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曾昭掄先生是曾昭燏的哥哥,提起此人來頭大,他是我國現(xiàn)代化學界的大佬,當年的中央大學和北京大學化學系主任,中國化學學會會長。1949年后,擔任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化學研究所第一任所長、高等教育部副部長。
關(guān)于曾昭掄,有一段軼事總讓我覺得可疑。據(jù)說朱家驊當中央大學校長時,有一次開教授會議,看見有個人穿得很破爛,十分不屑地問,你是誰。對方說我是化學系的。朱板著臉說,好吧,回去叫你們系主任來開會。結(jié)果那人扭頭就走,第二天遞了一份辭職報告,原來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曾昭掄。
我不相信這段子的理由有二。第一,朱家驊絕非平常之輩,不說別的,能當“中統(tǒng)”的特務(wù)頭子,眼神就不該這么拙。很多年輕人已不知道“中統(tǒng)”是怎么回事,我們小時候看電影,都知道國民黨最厲害的狠角色,就是“中統(tǒng)”和“軍統(tǒng)”。第二,曾昭掄的家世如此顯赫,別人提起來,如數(shù)家珍地說這是曾國藩家的誰誰,又是留美的化學博士,而且是常春藤名校,這樣的人穿得再破爛,畢竟是系主任,名士的架子還在。
那年頭,不是什么人都能當系主任,尤其化學系系主任。程千帆先生高中畢業(yè)升入金陵大學,原本想學習化學,可是去注冊的時候,發(fā)現(xiàn)要讀化學,活生生比學習中文高出一百多大洋。程千帆出身貧寒,窘迫于這白花花的銀子,只能去中文系將就。前些日子大家聊天,說現(xiàn)如今中文系不行了,其實幾十年以前,中文這專業(yè)已窘態(tài)畢露,早就不怎么樣了。
曾昭掄生于1899年,與聞一多和老舍同歲。他和聞一多有許多相似之處,都是清華出身,都留過美。聞一多在美國學美術(shù),前后也不過3年時間,或許美國佬的繪畫遠不能和法國相比,叫不太響,因此聞回國以后,基本上與美術(shù)繪畫無關(guān),玩的都是文學。當年的留學生真是快活,太讓人眼紅。國外鍍點金,一回國就當大教授,做文學院院長,隨時可以跳槽。比如聞一多,1925年回國,又沒什么像樣文憑,短短幾年,就當上中央大學外文系主任、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青島大學文學院院長,最后才又回到清華。
曾昭掄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苦讀6年,是貨真價實的博士。這樣的才俊學成歸國,前程怎么能不似錦,事業(yè)如何能不輝煌。他到中央大學,化學系系主任非他莫屬。不想在中央大學玩了,北上進入北京大學,原來的系主任也得趕快給他挪位子。
風水輪流轉(zhuǎn),時至今日,研究生背后都叫導師為老板。老板們的日子很爽,地球人都知道,今天的教授,尤其著名教授,皆是成功人士。中國真有中產(chǎn)階級,首先應該是教授,然后才是公務(wù)員,再是別的什么人。
說起過去的歷史,人們總喜歡說20世紀二三十年代是文化人的黃金歲月。教授真金白銀,國外回來的才俊,年紀輕輕,薪水動輒幾百大洋。在哪兒混都是系主任,住舒適的小洋房,娶美麗的老婆,生一大堆兒女。
歷史常會驚人地相似,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國際大環(huán)境,仿佛今天,都是國際金融不景氣,西方普遍遭受嚴重的經(jīng)濟危機,中國卻欣欣向榮,恰巧遇上了良好的發(fā)展機會。那個年代的“海歸”占了大便宜,很輕易就把各行各業(yè)的好位置給占了。機會就是機會,機會真是機會,好機會一過去,過眼煙云,“海歸”立馬變成“海待”。
抗戰(zhàn)爆發(fā),“海歸”們的好日子到了盡頭。像蔡威廉,名媛名教授,住院生孩子的錢都沒有。窮困成了文化人的普遍現(xiàn)象,教授的手杖還在,雪茄已沒得抽了,要想出各種法子掙外快貼補家用。朱自清不得不去中學兼課,再編點教材。聞一多玩美術(shù)的底子終于派上用場,自稱手工勞動者,公開宣布潤格,替人刻圖章。
玩化學的人讓大家羨慕和眼紅,因為很容易轉(zhuǎn)化為實用技術(shù),譬如制造味精、肥皂。據(jù)說美國人曾向北大化學系求教過味精工藝,對于這種虛心求教,曾昭掄只要讓弟子出面就足以應付??箲?zhàn)期間,教授們窮得不像話,他在內(nèi)地幫人開辦了一家肥皂廠,立刻成為教授中的“富翁”,每月居然能多吃好幾頓肉。
曾昭掄是與政治無關(guān)的人,學會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那學問,是政府就該喜歡。按說國民黨、共產(chǎn)黨,沒有不用他的理由。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中央專門發(fā)文件,撤銷其高教部副部長一職。不當官是種解脫,北大不要了,武漢大學還當他是塊寶,他便去了武漢。右派有些糟糕,不過當教授的右派中,曾昭掄的境遇相對還好。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或許都不能算悲慘,畢竟是搞研究,只要有書和實驗室就行。1966年8月,紅衛(wèi)兵沖進北大,他妻子俞大絪遭到暴打,忍受不了污辱,仰藥自盡。第二年,飽受批判的曾昭掄也在武漢告別人世。他患癌癥已5年,妻子的死訊所有人都瞞著他,一個居心叵測的造反派故意公開了這個秘密,往他心上扎了最后一刀,曾昭掄終于徹底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