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

李亞第一次寫長篇，就挑戰(zhàn)自己的極限，寫下了一部頗顯得復雜的小說：《99個李猜猜》。

這部小說之所以復雜，是因為小說中的敘述角度在不停地變換，而敘述的對象，卻基本一致：李猜猜。但這個李猜猜，并不是同一個人，而是無數(shù)個被李亞命名為“李猜猜”的女孩，她們的相貌、年齡、性情、經(jīng)歷，都不一樣，她們生長在中國的南方或者北方，沙漠邊城或者水鄉(xiāng)小鎮(zhèn)，有的莫名死亡，有的杏子滿枝兒女成群，有的是即將被處決的女犯，有的是沉迷童話的少女，有的是藝術圈邊緣人，有的以架橋為生，總之，她們有千種樣貌。

她們的共同特征，在于她們都叫 “李猜猜”，而這個名字不是平白地加在她們身上的，被命名為“李猜猜”的女孩們，還有另一個共同身份“青春”，曾經(jīng)青春，或者正當青春，但不論是青春已經(jīng)逝去，還是正在芬芳四溢，對于“李猜猜”來說，都無比重要，青春像是她們的一重生命，是靈魂，是內(nèi)在的生活，她們和青春的關系，是共生、寄生，青春給她們以重創(chuàng)，也給她們強烈的感受力，青春在場的時候，歡愉和痛苦混雜，但青春逝去的時候，她們卻像是被剝奪了一重生命。

她們的另一個特征，是熱衷于“出走”。所有的“李猜猜”，都是行走中的人，她們在行走中生活，在行走中工作，在行走中發(fā)生愛情，在行走中找回自己，在行走中讓生命延續(xù)。對她們來說，生命既是一種在體內(nèi)流竄的熱血，也是毒素，必須要不停地行動，才能延緩或者壓制它的發(fā)作。她們乘著火車、飛機、卡車，目光投向那些還沒被城市癌化的地方，云南、西藏、甘肅、新疆?？梢韵胂?，千萬個李猜猜，背著背包，在中國的大地上擦肩而過，她們起初只是無數(shù)朵“兩生花”中的一朵，借助出走，借助草原、高原、森林的風景，和這些地方的漢子們，讓自己變成了那個特異的自己。

“出走”不只是李猜猜的特質(zhì)?！俺鲎摺蔽膶W已經(jīng)醞釀很久，甚至要在書店專門擺出一個方陣：《蓮花》、《不去會死》系列、《走吧！ 張小硯》、《遲到的間隔年》、《西藏一年》、《寂靜的瑪尼歌》、《背包十年》、《用洗臉盆吃羊肉飯》、《在漫長的旅途中》、《轉(zhuǎn)山》，等等。這種風潮，在圖書和電視劇領域發(fā)酵到一定程度，又有了電影表現(xiàn)，于是，有了《練習曲》、《轉(zhuǎn)山》等等以“出走”為主題的電影。

“青春”和“出走”這樣緊密地掛鉤，成為相伴相生的兩種生命線索，這種情形，有點像上世紀初的德國，工業(yè)主義和軍國主義橫行的時代，青年人不愿意扮演國家給出的規(guī)定角色：軍人、工人、運動員，轉(zhuǎn)而尋求別的出路，他們發(fā)起 “候鳥運動”（The Wandervogel），結(jié)成各種社團，穿著奇裝異服，把旅行當作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它強調(diào)的是對專制的逃避，是對自然的親近，以及同齡人之間的聯(lián)系。

當然，《99個李猜猜》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出走”文學，它的重心不只是“出走”，它對文學性是有追求的，對敘事更是有野心的，它的文字細膩絢麗，生活場景豐富飽滿，每個李猜猜，在她們的篇章里，因此都灼灼生輝。其實，“99個李猜猜”是一種結(jié)構方式，這種結(jié)構的成立，有賴于每個“李猜猜”的成立，而這部小說中那些豐滿多姿的“李猜猜”，最終讓整個敘事結(jié)構得以成立，并且獲得了一種“世界上所有的青春”的意味。

閱讀的過程中，常常想起王朔的小說《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在那部小說里，他寫了兩個女孩子，這兩個女孩子，性格不完全相似，卻都激發(fā)了主人公相似的熱情，而在小說的末尾，王朔這樣寫道：“我一路乘船、火車回家，穿過了廣袤的國土?？吹搅说咎?、魚塘、水渠、綠樹掩映下粉墻綽約村鎮(zhèn)組成的田園風光；看到了一個接一個嘈雜擁擠、濃煙滾滾的工業(yè)城市；看到了連綿起伏的著名山脈，蜿蜒數(shù)千公里的壯麗大川；看到了成千上萬、隨處可遇的開朗的女孩子?！?/p>

青春的基因就是流轉(zhuǎn)，是所見所遇的新陳代謝，是景色的流轉(zhuǎn)，也是遇到的人的流轉(zhuǎn)，一個人要經(jīng)歷多少次這樣的流轉(zhuǎn)，才能歇息在沙灘上？答案在風中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