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子
1
父親去世后,我接母親來鄭州小住。在一個周末的午后,我?guī)赣H去這家茶館聽京戲。舞臺太小、段子老套、演員的唱功也一般,但母親很滿足,她說,已多年沒有這樣聽過戲了。
我知道,自母親結(jié)婚以后,她對京戲的迷戀只能寄托于那一臺小小的電視,而她能獨占電視的時間又少得可憐。如今,她的生活里只剩下她和一臺再也沒有人去爭搶頻道的電視機。母親的電視機永遠定格在戲曲頻道上,我不知道除了京戲,母親這一生還真心喜歡過什么。
在父親的葬禮上,母親的平靜超出所有人的想象,甚至連她的眼淚都是安靜和默然的。她是那樣平靜地送走了父親,她的平靜讓我的心隱隱地有些酸澀,為已經(jīng)離世的父親——雖然父親的一生得到了母親很好的照顧,但是,到底他也沒有得到她的愛情。
2
早早的,憑借女孩子的敏感,我便察覺出父親和母親感情的端倪。母親對父親過于順從和恭敬,過于周到和禮貌。他們之間,從沒有過爭執(zhí)和吵鬧,也從沒有過玩笑和打趣。母親盡心照顧著父親的起居,縱容著他的大男子主義。她以“逆來順受”的姿態(tài),活在父親給予她的生活里。而長大后,我很確定,“逆來順受”不是一個讀《紅樓夢》、聽京戲長大的女子的天性。
父親對母親常常是欲言又止的樣子,或者他總是說著說著就會住了口,因為得不到回應(yīng)。母親的話太少,尤其是面對父親時,話少到會讓對方失去開口的欲望。
或者因為父親自小的寵溺和母親的少言少語,感情上,我本能地偏著父親,在他們每一次冷戰(zhàn)中,都會乖巧地陪在父親身邊。父親會在微醺的時候?qū)⑽冶г谕壬?,攬入懷里。而母親總是不發(fā)出任何聲音,默默地收拾著碗筷。
有幾次,我偷偷跟母親進了廚房,在“嘩啦啦”的水流聲中,我聽見她用很小的聲音在唱這樣的戲詞:“想當年我也曾綺裝衣錦,到今朝只落得破衣舊裙……我只得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振作精神,早悟蘭因……”
聽得多了,慢慢記下一些,后來知道是《鎖麟囊》的戲詞,母親最愛聽的一出戲。
記下了,卻也不太懂,只是會怔怔地站立片刻,感覺近在咫尺的母親,和我,和父親,和我們的生活,其實無比遙遠,她始終活在一個我們無法進入的世界。
3
在我讀大學(xué)戀愛以后,才忽然發(fā)現(xiàn),有些事情只能和母親交流。我可以和父親談全世界,卻不能和他分享一個女孩戀愛時的種種糾結(jié)和甜蜜。母親果然是很好的聽眾,很耐心地聽我如今想來俱是無聊、俗氣的愛情中的煩瑣細節(jié)。偶爾她會笑,似是被我的陶醉感染。而我也終于在瑣碎的絮叨之后,下意識地問:“媽,你像我這么大時,談過戀愛嗎?”
母親微微愣了一下,短暫的沉默后,她笑著說:“當年,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很多女孩都結(jié)婚生子了呢。”
一想,是啊,那個年代,20歲的女孩結(jié)婚算不得很早。母親卻是例外,她和父親結(jié)婚時,已經(jīng)28歲了。我想,28歲之前,母親的感情不會是空白。
后來,我慢慢了解了母親。
母親出生于一個殷實的家庭,外公和外婆對母親寵愛有加。即使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母親也四季有新衣,她不會女紅,不做家務(wù),是悠閑地讀著《紅樓夢》長大的女子。母親唯一的愛好是聽戲。當年,雖然生活窘迫,卻到處都有戲臺子,母親常常為聽戲顧不得吃飯、睡覺,為此逃課也成了尋常事,那咿咿呀呀的搖板、慢板,那婉轉(zhuǎn)流暢的西皮流水令她著迷。一次次,她夢想隨著戲臺上那個英俊的男旦去往天涯海角?!澳悄凶?,清瘦俊朗,扮‘虞姬、扮‘紅娘,扮命運多舛但終和有情人相守相伴的俏‘蘇三……”
那是第一次聽母親說了這么多的話。她沒有回答我關(guān)于“是否談過戀愛”的詢問,而是陷入久遠的回憶里,訴說著一個戲臺上的男子。她不曾真正地認識他,而他定然亦不知道她的存在??墒沁@么多年,在母親心里,那卻是她唯一想要跟著上路的男子。
為此,母親遲遲地不肯嫁人,直到28歲那年,外公病重,離世前留下唯一的遺愿,希望母親嫁一個家世相當?shù)哪凶印?/p>
4
為了外公的遺愿,母親嫁給了父親。當年的父親,家境雖尋常,但已是一名軍官,比母親年長4歲,相貌堂堂。
彼此象征性地通了幾封信。母親說,根本想不到父親竟然沒有上過學(xué),他在部隊所學(xué)的文化和他天生的聰慧,已經(jīng)足以讓他將文字運用得靈活得體。看上去沒有任何不妥,于是母親就嫁了。
生活似乎平靜安好,但感情無所歸屬。父親是地道的山東男人,本性粗糙,骨子里視女人為家庭的附屬,毫不在意母親內(nèi)心的婉約和優(yōu)美。父親給母親的生活,雖衣食無憂但生硬粗糲,和母親夢想的心靈的交融格格不入。父親的一生,都站在母親的心靈之外,沒有一天走進去過?;蛘卟皇撬幌?,而是他不具備這種能力。
母親對情感的期望慢慢冷下來,終于凝固成記憶里的琥珀。于是一個在纏綿、凄美的戲曲浸淫下成長起來的女子,只得選擇一邊沉默地承受生硬的人生,一邊埋葬對愛情的美好向往。
埋葬了愛情,才能堅持著生活下來,盡到為人妻母的責任。
5
此刻,母親坐在那里,70歲的婦人,雖面容滄桑,但眼神中還保留著一絲少女般的純凈?;蛟S,那絲純凈是一個女人對愛情永恒的夢想吧。
依稀地,我聽到母親輕輕和著“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纏綿又幽怨。
就在此刻,我徹底原諒了母親,原諒了她這一生對父親的“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