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年底,在時任新華社副總編輯兼攝影部主任王瑤的提議下,“新華典藏”工程正式啟動。從中國照片檔案館的六百多萬張照片中,由項目團隊和新華社內(nèi)外的專家精心挑選新華社老攝影記者的經(jīng)典之作,參照國際收藏級標(biāo)準(zhǔn),對原底片進行銀鹽手工限量放大、攝影者親筆簽名,最終將照片珍藏在中國照片檔案館,以便把一部用照片書寫的歷史更好地留存給世界。一些社外著名攝影家也對此項目貢獻了寶貴的作品。
擔(dān)任“新華典藏”項目執(zhí)行主編的攝影部資深編輯陳小波,對那些有足夠歷史痕跡、能帶出中國特定時代背景、甚至可以解讀一段歷史的照片格外注意。當(dāng)她攜帶做好的圖片奔赴各地請老攝影家簽字的時候,總希望老人開口說話,講出圖片背后的更多故事。在新開設(shè)的“典藏”欄目中,我們請她與讀者一起分享她所聽到的故事。
1975年8月8日凌晨6點,新華社河南分社大院,41歲的攝影記者樊鳴濤被局促而用力的敲門聲驚醒:“快!老樊,準(zhǔn)備出發(fā)!”說這話的是河南分社社長周民英,“省委會開了一夜,駐馬店板橋水庫出了大問題,已經(jīng)淹了好幾個縣了!急需拍照向中央反映?!?/p>
樊鳴濤抓起包就往機場趕。機坪上停了很多飛機,軍人已經(jīng)站滿機場。機場負責(zé)調(diào)度的一位空軍參謀長指著一架直升機:“你去那兒,那架飛機歸記者用。”
上飛機前,樊鳴濤絕不會想到他將拍攝的是一場千年不遇的人間慘劇。2005年5月,美國Discovery(探索)曾編輯了一期名為《世界歷史上人為技術(shù)錯誤造成的災(zāi)害TOP 10》的專題節(jié)目。這些災(zāi)難包括前蘇聯(lián)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爆炸事件、印度博帕爾化工廠泄毒事件等。當(dāng)報導(dǎo)逆向排名至TOP 1時,人們無法置信地發(fā)現(xiàn):世界歷史上最慘絕人寰的災(zāi)難,居然發(fā)生在1975年的中國!
頭三天,樊鳴濤全在飛機上拍攝,直升機飛行的高度僅四五十米。駐馬店如同汪洋,鐵路擰成了麻花,那些貌似海中島嶼的小塊兒高地上站滿了黑壓壓的人群,水里漂著、樹上掛著人與牲畜的尸體。樊鳴濤說:“什么是地獄?咱沒見過。我現(xiàn)在見到的肯定是人間地獄?!?/p>
板橋水庫位于淮河支流汝河上游,始建于1951年,總庫容4.92億立方米。1975年8月5日,汝河上游普降特大暴雨,入庫洪峰流量達每秒13000立方米,蓄水能力只有4.9億立方米的水庫三日洪量就達6.4億立方米。
水壩的內(nèi)側(cè)是水泥的,可外側(cè)卻是用土堆起來的。雨水加著庫水不久就出現(xiàn)了漫壩的險情。水庫管委會曾敲打洗臉盆試圖向壩下村民喊話,后來民兵甚至用機關(guān)槍向天上掃射來發(fā)出警報,可是大雨如注、雷聲轟鳴,就是開炮,熟睡中的老百姓也聽不見!半夜一點剛過,全長150米的大壩被掀了個底朝天,6億立方米的洪水如野馬脫韁,奔騰而下,光水頭就有幾丈高。
水到之處,樹倒屋塌,至遂平縣境內(nèi)時,水面寬10公里,水頭高3~7米。昔日人歡馬叫的遂平縣城,俄頃之間一片汪洋。無數(shù)村莊瞬間蕩平淹沒,無數(shù)人在睡夢中赤條條成了水底冤魂?;疖嚤粵_出十幾里,京廣大動脈被沖毀100多公里,南北斷絕數(shù)月有余。數(shù)不清的溺死者隔日即腐爛,黑壓壓的蒼蠅壓斷了洪水中僅存的大樹。
幾天之內(nèi),全地區(qū)有大小26座水庫相繼崩堤垮壩,9縣1鎮(zhèn)東西150公里,南北75公里范圍內(nèi)一片汪洋,平均水深3~7米,400多萬群眾被洪水圍困。至今,1975年的垮壩事件依然沒有給出明確的死亡人數(shù),民間說法從10萬、24萬到40萬莫衷一是。得到較多認同的說法是超過30 萬。不僅是死難人數(shù),其垮壩之慘狀也超過一年后的唐山大地震。
8月11日,樊鳴濤得到編輯部指示,中央領(lǐng)導(dǎo)要看地面群眾受災(zāi)的照片,于是飛機把他送到了遂平火車站站臺。
毒辣的太陽下,站臺上的活人、死人,都一絲不掛。頭顱、肢體散落得到處都是,活著的人也早已餓得、曬得沒了人形兒。樊鳴濤說:“戰(zhàn)場上被打死的人散發(fā)的是腥味兒,可被水淹死的則是一股甜甜的味兒,甜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我只能張著大嘴朝著天大口呼吸,一閉嘴就能嗆得暈過去……”車站站長木呆呆地告訴他:家里六口人在熟睡中被沖走了,他自己從水里撈出來17個人……這時,過來一個又黑又高的人問樊鳴濤是干什么的,他一說是記者,那人突然放聲慟哭,緊拉著樊鳴濤的手說他是遂平縣委的,縣委常委7個人已經(jīng)沒了6個。他還不忘讓樊鳴濤轉(zhuǎn)告中央:“常委有一個人在,紅旗就在……”
在陸地上,樊鳴濤沒有在飛機上拍得多。我問他:“為什么不拍那些近距離看到的慘況?有指示不讓拍攝嗎?”“那倒沒有具體指示??墒桥哪切┦w有啥用呢?莫不要說看見那場景我按不下去快門,就是拍了也不能發(fā)?。 ?/p>
1975年8月,無數(shù)中原人民失親喪友、泣血含淚。因為種種原因,這個慘絕人寰的大悲劇幾十年來被遮蔽、被回避,絕大部分中國人對事件并無了解。37年過去,這件事似乎從人們的視線中、從歷史中被抹去了。
我從不多的文字上知曉垮壩這件事,但一直沒見過圖片。2009年,我的同事付玲回河南,到鄭州拜訪樊鳴濤老人,回來后她告訴我,樊鳴濤就曾親歷“75·8”垮壩事件。我馬上在新華社中國照片檔案館中尋找圖片,終于在1975年的內(nèi)資圖片中找到了垮壩的照片。只是當(dāng)時新華社圖片沒有署名。
2012年,我們把選入“新華典藏”的四幅垮壩圖片拿到鄭州,請樊鳴濤老人簽字。簽字的時候,八十歲的樊鳴濤不斷哀嘆:“這些短命的壩、短命的壩呦!水庫垮壩,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新華社圖片記載了國家?guī)资陙聿辉顢嗟臍v史,是新華社的寶藏,更是中國乃至世界攝影的寶藏。這些照片記錄了歷史的發(fā)展,更記錄了歷史的挫折。將來,在把歷史挫折變?yōu)闅v史智慧的時候,這些照片會站出來說話。
我想說:感謝您!樊鳴濤先生,你的駐馬店垮壩照片將為那段歷史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