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心怡
一
李碧華的小說《青蛇》改編自古代傳說《白蛇傳》,《白蛇傳》版本繁多,迄今為止最早也最完整的版本是明代文學家馮夢龍的 《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收錄在《警世通言》。作者以第三人稱來敘述整個故事,目的是要借白蛇人蛇互變的形象來警醒世人“奉勸世人休愛色,愛色之人被色迷”。至清代,古吳墨浪子有一篇《雷峰怪跡》,內(nèi)容大致相同,但對于許仙著墨較多,對法海的描寫減少。隨著故事在民間的廣泛流傳,《白蛇傳》還被搬上舞臺,作為戲曲藝術表演出來。五四運動以后,《白蛇傳》因時代需要不斷改革,白娘子敢于沖破封建禮教、追求愛情、自營藥店,成為民主精神的代名詞。相形之下,許仙膽小懦弱,法海冥頑不化,不再是人們仰慕的對象。1924年,魯迅先生在《論雷峰塔的倒掉》中說:“有誰不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可見時人對白蛇行為的認同以及對法海的不屑。
長篇小說《青蛇》,在寫作手法、主人公的設定、人物形象以及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上都做出了改變。小說以青蛇的身份作第一人稱敘述,許仙被刻畫成自私而無擔當?shù)男∪耍êP蜗蟊活嵏渤伤角樽魉畹膫尉印@些角色上的重構和敘事策略上的改變均從不同側(cè)面體現(xiàn)著作者對人生和人性的思考。周蕾在評論李碧華的作品時談到,李碧華所記敘的是“在過往與今日的文本互涉關系之間一種無法說明又有跡可循的事物”。[1]香港學者劉登翰也提出:“殊不知,她所懷戀的是人類精神最值得記取的某一部分……無形中觸及到現(xiàn)代都市人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某個情結。”[2]趙稀方則認為,李碧華“是虛擬性地讓歷史人物回到現(xiàn)代,通過特定歷史人物的眼睛感受現(xiàn)代社會,從而展開反省”。[2]由此看出,《青蛇》的意義在于對當下社會的真實寫照和深刻反省。
李碧華的《青蛇》,立足現(xiàn)代,講述一場千百年前的愛恨情仇,既陌生又熟悉。學者們紛紛從不同角度、用不同的方法來解讀其作品的內(nèi)涵和意義,并不約而同地指向道德、人性和性別這幾個關鍵詞。
從對人物形象顛覆性的改寫中,《青蛇》對于傳統(tǒng)道德的反叛是顯而易見的。素貞與小青的身上既有傳統(tǒng)道德倫理的深刻烙印,又不可避免地受到現(xiàn)代都市文化的影響。這種共存又相斥的關系恰好體現(xiàn)著現(xiàn)代人對中國傳統(tǒng)精神的零散承襲和對高速都市節(jié)奏壓力的執(zhí)著反彈(陳曉暉,2002)。[3]同時,作者通過這場帶有血腥味的愛情,也體現(xiàn)了自身對傳統(tǒng)道德渴望反叛和背離的意識,在心理層面上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意識與傳統(tǒng)文化的格格不入(回娜,2007)。[5]
然而,一切道德倫理的存在都以人性為根基,歸根結底是人性的善惡之爭。深入地挖掘《青蛇》的主旨,李碧華通過構建小青、素貞、許仙和法海的性格,書寫了美好、陰暗以及異化的人性(謝晴雯,2007),[6]并且在流露出對美好人性的向往和贊美的同時,將人性之惡歸結于社會生存環(huán)境的壓抑和人的本能與欲望的無限膨脹(賈穎妮,2009)。[7]基于這些觀點,陳艷麗(2010)立足于荀子的“性惡論”,對青蛇形象進行了探究,闡釋了人性由惡向善的升華過程。[8]
李碧華小說研究的另一大主題是“性別”。小青站在了第一人稱的位置上,這樣一個以現(xiàn)代女性主義者的角度講述的愛情故事,可以說是對以男權話語為中心的父權制社會的大膽質(zhì)疑和有力反抗 (鄭渺渺,2006),[9]更進一步說是對傳統(tǒng)小說中男權敘述模式的顛覆(嚴虹,2008)。[10]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塑造小青與素貞的形象,尤其在素貞的“妻子”身份上,并沒有完全擺脫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觀念——她們試圖循著自己的本性來愛恨,又始終無法擺脫傳統(tǒng)倫理對女性的禁錮,這也揭示了女性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zhuǎn)變的艱難和不易(周巧香,2012)。[11]
本文認為,上述這些主題非完全獨立。性別意識在形成過程中,必受到道德倫理的制約與人性本能的支配,而道德與人性又是互為支撐的。如果單純從某一角度來研究作品,并不能完全挖掘出《青蛇》的深層意義,甚至有可能產(chǎn)生偏頗。無論是妖、人或佛,是善或惡、男或女,歸根結底都受到“欲”的驅(qū)使,這是人性中不能避免的主題。只有深入到情欲的構建作用,才能更進一步地解讀《青蛇》的現(xiàn)代意義。正如陳燕遐(2000)所說:“《青蛇》表面上處處指出男女間的互相欺騙,實則在故作譏誚的洞悉世情中,難掩對情欲的執(zhí)迷與憧憬?!盵12]連李碧華自己也把《青蛇》歸結為一個“勾引”的故事,“素貞勾引小青、素貞勾引許仙、小青勾引許仙、小青勾引法海、許仙勾引小青、法海勾引許仙……”(李碧華,1995),[13]一個原本歌頌美好人性和愛情的故事在她的筆下成了情色勾引的化身??梢?,情欲在小說中是高于道德、人性和性別等主題而存在的。情欲是支配主人公行為的原始動力,亦是支配情節(jié)發(fā)展的內(nèi)在驅(qū)使。這是《青蛇》獨特而深刻的意義所在。李碧華通過模糊三界、道德、性別,來剖析情欲對于人性構建的作用,以及所體現(xiàn)的現(xiàn)代意義。
二
三界,在傳統(tǒng)的道家學說中指的是天界、人界和地界。在與道德、性別共同構成的三個范疇中,三界作為一個宇宙空間下的大的命題,是另兩者產(chǎn)生意義的基石。而道德作為這一界定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以形成理論體系的方式對人們的行為進行約束,并在長久的因襲中產(chǎn)生了一定的評判標準。至于性別意識,則是一種外在的表象特征與內(nèi)在自我認識的雙重結合,是道德標準下更為細化的分支。三界之間的界限一旦模糊,建立在此之上的道德標準和性別意識也就隨之坍塌。
佛、人、妖這三者本是涇渭分明,不可逾越的?!栋咨邆鳌分校刎懞托∏嚯m然聰慧美麗,有著救濟蒼生的良善和追求愛情的執(zhí)著卻最終沒能在人世間修成正果,正是因為她們破壞了人與妖之間的界限?!肚嗌摺分校ê?、許仙、素貞和小青之間的交集明顯增多,甚至法海也加入到這場復雜多角的愛欲糾纏中。
《青蛇》中,每個人物都直接受內(nèi)心情欲的支配,其中尤以小青和法海為典型代表。他們的地位差距最為明顯,情欲表現(xiàn)也更為直接。小青先是在妓院酒樓初識情愛,后又反復糾葛于許仙、法海的多角戀中;法海先以“除妖”為名,與小青產(chǎn)生曖昧,又暴露出自己對許仙強烈的占有欲。小青有一個 “刻骨銘心的秘密”,“那是一個名字,叫做‘法?!?。法海一出場,小青就已經(jīng)看出了他的與眾不同?!懊寄縿C凜,精光懾人,不怒而威”的法海讓小青在一瞬間就認定“這個雄偉傲岸的和尚,應該比人高明點吧”?整部作品中,小青與法海總共有兩次單獨的正面交鋒。第一次出現(xiàn)在小青為了逃生色誘法海?!八季w一定晃悠不定,體內(nèi)興起掙扎……但抵不過糾纏,他的汗滴下來?!彪m然小青的色誘最后被法海以暴力的形式打斷,但法海身上所表現(xiàn)出的一切細微變化都是對小青魅力的肯定。他所謂的“修行”不過只是表象,并不是一種由內(nèi)而外的修煉。當法海收服了素貞,與小青面對面的時候,小青孤獨地立著,連說了兩句“我恨他”。沒有愛,哪來恨?法海本應當將小青一起收服,但他只是定定地望著小青,然后急速地、沉默地、逃避地轉(zhuǎn)身就走了,放了小青一條生路。 至此,法海終于放下了他一直高舉的道德旗幟,還原成了擁有七情六欲的人。相比《白蛇傳》里金剛不壞的法海,李碧華塑造的法海更加活色生香,她撕破了法海鐵面無私的面具,直指人性的本質(zhì)。
法海與小青,一為佛,一為妖,應該勢不兩立,卻在《青蛇》中愛恨糾葛。褪去外在的懸殊地位,法海不過是個男人,小青不過是個女人?!澳腥撕团耍@是世間最復雜詭異的一種關系,銷魂蝕骨,不可理喻,以為脫身紅塵,誰知仍在紅塵內(nèi)掙扎。”法海自以為可以用佛法來壓抑自己的本性,最終還是在小青的美色面前露出了馬腳;小青對法海應該是敬而遠之的,卻也被他剛強的男性氣質(zhì)所吸引??梢?,無論是妖、佛、人還是神,最終都難逃情欲的掌控。法海放了小青生路,他也因此再當不成得道高僧;小青對法海的感情,也在最后一場血腥的廝殺中以悲劇收場。李碧華推波助瀾,幫助法海和小青捅破了佛妖之間的界限,重新賦予了他們追求情欲的自由。人的一切求生、求愛、求樂都是欲望的表現(xiàn)形式。情欲是個體生存和種族繁衍的動力,是創(chuàng)造的力量。沒有欲望,便是無情,不符合人的本性;欲望膨脹,便是濫情。作者想要觸動的正是我們作為現(xiàn)代人,在文明社會中對自我情欲的理解克制,對自我欲望的張弛有度。
在破除了“三界”之后,李碧華借勢對人物的道德形象進行了逆轉(zhuǎn)。道,是指自然運行與人世共通的真理;德,是指人的德行、品行——這是儒家學派的理論?!栋咨邆鳌分校咨呤茄?guī)蹈矩的夫人,小青是忠心不二的丫鬟,許仙是單純遭蒙騙的人,這些人物身上處處透著“溫良恭儉、仁義禮智”。而在《青蛇》中,此三者的道德在情欲面前節(jié)節(jié)敗退,摻雜了色相、謊言和名利。
第一次在雕版廠見到許仙后,“白面書生”的俊俏外表就已經(jīng)深深印在了素貞的心里,于是帶有了第二天的一見鐘情。一切都是預先設計好的,這個千百年來為人們稱道的偶遇在李碧華的手中成了色相的交換,唯美的愛情萌芽就此被打上了情欲的烙印。作品的結尾,雷峰塔倒,素貞又重獲自由,她口口聲聲“永遠不要重蹈覆轍”,卻在看到另一個與許仙相似的美男子后化身為張小泉剪刀廠的女工,重又進入了新一輪的情欲追逐。素貞所“愛”的人都有共同的特點——美色,她把他們當做體驗人間情欲的工具和對象。
小青比素貞更甚。她本一切唯素貞之命是從,但《青蛇》中,她的空白被一系列觀察、體驗、思考所填補。她也愛上了許仙,此生第一個喚她名字的男人,她的姐夫。她開始勾引他,為了得到他不惜與姐姐翻臉,刀劍相向。素貞是因為色相而愛上許仙,那么小青呢?“也許世上本沒有我,是先有素貞……她不要我,我便枯萎?!毙∏嘁缿偎刎懀刎懹辛嗽S仙,那許仙便是插足的第三者。她看姐姐與許仙鶼鰈情深,自己卻形單影只,便滿腔妒忌,動機不純。妹妹搶姐姐的男人,這不僅違背傳統(tǒng)道德,也不為當下倫理所接受。有時候,小青也是清醒的,“那贓物,收不來折不起,它太大……為世人指點,親友不容”。她明知自己的行為與社會道德準則不符,卻仍然貪戀這種欲望上的滿足。她在寂寞與妒忌中掙扎,理智與沖動充滿了矛盾。此外,面對自己和姐姐最大的威脅法海,小青勾引不成,卻又因恨生愛,情感立場亦令人玩味。我們很難給小青下一個準確的定義,她矛盾、多面、復雜,時而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時而又隨心所欲地愛恨。這一切,皆因情欲而生。作者讓小青在兩個男人中掙扎,將情欲植入她的內(nèi)心,向我們呈現(xiàn)一個與丫鬟小青完全不同的角色,實是構建了一種多義而復雜的現(xiàn)代人性。
許仙作為素貞的丈夫,他有責任也有義務保護自己的妻子,但他自始至終給出的只有空洞的誓言。他想要同時占有青白二蛇,卻又不愿意為愛付出。素貞的美貌滿足了他男性的虛榮,素貞的才華與智慧也為家庭帶來了地位與財富,許仙唯一失去的就是真相。這份真相,素貞極力想要掩飾,為此賠上性命也在所不惜;這份真相,許仙曾畏懼、擔憂、懷疑,但又舍不得那份廉價的自尊與榮華,即便已經(jīng)知曉仍然裝模作樣?!澳阋詾槲也恢滥銈兪鞘裁礀|西?”當許仙被小青拒絕后,他氣憤地捅破了自己的偽裝?!拔乙厝?,師傅,在妖面前,我是主;在你面前,不知如何,我成了副。”許仙在法海面前脫口而出自己所貪戀的一切——財富、色相以及被仰視的男性自尊。后來,許仙甚至淪為法海的誘餌,欺騙即將臨盆的妻子——當法海的金甕即將收攏,許仙“抱頭飛竄過一旁,那么無情,那么可笑”。至此,這場所謂的轟轟烈烈、至死不渝的愛情,只留下滿地的名利、金錢,和破碎了的道德、真相。這場愛情,以素貞的精心設計開場,以滿盤皆輸告終。
李碧華最終還是把矛頭指向了性別——這一與生俱來的生命表征。男女結合,陰陽互補,是人世間最正常不過的關系。當男女結合不再是愛情唯一的出口,情欲的本質(zhì)浮出水面。這種性別上的模糊,體現(xiàn)在素貞與小青的依賴共生上,也體現(xiàn)在法海對許仙的一言一行上。
素貞與小青,化成人形本是為了體驗一把人間的“愛情”,然而素貞有了許仙,小青卻從未得到。她為了素貞,不惜用自己的美色迷惑了查丟銀案的捕頭,還試圖用身體打動法海。即便是勾引許仙,也多是因為嫉妒而非真愛。小青對素貞的依賴,早已超出了姐妹之情。她要素貞是自己一個人的,因為“她不要我,我便枯萎”。小青所做的一切,歸根結底都是為了素貞,素貞卻不領情,因此,小青由愛生妒,由妒生恨,不可收拾。然法海與許仙又是另一番光景。在李碧華的筆下,法海的形象產(chǎn)生巨大的改變?!拔也粸榘傩照埫?,誰去?我不入地獄,誰入?”法??雌饋硎且ソ议_真相,解救正在被蛇精糾纏的許仙。但他沒能掩飾自己的內(nèi)心,面對小青的質(zhì)問,他說:“我要的不是你?我要許仙!”他不要小青,不要美色,卻又把許仙同小青相提并論。法海要的是許仙,不是解救,而是得到。這是難以言明,難以滿足的欲望。如果說《白蛇傳》中的法海對許仙是一種正義的拯救,那么在《青蛇》中,便轉(zhuǎn)變成一場因為情欲而展開的暴力爭奪。
同性之間的情欲,是所有《白蛇傳》版本中未曾出現(xiàn)過的元素,然而此處作者是要借情欲的糾纏錯亂,構建和解釋一種 “人性”——它存在于小青和素貞之間,也存在于法海和許仙之間。小青和素貞是同類,在人世間唯有彼此,所以必須共存。愛也好,恨也罷;黎明窗下惡語,雌雄寶劍交架,小青與素貞一路走來,從在漫長的冬日交纏取暖,到為了許仙相互廝殺,飽嘗了愛恨情仇;然而,許仙的意外之死又讓她們團結起來,昆侖山偷盜靈芝,金山寺并肩作戰(zhàn),是另一種同仇敵愾的大義凜然。小青與白蛇,因為共同面臨著一種生存狀態(tài)而不得不攜手共度。再看法海和許仙的關系,法海以天下蒼生為己任,而許仙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人”,因為與青白二蛇糾纏,才有了被法海注意到的可能性,然而這一注意,法海便要定許仙了。他說“世上所有,物歸其類”,他說“我要許仙”,于是劫持許仙到金山寺,要許仙與他共同修渡。他是得道的僧人,許仙是個平凡人,所謂物歸其類,他們嚴格算來也不能是同類,況且許仙不能和作為妖的素貞在一起,那么也不能同作為僧人的法海在一起。法海此時要許仙修渡,顯然是在斷絕許仙的退路。一旦許仙出家修渡,那么他們便真真實實是一類的了——從人變成僧,畢竟比從妖變成人要快上許多。榮格(1987)認為“不管是在男性身上還是在女性身上,都伏居著一個異性形象”,[14]李碧華構建的這兩對隱晦關系,恰是這種伏居形象的寫照。當男女可以平等地擁有愛與被愛的權利,可以自由地選擇另一半的時候,人們的肉體和精神變得更為開放。
三
《白蛇傳》由瓦舍勾欄內(nèi)書會先生編就的人蛇結合的志怪故事,衍變而為一個優(yōu)美動人的經(jīng)典愛情作品,其間版本無數(shù);李碧華大幅改變了人物的性格,尤其是滲透大量對情欲的描寫,是具有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的——她借用素貞、小青、許仙和法海之間紛繁復雜的關系,對現(xiàn)代人和生活環(huán)境做了一個真實而無粉飾的刻畫。早期的民間故事《白蛇傳》,旨在引導人們從善;隨著故事發(fā)生地杭州的經(jīng)濟迅速崛起,人們逐漸創(chuàng)造出了新的白娘子形象——是夫妻和睦、白頭偕老的代名詞,也是敢于追求自由的先驅(qū)者。當我們已經(jīng)不再需要愛情的先驅(qū)和理想的標榜,可以肆無忌憚追求的時候,我們需要的就是一種對生活和人性的真實書寫。李碧華的《青蛇》,正是在這些傳統(tǒng)文本的空隙中找到了生發(fā)點。小青與素貞原本是不諳世事的蛇精,修煉了幾千年卻沒有真正體會過人生,當素貞與許仙結合,“眼為情苗,欲為情種”,小青初見二人纏綿,偷看然后目瞪口呆。她在長久的寂寞中明白:“每個女人都應該為自己打算……我有的,不過是自己!”她追求一種欲望的滿足——姐姐擁有的,她要;不屬于姐姐的法海,她也要。小青對于情欲從壓抑到萌芽再到爆發(fā)的變化,也是我們每個現(xiàn)代人自我覺醒的心路歷程。
李碧華借小青之口在文末說,“但凡流傳下來的,都不是當事人的真相”。真相是什么?作者又在雜文中自問自答,“但凡‘傳奇’都不是‘真相’,誰要真相?真相更不好看”(李碧華,1993)。[15]赤裸裸的情欲固然不好看,但它來自人的本性。素貞想要的只是一個“平凡的男子”,百般討好,最終還是以背叛收場。連李碧華自己也說:“從來都是許仙勝白蛇,哪管他千年道行!”(李碧華,1998),[16]她把 “光明正大的愛情”,活生生地在自私、背叛和貪欲中毀滅給我們看?!峨僦邸防锏娜缁āⅰ栋酝鮿e姬》里的程蝶衣、《秦俑》里的蒙天放,他們都執(zhí)著于自己的一套價值觀,或忠于愛情,忠于誓言。唯一不幸的是,他們千辛萬苦穿越生死而來,卻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這樣的遺憾和缺失,正是李碧華用“傳奇”對現(xiàn)代社會的深刻反諷。她相信人們的欲望是來自本性,但又不相信有永恒的愛情。李碧華在采訪中說:“我和現(xiàn)代許多人一樣對感情比較疏離,覺得愛情只有今天,沒有明天。 ”(張曦娜,1992)[17]這就是李碧華的愛情觀,也是她筆下所有人物的愛情觀——她們明知愛情不能長久,但對愛情的追求卻是永恒的。
李碧華最高明之處就在于她并不僅停留在愛情故事本身的詭怪綺麗,而是以此為媒介,直指當下社會的愛情觀和價值觀。其中尤以小青為代表,她本沒有任何為人處世的經(jīng)驗,因而,根據(jù)弗洛伊德對“本我”的定義,小青的情欲是無理性的、原始的沖動。由于缺少社會作為壓抑系統(tǒng)的束縛,她遍體鱗傷。直至小說終了,仍然沒有完成從自我向超我的進程——她再一次跌入了新的情愛輪回,成了情欲與現(xiàn)實人性下的犧牲品。許仙在這一場愛戀中收獲了物欲與情欲上的雙重滿足,甚至還一度得到了作為僧人的法海的青睞。從生理上來說,法海有著人類最原始的性本能作為基礎,然而,他所信奉的佛教原則卻要求他禁欲,“性欲本能的沖動如果與主體文化和倫理思想發(fā)生沖突,就注定會受到致命的壓抑”(弗洛伊德,2011),[18]由此才做出了對小青殘酷的拒絕,以及對同性所產(chǎn)生的一種異樣情愫。自我、本我和超我以一種逆序的方式存在于法海的人性中,他過于執(zhí)著于壓制人性的“超我”而忽視了“本我”的存在。而許仙,他擁有追求和滿足自我情欲的本能,由于這種本能,他或許不能抵擋小青的勾引,但他的自私、貪婪和卑鄙,確是現(xiàn)實社會的真實映射,展現(xiàn)了人性中的復雜與真實。
弗洛伊德(2010)在《釋夢》中引用了一段哈夫納的話:“我們對夢不負責任,因為我們的思想和意志在夢中已被奪去了,它是我們生活所擁有的真理與現(xiàn)實的唯一基礎……”[19]可見,思想和意志是我們的行為主導,作為一種道德的準繩約束著行為。一旦這種約束力量抽離出去,我們既定的道德模式就會消失殆盡?!肚嗌摺分械拿恳粋€人物都掙扎在這種理性約束和自由欲望的縫隙之中。他們在外表上隸屬于《白蛇傳》所處的那個時代,但在精神上更接近于現(xiàn)代社會——這正是李碧華作品的魅力所在。表面上,她敘述一個男女之間互相欺騙、充滿利誘糾葛的情感故事,實際上卻戳破了愛情的真相,洞悉了世情,從旁觀者的角度冷靜地審視著現(xiàn)代都市生活的浮華與失真。
異性戀、同性戀、多角戀……李碧華的《青蛇》情欲泛濫。在顛覆傳統(tǒng)文本的基礎上,三界、道德和性別受到情欲驅(qū)使,統(tǒng)統(tǒng)坍塌。作者沒有簡單地局限于對人物形象、故事情節(jié)的改寫,而是將筆端伸向人類精神世界最底層、最原始的欲望和需求,生動形象地上演了一場亦古亦今的愛恨情仇。素貞是名利的代表,小青是年輕的象征,法海是權利的化身,它們?nèi)慷际乾F(xiàn)代世界迷戀的對象,投射到許仙的身上,聚焦,然后點燃,暴露出膽小、懦弱、自私的人性。從三界、道德和性別這三個角度對作品進行綜合分析,挖掘作者對古今價值觀的反思,亦是喚醒讀者對現(xiàn)代人性本質(zhì)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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