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摘要《小說漫話》出自著名的掌故學(xué)家徐一士之手,是連載于《京報》三年之久的長篇小說批評?!缎≌f漫話》中保存了大量的小說研究可供參考的材料,具有較高的文獻價值。此外,《小說漫話》還比較集中的展示了徐一士小說批評的全貌。然而長期以來,《小說漫話》卻塵封在民國的舊報刊中,不為人所知。本文首先介紹《小說漫話》的文獻狀況,包括《小說漫話》曲折的出版發(fā)行情況,其中所引錄文獻的價值等。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探討徐一士在家學(xué)背景下的小說研究,以及他將掌故學(xué)融入小說批評的方法和成績,以期形成對徐一士小說批評更完整全面的認識。
關(guān)鍵詞徐一士 《小說漫話》 掌故學(xué)批評
徐一士,原名徐仁鈺,是近代著名的掌故學(xué)大師。胡適和瞿兌之對徐一士的掌故學(xué)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與掌故學(xué)領(lǐng)域的大獲成功相比,徐一士的小說批評所引起的關(guān)注要小的多。其子徐澤昱所寫的《緬懷先父徐一士》主要談的還是他在掌故學(xué)方面的成績①。到目前為止,對徐一士小說批評進行深入研究的,只有竺青先生的《〈負曝閑談〉評考者徐一士考略》。在這篇文章中,竺先生談到徐一士對晚清小說所描寫的社會情境親歷身知,所以他的評考帶有真切的生活體驗,對于時代暌隔的后世讀者來說,是非常有價值的材料②。竺先生還把徐一士的文史筆記中涉及小說批評的片段勾稽了出來。這些都是徐一士小說批評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
縱觀徐一士一生的學(xué)術(shù)生涯,他始終將掌故學(xué)與小說學(xué)并重。民國初年,他初到北京之時,就開始著手域外小說的翻譯。發(fā)表在《新中國報上》的《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漁夫與金魚的故事》就是他這一時期的作品。二十年代,徐一士擔任《京報》副刊《復(fù)活》版的主編,在他的主持下,這個版面刊登了不少小說和小說評論。著名小說家陳慎言是該版面的常客,曾在《復(fù)活》上連載《斷送京華記》;“雁聲”發(fā)表過《今后南北小說界之溝通》、《現(xiàn)代長篇小說之派別》等多篇論文;黎錦熙談?wù)撨^章回小說的版本問題;“袖手”評論過《兒女英雄傳》等等,總之,《復(fù)活》版面熱鬧非常。本文將要談到的《小說漫話》就是發(fā)表在《復(fù)活》版的作品之一。
《小說漫話》連載于《京報》有三年之久,批評的對象涉及《兒女英雄傳》、《水滸傳》、《九命奇冤》、《負曝閑談》、《三笑姻緣》、《老殘游記》、《儒林外史》等七部作品。《小說漫話》雖然文筆散漫,但與徐一士文史筆記中那些小說批評的零星片段相比,能夠更集中的反映他小說批評的全貌。徐一士曾在《與胡適之博士一席談》中提到過《小說漫話》③,信手寫來無關(guān)宏旨,所以讀者往往在不經(jīng)意之間將其忽略。本文對這一材料加以介紹,以期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
《復(fù)活》上的《小說漫話》從1930年的4月1日到1933年的9月11日,總共連載了三年,中間有短暫的間歇,亦存在期號錯編的情況,連載的期數(shù)大致在1038期左右?!缎≌f漫話》的第一期評的是《水滸》,《小說漫話》的總標題下標(一三三),《水滸》小標題下標(一)。讓人頗感費解的是這個(一三三)的標號,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要把第一期標成(一三三)呢?
要解決這個問題,就不得不談到《京報》的第三次復(fù)活。實際上1930年的4月1日也正是《京報》第三次復(fù)活的時間。在這一天《京報》的《復(fù)活》版上有這樣一條啟示:
京報于十八年十月三日晚,突遭南京政府封閉,本刊亦隨之驟然停刊,所有長篇小說《斷送京華記》及其他各稿,如《遼金元明清都城變遷考》,《艇尸》,《囅然録》,《聯(lián)話》,《日本的浴室》,暨《談話會以后》,均有余稿,未能結(jié)束,茲幸春回大地,京報第三次復(fù)活,于今日出版,本刊亦得與讀者諸君重見,上述未完各稿,自應(yīng)繼續(xù)登載,俾觀全豹,惟此次京報復(fù)活,成報并入合作,成報之《新岸》,亦與本刊合并,而成報之讀者,大部即系京報讀者,故為雙方兼顧計,《新岸》諸稿仍繼續(xù)登載,新稿則暫停,騰出地位,盡量補登前《復(fù)活》未完之件,俾于最短期內(nèi),可將舊稿告一結(jié)束。此后更當精擇材料,以答愛讀本報諸君之雅意,并祈時賜,指導(dǎo)為幸。
從這則材料中,我們可以了解到《京報》在1929年10月3日被南京國民政府封閉以后積壓了大量的稿件。而《京報》的《復(fù)活》與《成報》的《新岸》合并后,《新岸》未載完的稿件同樣需要發(fā)表。因此,復(fù)活后的《復(fù)活》版急需把這兩種未連載完的作品都發(fā)表出來。那么,《小說漫話》的前一百三十二期就極有可能在1929年10月3日以前的《京報》,或是1930年4月1日以前的《成報》中。筆者經(jīng)過一番調(diào)查,果然在《成報》中發(fā)現(xiàn)了前一百三十二期的內(nèi)容。這樣一來,《小說漫話》的總期數(shù)就可以增加一百多期。不過令人遺憾的是,國家圖書館館藏的《成報》并不完整,缺了整整一個月的內(nèi)容。《成報》創(chuàng)刊于1929年的11月3日,11月的《成報》既不可見,《小說漫話》的前28期也就付之闕如了,著實令人惋惜④。
《小說漫話》采用夾評的形式,評語被放置到了引文當中,沒有字體、字號上的區(qū)別,信手寫來比較隨意?!缎≌f漫話》的大部分自1933年連載結(jié)束之后就再無人問津,長期以來一直湮沒無聞。唯有《負曝閑談》部分到后來獲得了修訂增補的機會。1933年《時事新報》副刊《青光》的編輯程天廬向徐一士約稿,希望刊發(fā)一部孤本小說。徐一士就把《負曝閑談》交給了他。很快,也就是1933年的5月10日,帶有徐一士評考的《負曝閑談》就在《青光》上發(fā)表了出來?!肚喙狻钒娴脑u考與《小說漫話》有很大的不同。評考的內(nèi)容已經(jīng)從原文中提取出來,放到了每一回的末尾,字體未變,但是開頭較正文要低兩格?!肚喙狻钒娴脑u考在原來《小說漫話》的基礎(chǔ)上增補了不少內(nèi)容,做到了每一回都有評考。由此看來,《青光》版無論是內(nèi)容還是形式都已經(jīng)非常完善。1934年上海四社出版社在此基礎(chǔ)上出版的單行本,幾乎是原樣照搬。可見,徐一士在修訂過程中下了不小的功夫。
《小說漫話》總共分七個部分,這七個部分所討論的論題各有側(cè)重。以下是各部分的主要內(nèi)容:
1.《兒女英雄傳》。這部分主要關(guān)注《兒女英雄傳》中所隱含的社會史史料,從中發(fā)掘出被人遺忘了的晚清舊事。
2.《水滸傳》。從掌故學(xué)的角度討論《水滸傳》的成書時代。品評《水滸傳》中的人物。其中對林沖的分析最精彩,提出了“景不負人,人不負景”、“匣劍帷燈”等美的意境。
3.《九命奇冤》。將《九命奇冤》與藍本《警富新書》對讀,看作者吳澆堯是如何點石成金,將一本庸俗的小說化為曲折動人的故事。
4.《負曝閑談》。通過大量的引用文人筆記中的話柄、民間傳說中的軼聞,以及見諸報章的新聞評論等,揭示出《負曝閑談》對晚清社會各階層的描寫,上至朝廷大員,下至江湖行騙的醫(yī)師,大都有生活的原型。這就說明,《負曝閑談》對研究晚清的社會生活具有很高的參考價值。
5.《三笑姻緣》。這部分主要批評了牽強附會的索隱方法。
6.《老殘游記》。批評《老殘游記》在夢境描寫之前缺乏足夠的暗示,行文顯得過于突兀。不僅讀者感到被愚弄了,連全知的著作者也似乎被蒙蔽了。在此基礎(chǔ)上,引出了全知視角和限制視角之間的切換問題。這部分著重討論的是小說中“清官誤國”思想的實質(zhì)。徐一士對這一思想的來源做了細致的分析,提出了與其他人完全不同的看法。
7.《儒林外史》。結(jié)合國語運動,談《儒林外史》的藝術(shù)。介紹清朝的學(xué)校、考試制度、應(yīng)試文章的情況,并講述一些與此相關(guān)的逸聞趣事。
《小說漫話》所討論的問題大部分都是在已有的小說批評的基礎(chǔ)上展開的。因此,《小說漫話》引用了數(shù)量可觀的小說批評的文獻。金圣嘆、魯迅、胡適、蔣瑞藻、錢靜方、解弢等人的著作,引用頻率最高。還有一些專著雖然流傳不廣,比如燕南尚生的《新評水滸傳》。這部書采用索隱的批評方法,附會之處很多,但是作為小說批評的現(xiàn)象,不能簡單的予以忽略。在這方面,《小說漫話》有保存文獻之功。
《小說漫話》引用了燕南尚生的《新評水滸傳》。徐一士看到的本子是光緒三十四年保定直隸官書局印行的。這是一個從日本版的《水滸傳》翻印過來的本子,據(jù)《凡例》所說,正文中本來應(yīng)該有標點并插有版畫,但在印刷過程中,這些成分都被刪去了。最重要的是,徐一士所見的《新評水滸傳》僅有第一冊。這種情況可以證實學(xué)界對《新評水滸傳》版本的一些推測。馬蹄疾在《水滸書錄》中說:“今所存者只第一冊,未見第二冊出版。此云第二冊已付印,可能未印成即遭禁毀?!雹菘梢?,馬蹄疾先生的推測是大致不差的。
除了單行本的專著之外,《小說漫話》尚有兩種文獻來源,一種是徐一士從朋友那里聽來的,一種是他在舊報紙上看到的。
徐一士特別喜歡與朋友談?wù)撔≌f,他往往能從中收獲很多有價值的觀點。王小隱告訴他汪元放《水滸傳》標點的幾處錯誤;周大緒向他講述《水滸傳》可“資用兵者取法”的妙用;王曉航跟他講劉鐵云結(jié)交名士,收藏古物的軼事等等。徐一士曾經(jīng)與傅蕓子談?wù)摗度辶滞馐贰返陌姹締栴}。傅蕓子告訴他,自己藏有嘉慶八年(一八0三)“臥閑草堂”本,比胡適在《吳敬梓年譜》中提到的“最古本”即嘉慶丙子(一八一六)“藝古堂”本要早了十幾年。為此,傅蕓子還專門寫了一封書信,詳細的介紹了這個本子的情況⑥。除此之外,他還推薦了兩種相關(guān)文獻作為參考。一種是日本京都大學(xué)所藏的同治乙巳(一八六九)“群玉齋”活字本《儒林外史》。此本雖然年代較晚,但在中國比較罕見,對專門研究《儒林外史》的版本有很大的幫助。一種是他譯介的小川環(huán)樹(日)的《儒林外史小說之形式與內(nèi)容》,對開拓學(xué)者視野來說,不無裨益。
徐一士所摘錄的報刊文章中,有一段是關(guān)于劉鐵云遺著的內(nèi)容,出自《國聞周報》?!秶勚軋蟆吩?932年的第15期中登載了劉鐵云遺像、遺著、遺墨的插圖。據(jù)徐一士推測,這些材料應(yīng)該是周耀西從劉氏后人那里得到的。周耀西供職于《天津大公報》與劉氏后人相熟,且一直從事劉鐵云的研究,所以這種情況是有可能的。在這些插圖中,有劉鐵云未發(fā)表的遺著《老殘游記外編》卷一中的手稿一頁,署名“鴻都百煉生”。徐一士認為這則材料的發(fā)現(xiàn)可以解決當時學(xué)界中的一些疑惑。有一種說法認為《老殘游記》并非劉鐵云一手寫定,其中雜入了他人的筆墨。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在談到《老殘游記》時說:“或云本未完,末數(shù)回乃其子續(xù)作之。”⑦這種說法是頗為可疑的。徐一士指出倘若原書未完成,劉鐵云又怎么會棄之不顧,另起爐灶去做外編呢?可見,《小說漫話》中保存的材料糾正了一些學(xué)術(shù)觀點的誤差,還是很有價值的。
據(jù)《義興洑溪徐氏家乘》⑧卷七記載,徐一士是義興洑溪徐氏宗族復(fù)齋公世系的第二十三世孫。祖父徐家杰與李鴻章同榜,相交甚厚。伯父徐致靖、堂兄徐仁鑄都是推動變法,倡導(dǎo)新學(xué)的中堅力量。這是一個在近代中國聲名顯赫的家族,祖孫三代皆擅昆曲,對于小說也多有涉獵。
在這個家庭中,有一個很特別的現(xiàn)象,就是用小說來教育兒童。徐一士多次提到父親為他講讀小說的情況。《一士類稿》序中說徐一士少時體弱,父親徐致愉親自為他授課,除經(jīng)史子集之外,還要涉及一些小說。這其中有《三國演義》、《聊齋志異》、《西廂記》等⑨。關(guān)于授課的具體情形,《小說漫話》提供了更為生動的細節(jié):
“小說能移人性情”,是余所身歷者也。猶記七八歲時,每晚家人圍燈讌坐。聽先子〔父〕說封神演義。余日間即以環(huán)形鎮(zhèn)紙,系以巾帶,擲向空中,觀其墜落,以擬哪吒之乾坤圈。至十一二歲,聽隋唐故事,慕瓦崗寨英雄聚義。
此段材料寫晚間講談小說的閑適簫散,寫兒童癡迷的情狀,歷歷如在眼前,是饒有興味的一段文字。可以作為徐氏三代以小說傳家的一個縮影。
徐氏一家何以選用小說教育兒童呢?實際上,取小說以為童蒙教育之資,正逐步成為那個時代的潮流。比如梁啟超的《變法通議·論幼學(xué)》主張兒童教育應(yīng)該兼及說部書。再如張謇非常愛讀《儒林外史》,據(jù)其子張孝若回憶,他還“拿這部書給家人當功課讀”。這樣的例子很多,本文不再一一列舉,徐氏一家正順應(yīng)了這一潮流。徐一士的伯父徐致靖叮囑外孫要好好的閱讀《紅樓夢》,待日后白話文興起之時會大有用處。⑩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徐氏以小說傳家背后的實用目的。
在濃厚的小說研究氛圍中,徐氏三代人也產(chǎn)生出了一批小說批評的成果??上У氖遣簧俣紱]有保存下來。徐一士曾提到他的父親徐致愉有手批本《紅樓夢》。馮其庸先生的《紅樓夢大辭典》加以收錄,此本未見,不知現(xiàn)在尚存人間否。我們?nèi)缃褚仓荒芡ㄟ^零星的記載了解徐氏一家小說批評的特點。首先,徐氏一家的小說批評比較講究個性和獨創(chuàng)性。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徐致靖講說《紅樓夢》的一段軼事中見出端倪。
據(jù)許姬傳回憶,徐致靖曾應(yīng)陳曾壽之邀到蒼虬閣赴宴,席間看到了俞恪士所藏的戚本《紅樓夢》。俞恪士藏書甚富,多系滿廷內(nèi)藏珍品,素以假托代友收買,買后又秘藏不輕易示人。此番所見實屬難得,徐致靖一時興起為陳蒼虬、陳散原、冒鶴亭等人講解《紅樓夢》,語出驚人,觀點獨特。徐致靖以為不必追究《紅樓夢》故事發(fā)生的年代,從原著中索隱才能見出真意。他認為“繡春囊”是薛寶釵的。薛寶釵不僅是個淫逸的女子,而且粉面蛇心,手段陰毒。此論一出,四座無不感覺新鮮有趣。
另一方面,由于徐氏一家的小說批評是作為家學(xué)傳授的,加之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談?wù)?,所以之間難免具有一些相似性。比如徐仁鑄所談的《紅樓夢》與徐致靖的大致相同,而徐一士所談的《紅樓夢》同樣與徐致靖也有幾分神似。這種同與不同,在徐一士與他的四哥徐凌霄之間,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徐一士的《小說漫話》有一部分是對《老殘游記》的批評。徐凌霄在《京報》的《圖畫周刊》上發(fā)表過《老殘游記??庇洝罚凇吨袊摗飞习l(fā)表過《“老殘”與“清廉”》。二人對于《老殘游記》抨擊糊涂“清官”的問題,所持見解不盡相同,對《老殘游記》在掌故上的失誤也多有指摘,不同之處居多。但是在討論趵突泉的高度問題時,觀點和文字卻大致相同的,有討論過的跡象。
由此看來,徐一士的《小說漫話》是在家庭環(huán)境的熏陶下產(chǎn)生的,既是徐氏幾代人研究小說的積淀,又是他個人在小說批評上的成績。
在小說批評中,徐一士有意識的發(fā)揮自己在歷史掌故方面的特長,努力發(fā)掘保存在小說中的民俗制度和典章舊聞。他從《兒女英雄傳》中找到了反映道光年間河工狀況的重要史料,以及旗人家庭日常起居的民俗材料。他在《負曝閑談》中看到了晚清“志士”這一特殊人群的種種劣跡,以及冒牌名醫(yī)做法騙人的滑稽丑態(tài)。我們把這種以歷史民俗為視角的小說批評稱為掌故學(xué)批評。徐一士在《小說漫話》中對掌故學(xué)批評做了方法論的闡釋,他說:“中國舊史家,類皆重政治而輕社會,詳?shù)凼叶悦耖g,故民風、士習,有不能得諸歷史而可遇之小說者,小說之足為史料,斯尤其著者也?!痹谒倪@段論述中,我們多少能夠看出一點“補史闕”的影子。徐一士的這一觀點在近現(xiàn)代學(xué)者中很具有代表性。梁啟超的《中國歷史研究法》說:“須知作小說者無論騁其冥想至何種程度,而一涉筆敘事,總不能脫離其所處之環(huán)境,不知不覺,遂將當時社會背景寫出一部分以供后世史家之取材?!标惇毿阍凇都t樓夢新敘》中指出“中國的小說家和歷史家沒有分工”,所以小說會兼具歷史的作用。因此,“我們要研究前代社會狀況,讀小說往往好過讀歷史”。民國時期,郭沫若在重慶出版了一部手抄本小說《剿闖小史》。這部小說以抄本的形式流傳于明末清初之際,尚未付梓就被滿庭禁毀。郭沫若為這部小說寫了一個跋,在這篇跋中,他指出這部小說“作為平話小說,實甚拙劣,但可作為史料觀?!倍鶎懙摹都咨耆倌暧洝肪投嗳〔挠谶@部小說。這些例子表明了近現(xiàn)代學(xué)者對小說寫實的理解。
以上介紹了徐一士掌故學(xué)批評方法及其依據(jù)。我們接著來談?wù)劇缎≌f漫話》中兩個掌故學(xué)批評的具體實例。
1.掌故學(xué)批評與作品斷代。胡適認為《水滸傳》成書于明代中后期。他的這一論斷基于一種文學(xué)進化的觀點。他認為宋元時代的水滸故事藝術(shù)手法粗糙,情節(jié)尚處在自由發(fā)揮的階段,所以,像《水滸傳》這樣藝術(shù)圓熟的作品產(chǎn)生年代不會太早。徐一士不同意這種觀點。他認為嚴格遵循文學(xué)進化的軌跡容易忽略某個作家天才特出的可能性,更可靠的方法是找出小說中隱含的歷史的信息,并把它們作為可供參考的時代坐標。徐一士比較贊賞程瞻廬的《水滸考證》。程瞻廬在該書中指出《水滸傳》“文中之論調(diào)之詞采之習慣,均不脫宋代之舊”,因此它的作者“倘非宋人,當系元末明初人”。徐一士在程瞻廬《考證》的基礎(chǔ)上又增加了幾條新的證據(jù)。比如《水滸傳》稱公孫勝為“先生”,道士尊稱為“先生”,是宋元間流行的說法。再如《水滸傳》中寫到了軍營中的“天王堂”。宋代軍營奉祀天王,也是有史可考的。此外,《水滸傳》中有“幾貫盤纏”的說法為當時的流行語,意為“穩(wěn)拿幾貫盤纏”,可與遼僧行均的《龍龕手鑑》相參看。
2.掌故學(xué)批評與作家心態(tài)研究?!独蠚堄斡洝吠闯夂俊扒骞佟?,將一群清廉得“格登登的”的“好官”描畫成了愚魯?shù)拿Х?,這些人真令人有深惡痛絕之感。劉鐵云指出有一些糊涂官自命不收銀錢便是清廉,便可以任著性子胡作非為,小則枉殺人命,大則貽害國家,實在比那些贓官還要可恨。因此,他大聲疾呼:“有揭清官之惡者,自老殘游記始”。儼然成了討伐“清官”的戰(zhàn)斗檄文。劉鐵云何以痛恨清官到如此境地?徐一士指出對于“清官”的厭棄是庚子國變后社會上的一種潮流。庚子年慘痛的記憶怎能不使人對罪魁心生怨尤呢。而朝廷懲辦的一批人中,有不少就是久負盛譽的“清官”,于是,社會上對“清官”的信仰也就逐漸消失了,甚至還出現(xiàn)了溢惡的現(xiàn)象。劉鐵云正是受了這種潮流的影響,他聲稱對于“清官”殺人誤國,是“親目所睹”的。他把民族慘遭屠戮的所有罪責都歸結(jié)到了徐桐、李秉衡、剛毅、毓賢這些人身上。對劉鐵云的這種說法,徐一士并不以為然。
徐一士精通掌故,對其中的原委非常熟悉。他指出國難的真正罪魁是西太后,而那些“清官”只不過是奉旨行事,跟著老佛爺傻干蠻干的替罪羔羊罷了。西太后為逞一己私憤,聳動大臣胡作非為。炮轟使館街,支持義和團,下令殺洋人,都是西太后的主意。那些牛脾氣認死理的“清官”把這些都當作報效朝廷的好機會。毓賢出任山西巡撫時,大肆屠殺傳教士和信徒,確實不無兇殘的地方。但是他的此種舉動也是為受欺壓的百姓出氣,因此,他在山西的名聲很好。對于李秉衡,徐一士更是為其鳴冤抱屈。八國聯(lián)軍進軍北京之時,李秉衡正在巡閱長江。得到消息后,他馬上帶兵北上勤王。雖然最終兵敗自殺,但他仍然不失為一個英雄。如果說毓賢有濫殺無辜之嫌的話,那么李秉衡帶兵截擊八國聯(lián)軍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不曾想給李秉衡日后帶來麻煩的,反倒正是他的這一義舉。庚子之役后,清廷迫于列強的施壓要懲辦一批大臣,其中就有李秉衡。厚顏無恥的西太后不僅把原來所賜的謚號收回,而且還給他判了一個斬監(jiān)侯。徐一士給西太后的贊語“世上無難事,只要老面皮”,真是傳神的妙筆。丑態(tài)百出的慈禧回鸞后總該給“洋大人”和國人一個交代。她把先前所下的上諭賴個干凈,說是“袒拳的王,大臣們的‘矯詔’”,而“一班拍她馬屁的人們,或者腦筋本不清楚的人們,也隨聲附和”,于是,“清官”誤國也就真成了鐵定的事實了。
徐一士此段論述看似不切題目的任意發(fā)揮,實際上揭露了“清官誤國”思想的實質(zhì)。徐一士又舉出“楊翠喜參案”等事例,證明當時的社會對“清官”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興趣。大臣賄賂成風,盜弄權(quán)柄,卻處之泰然,心安理得,而“清廉”得“格登登的”反倒成了極大的諷刺。劉鐵云正是受了這種思想的欺騙,對“清官”的“劣跡”,他自稱“親目所睹”,卻不無“以耳代目”之嫌。徐一士對作者心態(tài)的研究鞭辟入里,有理有據(jù)。這一部分內(nèi)容是《小說漫話》中最深刻,也最精彩的部分。
徐一士在漫話《水滸》的時候提到了自己準備漫話《三國》。盡管后來,他未能遂愿,但我們?nèi)阅荏w會出他意猶未盡的心情?!缎≌f漫話》既保存了豐富的小說研究的資料,又向我們展示了一種體現(xiàn)近現(xiàn)代寫實主義小說觀的掌故學(xué)批評方法,是難能可貴的材料。它的浮現(xiàn)有利于我們形成對民國小說批評格局更全面完整的認識。
注:
① 《北京文史資料》第67輯,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第145頁。
② 《新亞論叢》2003年第1期,香港國際教科文出版社2003年5月。
③ 徐一士《與胡適之博士一席談》,《國聞周報》1930年第43期。
④ 土田哲夫的《中東路事件和張學(xué)良的“地方外交”》曾引用過1929年11月29日的《成報》。土田哲夫,日本人,日本東京學(xué)藝大學(xué)副教授,曾在1986-1988年間赴南京大學(xué)進修中華民國史。主要研究領(lǐng)域為民國時期的中國政治和外交史??芍?,11月份的《成報》在八十年代之后尚存。南京大學(xué)、南京圖書館均未見此報,尚不清楚日本是否有藏品,待日后詳考。
⑤ 馬蹄疾《水滸書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141頁。
⑥ 傅蕓子在《白川集》的序言中交待,他從民國二十一年(1932)起旅居日本十年,訪查日本所藏的中國戲曲小說。在此期間,他還擔任過京都大學(xué)的講師。而徐一士寫作《小說漫話》的“儒林外史”部分時在1933年。據(jù)此推斷,此時的傅蕓子正身處日本?!缎≌f漫話》中所存錄的傅蕓子的來信,其文獻價值之珍貴,自不待言。
⑦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295頁。
⑧ 國家圖書館館藏世德堂本《義興洑溪徐氏家乘》,光緒33年。
⑨ 徐一士《一士類稿》,書目文獻出版社1984年版,第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