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同
這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我那時是高二的學生,有一天我們班騎腳踏車郊游,黃昏的時候來到了龍?zhí)兜凝S明寺,這個廟在大漢溪旁邊的高山上。在廟前的大草地上,我們坐著看風景、聊天。
當時,我們都很口渴,可是那個時代,中學生是買不起飲料喝的。因為廟里經(jīng)常供應茶水,我們就公推一位同學去廟里討水喝。這位同學明明是天主教徒,只見他恭恭敬敬地向那位在廟前散步的老和尚走去,假裝是佛教徒,一面口宣佛號,一面雙手合十。這招果真有效,老和尚將我們大伙兒全部請進廟里,不但給我們茶水喝,還拿出一些糕餅給我們吃,我們還進他的書房參觀。他的書房全是線裝書,老和尚當場揮毫,寫字給我們看。在此荒野,碰到一位和藹可親而又有學問的老和尚,我們都覺得不虛此行。就在我們向老和尚道謝并且說“再見”的時候,老和尚突然說:“你們等一下,我要替你們看相。”同學們紛紛轉(zhuǎn)過身來,讓老和尚在我們的臉上掃描,最后他指指一位同學,做個手勢,叫他站到前面來。
這位同學名字的最后一個字是“丁”,我們叫他“阿丁”。阿丁被老和尚指了以后,乖乖地出列。老和尚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前途無量?!卑⒍樍艘惶?,喃喃地說:“師父,你一定弄錯了?!笨墒抢虾蜕惺謭猿?,他堅定地說:“你最有前途。”說完以后,就讓我們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大家都不愿討論老和尚的預言,理由很簡單:阿丁的功課和運動都不錯,可是他家境很不好,我們?nèi)嗑椭挥兴ツ顜煂L亟炭?,其余同學都要考大學。
阿丁說他念高中已是家里很大的負擔,大學是不可能念的了。念師專是公費,畢業(yè)以后,可以立刻到小學去教書,所以他決定去念師專。其實我們班公認最有前途的同學是阿川,阿川一表人才,有領(lǐng)袖氣質(zhì),人緣好,有組織能力,雖然功課普通,可是體力驚人,身高180厘米,?;@球隊隊員。我們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老和尚不選他,而選了阿丁。還是阿丁自己打破沉默,他說:“我想老和尚一定老糊涂了,阿川才最有前途,我將來就是個小學老師,怎么說我最有前途?”
四十年過去了,我們這一班的大多數(shù)同學都有很好的職業(yè),有的是工程師,有的是商人,我做了大學教授,可是真正事業(yè)非常成功的只有阿川和阿強,阿川做到了部長,阿強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董事長。我為了辦同學會,常需要打電話給老朋友,大家都容易找到,唯獨阿川和阿強不好找。阿川的秘書永遠告訴我他在開會,或在和人談公事。他常要到立法院回答質(zhì)詢,我發(fā)現(xiàn)如果我到立法院找他,說不定還比較容易一點。通常他的秘書會留下我的電話,說部長會回電話的。部長果真回電話了,可是這一定是一個星期以后的事,而要約一個聚會的時間,那就更難了,部長似乎每天都有約,起碼一個月以后才可以和老朋友見面。
阿強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雖然不要去立法院,可是要去看工程,也要一天到晚和人家應酬。
內(nèi)閣改組后,阿川部長下臺,他仍然有工作可做,可是影響力和權(quán)力都沒有了,我每次打電話去,立刻可以和他聊天,有時候,他還會主動打電話來約我去吃小館子。一年前,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阿強呢?他的建筑公司不停地推出新的大樓,可是絕大多數(shù)都賣不掉,盡管他一再降價,仍然不行,他是被套牢了。有人告訴我,他已經(jīng)好幾次差一點跳樓。
阿丁呢?他早已從小學退休了。他一直在龍?zhí)陡浇虝?,退休以后也住在那里?/p>
高中畢業(yè)四十年,我們決定聚一次,講明不帶老婆,我們要好好回憶一下四十年前的好日子。阿丁邀我們到他那里去,因為只有他住鄉(xiāng)下。這次同學會,幾乎所有在臺灣的同學都到了,大家聊得很痛快,令我感到詫異的是,大家關(guān)心的不是彼此之間的不同,升官發(fā)財已不是大家討論的話題,話題好像經(jīng)常在病痛上打轉(zhuǎn):某某同學腰痛,某某同學背痛,某某同學告訴大家有心臟開刀的經(jīng)歷,某某同學更偉大,他已換了腎,講得大家膽戰(zhàn)心驚。最讓大家懷念的是四十年前,我們每天中午打籃球,要是現(xiàn)在中午大太陽下叫我們?nèi)ゴ蚯颍欢〞沟囟觥?/p>
到了下午,阿丁告訴我們,退休以后,他一直在一家孤兒院做義工,而且每天工作八小時。他邀請我們?nèi)⒂^,我們這時才發(fā)現(xiàn)他是一位大忙人。短短的一小時,阿丁得耐心地傾聽一個小女孩的告狀,她說一個小男孩欺侮她,雖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但一轉(zhuǎn)眼,兩個小鬼又玩在一塊。另一個小男孩摔了一跤,跌破膝蓋,阿丁替他涂紅藥水。這一小時內(nèi)他接了三個電話,一個是替對方的孩子找工作,一個是安排將一個住院的孩子從醫(yī)院接回來,還有替一個孩子申請殘障手冊。
阿丁的工作令我們羨慕不已,我們的部長大人被一群小孩逮到講一本書上的故事,他常想將細節(jié)含混帶過,沒有想到一個小孩好幾次糾正他,顯然這小孩已經(jīng)將這個故事背得滾瓜爛熟。我們的億萬富翁阿強到廚房去視察,卻沒有出來,原來他被留下來剝豆子,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
有人提議,在我們回家以前,再去一次齋明寺。四十年前,這里全是農(nóng)舍,現(xiàn)在已經(jīng)面目全非,熱鬧得很。幸運的是,齋明寺未受影響,它依然靜靜地俯視著大漢溪。又是黃昏的時候,一個又紅又大的太陽正在對面的山頭落下去。故地重游,大家都已白發(fā)蒼蒼,免不了有一些傷感,當年打打鬧鬧的情景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沉默。還是部長大人痛快,他說:“我最怕看夕陽,每次看到夕陽,我就想到‘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贝蠹耶斎缓芡樗度魏蟮氖涓校墒且度蔚?,不只他一人,我們都快到退休的時候了。
我相信,大家一定都在想當年老和尚對阿丁說的那句話:“你最有前途!”我仍然沒有想通他的意思。就在我們大家發(fā)呆的時候,一位學數(shù)學的同學回過頭來,對阿丁說:“我終于了解老和尚的意思了,我們這些人終日忙忙碌碌,都是為了自己。既然為自己,就會想到成就,而這樣的成就,就算再大,也總有限,即使我們中間有人做了總統(tǒng),他也會有下臺的一天。而你呢?你現(xiàn)在專門替那些小孩子服務,我相信你每天都有成就感,而這種成就,無可限量,可以永遠持續(xù)下去。不會像阿強那樣,每天要擔心不景氣的問題,一旦不景氣,他就根本談不上有什么成就,難怪老和尚說你前途無量,他算的命真準。”阿丁沒有答話,我們每一個人似乎都同意這一番話。
在回程的路上,我向坐在旁邊的同學說:“為什么當年老和尚不將他的想法講明白一點?害我們到四十年后才懂?!蔽业耐瑢W說:“四十年前,即使老和尚真的講清楚了,像你這種沒有慧根的人,能聽得懂嗎?”其實聽不懂的,不只我一人,我們當年都是小孩子,怎么能聽得懂這種有哲理的話?難怪老和尚沒有講明白。可是我有一種感覺,他一定知道,四十年以后,我們會回來的。那時候,我們就可以懂他的話了。
(林冬冬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陌生人》一書,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