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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錢希言約生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九月,約卒于崇禎十一年(1638),享年約77歲,他在文壇最活躍的時間段當(dāng)為萬歷二十年(1592)至萬歷末年。山人的身份不但使他獲得了生計所需,也為他參與到萬歷文壇的各種文學(xué)、文化活動創(chuàng)造了機(jī)會。同時,山人的游歷與交游成了他創(chuàng)作的各種素材,使他留下了十分豐富的詩文、小說作品,也幫他積攢了大量的小說、戲曲史料,奠定了他在萬歷文壇的位置。錢氏個案的發(fā)掘,不但對研究明代特殊的社會、文化、文學(xué)局面具有意義,對研究中國士階層的演變狀況也甚有價值。
關(guān)鍵詞晚明小說家 錢希言 生平事跡
錢希言,字象先,因避祖諱改為簡棲①,晚明小說家、詩人,江蘇常熟人,常年旅寓蘇州。他是文言小說《獪園》、《聽濫志》、《劍策》的作者,為明代文學(xué)留下45卷別具特色的小說作品。他還熱衷于小說史料的搜集,其筆記《戲瑕》、《桐薪》提供了許多小說文獻(xiàn),如《水滸傳》評點者辨?zhèn)?,《女紅馀志》、《瑯?gòu)钟洝纷髡弑鎮(zhèn)蔚?,至今仍為研究者所重視。錢希言也是一位小說評點者,例如在馮夢龍的《情史》中,就有他的三處點評。此外,他的好友,如宋懋澄、馮夢禎、梅鼎祚、江盈科、袁宏道、陳繼儒、湯顯祖、王稚登等,都是明代文言小說史上重要的作家與小說傳播者,他們的小說創(chuàng)作、評點、編撰、刊刻、消費等活動共同形成了一種具有獨特意義與研究價值的小說圈現(xiàn)象;而錢氏在這個小說圈中的紐帶性作用,也決定了他在晚明文言小說史中的重要位置②。錢氏又是明代的著名山人,其山人的生活方式,促成了他專注于小說創(chuàng)作及小說相關(guān)問題的探討。加之他年幼時遭遇家難,青壯年又頻經(jīng)喪子之痛,借小說創(chuàng)作來抒發(fā)憤懣與“鏤其一家言”③就成了他的人生寄托。
本文擬對錢氏生卒年、家世、家難、山人身份這幾個涉及其生平的重要問題進(jìn)行研究,旨在通過對這些問題的梳理,掌握其創(chuàng)作與某些重要的人生選擇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
目前尚未見錢氏生卒年的確切記載,一般認(rèn)為他萬歷四十一年(1613)尚在世或萬歷四十年(1612)前后在世。這種說法是依據(jù)錢氏常見的幾種作品,如《戲瑕》、《桐薪》等的刊刻時間來推定的,不能看出他的生活經(jīng)歷與創(chuàng)作之關(guān)聯(lián)性。然而,錢氏的每一種詩文集乃至小說集,都是他某一階段生活經(jīng)歷的總結(jié)。對其生卒年的界定以及由此推定他創(chuàng)作某些作品時的年齡,能幫助我們更準(zhǔn)確地了解其創(chuàng)作動機(jī),并闡釋其文本。
錢氏在《討桂編》中幾次提到自己的年齡,但這些文字都沒有與之對應(yīng)的確切創(chuàng)作時間。不過,我們?nèi)钥梢酝ㄟ^對各篇中相關(guān)內(nèi)容的分析,使之獲得一個比較可靠的時間范圍。
錢氏通常以自己某次游歷的見聞來結(jié)集,如《桃葉編》是萬歷二十四年(1596)春出訪南京之作;《樟亭集》是萬歷二十四年(1596)八月、萬歷二十五年(1597)秋、萬歷二十六年(1598)夏三次到訪浙江時所作;《西浮籍》、《荊南詩》記錄的則是萬歷二十七年(1599)七月至萬歷二十八年(1600)三月,他在湖北江陵的旅況。
《討桂編》是錢氏詩文集中時間跨越度最長、卷帙較大的集子。其中,標(biāo)明年份的作品最早寫于萬歷二十九年(1601),最晚寫于萬歷四十二年(1614),且在同年刊印。按至萬歷二十八年(1600)三月時,錢氏的作品均已結(jié)集,萬歷三十二年(1604)的出行經(jīng)歷又釐出編入《二蕭篇》,故《討桂編》的創(chuàng)作時間應(yīng)在萬歷二十九年(或略前)至萬歷四十二年,歷時15年。
再看《討桂編》中錢氏提到自己年齡的相關(guān)文獻(xiàn):
卷4《抵節(jié)吟十章歙江舍中值初度漫解客嘲》一詩載:“古人三十壯始室,今人三十頭半白?!雹軗?jù)此,錢氏寫作此詩當(dāng)在30歲左右。
卷15《賦歸堂集序》一文載:“始余年未勝冠,則從婦翁澤州公家借帷讀書,是時萬先春秋方壯……二十五年來,澤州公墓木已拱,而余兩人壯發(fā)漸凋。”⑤“萬先”是錢氏的內(nèi)兄,姓徐。按《曲禮上》“二十曰弱,冠”⑥的說法及文中“二十五年來”、“壯發(fā)漸凋”等語推測,錢氏作此文時當(dāng)在45歲左右。
卷1《廣憤》一文載:“幼為千金之子,長而無家,及壯矣,且強(qiáng)矣,骎骎向艾矣!”⑦按《曲禮上》“五十曰艾”⑧的說法,錢氏作此文時則不到50歲。
根據(jù)《討桂編》的創(chuàng)作時間段與該集提到年齡的文獻(xiàn)——即約30歲、45歲、50歲,進(jìn)一步分析,我們可以肯定的是:萬歷二十九年(1601)時,錢氏年齡小于45歲,而萬歷四十二年(1614)時,錢氏年齡大于45歲。據(jù)這兩個時間上推45年,則錢氏的生年可以劃定在嘉靖三十六年(1557)至隆慶四年(1570)之間。
通過以上材料,我們得出了錢氏生年的上限與下限,接下來需要弄清楚的問題是,哪個年份更接近他的生年?
錢氏《官奴城訪翁兆隆二首》中提到:“墨綬銅章?lián)硎轨?,相看舊社一書生。兒時共有乘車約,貴日能忘贈縞情?”⑨據(jù)此,錢氏與詩題中言及的“翁兆隆”曾一同讀書,且年齡相仿?!罢茁 笔俏虘椣榈淖帧?jù)張廷玉《明史》介紹:翁憲祥,字兆隆,號完虛,常熟人,萬歷二十年(1592)進(jìn)士,曾任鄞縣知縣⑩。此外,錢氏還有一首詩留下了與翁憲祥有關(guān)的年齡線索。
《酬翁三明府兆隆見貽綠云裘歌》中載:
……我昔少年好游冶,春衣日夸〔跨〕紫騮馬……歸來產(chǎn)業(yè)盡零落,西笑但聞長安樂。無裈總謂婦堪憐,見肘何妨身自薄。儒生寒色羞向人,肯以懸鶉恥狐貉。與君結(jié)發(fā)共齊年,君今結(jié)綬已聯(lián)翩。美錦由來工自制,雙鳧四載滯江邊……
考慮到錢氏不曾登第,且未曾在朝廷任職,“與君結(jié)發(fā)共齊年”句應(yīng)是提示,他與翁憲祥同齡,且在同一年完成冠禮。
翁憲祥的生年有文獻(xiàn)可考。張世偉《翁奉?!菲d:“翁憲祥,初號瞻明,仕籍,號完虛,常熟人,長余六歲?!眳切蕖独m(xù)疑年錄》載:“張異度(世偉)七十四。生隆慶二年戊辰,卒崇禎十四年辛巳?!睋?jù)此,張世偉生于隆慶二年(1568),又按前文“長余六歲”的說法,翁憲祥的生年應(yīng)上推6年,即嘉靖四十一年(1562)。
此外,孫繼皋《翁母王太孺人墓表》、李維楨《吏部主事翁公墓志銘》中關(guān)于翁氏兄弟的介紹能進(jìn)一步說明翁憲祥出生時間的可靠性。
孫文載:“太孺人壽六十五歲,五子,長蕙祥,次懋祥,皆諸生;次憲祥,即給練;次應(yīng)祥,舉人;次愈祥,即會稽令。”翁憲祥在兄弟中排行第三,其弟愈祥排行第五。李文載:“公名愈祥,字兆和,別號泰興,生隆慶丁卯八月二十有九日,卒萬歷庚戌二月六日,年四十有四?!倍∶嘎c元年(1567),翁愈祥生于此年,則憲祥的生年應(yīng)早于愈祥,上文推出憲祥約生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與此相合。
據(jù)上述文獻(xiàn)所考,錢氏與翁憲祥同齡,且生年滿足前文推斷的在嘉靖三十六年(1557)至隆慶四年(1570)之間,則他的生年也可以進(jìn)一步落實到嘉靖四十一年(1562)左右。此外,按錢氏族譜,錢謙益之父錢世揚(yáng)是錢希言的從兄,他生于嘉靖三十三年(1554),那么,錢希言生年的推斷結(jié)果也符合晚于他的條件。
又據(jù)錢氏《江上病居再逢初度,是歲九月閏》詩題中提到“初度”和“九月”,還可知錢氏生于九月。
關(guān)于錢氏卒況的記錄非常少,今僅見兩條,均為錢謙益所錄。如《錢山人希言》一文載:“(希言)卒以窮死。予為買地,并先世數(shù)柩,葬之于烏目山?!薄赌笼S晚年家乘文》載:“(希言)旅寓吳門,父母妻柩寄虎丘僧廊。歿后五載,歸故里,族葬于虞山西麓。”據(jù)此,可知他晚年生活困頓,窮愁以死,連安葬也是靠族侄錢謙益的幫助才得以完成。
關(guān)于錢氏卒年界定的材料,倒有以下幾處可供考索。
萬歷四十四年(1616),錢氏為沈朝煥作《參岳沈長公傳》,收入《沈伯含集》。
天啟二年(1622),錢氏為杜文煥《太霞洞集》作序,收入《太霞洞集》。
《獪園志異》乾隆三十九年鮑廷博知不足齋本記錄有“甲戌秋八月海虞錢氏翠幄草堂鋟”字樣,“甲戌”指崇禎七年(1634),據(jù)此,錢氏在此年重印《獪園》。
此外,郭濬曾寫過一首追悼錢氏的詩,題作《過姑蘇城懷亡友錢簡棲、吳炳甫》,詩云:
夜深哀笛不堪聞,醉吊興亡似哭君。何處更尋梁廡客,無人為奠闔閭墳。洞庭橘冷秋偏瑟,玄墓梅殘月正紛。憔悴清光千古恨,只應(yīng)天上共修文。
郭濬此集中的詩歌按時間先后排列,這首詩后緊接著為《戊寅秋賦雁字》,戊寅指崇禎十一年(1638)。按以上線索,錢氏去世的時間大致可以推定在崇禎七年至崇禎十一年間,最晚不遲于崇禎十一年。
至此,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錢希言約生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九月,約卒于崇禎十一年(1638),享年77歲。明確其生卒年,錢氏的一生方能清晰地為我們所把握,從而為山人研究及明代小說作家研究提供可靠的時間坐標(biāo),有利于相關(guān)文學(xué)現(xiàn)場的還原。同時,他熱衷于搜羅小說、戲曲史料,《桐薪》、《戲瑕》中某些史料的記錄時間,反映出相關(guān)作品在明代的流傳與接受等情況,具有重要價值。如王齊洲、王麗娟《錢希言〈戲瑕〉所記〈水滸傳〉傳播史料辨析》一文,即依據(jù)筆者的碩士論文《錢希言研究》對錢氏生年的考證來推斷:錢氏不曾與文征明等同“聽人說宋江”,《戲瑕》所云“功父”非錢希言自稱,而是指錢允治,并由此來對《水滸》傳播史中的一些問題提出商榷。遺憾的是,筆者當(dāng)時由于收集的材料有限,對錢希言生年的推定并不確切,比實際情況晚了11年。所幸這一疏失,沒有影響到該文對錢希言、文征明、錢允治關(guān)系的正確判斷。此亦足見對錢希言生卒年進(jìn)行細(xì)致周密的考證之必要。
錢希言的家世情況,在錢謙益《牧齋晚年家乘文》與錢岱《海虞錢氏家乘》中有比較詳細(xì)的記載。大致內(nèi)容如下:
錢希言的祖先為常熟錢氏奚浦一脈,相傳為吳越王錢镠之后,自他的五世祖錢泰開始,家勢日漸顯赫,為當(dāng)?shù)赝濉eX泰有五子,分別是元祿、元祮、元禎、元祥、元祾。錢希言的祖父錢表本是元祮季子,元祾無后,遂以為嗣。
錢表,字忠卿,號慎余,封駕部公。錢岱云:“(表)少好節(jié)俠,交名流,性豪宕,不能下人,為里中兒間于兄敕”,適戍遼東鐵嶺衛(wèi)。徐復(fù)祚云:“(表)為仇錢敕所搆,戍遼左,家產(chǎn)蕩然?!眱扇司Q錢表是由于錢敕的原因才遠(yuǎn)謫異鄉(xiāng)的。
錢敕為錢元祿之子,按親屬關(guān)系,他是錢表的從兄。錢表謫戍遼東后,客寧遠(yuǎn)伯李成梁家,以塾師為業(yè)。后來其子之選中進(jìn)士,他才得以昭雪沉冤并遷回故里,年87卒,著有《貽安樓稿》、《悟真雜錄》。他有三個兒子,即之選、之逵、之進(jìn)。
錢之選(1517~1568年),錢希言的伯父,字舜臣,號復(fù)軒,嘉靖二十九年(1550)進(jìn)士,知晉江縣,三十八年(1559)升刑部主事,歷武選郎中,隆慶二年(1568)病卒。錢之選有一嗣子名湜,即錢希言的堂弟,因取悍婦,自縊破家。
錢之逵(?~1611年),錢希言的父親。有一子,即希言。
錢之進(jìn),錢希言的叔父,生平不詳,按錢岱族譜記載,之進(jìn)有五子,為炌、柟、瑛、治、淳。
錢希言的曾祖元祾與錢謙益的高祖元禎同出錢泰一脈,錢希言與錢謙益之父錢世揚(yáng)同輩,兩家過往甚密。
錢氏家族對錢希言的人生影響較大,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錢泰重視科舉,在他的激勵下,這一脈簪纓不絕。兒孫中錢元禎、錢體仁均中舉人,曾孫輩考中進(jìn)士的有錢順時、錢順德、錢之選等。祖輩們功名彪炳,他們成功的途徑影響著后輩進(jìn)取的方向。自幼年開始,錢希言便攻習(xí)制藝,有中興家業(yè)的自覺使命感;后來雖然做了山人,但是放棄科舉依然是他內(nèi)心的陰影,也加重了他作山人的負(fù)疚感。
其次,錢氏家族中某些成員的顯赫身份,對錢希言成為著名山人起了鋪墊作用。其名聲的顯揚(yáng),在某種程度上就得益于有地位的族人。如其族侄錢謙益,曾屢次為他校訂文集,并托付友人將之刊刻,使其著述得以廣泛傳布。
再次,家族背景以及與其他權(quán)勢家族的交誼,也給錢希言的出游提供了便利。如曾官至監(jiān)察御史的沈楠,其家與錢氏世代交好。萬歷二十七年(1599),沈楠之子沈朝煥在湖北江陵任職,就邀請錢希言前來投靠。另外,錢希言與翁憲祥、馮時可、范允臨、張位等人的交往,也多因家族淵源。
家族的各方面情況決定了錢希言的外部環(huán)境,提供了他成為著名山人的諸多條件,然而他這一支的衰敗,卻對他的人生選擇乃至處世心態(tài),產(chǎn)生了更為重要的影響。
錢氏在弱冠之前已完婚,其妻名徐仲子,即范允臨之妻徐媛的從姑。按《聽濫志》所載,徐氏在萬歷四十一年(1613)前已經(jīng)離世。至此年,錢氏先后養(yǎng)育的六個兒子均夭折。萬歷四十二年(1614),他又得一子,為妾瞿氏所生。然而,作于錢氏故后的《牧齋晚年家乘文》中無他有子嗣的記錄,且明清其他文獻(xiàn)也沒有與之相關(guān)的內(nèi)容,他的這個兒子是否成人尚不可知。
子嗣不繼的苦惱與喪子之痛使錢氏積郁難舒,他往往將這些不平釋放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堵牉E志》就是他追念亡兒的發(fā)憤之作,此書卷首,他以“廢人”自稱。序中寫道:“癸丑春,兒環(huán)仙以豆殤,而余家有馮石之事,白蜺嬰茀,胡為此堂,雖使令升復(fù)起,未之能論……于是不勝鼠思泣血,退而抒其憤懣,撰成是書?!?/p>
錢氏曾肩負(fù)以科舉中興家業(yè)的使命,萬歷十九年(1591)隨其叔錢順德入京時又被當(dāng)時的重臣陳于陛、于慎行目為“朝士”,本來他的科舉之路已經(jīng)有了很好的鋪墊,然而為何他最終放棄科舉去做了山人?
山人之稱歷史悠久,山人作為下層文人的一種社會身份,且成為一個數(shù)量龐大、生活形式特殊的社會群體,是明代才有的現(xiàn)象。這一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有其復(fù)雜的政治、經(jīng)濟(jì)與思想、文化背景。明代山人典型的特點之一是放棄科舉,絕意仕進(jìn),靠挾“薄技”游走于公卿間,通過入幕、干謁、售文等方式獲得生活所需。在錢氏之前,不乏以山人身份名震一方的底層文人,如謝榛、王稚登、沈明臣、徐渭等。至萬歷年間,山人的生存方式已經(jīng)廣為人們接受。然而,錢氏的家庭變故,才是其放棄科舉做山人的主要原因。
對這一經(jīng)歷,他曾屢次提起。例如“余丱而蒙家難,亡命若吹簫大夫”;“而余自束發(fā)以來,身遭惡境”;“我昔少年負(fù)才氣,自謂青云可立致。遭家多難久飄零,書劍無成老將至?!睋?jù)“丱”、“束發(fā)”、“少年”這些與年齡有關(guān)的詞語可知,錢氏遭遇家難時年齡尚小。
他對這次災(zāi)難念念不忘的更深層原因還在于,避仇的時間很長,令其無法安心舉業(yè)。二十九歲時,為了躲避仇人的報復(fù),他仍要旅居在外修習(xí)課業(yè)。這種顛沛流離的生活,直到萬歷二十年(1592)他隨父舉家遷往蘇州后才有了轉(zhuǎn)機(jī)。對他移居的原因,錢謙益和陸君弼都有提及。錢文云:“(希言)少遇家難,辟地之吳門”,陸文云:“錢簡棲為海虞世族,萬歷間以避地徙家吳城之種花池,后又卜居錦帆涇上?!?/p>
至于這場家難的具體情況,錢希言沒有提及,從其它明代文獻(xiàn)中也無從考索,但他撰寫《劍策》與此有很大關(guān)系。此書是搜羅歷代劍事的文言小說,錢氏鐘情于此,其實是想在其中找尋某種心靈慰藉。宋懋澄《錢氏劍策序》云:
辛丑季冬,余以先慈之變顛沛南還,瞻云訟過,求死萬端,而四方之交,象先首辱……秉燭乙夜,憶“留母不俱征”之詩,悲慟欲絕。久之,稍齒家難。錢郎抽袖一篇授余曰:“此承影之遺,抑杖中置劍,克復(fù)父仇,宋生竟無意乎!”余拭淚敬受讀。
在這里錢氏把《劍策》介紹給宋懋澄,認(rèn)為此書可“克復(fù)父仇”,這無疑也是他自己創(chuàng)作《劍策》的動機(jī)。
此外,錢氏在《桐薪》一書中也強(qiáng)調(diào)自己的作品是命運多舛的遣懷之作。序中寫道:
仆恨人也,常與覉齒。每當(dāng)蕭晨瑟夕,酒醒夢回,尋思童年盛時,恍若隔人間世,終不能忘情于雉頭狐腋畫卯雕薪事,為之嗚嗚欲絕,不得已而有言。以為古人窮則怨恨,怨恨則作。猶詩人失職怨恨,憂嗟作詩也……仆今者,陵騁高寄之暇,時復(fù)伸紙自娛,消搖編緝,聊以代濁酒絲竹與道人晤言耳,豈素志哉!
錢氏幼年蒙家難,十幾年來身處險境,因此不能于安心舉業(yè),至老大無為,只好將自身價值與心中之不平寄托諸紙筆,這固與其“素志”相違,卻也成就了一位著名的小說家和山人。
在明代,棄儒巾后以山人身份活躍于各個社會層面,是生員的一個重要動向,很多著名山人都有棄巾的經(jīng)歷。例如,王寅“棄諸生籍,周游吳、楚、閩、越名山”,朱邦憲“補(bǔ)邑諸生……及棄去”,錢希言也是棄諸生做山人的典型案例。
受家族文化影響,錢氏“發(fā)未覆額已操不律”?!吨T老先生善逝》一文中,有他參加過童子試的記錄;《欽定續(xù)文獻(xiàn)通考》、《同治蘇州府志》則記載了他曾為“郡庠生”、“吳縣諸生”。
萬歷十九年(1591)錢氏逢母喪,尋染大病,從此不復(fù)作長安夢,他棄儒巾的時間也可以推定在這一年略后,約30歲時。萬歷二十年(1592),錢氏移家蘇州,不久后開始了游食于權(quán)貴之門的山人生活。
鄧原岳《西樓全集》、鄒迪光《羼提齋稿》、馮時可《馮元成選集》等明人文集,提到錢氏時皆稱“山人”。《列朝詩集小傳》中,錢謙益直接將他劃入山人行列,并著重描述其山人經(jīng)歷:
(希言)博覽好學(xué),刻意為聲詩。王百谷見其詩曰:“后來第一流也!”力為延譽(yù)。遂有聲諸公間。薄游浙東、荊南、豫章。屠長卿、湯若士諸公皆稱之。自以為秦川貴公子,不屑持行卷飾竿牘,追風(fēng)望塵,仆仆于貴人之門,而又不能無所干謁,稍不當(dāng)意,矢口謾罵,甚或形之筆牘,多所詆娸,人爭苦而避之。
《牧齋晚年家乘文》中也有一段類似的文字:
(希言)為人傲兀任性,不諳世務(wù),而好學(xué)干謁,所至輒抵戾其詩,取投贈悅俗,遂無可傳。
按錢謙益所說,錢希言生性倨傲,為生計所迫作了山人,不得不挾詩文游公卿間,但他又不甘于在達(dá)官貴人前低眉彎膝作追風(fēng)拜塵態(tài),這種性格與生存處境的矛盾,造成了其行為上的畸態(tài),不免染上明末山人的“罵座”陋習(xí),為世俗所不容。
錢希言也并不諱言自己的山人身份,如“而余業(yè)公車不售,卒罷去,以竿牘游公卿間,日役役傭書賣文”;“余家貧,時時曳長裾為諸侯賓客”。
一般情況下,士人棄科舉成為山人后,在生活方式上的一個重要變化就是出游,生活資需與生命價值都在游歷中實現(xiàn)。按《松樞十九山》總集中相關(guān)材料記錄,錢氏在萬歷二十四年(1596)至萬歷四十二年(1614)間的游歷不下十六次,歷經(jīng)浙江、安徽、江西、上海、湖北等地。他常年奔波于行旅中,在異鄉(xiāng)的時間往往很長,如萬歷二十四年(1596),游南京后繼有杭州之行,在家中待的時間不過兩個多月;萬歷二十七年(1599)投靠沈朝煥至湖北江陵,前后達(dá)八個月;萬歷四十年(1612)在浙江杭州吳用先幕中做幕僚,客居的時間也超過半年。
游歷中,錢氏交往的重要士人有王稚登、湯顯祖、屠隆、袁宏道、江盈科、申時行、馮時可、胡應(yīng)麟、梅鼎祚、馮夢禎、李維楨、黃汝亨、張位、鄒迪光、蕭云舉、朱國楨、馬之駿、祁承、蕭如薰等。他們中有朝廷官員也有布衣名流,有文壇巨匠也有軍中將領(lǐng),可見山人交往的現(xiàn)實性、復(fù)雜性與豐富性。
通過做山人,錢氏獲得了一定的經(jīng)濟(jì)收入。萬歷三十五年(1607),他以游歷所得之資購得皇甫汸月駕園,擺脫了十多年的僦居處境。
更值得關(guān)注的是,做山人不僅解決了錢氏的生計所需,而且在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旅途中,錢氏常有意地收集創(chuàng)作素材。據(jù)《游荊南記》載:“先是,仆舷間無事,雨夕風(fēng)晨,凡所見聞,日有注纂,謀欲次第甲乙,以備稗家一種?!薄丢湀@》所錄的故事就常以錢氏足跡為地理坐標(biāo)而展開。如卷4《周箕》載:“丙申中秋,余遇周生于西湖片石居”;卷4《紫柏禪師》載:“余游荊南,遇一村坊小庵中,有坐關(guān)老衲”;卷10《周宣靈王》載:“其時余偶客休寧,訊之民間”。這些作品分別是錢氏在杭州、江陵、休寧等地的見聞。另外,錢氏作品的刊行大都得益于游歷中交往的友人,如《西浮籍》、《荊南詩》在友人沈朝煥江陵的官邸刊刻,《樟亭集》為友人余寅編選,《劍策》的出版則仰仗鄒迪光、馬之駿的張羅。
憑借山人身份,錢氏積極地參與到各地的各種文學(xué)、文化活動,成了萬歷時期名冠一時的山人。通過這種影響,他還受到了朝廷的征用。張燮《霏云居集》有三處稱錢氏為“征君”,分別是《錢征君簡棲》、《錢征君簡棲客越甫旋,招余偕鳴卿小集宅上,宅鄰皇甫子循故園》、《寄錢簡棲征君》。盡管山人一般都會拒絕朝廷的征用,但被“征”這個事件本身,會給山人帶來重要的榮譽(yù)。明代“山人如蚊”,但是通過當(dāng)山人的途徑而獲得朝廷征用的并不多,像王稚登、陳繼儒這樣影響時代風(fēng)氣的山人才能享有這一殊榮??梢姡X氏放棄科舉,以“山人”的方式解決了自己的物質(zhì)需求,也造成了自己在文學(xué)和文化上的影響。
注:
① [明]董其昌《錢簡棲先生集敘》,錢希言《荊南詩》卷首,臺灣漢學(xué)研究中心影印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錢希言《松樞十九山》總集本。以下《織里草》、《二蕭篇》、《樟亭集》、《桃葉編》、《西浮籍》、《荊南詩》、《討桂編》、《聽濫志》、《桐薪》均引自該版本。
② 參拙文《錢希言〈獪園〉呈現(xiàn)的晚明小說圈》,《明清小說研究》2008年第3期。
⑥⑧ 楊天宇撰《禮記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4、4頁。
⑩ [明]張廷玉《明史》卷234,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61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