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倩 陳 兵
(1.阜陽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安徽阜陽 236037;2.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南京 210008)
雙性合體:英美女性科幻作家的烏托邦理想
李 倩陳 兵
(1.阜陽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安徽阜陽 236037;2.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南京 210008)
雙性合體是人類文學的母題之一。作為有著強烈性別意識的一類作家,女性科幻小說家們在自己的幻想作品中都擯棄了雙性合體中的男權(quán)意識,對雙性合體進行了女性主義的闡釋,表達了她們兩性和諧平等的烏托邦理想。本文以三位典型女性科幻作家的雙性合體思想為切入點,分析其代表作中這一理想的相似性和差異性,從而梳理出雙性合體思想在女性科幻作品中的流變,認為雙性合體思想因為這些女性主義文本的演繹內(nèi)涵更加豐富,外延更具開放性。
雙性合體;女性科幻作家;女性主義;烏托邦理想
“雙性合體”是人類文化中一個古老而影響深遠的主題。在西方,雙性合體有著深厚的神話基礎(chǔ)和悠久的宗教淵源,經(jīng)歷了漫長的發(fā)展和嬗變的過程。最初,雙性合體的原型是以創(chuàng)世神話中眾神的面目出現(xiàn)的,如《圣經(jīng)》中上帝以自己的形象造人,希臘神話中的普羅米修斯用泥土造出了人類,主神宙斯吞吃了懷孕的妻子以便親自生出孩子。從女性主義批評角度來看,這些早期的雙性合體形象充滿強烈的男權(quán)色彩和排斥女性的傾向。在歐洲浪漫主義文學時期,帶有雙性合體色彩的普羅米修斯以反抗強權(quán)的戰(zhàn)士、自我犧牲的殉道者和人類保護者的形象出現(xiàn)在眾多浪漫主義者的作品中,瑪麗·雪萊的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或當代的普羅米修斯》(Frankenstein,or The Modern Prometheus,以下簡稱《弗蘭肯斯坦》)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創(chuàng)作的。到了20世紀,心理分析理論從人類精神層面分析雙性合體。弗洛伊德從心理學角度分析了雙性合體的產(chǎn)生、發(fā)展和緣由,認為它和同性戀以及自戀情結(jié)有很大關(guān)聯(lián)。榮格認為人的情感和心態(tài)具有雙性合體的傾向,借用了兩個拉丁語詞 “anima”和 “animus”對雙性合體進行細化描述。但是,這種分析角度依然是以男性為中心的。1929年,弗吉尼亞·伍爾芙提出了全新的雙性合體的概念:“在我們之中每個人都有兩個力量支配一切,一個男性的力量,一個女性的力量。最正常、最適意的境況就是這兩個力量在一起和諧地生活、精神合作的時候”。從此,文學作品中的雙性合體超越了神話形象和男性邏各斯中心主義,被賦予女性主義內(nèi)涵。20世紀60和70年代,英美諸國女性主義運動和科幻小說發(fā)展相結(jié)合,涌現(xiàn)了大批杰出的女性主義科幻作家。雙性合體因其強烈的幻想色彩和性別意識,吸引著這些思想銳利的文本實驗家在她們的科幻作品中對其進行后現(xiàn)代主義的闡釋和演繹。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數(shù)此類女性主義科幻作品都以未來世界或異類世界為背景,折射出女性作家對現(xiàn)實的反思和對未來的想象。因此,這種科幻小說可以被稱為女性主義烏托邦小說。其中最著名的作品就是厄休拉·勒魁恩的 《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1969)和喬安娜·拉斯的《雌性男人》(The Female Man,1975)。這兩部作品以激進的態(tài)度和全新的角度詮釋了女性主義視閾下的雙性合體。本文以三位典型女性科幻作家的代表作——瑪麗·雪萊的 《弗蘭肯斯坦》、厄休拉·勒魁恩的《黑暗的左手》和喬安娜·拉斯的《雌性男人》為研究文本,分析其中的雙性合體理想的相似和差異。由于社會文化語境、文學潮流和作者思想的不同,雙性合體的烏托邦理想在上述三部科幻作品中呈現(xiàn)出不同的建構(gòu),但是卻凸顯出清晰的發(fā)展脈絡(luò)。通過剖析這三個女性烏托邦作品的意義和不足,本文揭示了雙性合體在女性科幻作品中的母題意義,可以對以后的女性主義科幻文學研究和文本批評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弗蘭肯斯坦》創(chuàng)作于19世紀初,當時雖有一些女性作家躋身文壇,但是整個社會風氣對女性寫作依然持懷疑、諷刺和壓制的態(tài)度,甚至身處浪漫主義運動中心的瑪麗·雪萊也常常在P.B.雪萊和拜倫兩大文學巨人的陰影籠罩之下緘口不言。因此,雖然是在丈夫的鼓勵下完成《弗蘭肯斯坦》的,小說初版時,瑪麗·雪萊依然采取了非常審慎的策略掩蓋自己女性作家的真實身份和小說的真正意圖,以逃避社會輿論可能給予她的打擊。所以,小說以當時流行的哥特小說為外殼,把對普羅米修斯形象的顛覆、對浪漫主義的懷疑和對男性霸權(quán)的拒斥層層包裹起來,使得其中的雙性合體思想呈現(xiàn)洋蔥式的多層次縱深結(jié)構(gòu)。后世的女性主義批評家如愛倫·莫爾斯、桑德拉·吉爾伯特、蘇珊·古巴、芭芭拉·約翰遜和安·邁勒等人透過這層層外殼,敏銳地探查到了《弗蘭肯斯坦》深藏的含義。
小說中最明顯的雙性合體建構(gòu)是以弗蘭肯斯坦的造人故事為框架的。弗蘭肯斯坦的造物主形象延續(xù)了上帝和普羅米修斯的雙性合體的原型意義,他既是父親又是母親。而且,出于建構(gòu)男性同性社會的欲望,弗蘭肯斯坦有意造出了一個雄性后代。但是神話中的上帝和普羅米修斯不但造出了人類,還給予他們關(guān)愛和照顧,在這一點上,弗蘭肯斯坦和上帝以及普羅米修斯完全不同。他有創(chuàng)造的能力卻無愛的勇氣,對自己的造物先遺棄后追殺,最后自己也慘死于茫茫冰原之上。這個“現(xiàn)代的普羅米修斯”剝奪女性的生育權(quán),違反大自然的生殖規(guī)律,妄想僅僅以技術(shù)來建立一個單一男性的樂園。這個企圖的最終失敗反應(yīng)出瑪麗對男權(quán)主義雙性合體理想的諷刺,也是對浪漫主義者所歌頌的普羅米修斯形象的懷疑。
小說的第二層雙性合體思想體現(xiàn)在弗蘭肯斯坦這一浪漫主義典型人物的形象之中。歷代的批評家們早已發(fā)現(xiàn),弗蘭肯斯坦身上具備詩人雪萊的許多性格特點和氣質(zhì)。和雪萊一樣,他博學多識,思維敏銳,為追求理想不惜身涉險地。這種對夢想的執(zhí)著讓弗蘭肯斯坦生活在純粹的抽象理念之中,使他對親朋好友的需求置若罔聞,成了不孝的兒子、不忠的朋友和冷漠的戀人。對弗蘭肯斯坦的描述反應(yīng)了瑪麗內(nèi)心對丈夫身上自私一面的隱憂。在這隱憂之下,又暗藏著瑪麗的希望:男性在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過程中,不能以理性、理智或理想為借口脫離社會和家庭,而必須像女性一樣考慮到家人的利益,男性的性格中需要有關(guān)愛、體貼、細膩等女性特點,擁有柯勒律治所謂“半雌半雄”的偉大頭腦。而這樣兼?zhèn)鋬尚詢?yōu)點的人物就是弗蘭肯斯坦的摯友克勒瓦爾??死胀郀柺歉ヌm肯斯坦的對立面,集中了雪萊身上的所有優(yōu)秀品質(zhì),卻沒有雪萊的缺陷。他既勇敢忠誠又溫柔細膩,是瑪麗理想中的雪萊。但他最終被怪物殺死,其實就是被弗蘭肯斯坦的男權(quán)思想所害,折射出瑪麗對這種理想最終的懷疑和悲觀態(tài)度。
《弗蘭肯斯坦》一書中隱藏最深的體現(xiàn)雙性合體特點的人物就是弗蘭肯斯坦創(chuàng)造的怪物。他是男性軀體和女性命運的奇特組合。由于弗蘭肯斯坦的變態(tài)心理,怪物身軀巨大,擁有男性的強壯和敏捷。他是弗蘭肯斯坦男性欲望的外在映像。但是怪物的命運卻是女性化的。他因為容貌丑陋、身軀畸形而遭到其父母——弗蘭肯斯坦的拋棄和社會的歧視,而女性則是因為性別的丑陋而被視為怪物。他不斷地問:“我是誰?我究竟是什么?我又從何處而來?向何處而去?”這種對身份和認同的尋求也正是歷代女性苦苦追尋的,使怪物形象從女性主義角度看更具普遍性。所以,怪物其實就是一個象征,他“本質(zhì)上就是一個隱喻的女性和一個被男權(quán)和父權(quán)逼瘋的女人”?,旣惤韫治锏拿\表達她對當時女性處境的關(guān)注,也隱隱地透露出對自己身世的哀嘆。
從以上層層剖析可以看出,《弗蘭肯斯坦》的雙性合體理想被深深包裹在科學幻想、哥特和恐怖等文本外殼之中。故事背景是18世紀末的歐洲,是個“現(xiàn)實的”世界,主要人物都是男性,女性人物形象平板單一,處于男權(quán)陰影的壓制之下,都是沉默的“她者”。從這一點來看,《弗蘭肯斯坦》似乎并不是一部女性主義烏托邦小說。但是瑪麗·雪萊通過女性的缺席無處不在地描寫了女性,在對普羅米修斯神話的女性主義闡釋、對弗蘭肯斯坦浪漫主義理想的批判和對怪物的悲慘命運的刻畫中隱晦而巧妙地表達了她的雙性合體理想。因此可以說,《弗蘭肯斯坦》是一部女性主義的反烏托邦小說,它開創(chuàng)了女性科幻小說書寫的先河,在女性主義研究中的意義也會歷久彌新。
《黑暗的左手》創(chuàng)作于20世紀60年代,當時的西方國家興起了女性主義運動的第二次浪潮,眾多的女性主義者號召女性作家從女性自身的經(jīng)驗出發(fā),建構(gòu)自己的語言模式,擾亂和顛覆象征父權(quán)制的男性話語,解構(gòu)邏各斯中心主義的二元等級對立結(jié)構(gòu),試圖結(jié)束女性被束縛的歷史。而幻想小說成了女性主義作家建構(gòu)理想烏托邦的最佳文本。勒魁恩就是在這個社會語境之下把自己對女性問題的關(guān)注通過科幻小說表達出來的。因此,相對于《弗蘭肯斯坦》中隱藏極深的雙性合體理想,《黑暗的左手》的雙性合體想象可謂大膽。小說用冷靜細膩的筆觸為我們展示了一個由雙性人構(gòu)成的異星世界——冬季星(格森星)。格森人的外表和地球人相差無幾,但他們一年中大部分時間處于中性或無性的狀態(tài),只有在特定的克慕期才會呈現(xiàn)性別變化。這種變化是無規(guī)律的,任何一個格森人都有可能成為父親或母親。因此,在冬季星,“沒有強勢/弱勢、給予保護/被保護、支配/順從、占有者/被占有者、主動/被動之分?!祟愃季S中普遍存在的二元論傾向已經(jīng)被弱化、被轉(zhuǎn)變了”。對一個人的價值判斷不再以性別差異為基礎(chǔ),而是把對方看成真正的人。這種雙性人社會的設(shè)想有力解構(gòu)了人類社會的男女二元對立,從根本上動搖了男性霸權(quán)的社會基礎(chǔ)。
沒有性壓迫和性歧視的冬季星似乎是所有女性主義者夢寐以求的理想社會,但事實上它并非無憂無慮的世外桃源。雖然星球上沒有爆發(fā)過大規(guī)模戰(zhàn)爭,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也有仇恨、偏見、背叛和謀殺。因此有的批評家認為,從嚴格意義上講,《黑暗的左手》并不是真正的女性主義烏托邦小說,因為小說沒有描述一個烏托邦式的國家,小說中也沒有任何女性人物出現(xiàn)。有的女性主義批評家則認為,書中對雙性合體的描述不夠詳盡,觀點不具有革命性,而是對女性主義目標的背叛。這種反對的聲音是有道理的。比如,在整部書中,勒魁恩用男性代詞“他”來指代格森人,整個文本的統(tǒng)治性聲音是男性。如果故事的親歷者是一名地球女性或者格森人,那么可以想象,在以男性讀者為主導的20世紀60年代的科幻領(lǐng)域,這部小說就不會那么受歡迎了。因此也有論者把《黑暗的左手》稱作“為男人而寫的女性主義”。故事中的第二個主要人物——卡亥德王國首相伊斯特拉凡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雙性人,如金利所說,他是“光明與黑暗,恐懼和勇氣,寒冷與溫暖,女人與男人”的統(tǒng)一體。但是整部小說中,伊斯特拉凡留給讀者的印象首先是一個老練機敏的政客,運用他的智慧和勇氣與政敵斡旋;然后是一個堅韌勇敢的冒險家,以他的不屈意志陪伴金利穿越茫茫冰原。但是我們不知道他如何撫養(yǎng)孩子、如何做家務(wù)。他身上的女性特質(zhì)只是間接模糊地出現(xiàn)在這些男性特質(zhì)的間隙中。因此,小說中的這個雙性合體社會就顯得缺乏說服力和可信度。以上這些“缺陷”可能不會讓《黑暗的左手》成為激進的女性主義烏托邦小說,但是,1969年的勒魁恩才剛剛開始像一個女性一樣寫作,在這部小說中史無前例地直接描寫了一個沒有性別差異的社會。因此,此書更是一個大膽的思想實驗,其中體現(xiàn)的批判力、想象力和文學價值使其成為了女性文學以至整個人類文學的一部經(jīng)典之作。
《雌性男人》完稿于1969年,但由于其極端的女性主義觀點,到1975年才得以出版。喬安娜·拉斯同樣受到20世紀60年代女性主義新浪潮運動的浸淫,但是她的思想更為激進?!洞菩阅腥恕凡粌H僅為女性解放搖旗吶喊,更是宣揚女同性戀分離主義和女優(yōu)男劣的思想,以幻想的方式宣言實現(xiàn)女性徹底自由的唯一途徑是消滅男性。相對于《黑暗的左手》,《雌性男人》中的雙性合體思想更加激進,烏托邦色彩更加鮮明。小說采用多元時空和時間旅行等科幻元素和貌似雜亂無章的敘述方法,講述了四位來自不同時空的女性的故事。珍妮生活在過去某個性別壓迫深重的年代,膽小溫順。喬安娜生活在1969年的紐約,是一名聰慧獨立的大學教授,她想擺脫一切父權(quán)的束縛,努力實現(xiàn)自我價值。杰爾生活在不久的將來,是個專門獵殺男性的殺手。杰妮特來自千年以后的純女性世界威爾勒威(Whileaway),此時地球上的男性已經(jīng)消亡,女性在沒有男性霸權(quán)的單性社會中過著幸福和平的生活。很顯然,這四位來自不同時空的女性其實就是被男權(quán)分裂了的同一個女性自我,是一個整體,這一點從她們的名字(Jeannine、Joanna、Jael、Janet)也可以看出來。她們身上濃縮了整個的女性進步史:壓迫—覺醒—反抗—解放。小說中不斷出現(xiàn)的一個問題“我是誰?我的商標是什么?”和《弗蘭肯斯坦》中的怪物的呼喊如出一轍,凸顯了歷代女性追尋自我身份、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吶喊和吁求。
小說的四位女主人公中,只有珍妮被徹底塑造成了符合男權(quán)標準的典型女人,其他三位身上都或多或少體現(xiàn)了雙性合體的特征。喬安娜擁有獨立意識,聰穎能干,希望得到和男性同等的待遇和認可,但是她所在的父權(quán)制社會卻要求她做男人的附庸。杰爾從生理上講是女人,卻擁有男性的體魄和力量,勇猛好斗,崇尚暴力??梢哉f,她是有著女性軀體的男人,思維方式也是男性化的。她生活的世界是現(xiàn)實社會的極端版,男女兩性互相仇恨,女人邦則以屠殺男性為己任。這個充滿仇殺的世界遠非理想,所以拉斯進一步刻畫了她心中完美的烏托邦——威爾勒威。這里沒有了男人,女性之間戀愛、組成家庭,卵細胞結(jié)合技術(shù)代替了兩性繁殖,兒童教養(yǎng)完全社會化。這個社會沒有性壓迫和性歧視,女性完全從生育和家務(wù)中解放出來,享受充分的自由,不同年齡段的女性都有自己的幸福生活。在這個環(huán)境中成長的杰妮特強健自信又富有愛心,是完美女性的化身和拉斯的雙性合體理想的最高體現(xiàn)。在杰爾和杰妮特的激勵下,喬安娜最終變成了一個“長著女人面孔的男人,擁有男人大腦的女人”。通過描寫喬安娜和杰妮特的全新形象,拉斯完全顛覆了以往男性沙文主義的雙性合體理想,因為“那些由男性提出的革命性的雙性合體理論——即使這些男性和女性主義事業(yè)結(jié)成了聯(lián)盟——往往幻想的是第一種雙性合體,即男性被女性補充,而不是第二種:女性為男性所補充。事實上,這些理論在可笑的潛意識中簡單地把女性的劣勢視為理所當然;女性的軀殼不可能容納男性的智慧和精神,而男性的身體可以被女性的感情和體格所填充”。因此,《雌性男人》中的喬安娜和杰妮特成為女性主義雙性合體的最終、最完美的理想。
由于《雌性男人》另類的風格和激進的女權(quán)主義思想,剛一出版就引起巨大反響,成為20世紀70年代最富戰(zhàn)斗力的女性主義作品之一,為拉斯引來了很多批評和爭議。正如阿特貝利指出的,杰爾的女人邦對男性的仇殺和虐待反而使得男性成了被壓迫的他者。小說贊美純女性的烏托邦社會威爾勒威,但會有人感覺這是在宣揚兩性分離,只能會加劇現(xiàn)實社會中兩性間的偏見和誤解,給女性運動帶來不利影響。畢竟,人類社會就是由兩種性別構(gòu)成的,理想的社會根源于兩性的共同努力與和諧相處,而不是一方迫害、消滅另一方。小說留給我們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在故事的第一章,杰妮特告訴我們,威爾勒威的男性在數(shù)千年前死于一場瘟疫;在故事的末尾,杰爾卻說是那場男女之間的終極戰(zhàn)爭消滅了所有男性,瘟疫之說是個謊言,“威爾勒威的鮮花是在我們屠殺的男人的尸骨之上盛開的”。杰妮特的祖先撒謊是為了讓后代 “能夠虔誠地相信瘟疫,并心安理得地使之符合道德標準”。這樣一來,威爾勒威這個美好的烏托邦就是建立在一個彌天大謊之上,顯得搖搖欲墜。拉斯為小說留了這么一個尾巴,也許她也覺得滅絕男性的想法太極端,想借此稍稍淡化小說中濃烈的火藥味。也許,對這個單一女性的烏托邦能否實現(xiàn),拉斯自己也心存疑慮。但是無論如何,通過鮮明激進的女性主義觀點和對未來烏托邦世界的生動描繪,這部小說表達了當時的女性主義者對父權(quán)制度下女性二等階層的地位的強烈反抗與拒斥,也
飽含了她們對未來和諧社會的期待和向往。
自伍爾芙以降,學術(shù)界對雙性合體的批評主要以女性主義為視角,但各家褒貶不一。1973年,女性主義批評家卡羅琳·海爾布倫在 《對雙性合體的認同》一書中贊美了伍爾芙的雙性合體觀念,認為雙性合體是一種理想的狀態(tài),“在此狀態(tài)下,兩性的特點和男性女性表現(xiàn)出來的人類沖動不再是固定的。”1977年,伊萊恩·肖瓦爾特在《她們自己的文學:從勃朗特到萊辛的英國女性小說家》認為,伍爾芙的雙性合體“代表著一種逃避,不愿直接面對男性或者女性”。目前,女性主義批評家對雙性合體的意見已經(jīng)從當年的強調(diào)“性差異”變?yōu)椤扒蠛椭C”,這是第三波女性主義運動影響之下的產(chǎn)物,也是符合目前世界整體的文學和文化的發(fā)展趨勢的。而上文所分析的三部科幻小說中的雙性合體思想也和女性主義發(fā)展趨勢相吻合,呈現(xiàn)出清晰的演變脈絡(luò),經(jīng)歷了從傳統(tǒng)到激進的發(fā)展歷程。
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體現(xiàn)了英美早期傳統(tǒng)女性主義的寫作特征,即以男性中心話語的補充為載體,以男性可以接受的方式言說,在文本的空白和縫隙處隱約透露出幾許女性經(jīng)驗信息。瑪麗意識到了男權(quán)的壓制并力圖加以抗拒,但主要還是以書寫男性為中心,并單純地希望男性能接受女性的某些性格特征,使他們自覺地達到雙性合體的境界,這樣的世界才是美好和諧的。厄休拉·勒魁恩的《黑暗的左手》是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的代表作,它第一次以女性作家的視角描寫了一個沒有性別差異和性別壓迫的雙性合體社會。勒魁恩借此給予我們一個重新審視人類文化的機會,更明確、大膽地表達了消除兩性對立的意識,并用虛構(gòu)的烏托邦社會來建構(gòu)男女平等的對話渠道。同時,《黑暗的左手》中彌漫著濃郁的道家哲學思辨的味道,處處暗示著兩性互補和文化互補是消除男女二元對立的理想方式。勒魁恩的這種遠見卓識預示著后世女性主義從沖突到對話的轉(zhuǎn)向,雙性合體將發(fā)展到一個新的境界。喬安娜·拉斯的《雌性男人》是20世紀60年代激進女性主義的產(chǎn)物,其所宣揚的性別仇恨、消滅男權(quán)暴政、建立純女性的烏托邦的口號很極端甚至很“危險”。這種否定男性的“逆向性歧視”重新設(shè)定了女性中心/男性邊緣的二元對立模式,會導致社會象征秩序的裂縫,在現(xiàn)實世界中會讓女性主義運動的成就功虧一簣。目前歐美國家出現(xiàn)的針對女性主義的“回潮”也從側(cè)面反映出偏激女性主義的缺陷。針對這一情況,很多女性主義批評家把雙性合體的內(nèi)涵進行了拓展,提出重“女人”的女權(quán)主義。這種新型的女性主義“不再強調(diào)男女對立和女性一元論,而是注重多元論,強調(diào)男女文化話語互補關(guān)系;注重女權(quán)、女性、女人的統(tǒng)一,使女人不再成為與男性對立的 ‘準男性',而是女人成為女人,男人成為男人;消弭沖突、對抗、暴力等男性統(tǒng)治話語,推進愛、溫情、友誼等新的文化政治話語,使世界成為具有新生意義的后現(xiàn)代世界”。雙性合體的這條傳統(tǒng)—激進—對話的發(fā)展脈絡(luò)標志了女性主義理論話語的成熟,也反映了今后女性主義的發(fā)展方向。
研究英美女性科幻作家的雙性合體思想并厘清這個概念在西方女性科幻小說史中的發(fā)展和演變之后,可以發(fā)現(xiàn)雙性合體是女性主義科幻小說的重要母題,反映出女性對兩性平等和諧的理想狀態(tài)的希冀。目前西方國家的女性主義運動已經(jīng)從當年風起云涌的激蕩狀態(tài)恢復平靜,女性的處境有了很大改善,但是男性霸權(quán)和性階級依然存在,較之以前更為隱蔽,女性在經(jīng)濟、政治、宗教和社會生活等方面依然遭受著各種性別歧視和壓迫。在中國,情況可能還要更嚴重,畢竟,幾千年男尊女卑的思想不能在新中國成立后的短短幾十年內(nèi)消除。但雙性合體集中體現(xiàn)了女性群體對雙性和諧理想境界的追求和渴望。眾多女性科幻作家對雙性合體的文本演繹,豐富了其內(nèi)涵,也使其外延更具開放性,依然對當今的女性運動起著引導作用,激勵著女性爭取更多的權(quán)利。這一目標對提高中國女性的自我意識、進一步改善她們的處境也不無益處。
注釋:
(1)這段時期歐洲浪漫主義詩人關(guān)于普羅米修斯較著名的作品有:歌德的詩歌《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1774)、拜倫的詩歌 《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1816)和詩劇《曼弗列德》(Manfred,1817)、雪萊的詩劇 《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 Unbound,1818)。
(2)《弗蘭肯斯坦》于1818年正式出版,但隨后瑪麗·雪萊對作品做了修改,于1831年又出過一個版本。目前國內(nèi)外對 《弗蘭肯斯坦》的研究主要以1831年版為基礎(chǔ)。本文的研究對象和所引譯文亦是通行的1831年版,劉新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
(3)瑪麗·雪萊在1831年版《弗蘭肯斯坦》的“作者導言”中說:“拜倫和雪萊多次進行長談,在他們交談時,我只是一個虔誠的傾聽者,幾乎一言不發(fā)。”
(4)對這一問題的討論,參見拙作《道家思想與女性主義的融合:“雙性合體”的新境界——<黑暗的左手>評析》(《學術(shù)界》,201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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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文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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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倩(1977—),女,回族,安徽太和人,阜陽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碩士,主要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陳兵(1968—),安徽廬江人,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