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圣文
我1964年上學,就讀于新甘井子小學。當時,新甘井子小學分布在甘井子汽車站的周邊,或者說以汽車站為圓心,向東畫出一個半圓形。也就是說,這所學校是由分布各處的教學點組成。離車站最近的是“本校”,車站的旁邊就是學校的操場。學校的主體建筑是一座黃色的樓房,大概是三層吧?然后是一排排的瓦房。上到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來到這里。在本校的南邊一點,隔開一組民居和一條窄窄的馬路,是“西分?!保且粋€老舊大院,是一組平房。也曾短暫在這里上過一段時間學。再向東走幾分鐘,再過一條馬路,就是“東分?!?,印象里是一個規(guī)模比較大的四合院。我剛上學就在這里,當時的學號是47號,是我們班最后一個號碼。因為都已開學了,父母在我的哭鬧之下才去報的名,所以記憶深刻。在汽車站西北方向幾百米,是“新校舍”——一座在當時看來比較有現(xiàn)代氣息的三層大樓。據(jù)說是中心小學新建了校舍,騰出這個樓房給了新甘井子小學。中心小學則在一個醫(yī)院的院部前面又蓋了新樓,而那個地方以前是一片墳地。所以,所謂的“新校舍”,其實是一座舊樓。
這樣,分布在相距不算太遠的四個地方的校舍組成了一所學校,其規(guī)??上攵?jù)說當時在校學生達3000人。是聽比我大一些的孩子們說的,不知確否。但聯(lián)想到我入學的時候是17個班級,我的學號是47號的話,此說不謬。但我所在年級似乎是一個峰值,我的下一個年級是15個班級。籠統(tǒng)算下來,應該也差不多。這樣一個規(guī)模,即便在今天,也是一個超級小學了吧?
趕上看電影或者參加什么大型活動的時候,全校出動,馬路上幾乎就都是我們的人了。那樣的壯觀場面,常引得路人駐足觀看。在缺少娛樂節(jié)目的1960年代,這景觀看起來也很帶勁,有很強的視覺沖擊力。讓人想不通的是,當時我們曾步行五六公里去參加一個什么活動,即從甘井子一直走到周水子。我數(shù)一下經(jīng)過的車站:椒房、醫(yī)院前、金家街、金三角(今名,當年叫什么想不起來了)、周家街、王家橋、大紡、東緯路(今名)、周水子。對,就是6路公交車的線路,當時6路車到周水子就是終點,這里有一條通往火車站方向的有軌電車,應該是文革中拆除了吧?回來的時候,我們走一段就坐在馬路邊歇一氣,大概要走一個多小時才能回到學校。當時從甘井子到周水子的車票是兩毛錢,很少有人會坐車。
這條線路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有兩件事。一個是這里有個火車站,回老家時父母常常從家里坐6路車到這里,買上到瓦房店的火車票,當時的票價是1.7元。而從大連火車站坐車就是1.9元,這樣就可以省下兩毛錢。這個票價應該一直延續(xù)到1980年代。另一個就是在文革中,我為了圖坐車不花錢的樂趣,跟著同學田杰上車領著乘客背誦毛主席語錄,或者就是我們自己背,謂之“宣傳”。而且有座,乘務員也很客氣。車一離開車站,我們倆就站起身輪番上陣:“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領導我們事業(yè)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chǎn)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主義?!薄案锩皇钦埧统燥垼皇菍懳恼隆边@樣,你一段我一段,很快就到了終點。就看到了拖著大辮子的有軌電車和閃亮的鐵軌。這個時候我是三年級,時間是1966年。其時,紅衛(wèi)兵已開始了大串聯(lián),我輩年小雖未像前輩那樣走南闖北,卻也享受了一番不花錢公交的待遇,也算躬逢其盛。
田杰其實是后來轉(zhuǎn)到我們班級的,我也曾到他們家去玩過,是在鐵路邊的日本房。寫到這里,我也有點自鳴得意了,盡管過去了四十幾年,我還清楚記得很多剛上小學的同學的名字:喬善同,這是我們的班長;林樂強,苗華順,這兩個同學和喬善同都住在老甘井子,似乎也都去過他們家;杜晶,劉啟永,王炳輝,這幾位是我們一個學習小組的,我們輪流到每家寫作業(yè);王萬忠,是個戴眼鏡的大男孩,留過級;姜杰,是后轉(zhuǎn)來的,是三年級以后的班長;李文才,學習不好,但會翻各種跟頭,文革開始后就進入學校的宣傳隊,他的跟頭是宣傳隊一絕。這些是男同學,還有女同學:曲淑琴,因為同姓,學習好,所以記得很清楚;張萍,一個高個子,曾經(jīng)中午帶飯時在他們家熥過飯;張傳蘭,朱虹,兩個比較活躍的女生;隋清竹,因為文革中把名字改為“隋文革”還被老師表揚,所以也印象深刻。對,還有一個挺重要的,王治宏,他的哥哥曾是我父親在甘井子區(qū)文化館的同事,當時放學以后經(jīng)常到他家去玩。他家里有很多的小人書,住在電影院的對面。劉啟永后來因父親調(diào)動工作全家去了廣州,還曾給我寫過一封信,但我沒有回。當時實在還不會寫信,也還因為憂傷。他住在我們“小區(qū)”對面的大樓,曾去他們家做作業(yè)。他們家用煤氣,有暖氣,但是共用衛(wèi)生間和廚房。他的一個鄰居是一對比較年輕的夫妻,好像沒有孩子,我們也曾去他們家里玩。讓我難忘的是,他們家的墻上掛了一幅女主人的畫像,現(xiàn)在想來應該是炭筆素描,很漂亮。據(jù)說是她丈夫的作品。這個家庭讓我充滿好奇,無限崇拜。
和我住的不遠的還有也在這座大樓里面住的杜晶。杜晶的父母是雙職工,家境好,略調(diào)皮。我們?nèi)齻€放學之后要排著隊從學校走回家里。因為學習好,我就當了小組長。其實就是領著包括我在內(nèi)的三個人安全回家。這應該是我小學階段的最高職務了。但這個杜晶常常不聽指揮,后來又來了個王炳輝,也不好“領導”。也是老實巴交的劉啟永只好幫我維持,我們幾個走走停停要很長時間才能到家。讓我想不到的是王炳輝,他住在“圈里”的日本房,我們也曾在他家里寫作業(yè)。但“圈里”和我們“機關宿舍”的孩子有宿怨,常發(fā)生毆斗事件。一次我們?nèi)ァ叭铩钡纳痰曩I東西,竟然遭到他弟弟為首的“圈里”幫的追打。好在當時商店里面人多擁擠,才躲過一劫。他弟弟當時應該就是二三年級的樣子,竟然“調(diào)兵遣將”,指揮若定。
我的第一個老師叫周慧敏,好像現(xiàn)在有個明星也叫這名字。我上學的時候,她剛做母親。是一個極其溫柔、善解人意的老師。我們上三年級的時候,她因為身體不好就不教我們了。一次我被雨淋生病無法上課,她背著我去了衛(wèi)生所。后來我曾寫過一篇文章《美麗的眼睛》,表達對老師的敬意。
三年級時的班主任叫田連會,是個個子高高的男老師。好像教過體育。當時文革已起,社會動蕩,一個男老師讓同學們心生安全感。印象深刻的一次春游遭小痞子挑釁,被老師輕松化解。當時的班長就是姜杰了,據(jù)說也練過武術(shù)。有他領著幾個男同學跟在老師的后面,也頗有聲勢,對幾個“草寇”也有震懾力。
這個時候我是在本校。在本校的時候我們實行的是“二部制”乃至“三部制”。因為學生實在太多,雖說有四個校舍,可還是不敷使用。所以,我們就輪班上學,常常是上一上午或一下午。最緊張或者說最輕松的時候,也曾一上午只上兩節(jié)課就放學;或者第二節(jié)課下課后再來上學。剩下的時間就是玩了。因為時間不固定,所以經(jīng)常就會有些孩子記錯時間,錯過了上課。之所以是在這個時期才開始“二部制”“三部制”,是因為文革開始后,各地學生開始“大串聯(lián)”,所到城市接待他們的往往就是學校。想必這個時候有部分校舍是作為串聯(lián)學生的宿舍了。還要再說一句,作為他們生活必需品的被褥,則是通過街道組織居民提供。
本校還有個領操臺,做操時有老師或同學站在上面領著大家。這個領操臺之進入我的記憶,是由于《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這首歌,或者說是“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這句歌詞。當時老師在教唱這首歌曲時加進了肢體動作,于是,我記住了這句歌詞,記住了這個領操臺?!拔覀兪枪伯a(chǎn)主義接班人”的表演動作是這樣的:左腿后伸,右腿屈膝,成弓步;同時右臂屈臂前伸平舉,左臂隨左腿的動作向后向下伸直;同時挺胸抬頭,目視遠方。這個動作就在本校的領操臺上完成??梢?,教育的力量不唯書本,有的時候肢體語言也具備強大的影響力,讓一個懵懂少年銘記終生。
到新校舍上課的時候大概是讀五年級吧,時間應該不長。這時已進入文革的高潮。小學里面雖沒發(fā)生批斗老師的情況,但上課是不正常的了。有一次,正在上課的時候,就進來幾個小伙子,戴著白手套,好像當時班級里一個男同學涉及了社會上的一個什么事,被人找了過來。還好,沒有什么嚴重后果。但正常的教學秩序已蕩然無存,打砸搶開始蔓延,同學們?nèi)诵幕袒獭R粋€寒假,每個同學還分了一個桌子或者椅子搬回家保管。那天特別冷,我拎著一個鐵管的椅子從甘井子走回石礦的家里,手和臉凍得通紅,讓媽媽很是心疼,她念叨了好多年。開學后不久,我們家就要下鄉(xiāng)了,當時學校還沒有完全復課。我于是又搬著椅子去了學校,開出轉(zhuǎn)學證明。這是1969年的3月底的事。
在這里時教我們的班主任是個年輕的女老師,姓王。教我們的時候,和學校附近部隊上的一個軍人結(jié)了婚。王老師眼睛近視比較厲害,一次,在班級里面“憶苦思甜”,不知是講自己的家史還是講某個公眾人物的家史,講著講著,就痛哭起來,并摘下眼鏡用手絹擦眼。在她的感染下,有女同學抽泣的聲音在教室里面蔓延。有些恐怖,也有些滑稽,我沒有聽出她講的內(nèi)容有何可以哭的。她應該是覺得講到這個地方應該有所表示吧。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如果該哭的時候沒哭,隨時都有可能被扣上什么帽子。輕者會被批斗,重者不堪設想。我不敢斷言老師是在“表演”,即便是表演也無可厚非。
當時我們城市的革命造反派共有三個組織:工總司(工人造反總司令部)、革聯(lián)(××革命聯(lián)合會?)、三聯(lián)部(是由三個小組織聯(lián)合組建)。在我們小區(qū)旁邊的大院里的墻上,用板刷蘸石灰水涂著“四十萬工總司”云云,顯示其應該是當時本市最大的造反組織了。好像當時的工總司頭目是大化的廠長。他死的時候,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秩序井然,備享哀榮。
這樣的革命形勢下,每個家庭每個人似乎都要屬于某個組織派別。人們的日常問候少不了“你是哪一派的?”如果是同一派別,就如親人般;如果不巧屬不同派別,常會引發(fā)辯論。一次,就在教室里,一個還和善的同學隨意問起我“什么派別”,我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班主任王老師為我打了圓場。其時,我父親正被關在“牛棚”,富農(nóng)成分和父親“右派分子”的帽子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老師的一句話,救我于“水深火熱”之中,我終生難忘。
文革開始后的教材印象已經(jīng)不深了,但大概到五年級的時候吧,好像使用的是上海的教材。那時上海是最早成立“革命委員會”的地方,是革命先鋒,教材也一度領跑全國。下鄉(xiāng)以后,這書還保存了很長時間,但后來還是沒了。而記得更清楚的是三年級以前的課文,像“日月水火 山石田土”,是識字教學。這篇課文就是這八個字,每個字都配有一幅圖畫,清楚明白地顯示了象形文字的特點,還有演變歷程,讓人記憶深刻。還有“秋天到”:“秋天到,秋天到,田里莊稼長得好。高粱漲紅了臉,稻子笑彎了腰?!崩世噬峡冢浅S腥ず糜?。還有“等我長大了”:“大哥在邊疆,寄來一張像……等我長大了,準跟大哥一個樣?!迸溆幸环\姂?zhàn)士站崗保邊疆的圖畫,生動而令人神往。還有“秋天來了,一群大雁往南飛了。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痹娨獍蝗?,總難忘掉。還有《桌椅對話》,童話的形式給小孩子帶來樂趣。但是還沒有學到《小英雄雨來》《金色的魚鉤》這些我已從姐姐那里看到的有趣文章,文革就開始了。
前面我說的是語文教材,沒有說數(shù)學。我要說的是,在文革前我上學的時候,“數(shù)學”是叫“算術(shù)”的。我還清楚記得,爸爸給我包完書皮以后,在封面寫的那個“術(shù)”字的第四筆不是現(xiàn)在我們所寫的是一捺,而是一個豎彎鉤。我現(xiàn)在還保存的下鄉(xiāng)以后的數(shù)學教材就是“數(shù)學”了。
姐姐早我兩年上學,她喜歡看書,我的讀書習慣就來自她那里。但奇怪的是,姐姐入學時沒有上新甘井子小學,而是石礦子弟學校。通常,石礦子弟學校招收的都是石礦職工的子弟,那一年不知為什么收了“外來戶”。當時我們那里除了石礦子弟學校,還有大化子弟學校、大鋼子弟學校、石油子弟學校等等,這些依托企業(yè)建起的學校享受了一般公立學校所沒有的一些優(yōu)厚待遇。比如他們?nèi)ナV俱樂部看電影常常不要錢。而我們新甘井子小學都是去先鋒影劇院看電影,即便是學生票也要五分或一毛。由此姐姐也跟著借了光。
除此之外,還有個中心小學也在甘井子,但這個學校是怎么招生的不太清楚。我們鄰居的一個姐姐“小敏子”是在這個學校就讀,好像比子弟學校還要好。這樣,新甘井子小學成了一個兼收并蓄的容納了來自社會各個群體的孩子,學校的檔次就低了些。但這里是我人生的起點,它盛滿了我童年的記憶,留下我成長的印記。還因為它四處校舍的分布、3000多人的龐大規(guī)模,讓一個懦弱的孩子記住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