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次買牛肉。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位中年婦女,看樣子是個知識分子,南方人。
輪到她了,她問賣牛肉的:“牛肉怎么做?”
我很奇怪,問:“你沒有做過牛肉?”
“沒有,我們家不吃牛羊肉?!?/p>
“那您買牛肉是……”
“我的孩子大了,他們會到外地去。我讓他們習慣習慣,出去了好適應?!?/p>
這位做母親的用心良苦。我于是盡了一次義務,把她請到一邊,講了一通牛肉的做法,從清燉、紅燒、咖喱牛肉,直到廣東的蠔油炒牛肉、四川的水煮牛肉、干煸牛肉絲……
有人不吃羊肉。我們到內(nèi)蒙古去體驗生活,有一位女同志不吃羊肉——聞到羊肉味都惡心。這可苦了,她只好頓頓吃開水泡飯,吃咸菜??匆娢页允肿パ蜇愖樱ㄈ颍┏缘媚菢酉?,直生氣!
有人不吃辣椒。我們到重慶去體驗生活,有幾個女演員去吃湯圓,進門就嚷嚷:“不要辣椒!”賣湯圓的冷冷地說:“湯圓沒有放辣椒的!”
許多東西不吃,“下去”很不方便。到一個地方,聽不懂那里的話,也很麻煩。
我們到湘鄂贛去體驗生活。在長沙,有一個同志的鞋壞了去修鞋,鞋鋪里不收,問:“為什么?”
“修鞋的不好過?!?/p>
“什么?”
“修鞋的不好過!”
我給他翻譯了一下,告訴他修鞋的今天病了,身體不舒服。
上了井岡山,更麻煩了:井岡山人說的是客家話。我們聽一位隊長介紹情況,他說這里沒有人肯當干部,他挺身而出,他老婆反對,說是“辣子毛補,兩頭秀腐”。
“什么?什么?”
我又得給他翻譯:“辣椒沒有營養(yǎng),吃下去兩頭受苦?!边@樣一翻譯可就什么味道也沒有了。
我去看昆曲,“打虎游街”“借茶活捉”……好戲。小丑的蘇白尤其傳神,我聽得津津有味,不時發(fā)出笑聲。鄰座是一個唱花旦的京劇女演員,聽不懂,直著急,老問:“他說什么?說什么?”我又不能逐句翻譯,很遺憾。
我有一次到民族飯店去找人,身后有幾個少女在嘰嘰呱呱地說很地道的蘇州話。一邊的電梯來了,一個少女大聲招呼她的同伴:“乖面乖面(這邊這邊)!”
我回頭一看,說蘇州話的是幾個美國人!
我們那位唱花旦的女演員,在語言能力上比這幾個美國少女可差多了。
一個文藝工作者、一個作家、一個演員的口味最好雜一點,從北京的豆汁到廣東的龍虱都嘗嘗(有些吃的我也招架不了,比如貴州的魚腥草);耳音要好一些,能多聽懂幾種方言,四川話、蘇州話、揚州話(有些話我也一句不懂,比如溫州話)。否則,是個損失。
口味單調(diào)一點、耳音差一點,也還不要緊,最要緊的是對生活的興趣要廣一點。
(丁香清幽摘自北方文藝出版社《汪曾祺談吃》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