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遲秀英

父愛如山

■ 遲秀英

學校終于放假了。學生的假期也是我與父母團聚的節(jié)日，想到明天就可以帶著兒子回老家，心里不禁漾起一陣陣興奮。

近年來不知是離家時間久了，還是自己也做了母親的緣故，回家的渴望、對年邁父母的思念，如霧靄般化不開揮不去，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線時時牽扯著自己那顆游子的心。

那個當年熱切向往外面世界，一心拼命考學要掙脫父母約束，離開家門遠走天涯海角的我，似乎不復存在。盡管現(xiàn)在的工作很順心，自己的小日子過得也甜蜜，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時光水一樣流逝，想家的念頭竟越來越強烈。

尤其前幾日父親又問詢“幾時放假，提前來個信兒，免得家里惦記”時，心里更是揪著似的發(fā)緊。放下電話后，耳邊總是回響著他那蒼老的聲音，眼前不時重現(xiàn)父親那彎腰弓背，頂著稀疏的白發(fā)，站在家鄉(xiāng)路口翹首張望的情景。

小時候，正趕上那個貧瘠的年代，我家又是四代同堂，祖孫十口半工半農(nóng)之家全靠父親一個人支撐。他除了起早貪黑去鎮(zhèn)里上班外，回家就下地里干活。感覺父親這輩子只為勞動而生，他的全部價值和事業(yè)就是干活養(yǎng)家。

父親性格內(nèi)向沉穩(wěn)，常常是一言不發(fā)，他和我們每個人都極少說話，但那無聲的沉默里反倒透出一種神秘的嚴肅，一副不怒自威的震懾。我們都非常懼怕他，兄弟姊妹無論在家里還是外面，做人做事哪個都規(guī)規(guī)矩矩從不敢惹事。平日里，我們兄妹幾個有時聚在一起，正嘰嘰喳喳嘻嘻哈哈吵鬧玩耍，不知誰一聲“爸爸回來了！”抬頭見父親果真走進院子，大家便立刻鴉雀無聲，眨眼間都溜溜躲到里屋去了。

父親的行動就是命令。不論下田做什么活計，只要他動身操起農(nóng)具出去，不管丫頭小子就各抄家什立刻跟隨著，毋須分派，你便會找到自己的角色。耙地、下種、鋤草、施肥，你該干、能干什么看著辦，一年四季從早到晚很少空閑。倘若哪個偷懶或者做錯了什么事，母親只一句“看不告訴你爸的”，就會嚇得六神無主，甚至吃不好飯，睡不好覺，忐忑不安地等待父親的發(fā)落。但結果往往是一場虛驚，父親并未動怒追究。其實回想起來，父親還從沒打罵過我們哪一個，即使他真生氣時也只是瞪下眼睛，可那一眼的威嚴就足夠你膽怯酥骨的了！

父親素來不與子女親近。記憶中他沒有抱過我，甚至沒拉過手，直到結婚出嫁也沒有說過幾句話。有時覺得他是那樣陌生，距離我們是那么遙遠，心里不禁怪他太冷峻，甚至想到對我們是否有感情，以致“爸爸”這個親切的稱呼，我竟一直輕易叫不出口。

還記得我結婚要走的那天早上，收拾完東西正欲出門，父親突然低聲叫住我：“你就一聲爸爸也不叫就離開嗎？”轉(zhuǎn)身見他正兩眼噙淚看著我，這也是我第一次這么近面對父親，才看清父親已鬢發(fā)斑白、滿是皺紋的臉。那一刻，腦海里陌生和熟悉、親切與疏遠閃電般轉(zhuǎn)換，我的心頭猛地一顫：“——??！爸爸！”我突然丟下包裹，一下子緊緊抱住他，久藏心底的情感豁然決堤，淚水奪眶而出……他也緊緊擁抱著我，我感到了父親雙臂的力度。“??！爸爸！”數(shù)十年來女兒多想千萬聲地這樣叫您，多想讓您給我一個溫馨的擁抱……

父愛如山啊。此刻，我與父親幾十年形成的距離瞬間貼近，情感的溝壑驀然填平，我忽然明白父親原來是這么愛我，他舍不得自己的長女離開。一向不善言辭的他，只能把對女兒濃濃的情藏在巨大的漩流之下，深沉的愛根植于心靈世界的最底層，自己默默地去承載，平和自然地去感受，一如大山之上的蓊郁森林，參天大樹給予快樂的小鳥……

父親一生勤勞節(jié)儉，吃苦耐勞，付出全部精力撐持四代同堂大家庭，他不僅百般孝順爺爺奶奶，為他們養(yǎng)老送終，還勒緊腰帶供養(yǎng)六個子女讀書。他盼望著我們個個出息成才，希冀每個后代都光宗耀祖。兒女們果然都很爭氣——有為官、搞科研、做教育的，也有經(jīng)商、開公司、辦廠的。而今，當初的那群小鳥翅膀都硬了，朝著各自的理想飛出了家門，家里只剩下年邁的父母。屋里沒有了往日的喧鬧，諾大的老宅院顯得那么空曠寂寥，父母的心該多么的落寞惆悵！誰能告訴我，為人父母這種繁衍輪回的邏輯，究竟享用的是不盡的幸福欣慰，還是承受著無限的失落凄涼？

于是，他們只能翹首企盼節(jié)假日的到來，因為只有兒女們的節(jié)假日才是父母盛大的喜慶佳節(jié)。

年邁的父母盼望兒女及早回到身邊安慰，就像我們小時候膽怯無助時渴望父母快點回家依偎。

不敢提前告訴父親放假的日期，其實是不想加重他的惦念。因為在我放假前的那段日子里，父親總是默默地計算著日期，而且那幾天一改往日午睡習慣，不停地看鐘點，不住地向院子里張望。母親告訴我，你爸爸買菜回來時，剛拐進回家的路口，就會早早下來推著車子，低頭一步一步仔細察看，看地上是否有你那高跟鞋印兒，走到房門口又先仔細傾聽，聽是否有外孫的嬉鬧聲。而一旦我們回去了，他又無話可說，只是每天去市場大魚大肉地買個不停，說是外孫子太瘦。父親恨不能讓他的外孫一個假期就吃成個大胖子！

假期總是太短暫，有時還須提前返回。于是，往日掛在父親臉上的笑容不見了，話也幾乎沒有了，只剩下“幾時還回來”這樣的話。其實父親心里很清楚，不到放假的日子是不會回來的，可他還是要重復這句問了幾遍的話。

臨走的那天，父親一大早起來就沒影了，母親說又摘菜去了吧。正疑惑間父親提著滿滿一大筐菜回來——茄子、豆角、黃瓜、辣椒、芹菜……往我本就鼓鼓囊囊的包里塞。我知道勸阻是無效的，這是父親一鋤一鎬種的，每一棵嫩綠的菜蔬都蘊含著父親對女兒最誠摯的愛。無論路途多么辛苦，車上多么擁擠，我都要把它帶回家，慢慢咀嚼，細細品味父母那深深的情，無私的愛！

分別的時刻，母親總是不舍地捧著兒子的臉蛋兒親，抹著眼淚看我們離去，直到?jīng)]了蹤影。回頭看時，卻總不見父親，也不知道啥時候就不聲不響地走開了。我很納悶，母親說又下地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