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芳

永樂大典卷之八O七《南北朝詩話》“陳后主”條載：“陳后主作臨春、結(jié)綺、望仙三閣，與張貴妃麗華等游居其上，以宮人有文學(xué)者為女學(xué)士，使江總、孔范等預(yù)宴，號曰狎客。先令美人襞采箋制五言詩，十客相繼和。采其尤艷麗者，被以新聲，遣宮女以千數(shù)習(xí)而歌之。其曲有《玉樹后庭花》、《臨春樂》等。其略云：‘壁月夜夜?jié)M，瓊樹朝朝新?！盵1]

鐘仕倫先生發(fā)表在《文學(xué)遺產(chǎn)》2007年第五期的《永樂大典本<南北朝詩話>論考》指出:“永樂大典本《南北朝詩話》均輯自《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南史》、《魏書》、《周書》、《北齊書》、《北史》和《隋書》十種正史。永樂大典本《南北朝詩話》可能是現(xiàn)存詩話中以正史為全部輯錄對象的唯一一種詩話，這也是永樂大典本《南北朝詩話》最鮮明的特征，即歷史真實性與文學(xué)藝術(shù)性的高度統(tǒng)一?！薄拔覀兘袢找姷降挠罉反蟮浔尽赌媳背娫挕?，無論從文學(xué)批評史的角度還是從文獻學(xué)的角度來說都具有比較重要的價值。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可以說永樂大典本《南北朝詩話》在文本的歷史性和歷史的文本性的結(jié)合上，在詩與史的關(guān)系上都堪為現(xiàn)存詩話的典范。”[2]鐘先生準(zhǔn)確指出了永樂大典本《南北朝詩話》以詩補史、詩史交融的特色。因此，永樂大典本《南北朝詩話》“陳后主”條的記載當(dāng)具有相當(dāng)?shù)臍v史可信度。并且，該條記載以極少的文字向讀者直接、間接透露出諸多歷史信息。

從一個普通人的角度來看，陳后主無疑是讓人欽羨的，他生于帝王之家，享盡榮華富貴，過著極度奢華、詩酒唱和的生活，即使亡國入隋后還班同三品，受到隋文帝的優(yōu)待。但是，在那“壁月夜夜?jié)M，瓊樹朝朝新”的背后，滿蘊的是一個王朝的悲哀，一個帝王的無奈，一曲宮體文學(xué)走向末路的衰音。

《陳書·本紀(jì)》載：“后主，諱叔寶，字元秀，小字黃奴。”又載后主“亡國之君，多有才藝?！盵3]有后人編的《陳后主集》流傳至今。陳后主為東宮太子時即已表現(xiàn)出對文學(xué)的酷愛，對有才名的文士是百般汲引，如恐不及?！蛾悤た拙膫鳌酚涊d，后主在東宮時欲以江總為太子詹事，經(jīng)過一番斗爭才如愿以償。在他周圍，逐步形成了一個東宮文人集團。他們常在東宮宴飲賦詩，相互唱和?！蛾悤ひΣ靷鳌酚涊d：“(后主)補東宮學(xué)士。于時江總、顧野王、陸瓊、陸瑜、褚玠、傅縡等，皆以才學(xué)之美，晨夕娛侍?！盵3]后主在《與江總書悼陸瑜》中的一段話很能概括他當(dāng)時與文人們交往的情形:“吾監(jiān)撫之暇，事隙之辰，頗用譚笑娛情，琴樽間作，雅篇艷什，迭互鋒起。每清風(fēng)朗月，美景良辰，對群山之參差，望巨波之滉漾，或玩新花，時觀落葉，即聽春鳥，又聆秋雁，未嘗不促膝舉觴，連情發(fā)藻，且代琢磨，問以嘲謔，俱怡耳目，并留情致?！盵3]可以說，后主的太子時光與山水、詩酒、琴音相伴，充滿詩情畫意，悠游而愜意。

后主即位之后，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更加沉迷詩酒，為所欲為，文人集會由雅趨俗。至德二年（公元584年），后主于光照殿前建臨春、結(jié)綺、望仙三閣，以供享受、娛樂。三閣極盡奢華，《南史·張貴妃傳》描寫三閣：“高數(shù)十丈，并數(shù)十間。其窗牖、壁帶、懸楣、欄檻之類，并以沈檀香木為之，又飾以金玉，間以珠翠，外施珠廉。內(nèi)有寶床寶帳，其服玩之屬，瑰麗皆近古所未有。每微風(fēng)，暫至，香聞數(shù)里，朝日初照，光映后庭。其下積石為山，引水為池，植以奇樹，雜以花藥?！盵4]后主居臨春閣，張貴妃居結(jié)綺閣，龔、孔二貴嬪居望仙閣，后主與后妃美人、賓客經(jīng)常在閣中宴飲游玩，賦詩。《陳書·江總傳》記載，當(dāng)時江總雖擔(dān)任宰相卻不持政務(wù)，每天與后主游宴后庭。《南史·陳后主紀(jì)》記載：“(后主)常使張貴妃、孔貴人等八人夾坐，江總、孔范等十人預(yù)宴，號曰‘狎客’。先令八婦人裝采箋，制五言詩，十客一時繼和，遲者罰酒。”[4]稱為狎客，當(dāng)指當(dāng)時陪后主游樂的臣子與后主之間親近到不遵君臣禮節(jié)，并且無需回避參與游樂的后宮嬪妃。《陳書·皇后傳》也記載:“以宮人有文學(xué)者袁大舍等為女學(xué)士。后主每引賓客對貴妃等游宴，則使諸貴人及女學(xué)士與狎客共賦新詩，互相贈答，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曲詞，被以新聲，選宮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數(shù)，令習(xí)而歌之，分部迭進，持以相樂。”[3]后主文人集團創(chuàng)制的濃詞艷曲風(fēng)格靡麗，較梁代為盛，內(nèi)容多涉艷情、宴飲，前人已指出：“‘璧月夜夜?jié)M，瓊樹朝朝新’，大指所歸，皆美張貴妃、孔貴嬪之容色?！惫赎憰r雍《詩鏡總論》說：“詩至陳余，非華之盛，乃實之衰耳。”[5]的確，在風(fēng)光的繁花似錦之下，何嘗沒有隱含末世的哀思之音、最后的狂歡情緒。當(dāng)一切都歸于沉寂之后，陳后主留給后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滿蘊亡國哀音的一曲“玉樹后庭花”而已，真正是“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表面上看，后主領(lǐng)著寵妃張麗華、孔貴人等及一幫“狎客”終日沉迷詩酒，縱情聲色，窮奢極欲，昏庸無能，最終導(dǎo)致身破國滅，但是，如果我們分析歷史就能看到，從東漢末年直至三國、魏晉、南北朝，短短幾百年，卻一直動蕩不安。陳王朝建立之初，根基已然不穩(wěn)，高祖過后，“及世祖即位，嬖幸用事，朝政漸紊”。宣帝時北伐，曾想在政治、軍事上爭得主動，但是，北伐失敗,周人將疆界全線推至長江北岸,使陳人與大敵隔江為鄰。到了后主時代，王朝基業(yè)更是飄飄欲墜。這時，陳朝外部，楊堅已經(jīng)奪取周宣帝帝位，建立了隋朝，正滿懷統(tǒng)一大志，醞釀著把南方的陳朝滅掉。而陳朝內(nèi)部，憂患重重。史載，陳至德元年（公元583年），即陳后主即位第一年，“陳郢州城主張子譏遣使請降”。[6]《資治通鑒》亦載其事,胡三省注云:“郢州治江夏,中流之重鎮(zhèn),今欲降隋,史言陳之邊將已離心?！盵7]此時，宮廷之中，奪嫡之爭等種種矛盾幾乎同時激烈上演。就在后主登基前夕，蓄謀已久的王叔陵持藥刀襲殺太子陳叔寶，如果不是太后、乳母等幾人拼死救護，陳叔寶早已命喪黃泉。在這種內(nèi)外交困的情況下，生于深宮、長于婦人之手的陳后主內(nèi)心消極、絕望是可以蠡測的。

從歷史記載來看，其實，后主繼位伊始還是想有所作為的，他曾先后頒 《課農(nóng)詔》、《求賢詔》、《求言詔》、《禁繁費詔》等，并且多次大赦天下，獎勵農(nóng)桑，優(yōu)待鰥寡癃老。但是，在當(dāng)時情勢下，垂死的掙扎已難以力挽狂瀾。韓子日：“夫堯生在上位，雖十桀紂不能亂者，勢治也；桀紂亦生在上，雖有十堯舜而不能治者，勢亂也?！盵8]當(dāng)時的歷史形式正是“勢亂也”。在如此情形之下，陳后主該如何治理千瘡百孔的江山?陳后主內(nèi)心也許比誰都清楚他已無力回天,故不愿勤于政事,而選擇及時行樂。他詩酒自娛的背后，或許隱藏的是無力回天的悲哀和消極應(yīng)對的無奈。后主不幸生于帝王之家，在內(nèi)憂外患、天下大勢已然明朗的情形下，負(fù)載不起家國的重?fù)?dān)，作為長子、太子，偏偏又必須承繼父業(yè)，承載整個國家的榮辱興衰，一朝失敗，便順理成章，成了王國覆滅的元兇，成為受天下人恥笑的亡國之君的典型。

史料載，后主被俘后，似乎全然沒有亡國之痛，還向隋文帝求官號，常到仁壽宮侍宴，給隋文帝上東封書，三天兩頭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文帝不禁嘆息說：“叔寶全無心肝?！盵4]后主也許是裝傻，也許是真的洞穿了世界，只四個字“且隨他去”，正因此，他保全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創(chuàng)造了一個亡國皇帝茍活15年的歷史“奇跡”。被俘15年后，陳后主死于洛陽，葬于洛陽邙山，時年52歲。唐代詩人張籍在《北邙行》中這樣寫道：“洛陽北門北邙道，喪車轔轔入秋草。車前齊唱薤露歌，高墳新起白峨峨。朝朝暮暮人送葬，洛陽城中人更多?！盵9]品味歷史，榮辱興衰、寂寥繁華皆一夢，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唯余感慨而已。

[1]永樂大典.南北朝詩話(卷八O七詩話四十九)[M].北京:中華書局,1986．

[2]鐘仕倫.永樂大典本《南北朝詩話》論考[J].文學(xué)遺產(chǎn),2007(5)．

[3]姚思廉.陳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2．

[4]李延壽.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5．

[5]陸時雍.詩鏡總論[A]//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6]李延壽.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

[7]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56.

[8]陳奇猷.韓非子新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9]張籍.張籍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