡是些老人娃娃,也沒意思,不如咱一搭里搬去,也有個照應(yīng)?!?/p>
小雀兒思謀了一夜,覺得美好生活的序幕似乎正在撩開一點角角。第二天她把主意給端午一說,端午也沒言語,只說等過了年再說。
正月剛過,張嬸捎話說他們已經(jīng)在城里安了家,和大龍兩口子也商量好了,他們想來就來吧。
小雀兒把他們想到城里謀生的想法給公婆說了。婆婆當(dāng)即發(fā)作:“哪里都活不下個你們?現(xiàn)在公家不是一畝地每年給咱補助200斤糧,20塊錢嗎?別人沒餓死,你們就能餓死了?”
小雀兒說:“咱家地本來不多,娃娃以后還要上學(xué),花費越來越大。不趁著年輕掙點錢,以后萬一你們有個病病災(zāi)災(zāi),我們咋孝敬你們呀?”婆婆聽了沒再說啥,只是說要走就把換換帶上,她老了帶不了孩子。
小雀兒本來也不打算把孩子扔下,第二天便簡單拾掇了一下,和端午抱著換換進(jìn)了城。
晚上,大嫂張羅著一家人吃了頓餃子,邊吃邊商量小雀兒的事。張嬸說,兩家的娃娃由她和張叔照看,所有的家務(wù)他們也包了,讓大龍兩口子好好上班。四狗說他想辦法給他們買輛二手三輪車。二虎臨走給小雀兒撂了五百塊錢,讓她添置一些做買賣的東西。小雀兒一家就在大龍的新窯安了家。
小雀兒在三輪車上支了個小爐灶攤米黃兒,順帶賣些小吃??恐业膸椭∪诘墓饩暗挂簿o緊湊湊地過了下來,月底一算還掙了一些。小雀兒便和端午商量說給大哥大嫂交上點房賃,要不怕人家不高興。端午沒說啥。小雀兒便趁空在街上給大侄子買了身新衣裳,把一百塊錢塞到衣裳口袋里給張嬸拿過去說:“媽,你看我們白住大哥的窯,現(xiàn)在掙了錢給娃娃買了身新衣裳表達(dá)個心意?!?/p>
張嬸高興地摸著衣服連聲說:“咱小雀兒還有這個心,媽算沒有白親你。這樣也好,省得時長了你大嫂說閑話。”
開春以后,到城里趕集買農(nóng)資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小吃攤的生意也越來越好,雖然累點卻也踏實,自己的光景總算是朝好路上走了。
不久,小雀兒發(fā)現(xiàn)自己累并不光是生意忙,而是又有喜了。這個時候要娃娃可真不趕趟兒。端午說家里都盼著小雀兒給他們家添個小子,孩子既然來了就生下來。三個月頭上,端午說城邊上有個算命的能算出男女了,要是懷了女子還能想辦法變成小子,一個勁地鼓動小雀兒去看看。小雀兒說:“凈瞎說,種下什么種子收什么果子,小子女子在肚子里還能變了?”端午見小雀兒硬是不去,生氣地說:“你要是再生下女子就一把送了人!”氣得小雀兒咬牙道:“就是踏進(jìn)冰窟窿也不送人?!?/p>
雖說不信,小雀兒拗不過端午,還是把兩人的生辰八字拿給算命的看了。端午看回來喪氣地說:“又是個女子,要不收拾了,要不掏點錢變成小子?!毙∪竷郝犃送低迪虼笊┯懼饕?。大嫂說:“你們也算念過書的人,這號事也信了?那算命的就是想騙點錢嘛?!贝笊┑脑挻蛳诵∪竷旱哪铑^,想想自己掙點錢不容易,何苦白給人家,也就不同意端午的荒唐想法。
端午一聽小雀兒不同意女變男,身上的勁兒就松了,抱怨說自己每天這樣熬苦還不是想給兒子掙份家當(dāng),既然小雀兒生不下兒子,還這么死受罪干什么了,把三輪車推到街上一撂就找閑人打牌去了。
換換學(xué)會走路后,張嬸照看兩個孩子已經(jīng)顯得力不從心。小雀兒有時也將她放在三輪上帶到街上玩。一天,街上開過一輛轎車,又慢慢倒了回來。一個男人探出頭望著小雀兒。正忙著收毛票的小雀兒無意中一抬頭,發(fā)現(xiàn)那人竟是趙老板,趕緊低頭裝作不認(rèn)識,心里卻不是滋味,自己現(xiàn)在大腹便便,頭發(fā)蓬亂,興許他早就不認(rèn)識了。唉,管他認(rèn)識不認(rèn)識,自己已經(jīng)從心底里把他抹去了。
其實趙老板一眼就認(rèn)出了這個曾經(jīng)跟過自己的女人,嘆氣從包里掏出一千塊錢讓司機(jī)給她送去,讓他傳話說晚上在招待所等她。小雀兒見有人遞過來一沓錢急得臉都漲紅了。那人把錢往小攤上一扔開車走了,卷起一股煙塵。
晚上準(zhǔn)備第二天的生意時,小雀兒顯得心神不寧,默默地收拾完就摟著孩子睡了。天剛麻麻亮,她推上三輪準(zhǔn)備出工。張嬸在外面聽見動靜后出來說:“我看你夜天好像精神頭不對,今天遲點去吧?!毙∪竷赫f:“那些老主顧等著吃早飯了?!迸ゎ^看端午沒有起來的意思,就自個推車去了。
一千塊錢揣在懷里像錐子扎著心,小雀兒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將錢送回去,起身叫旁邊打餅子的幫忙照料一下便朝招待所走去。
趙老板看見小雀兒把錢撂下了,一把拉住她說:“看你過成這個樣子,我心里難活。當(dāng)初那母老虎跑來鬧了一場你就不聲不響地走了。其實我也想離婚了,可那家伙尋死覓活的,再說畢竟有兩個娃娃了。”
小雀兒甩開胳膊說:“以前的事就不要再說了,咱現(xiàn)在都是有娃娃的人。我現(xiàn)在過得好著了,不要你操心?!?/p>
回到小吃攤,見端午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小雀兒問吃過了沒有。端午陰陽怪氣地說:“你不在,我喝西北風(fēng)去?”
小雀兒趕緊舀了一碗稀飯遞給端午。端午一揚手把碗打翻在地,吼道:“你給老子上哪里鬼混去了?昨天那個野男人是誰?”小雀兒看見打餅子的目光閃爍,不敢看她,知道端午肯定知道了什么。她也沒言語,從地上拾起碎片,拿抹布收拾飯粒子。
“老子要耍錢去,給老子點錢?!倍宋缧U橫地說。
“今天還沒開張?!毙∪竷豪淅涞卣f。
“不是有野男人給你錢了?”說完端午上手在小雀兒身上搜開了。
小雀兒氣得趕緊躲閃。兩人不一會兒就撕扯在了一起。懷孕的小雀兒哪里是對手,被端午揪著頭發(fā)一陣拳打腳踢,摔在地上,盆盆罐罐摔了一地。
打完人端午氣哼哼地走了,旁邊圍觀的人群這才過來幫忙把小雀兒扶起來??纯醋约罕蛔€的胳膊,小雀兒擦了把嘴角流下的血,默默地收拾起小吃攤,推著車走出了街道。
她本來想回家,可是又怕家里人操心,便把車子推到河灣邊,一個人坐下呆呆地看著渾黃的河水,想不明白自己的命咋就這么苦。
日頭落山了,料峭的寒風(fēng)吹干了臉上的淚,小雀兒隱約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扭頭望去,只見二虎遠(yuǎn)遠(yuǎn)地走過來。小雀兒不由哭著說:“找我干啥?不如讓我跳進(jìn)這河里死了算了,活著真是煎熬人啊?!?/p>
“你可不敢這么想,你死了換換咋辦?咱在這窮鄉(xiāng)僻壤里都掙命地活了,哪里還顧得上去死?誰走路不遇個溝溝坎坎,就像這條河,拐進(jìn)溝岔里再拐出來,不然咋能流到大海里去?”
聽了這話,她默默地收拾起東西跟著二虎回了家。
后半夜,小雀兒開始發(fā)燒說胡話,嘴里不停地喊著媽。端午也不知去向。張嬸含淚拉著小雀兒的手,用毛巾擦拭著臉上的烏青和泥漬,嘴里念叨著:“我苦命的小雀兒,都是媽不好,今天要是不讓你出攤,你也不會成了這樣子啊?!倍⒑谥樢叶宋缢阗~去。大龍死命拉著說:“你沒有鬧清楚,哪里找那龜兒子去了?還是先去醫(yī)院吧?!?/p>
送到醫(yī)院,小雀兒已經(jīng)燒得神志不清。醫(yī)生拿來一瓶酒精讓張嬸先給擦擦身子。不一會兒,小雀兒開始喊肚子疼,頭上滲出一層層冷汗,身下已經(jīng)見了血……
第二天,端午被催著來到醫(yī)院,聽張嬸說小雀兒小產(chǎn)了,忙問:“小子還是女子?”二虎一聽一拳就打了過去,吼道:“老子叫你斷子絕孫!”端午見了二虎哪敢還手,抱頭躲到門邊哼哼唧唧地不敢說話。
住了幾天院,小雀兒病情有所穩(wěn)定,只是飯也不吃,話也不說,眼神癡呆呆的,嘴上長滿燎焦泡,急得一家人不知道該咋辦。
張嬸偷偷給張叔說:“小雀兒昏迷的時候光叫媽了,我拉著她,她也不理我?!?/p>
“是不是她都知道了?這娃娃心思重?!?/p>
“你看娃娃不吃不喝不言語,我真怕她動了別的心思,要不咱找找她親爹媽?”
張叔聽了沒說話,想了半天說:“要不你先探探口風(fēng)?”
張嬸紅著眼圈坐到小雀兒床邊說:“娃娃,你是不是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小雀兒木然地點點頭。
“那你是不是想找自己的親娘老子去?”一句話說得張嬸和小雀兒都流下了眼淚。
張嬸伸手擦擦小雀兒臉上的淚說:“我們瞞了你這么多年,是我們不對。你要是想見他們,我們給你找去。你不要哭了,剛小產(chǎn)了,再哭眼窩就瞎了?!?/p>
一句話說得小雀兒伏在張嬸肩膀上嚎啕大哭。張嬸摟著小雀兒勸道:“娃娃,以后的路還長了,你可要看開一點。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和你大對不起你親娘老子?!?/p>
小雀兒點著頭哽咽地說:“你們就是我的親爹親媽。”
張嬸流著眼淚說:“那就好,那就好。你就好好吃飯,把身體養(yǎng)好,二虎說等你病好了到他磚廠管賬去。”
小雀兒點點頭,看看在外邊玩耍的換換,心里說,再苦再難,為了孩子也要把日子過下去。
城里到處都在搞基建,二虎的磚廠也磕磕絆絆地由小變大,慢慢紅火起來。小雀兒除了給磚廠管賬,還幫著管管廠里的雜事,日子倒也踏實。
端午自知在張家不受待見,說要跟同鄉(xiāng)一起去大城市攬工,兩年過去也沒個蹤影。后來,有人捎話說他給盜竊團(tuán)伙望風(fēng)被抓了。小雀兒對他已是心灰意冷,不久,倆人打了離婚。
小雀兒常把換換帶到工地上,忙的時候,孩子就在磚堆里跑來跑去,把磚頭擺成桌子板凳自己玩過家家。
有一天,小雀兒正在算賬,忽然聽見外面?zhèn)鱽頁Q換刺耳的哭叫聲,趕忙跑出去一看,只見一群人圍著磚垛子亂哄哄地喊叫。她扒開人群,見二虎護(hù)著換換,半個身子被垮塌下來的磚垛子壓在底下,頭上還直流血。大家急急火火地扒開磚頭,抱出嚇壞了的換換,七手八腳把二虎抬到拖拉機(jī)上拉到醫(yī)院。
換換只是擦破了一點皮。二虎卻沒那么幸運,頭上縫了幾針,半拉身子到處都血呼啦擦、烏青破皮的。醫(yī)生說他腓骨骨折,得住院治療。二虎一聽急得不行。廠里正給一個工地趕活兒,他生怕出了岔子。小雀兒按住二虎說:“急也沒用,腿治好了才能干活兒。你要是信得過,我先理料著?!边@幾年小雀兒為磚廠沒少出力,財務(wù)、技術(shù)、管理都粗通一點。
第二天,小雀兒燉了排骨湯去醫(yī)院,見二虎正努力支撐著往起爬。小雀兒趕忙過去扶著問他想干嗎?二虎說:“爹守了一晚上,我叫他回去了。你看上個廁所還是不太方便?!?/p>
“不方便就在床上解決嘛,現(xiàn)在醫(yī)生還不讓你起來?!闭f畢,小雀兒從床底下拿了夜壺,猶豫了一下,便伸手要幫二虎解衣。二虎忙紅著臉推脫。
“二哥,從小我就是你們看著長大的,這個時候了還說什么羞臊了?不要說你是為救換換被砸斷腿的,就是平白無故傷了病了我還能不管?”
二虎推攔不過小雀兒,再加上實在憋得難受,便只好將就了。
解完手,氣氛有些尷尬。小雀兒便借口出去打水,提了兩暖壺?zé)崴貋斫o二虎洗了臉,擦了背。
二虎喝著湯,順便問了幾句廠里的事。說到這次事故,小雀兒嘆氣道:“換換成天這樣在工地上玩也不是個事,下學(xué)期也該上小學(xué)了。你說那個死鬼一心就想著要兒子,戶口都沒給娃娃上,到現(xiàn)在連個正經(jīng)名字都沒有。”
二虎想了一下說:“這些事你不要操心,我來想辦法?!?/p>
小雀兒本想說句感激的話,到嘴邊又不知說什么好。
出院以后,二虎打著石膏在廠子里忙活。小雀兒見他腿沒好利索,便和張嬸說要不自己搬到磚廠照應(yīng)著。張嬸當(dāng)然想有個人照顧二虎。這幾年二虎的生意是越做越大,還在城里置下一院地方,可就是對婚事不上心,而今連個暖被窩的都沒有。
小雀兒每天抽空就去做飯洗衣、收拾屋子。一天,她正在給一床被子絮棉花,一個小工進(jìn)來說了點事后招呼道:“張廠長、嫂子,你們忙,我先走了?!?/p>
乍一聽,二人都愣了一下,馬上他們就明白這是在叫誰嫂子。二虎沒言語,看了看炕上做針線的小雀兒,只見她裝作沒聽見的樣子繼續(xù)做活計。
第二天,小雀兒起來照例先到二虎屋子去籠火,順手從門框上摸到鑰匙開門,卻見他還沒起來。往常二虎早就到工地上忙活去了,今天這是怎么了?病了?小雀兒心里想著,順手就去摸二虎的頭。
二虎從被窩里伸出一只手抓住小雀兒說:“我沒病,就是昨晚沒睡好……我想好了,把你和換換的戶口都上到我戶口本上吧?!?/p>
“哦?”小雀兒一時沒轉(zhuǎn)過彎來,不過她立馬明白了這個平時不多言語的男人說這話意味著什么,但她又不知該如何作答,只是抽出手到灶火旁生火做飯去了。
回到自個兒屋里半天,她的心還在怦怦地跳。這么多年的波折讓她對婚姻已經(jīng)死了心。在這條路上,走過彎路,也受過挫折,原本以為這就是自己的命,可是回想起來,這么多年的辛苦難道不是自己優(yōu)柔寡斷的性格和許多錯誤的選擇造成的?為什么自己就不能像二虎說的那條拐進(jìn)溝岔里的河,再努力拐出來呢?
換換在二虎的張羅下改名張煥,戶口落到了他的名下,順利地上了城關(guān)小學(xué)。一天,孩子回來問:“媽,老師讓爸爸媽媽到學(xué)校參加運動會了,我爸爸呢?”小雀兒聽了一愣怔,自己再這么猶豫下去,不僅耽誤了二虎,也沒法給煥煥一個交代啊。
張叔張嬸聽二虎說要娶小雀兒,驚愕不已,好幾天見了小雀兒不言語。大龍和大龍媳婦開始也覺得出乎意料,慢慢想通了就勸二老,說什么反正沒有血緣關(guān)系,大家伙兒看著小雀兒長大,也算親上加親,再說眼看二虎三十多了誰也看不上,看來也是鐵了心了。張嬸聽了擦著淚說:“這二虎腦子不知道是哪根筋抽著了,本來還打算養(yǎng)個閨女老了有個照應(yīng)。這讓我咋給人家親娘老子交代?”大龍媳婦就說:“你老就當(dāng)養(yǎng)了個童養(yǎng)媳,老了她一樣孝順你。再說不是還有我們了?”
這晚,張嬸叫來二虎和小雀兒,拿出一副銀手鐲說:“小雀兒,你走丟那年,你大到山西找過你。后來你親媽來給你留下這個,讓你不要怪他們,當(dāng)年也是沒法子。本來我們打算給你,又怕你分心。今天就算給兒媳婦的見面禮了?!?/p>
小雀兒聽完,糾結(jié)在心里二十多年的疙瘩好像一下解開了,原來骨血相連,親爹媽一直惦記著自己啊。想想自己生下來到了張家,轉(zhuǎn)了一大圈還是回到了張家,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緣分吧。
黃河水還是這么繞啊繞,不管遇到多大的山,它都能曲曲折折地繞過去。小雀兒的日子還就那么不緊不慢地過著,過一段時間,她還會和煥煥跟著二虎回趟河懷村。那里有老院子需要整理,有老墳頭需要修葺……還有,站在這頭,好像還能看見自己出生的那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