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婷萱
“成長”這一具有豐富內(nèi)涵的主題,由于其反映了人類共同的情感體驗,一直備受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者們的青睞,形成了“成長小說”這一特殊的文類。“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起源于德國,根據(jù)《大英百科全書》定義,成長小說“涉及的是個人在性格發(fā)展時期的經(jīng)歷”。成長小說往往是主人公的心理發(fā)展歷程,記錄其從依附他人到獲得自我意識,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這一過程?!芭猿砷L小說”屬于成長小說這一門類中的一支,它首先具有成長小說的一些基本特征,女主人公往往經(jīng)歷共同的成長模式,即從天真、不諳世事到受到誘惑,開始迷惘并且思考,最后失去天真,頓悟并認識到自我價值;再比如女性的成長一般都是通過男性、婚姻、家庭甚至子女來實現(xiàn)的,并且主要還是通過男性。正如波伏娃所認為的:“她是附庸的人,是同主要者(the essential)相對立的次要者(the inessential)。他是主體(the subject),是絕對(the absolute),而她則是他者(the other)?!盵1]“他者”是指沒有自我意識,受他人支配的人,女性的“他者”是指那些依附于男性、缺乏獨立人格的女性。但是事實上,任何一個社會中的女性個體都不是主動地喪失自我意識,而是在男性主體確立自我的過程中被男性強制性給予的。因此,當女性的心理受到外界環(huán)境的刺激,她的自我意識會逐漸成形,瞬間萌發(fā),以強有力的主體姿態(tài)破除壁壘,或是追求自我。少部分女主人公順利地完成了這一過程,成長為一個經(jīng)濟或精神獨立自主的女人;而在大部分作品中,這一成長歷程無比艱難,充滿坎坷與挫折,而女主人公的內(nèi)心也受著兩種自我的折磨,“在這個意義上,跋涉于成長之途的女性不斷地沉浸于兩種意愿的沖突和兩種自我的區(qū)分當中,內(nèi)心也不時地被兩種意識糾正著,或者被動地服從父權(quán)意識強塑的女性氣質(zhì)與女性角色,從而可以回避主體性生存帶來的艱辛與痛苦,或者主動抵御性別氣質(zhì)與性別角色的有力強塑,但需要承擔主體性生存全部的坎坷與挫折。在成長的路上游移不定,最終導(dǎo)致了女性自我人格的破碎與分裂,神經(jīng)官能癥和精神抑郁癥也就成為女性特有的成長癥候”。[2]
女性成長小說有兩種主要的敘事結(jié)構(gòu)模式:學徒型模式(the narrative pattern of apprenticeship)和覺醒型模式(the pattern of awakening)。學徒型模式是呈時間順序發(fā)展,女主人公經(jīng)歷童年、青春期、婚姻、家庭,逐步從幼稚走向成熟,心理發(fā)生轉(zhuǎn)變。而大部分作品采用的“覺醒型模式”,女性的成長不是線性發(fā)展,而是在其應(yīng)該成長的過程中被延誤,直到成年后某個階段瞬間萌發(fā),繼而崩潰。女權(quán)主義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的大部分作品都刻畫了女主人公的成長,本文將以她的作品《達羅衛(wèi)夫人》為文本基礎(chǔ),從覺醒型女性成長小說的角度,剖析女主人公艱難的成長過程。
伍爾夫在《達羅衛(wèi)夫人》這部作品中安排了兩條線,一條是通過達羅衛(wèi)夫人自己的內(nèi)心獨白對自己過去的回想,而這些回憶貫穿了她從早上去花店買花,為了晚上的晚宴作各種準備,一直到晚宴的進行。另一條線是幾乎與之平行的關(guān)于賽普蒂默斯,他是一個參加過一戰(zhàn)但由于戰(zhàn)爭的原因精神錯亂的人,在妻子的安排下經(jīng)歷各種治療,但最后還是自殺了。克拉麗莎與賽普蒂默斯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兩人唯一的交集就是最終在晚宴上從布拉德肖夫婦那里第一次聽到他自殺的消息。表面上看這兩條線并無多大關(guān)聯(lián),甚至關(guān)于賽普蒂默斯的描寫在整部作品中略顯多余,但實際上,正是賽普蒂默斯的自殺,刺激了克拉麗莎那一瞬間的覺醒。
克拉麗莎·達羅衛(wèi)夫人始終在兩種自我中掙扎,一個是內(nèi)在的本真的自我,一個則是外在的社會的自我??梢宰⒁獾轿闋柗蛟诿鑼懰齼?nèi)心真實聲音的獨白時,敘述人稱用“克拉麗莎”,而在寫她在外界環(huán)境中,與人交往時,敘述的人稱又改為“達羅衛(wèi)夫人”。外表看起來,達羅衛(wèi)夫人是個精致而美麗的女人,她的生活井井有條,從容不迫。她是國會議員的夫人,一個典型的上層社會的貴婦,舉止高雅,養(yǎng)尊處優(yōu),同時善于社交并熱衷于舉辦宴會,同時又有虛偽和趨炎附勢的特點。例如,彼得回倫敦看望克拉麗莎后,邊走邊思考克拉麗莎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對她明顯的評語是:她很世俗,過分熱衷于地位,上流社會和向上爬——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事實;她向他承認過這一點。(你如果費一點力氣的話總是能讓她承認的,她很誠實。)她會說她討厭穿著過時的女人,因循守舊的人,無所作為的人,也許包括他自己;她認為人們沒有權(quán)利袖手閑逛,他們必須干點什么,成就點什么;而那些大人物,那些公爵夫人,那些在她家客廳里見到的頭發(fā)花白的伯爵夫人們,在他看來微不足道,這非什么重要人物,而在她看來則代表著一種真正的成就。她有一次說貝克斯伯拉夫人身板挺直 (克拉麗莎自己也是同樣;她無論是坐還是站從不懶散地倚著靠著;她總是像飛鏢一樣直挺,事實上還有一點僵硬)。她說她們有一種勇氣,對此她隨著年齡的增長欽佩有加。在這些看法中自然不乏達洛維先生的見解,不乏那種熱心公益的,大英帝國的,主張稅制改革的統(tǒng)治階級的精神,這種精神已進入她的思想,正如經(jīng)常發(fā)生的那樣,雖然她的天資比理查德高兩倍,但她卻不得不通過她的眼睛去看待事物——這是婚姻生活的悲劇之一……[3]72在克拉麗莎的身上,已看不出她本身自我的特質(zhì),而是依附于理查德的存在,標準的國會議員夫人的存在?!半m然她有自己的思想,但她卻必須永遠引用理查德的話——仿佛一個人讀了早晨的《晨郵報》后仍一點兒都不明白理查德的觀點似的。”[3]73“這些晚會都是為他而舉行的,或者說是為她認為他應(yīng)如何社交而舉行的?!盵3]73除了舉辦晚宴,她還會做很多事來證明自己的身份。“他曾不止一次看見她拉過一個不諳世事的年輕人,激發(fā)他,規(guī)勸他,使他覺醒,讓他行動。無數(shù)枯燥乏味的人聚集在她的周圍,這是必然的?!盵3]73“登門造訪,留下名片,善待客人,捧著一束束鮮花和小禮物東奔西跑……這等事費盡了她的心思”,[3]73然而她是真心實意地做著這些事,出于一種生就的本能。她似乎充分享受著做這些事情的樂趣,好像并沒有任何抱怨。她對誰都一副女主人的姿態(tài),包括她的女兒伊麗莎白,因此伊麗莎白對她很反感,兩個人的關(guān)系也不是那么親近?!八f‘我的伊麗莎白來啦’——這種措辭使他惱火,為什么不簡單地說‘伊麗莎白來啦’?她那樣說一點兒都不真誠,連伊麗莎白都不喜歡聽?!盵3]46她做的很多這些事,掩蓋了事情的本來面貌,像大多數(shù)母親那樣,她過于相信自己的魅力了。
然而事實上,她并不快樂,她的這些行為舉止并不能代表她內(nèi)心真實的自我,她覺得她每天都如同生活在虛空中,她覺得自己沒有精神支柱。上流社會的空虛以及戰(zhàn)爭的殘酷,使他常常陷入對生與死的思考,不知道生命該何去何從,尤其是當彼得質(zhì)疑她的這些晚會究竟有什么意義,她開始拷問自己她稱之為生活的東西對她意味著什么。扮演女主人這個角色,對她來說太費精力,她并沒有感到快樂,并且覺得自己在喪失個性,“只感覺自己是根木樁,釘在樓梯之上”。[3]162在這場她精心準備的晚宴上,她繼續(xù)光彩照人地招待賓客,奉承,虛偽,做作,她感到極端的無聊和空虛,尤其是彼得對她冷嘲熱諷,讓她覺得自己的生命沒有意義。
就在那么一刻,布拉德肖夫人告訴了她賽普蒂默斯自殺的消息。在這部小說中,克拉麗莎和賽普蒂默斯這兩個人物是平行發(fā)展的,沒有碰面,兩段情節(jié)也始終沒有交集。直到小說最后,克拉麗莎得知了賽普蒂默斯的死訊后,電光火石的瞬間,她內(nèi)心的那個真實的、一直隱藏的真我由原本的蠢蠢欲動、壓抑的狀態(tài)開始呼之欲出。在這一刻,她的靈魂開始出竅,盡管周圍還是那么喧鬧華麗,她卻仿佛置身于空無一人的房間,她感覺他能體會到這個青年的內(nèi)心,她甚至覺得他選擇自殺是有勇氣的一種表現(xiàn)。“……有一種東西是重要的;這種東西被閑聊所環(huán)繞,外觀被損壞,在她的生活中很少見,人們每天都在腐敗,謊言和閑聊中將它一點一滴地丟掉。這種東西他卻保留了。死亡就是反抗。死亡就是一種與人交流的努力,因為人們感覺要到達中心是不可能的,這中心神奇地躲著他們,親近的分離了,狂喜消退了,只剩下孤單的一個人。死亡之中有擁抱……他是不是抱著他最寶貴的東西跳下去的呢?”[3]176這個念頭只在她的腦中閃了一瞬,轉(zhuǎn)瞬間她就又失去了死亡的勇氣?!霸谀撤N意義上,這是她的災(zāi)難——她的恥辱。她看見這里一個男人,那里一個女人陷入這深邃的黑暗并消失了,而她卻穿著晚禮服勉強站在這里,這是對她的懲罰?!盵3]177死神闖入了她的內(nèi)心,但是還是沒有停留太久就離開了。各種身邊人以及瑣事再一次盤踞在她的腦海中,她的晚宴,她的賓客,外在的自我又戰(zhàn)勝了內(nèi)在的自我,她又一次平靜了。
盡管如此,克拉麗莎還是完成了一次成長,她的內(nèi)心比過去更加成熟和清醒了,雖然她沒有選擇死亡,可能在很多人眼中,死亡才是代表她真正“成長”和“覺醒”的標志,但在精神上,克拉麗莎得到了一次重生。從某種意義上說,賽普蒂默斯替她死了一回。當她從對死亡的思考回歸到真實的生命時,她頓悟,死亡并不等于生命的真正結(jié)束,別人的生命可以在自己身上得到延續(xù)?!八仨毣氐剿麄兡沁吶ァ5@是個多么不尋常的夜晚?。∷恢獮槭裁从X得自己非常像他——那個自殺的年輕人,她為他的離去感到高興,他拋棄了自己的生命,與此同時他們還在繼續(xù)生活……可是她必須回去,她必須和客人們在一起。她必須找到薩利和彼得?!盵3]178賽普蒂默斯的生命在克拉麗莎的身上得到了延伸,克拉麗莎經(jīng)歷了一次死亡的成長,又回到了她的生活中,但這一次,她一定和過去有所不同。
在這短短的一天之內(nèi),我們跟隨著克拉麗莎的意識完成了一次認識上的飛躍,從本身在兩種自我中對峙、掙扎,到完成內(nèi)心的選擇,在死去的賽普蒂默斯的“幫助”下,克拉麗莎認識到宴會是她的生活方式,是她生存價值的體現(xiàn),是可以讓她煥發(fā)出生命光彩的方式,是她生存價值的體現(xiàn),是可以讓她煥發(fā)出生命光彩的方式,盡管她不愛理查德,但只有在與他在一起時,她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可以不受干擾,可以保持一種人格的獨立?!叭硕加幸环N尊嚴,一種獨處的愿望,就是在夫妻之間也存在一道鴻溝,你必須尊重它……因為如果你放棄了它……那么你就失去了自己的獨立和尊嚴——那畢竟是十分珍貴的東西啊?!盵3]113克拉麗莎最終的選擇雖然不是我們所期待的那樣,或者說是我們預(yù)想的那樣,但她畢竟還是聽從了自己最真實的需要。
女性在成長過程中追求精神人格的自由與獨立,保持真實自我與完成自我實現(xiàn)是極其困難的。這主要是因為父權(quán)制文化意識總是以強有力的主體姿態(tài)破除女性保存自我的壁壘,將女性排擠至客體和邊緣的位置,并強塑了以“被動”和“服從”為基本品質(zhì)的女性的 “自我概念”。這種人為建構(gòu)和系統(tǒng)灌輸?shù)摹白晕腋拍睢?,損害了女性原初的、積極的自我力量,泯滅了其追求自我同一、精神自由和完善自我人格的意識,使其無法認識到自身存在的全部可能性。這樣一來,女性所謂真實的自我有時不過是壓抑女性主體力量的父權(quán)制意識形態(tài)的同謀者。女性的成長既要尊重性別身份所帶有的獨屬于女性的特有的自然標識,同時也要充分地辨識性別身份的社會性對于女性成長為一個現(xiàn)代意義的“個人”所帶來的全部的阻礙性,這樣女性才能將做女人與做個人統(tǒng)一起來“成為自我”,才能成為一個具有主體能動性的、能充分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女性個人”。所以在《達羅衛(wèi)夫人》這部作品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克拉麗莎的成長并不是完全徹底的。因為只有當女性成為生產(chǎn)性的、主動性的人時,她會重新獲得超越性,她會通過設(shè)計具體地去肯定她的主體地位,她會去嘗試認識與她所追求的目標,與她所擁有的金錢和權(quán)利相關(guān)的責任。
透過弗吉尼亞·伍爾夫在《達羅衛(wèi)夫人》中對克拉麗莎各種心理活動濃墨重彩的涂抹,我們會發(fā)現(xiàn)成長中的女性那一瞬間的覺醒并不是一揮而就的,而是在積淀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后突然的迸發(fā),它不僅僅是一種情緒的宣泄,更是一種女性感性生命的自在流動,因為它產(chǎn)生于女性的內(nèi)心深處,并且貫穿了女性整個完整的成長體驗。對弗吉尼亞·伍爾夫來說,文學的改革重要,婦女的命運更重要,伍爾夫的一生都是在試圖把女性主義與文學創(chuàng)作相結(jié)合,她曾經(jīng)說過:“當我寫作時,我更是女人?!蔽闋柗虻膭?chuàng)作,從本質(zhì)上來看,更像是在為女性代言,在為女性的權(quán)利呼吁,為女性尋找更廣闊的出路。她一直自覺地在為女性寫作,盡全力地在自己的小說中,試圖從形式、內(nèi)容、語言、結(jié)構(gòu)等各個方面來改寫文學中的婦女,為女性文學的發(fā)展做貢獻?!哆_羅衛(wèi)夫人》這部作品,伍爾夫在她的日記中說明了她的構(gòu)思:“在這本書里我要進行精神錯亂和自殺的研究,通過神志清醒者和精神錯亂者的眼睛同時看世界?!?/p>
[1]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
[2]高小弘.“女性成長小說”概念的清理與界定[J].海南師范大學學報,2011(2).
[3]弗吉尼亞·吳爾夫.達洛維太太[M].谷啟楠,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