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塞爾登
精彩選讀:
馬里奧搭地下鐵道的區(qū)間快車去唐人街。他把火柴盒舉到齊胸高,好讓盒子里的柴斯特能夠向外張望。柴斯特能夠看到自己在地下鐵道里往哪兒走,這還是頭一回咧。上次,他完全被壓在烤牛肉夾心面包下面了。他攀住火柴盒,探出身來,在車廂里到處張望。柴斯特是一只好奇的蟋蟀。只要還待在紐約,他就想盡量多見見這里的世面。
火車顛簸一下,停了下來,柴斯特這時正望著一位戴草帽的老太太,揣想草帽上的花朵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咬起來會是什么味道。像大多數(shù)第一次坐地下火車的人一樣,柴斯特對突然停車很不習(xí)慣,他從盒子上掉下來,掉到馬里奧的膝上。
馬里奧拾起蟋蟀?!澳阋斝狞c?!瘪R里奧說,他用手指擋住火柴盒空著的一頭,留出一道縫隙,剛剛夠柴斯特伸出頭來。
在運河街站,馬里奧下了車,穿過幾段街區(qū),向唐人街走去。柴斯特盡可能伸出脖子,第一次觀光紐約市白天的市容。在紐約市的這一帶,房子沒有時代廣場那兒的那么高大,但是,它們的高度仍然足夠使柴斯特感到自己非常渺小。
正像爸爸說的,唐人街的店鋪都沒有開門。馬里奧在狹窄彎曲的街道上走來走去,來往于街道兩邊,好從各家商店的窗口望進去。在有些店里,他看到那種硬紙板做的筒筒,一放進水杯里就散開成為美麗的紙花。在另一些店里,他看到玻璃風(fēng)琴懸掛在窗口,微風(fēng)一吹就叮叮當當響起來。但是,不論在哪一家店,都沒有發(fā)現(xiàn)蟋蟀籠子。
在一條巷子的盡頭,有一家特別古老的商店。門上的油漆已經(jīng)脫落,窗口塞滿了漫長的歲月里積攢下的各種小玩意兒。店前面掛的招牌上寫著:“方賽記,出售價廉而新穎精巧的各種中國小玩具。”招牌下方還有一行小字,標明:“兼營手工洗衣?!庇袀€年老的中國人蹺著二郎腿,坐在店門口。他穿著一件襯衫,外面罩著一件緞子背心,背心上用紅線繡著幾條龍。他正在用一根長長的白瓷煙管吸煙。
馬里奧停住腳步,朝這家店的窗戶望進去。那個中國老頭兒沒有回過頭來,只從眼角里悄悄看著這孩子。他慢慢地從嘴里抽出煙管,向空中噴出一口煙霧。
“您是方先生嗎?”馬里奧問。
這老頭兒靈巧地轉(zhuǎn)動他的腦袋,好像腦袋是裝在一根樞軸上似的,他望著馬里奧?!拔沂欠劫??!彼卮鹫f。
他的聲音像蟋蟀的叫聲一樣,音調(diào)高,干巴巴的。
“我想買一個蟋蟀籠,如果您有的話。”馬里奧說。
方賽又吸了幾口煙,眼睛比原來瞇得更小了?!澳阌畜皢??”最后,他問馬里奧。他的聲音這樣低,馬里奧幾乎沒有聽到。
“有,”馬里奧說,“在這里?!彼蜷_火柴盒,柴斯特和方賽相互對視著。
“哦,非常好!”方賽說,他的神態(tài)起了顯著的變化。他突然變得生氣勃勃,差一點要在人行道上跳起快步舞?!澳阌畜?!咦——嘿——嘿!好極了!你有蟋蟀!嘻——嘻!”他快樂地笑著。
方賽的神態(tài)變得這樣快,馬里奧感到吃驚,他說:“我要給蟋蟀弄一所房子?!?/p>
“請進店去吧。”方賽說。他把門打開,兩人都進去了。
馬里奧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凌亂的房間,亂七八糟地放著零零碎碎的中國小玩意兒。從綢子和服、筷子到手工洗過的衣服包等各種東西,隨便亂放在架子上和椅子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香味。方賽隨手把一堆中文報紙掃到地上?!澳阏堊?,”方賽指著騰出來的椅子,對馬里奧說,“我馬上就來。”他從店后面的一扇門里消失了。
馬里奧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他擔(dān)心如果自己動一動,四周的各種中國小玩意兒就會紛紛墜落,把他壓在底下。正擺在他前面的一個玻璃箱子里有一排象牙雕成的中國女神。每一位女神的唇邊都露出那種最奇妙的微笑,好像她們知道別人一概不知的事情。她們好像都在直盯著馬里奧。馬里奧也想照樣望著她們,但是他堅持不了,不得不移開視線。
幾分鐘后,方賽回到了房間里,帶來一個寶塔形的蟋蟀籠子,共有七層,每一層都比下面的一層稍微小一點,最上面是細長的塔尖。下面幾層漆成紅色和綠色,塔尖卻是金色的?;\子的一邊有一扇門,門上有根小小的門閂。馬里奧一心想得到這個籠子,因而激動得不得了,可是這籠子的價錢看起來貴得很啊。
方賽蹺起右手大拇指,莊重地說:“這是非常古老的蟋蟀籠,里面住過中國皇帝養(yǎng)的蟋蟀。你知道第一只蟋蟀的故事嗎?”
“不知道,先生?!瘪R里奧說。
“好,”方賽說,“我告訴你。”他放下籠子,從口袋里掏出那桿瓷煙管。煙管點燃的時候,一縷輕煙從煙斗里裊裊上升。他揮動煙管來加強語氣,在空中畫出一些像中文的小小圖形。
“很久很久以前,最初并沒有蟋蟀。只有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的名字叫席帥,從來不說假話。在他面前,一點秘密都不存在。他知道野獸和人們的思想,他知道花朵和樹木的愿望,他也知道太陽和星星的命運。整個世界好像只是一頁等他來讀的書。住在九重天外的宮殿里的眾神都喜歡席帥,因為他說真話?!?/p>
“從各地來了很多人,來聽席帥談?wù)勊麄兊拿\。他對其中的一個說:‘你是很好的人,壽比南山的松柏。他對另一個說:‘你是惡人,很快就會死,再見吧。但是,對任何人,席帥都只談?wù)嬖?。當然嘍,壞人聽到席帥這樣說,十分惱火,他們心想:‘現(xiàn)在,誰都知道我是惡人了。因此,壞人們聚在一起,決定殺死席帥。他完全知道壞人要殺他——他無所不知嘛——但他毫不在意。正像荷花有著撲鼻的芳香一樣,席帥的內(nèi)心里平靜安寧。就這樣,他等待著?!?/p>
“但是,那些住在九重天外宮殿里的崇高的眾神,卻不愿讓席帥被壞人殺死。對眾神來說,這個只說真話的人比世界上所有的帝王都寶貴。因此,當壞人舉劍向席帥砍來的時候,崇高的眾神就使席帥變成了蟋蟀。于是,這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只說真話的人現(xiàn)在就唱出人人愛聽、但誰也聽不懂的歌。然而,崇高的眾神卻懂得,都笑著,因為對眾神來說,蟋蟀唱的美麗的歌是一個懂得一切、只說真話的人唱的歌?!?/p>
方賽停住不說了,默默地抽著煙。馬里奧也靜靜地坐著,凝視著蟋蟀籠子。他在思考這個故事,也在想自己多么渴望得到這個籠子。蟋蟀柴斯特也在火柴盒里側(cè)耳傾聽著。席帥的故事使柴斯特非常感動。當然嘍,他說不清這故事究竟是不是真的,但他卻有幾分相信,因為他自己也常常想:他唱的歌不止是唧唧蟲鳴,歌中還包含著別的東西。跟往常他不知道怎么辦的時候一樣,他開始摩擦自己的翅膀,一聲清亮的叫聲在這個店里回響著。
方賽抬起頭來,他的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嘴角露出微笑?!芭杜?,這樣看來,”他低聲耳語,“蟋蟀也聽懂啦?!彼謬姵鰩卓跓?。
馬里奧想問他這籠子要賣多少錢,但不敢開口。
“因為這只蟋蟀太好了,”方賽說,“這籠子只賣一角五分錢。”
馬里奧放心地吐了一口氣,他出得起這個價錢。他在口袋里摸出五個分幣和一個一角銀幣,湊成一角五分錢,那都是每周的津貼費中留下來的,他把錢遞給方賽,說:“方先生,這籠子我買下了?!?/p>
“我還要送你一件不收錢的禮物?!狈劫愓f。他走到柜臺后面,從抽屜里取出一個比蜜蜂還小的小鈴鐺,用一根線吊起來,掛在蟋蟀籠子里。馬里奧把柴斯特放進籠子,蟋蟀跳上去撞擊鈴鐺。鈴鐺發(fā)出輕輕的丁零丁零的聲音?!斑@聲音就像遙遠的揚子江畔的銀廟里最小的鈴子的聲音?!狈劫愓f。
馬里奧謝謝他送的鈴子,謝謝他講的故事,謝謝這一切。當他正準備離開這家店的時候,方賽說:“你想吃中國的運氣餅子嗎?”
“我想吃,”馬里奧說,“我還從未吃過呢?!?/p>
方賽從架子上取下一個罐頭,里面裝滿了運氣餅子,那是一種折疊起來、里面有空隙的薄餅。馬里奧把一個餅子咬破,在餅子里找到了一張紙。他大聲念出紙上的字:“好運氣就要來了。準備好?!?/p>
“嘻嘻!”方賽笑著說,“好極了的忠告。你現(xiàn)在走吧,隨時準備迎接幸福吧,再見。”
(摘自《時代廣場的蟋蟀》,新蕾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