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底,攝影家徐勇一篇《“紀實攝影”:嚴重的概念誤導》,毫無意外地引起了關于紀實攝影的再次爭論,爭論又毫無意外地在“正?!钡幕靵y狀態(tài)中滅息。之所以說混亂狀態(tài)“正?!?,是因為它證明了在今天的中國攝影中,紀實攝影的傳統(tǒng)尚未形成,而是處于被發(fā)明之中。
這就引出一個話題:“傳統(tǒng)”可以“被發(fā)明”嗎?那與抽水馬桶不就是一路貨嗎?
沒錯。許多今天看上去莊嚴肅穆、貌似悠久的“千年傳統(tǒng)”,其“被發(fā)明”的歷史都不過百八十年,比如英國的王室盛典:“英國君主制在公共儀式中的盛觀顯得是如此古老,并仿佛與無法追憶的往昔緊密相聯(lián),在此方面沒有任何事物能與之匹敵……(但歷史學家的研究證明)現(xiàn)代形式的這種盛典事實上是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產(chǎn)物”。(埃里克·霍布斯鮑姆:《傳統(tǒng)的發(fā)明》之《導論》,鳳凰傳媒出版集團/譯林出版社,2008)英國王室盛典成型的真實背景,乃是隨著大英帝國實力的衰落,需要一個精神象征將宗主國與殖民地的各路勢力團結在一起,以應對日漸崛起的德國等歐洲國家的挑戰(zhàn)。于是19世紀70年代仍然笨拙可笑、連王室成員本身都興味索然的那些“盛典”(登基儀式、游行、婚喪禮等),一步一步地被精心包裝成了今日的肅穆儼然。更搞笑的是,現(xiàn)在被視為蘇格蘭獨特的高地傳統(tǒng)之象征的格子呢褶裙—英國王儲查爾斯每年總有幾次要穿著它在電視上出現(xiàn),也是“被發(fā)明”出來的:“古代蘇格蘭人暨不穿褶裙,也不穿束腰披風;(在蘇格蘭)格子呢是在現(xiàn)代早期才引進的;褶裙則更為晚近”。(休·特雷弗-羅鉑:《傳統(tǒng)的發(fā)明:蘇格蘭的高地傳統(tǒng)》,見埃里克·霍布斯鮑姆:《傳統(tǒng)的發(fā)明》,第31頁)歷史學家的研究證明,蘇格蘭裙其實與蘇格蘭傳統(tǒng)無關,其從概念到布料,都是英格蘭商人為賺錢而為蘇格蘭量體打造。
傳統(tǒng)就是這樣不斷“被”發(fā)明、“被”發(fā)現(xiàn)、“被”豐富的,攝影的傳統(tǒng)也是如此。
以今日作為紀實攝影之正宗的FSA(美國農業(yè)安全管理局)紀實攝影而言,其作為范例的歷史不過四十幾年。1940年代之后,F(xiàn)SA的影響陷入沉寂(那些照片被公眾認為是政府的宣傳品乃原因之一),直到1960年代被紐約現(xiàn)代藝術館攝影部主任約翰·薩考斯基重新整理、展覽、詮釋;否則,如美國影像學者米歇爾·博格蕊(Michelle Bogre)所言,多若茜·蘭格、沃克·伊文斯等的名作,也不過是美國國會圖書館的一堆資料而已。同樣的例子,還有雅各布·里斯的作品;如果不是亞歷山大·阿蘭德(Alexander Alland)在1950年代收藏、整理了里斯的那些玻璃版,現(xiàn)在我們就無從討論這位紀實攝影的先驅人物。
今天,攝影中一個新的傳統(tǒng)正處于“被發(fā)明”的前夜,這就是行動主義攝影(photography as activism,也譯“攝影行動主義”)。
行動主義攝影與社會紀實攝影有密切關系,被稱為“行動主義攝影師”(activist photographers)的那些人也多是紀實攝影師。美國影像學者米歇爾·博格蕊在其新著《行動主義攝影:為變革社會而拍攝的影像》(Photography as Activism:Images for Social Change,2012)中,將二者的區(qū)別作了這樣的界定:行動主義攝影指向的是問題的解決方案(solution-orientated),而傳統(tǒng)紀實攝影指向的是揭露問題(issue-orientated)。舉例來說,面對同一群貧困失學兒童,傳統(tǒng)紀實攝影師在拍攝、向社會展示完這群苦孩子的狀況后,就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他們認為采取行動是社會相關責任人(比如政府)的事情。但對于行動主義攝影師而言,那只是第一步,接下來,他會自己成立一個機構,為孩子們募捐,給孩子們安排志愿教師、職業(yè)培訓、幫孩子們交學費、甚至蓋教室……比如法國攝影師費爾南多·莫萊瑞斯(Fernando Moleres)在南非采訪時,發(fā)現(xiàn)少年犯和成年犯關在同一間牢房,常遭暴打,午餐常被奪走,于是他與一家非政府組織合作,在歐洲募捐逾百萬歐元,幫非洲國家建設獨立的少年犯監(jiān)獄。美國攝影師喬納森·托爾戈夫尼克(Jonathan Torgovnik)在盧旺達采訪時,了解到在1994年的種族大屠殺中,有幾十萬圖茨族婦女遭胡圖族士兵強奸,后來因此有大約2萬名孩子出生,這些孩子在家里和社會上遭到復雜對待。而今,這些孩子到了讀中學的時候,托爾戈夫尼克募集到數(shù)百萬美元幫這些孩子付學費。美國女攝影師多娜·費拉多(Donna Ferrato)20多年致力于拍攝美國家庭暴力,并建立“家庭暴力覺醒旅館”,為家暴受害婦女提供食宿,引起社會廣泛關注,2008年紐約市設立“多娜·費拉多感謝日”對她予以表彰……米歇爾·博格蕊在書中對“行動主義攝影”的歷史源流和當代表現(xiàn)做了細致研究,并采訪了這一群體的代表人物;“行動主義攝影”這一概念,正是她在自己的書中首次提出。同時,博格蕊還從英國哲學家約翰·洛克(John Locke,1632-1704)那兒為行動主義攝影找到了理論支撐:洛克認為每個人都有權利制止犯罪,以避免罪行再次發(fā)生,此乃自然法賦予人的基本權利,也是一種公民責任。博格蕊認為,行動主義攝影師就好比是攝影人中勇于社會擔當?shù)摹肮褙熑涡磐腥恕保╟itizen trust),他們承擔那種困難、危險的工作,拍攝各種戰(zhàn)爭和地區(qū)沖突,不是一種自我犧牲,而是一種公民責任。加拿大攝影師萊瑞·托維爾(Larry Towell)有言:“既然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就得有所作為,此乃我們的道德責任”;用托爾戈夫尼克的話說就是:“世界是可以改變的,犯罪應該被制止”。
可以說,“行動主義攝影”這一概念,比傳統(tǒng)的“社會紀實攝影”更準確地描述了托爾戈夫尼克們的攝影實踐特征,已在美國、英國逐漸獲得認可并進入高校課堂。就像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社會紀實攝影的興起,有著歐美社會經(jīng)濟危機的背景一樣,今天的歐美社會正經(jīng)歷著進入后現(xiàn)代社會以來最嚴重的經(jīng)濟危機和多方面的社會挑戰(zhàn),社會賦予攝影師與NGO組織的巨大合作空間,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攝影傳播的無限性,都為行動主義攝影師的成長提供了潛能。有理由認為,隨著社會認可度的進一步提高,行動主義攝影會成為未來攝影的一種重要形態(tài),這也是筆者說行動主義攝影的傳統(tǒng)處于“被發(fā)明之前夜”的原因所在。
與發(fā)達國家相比,行動主義攝影在中國的實踐則困難得多。1980年代就投身于野生動物保護攝影的奚志農,是中國行動主義攝影師的卓越代表;而1992年解海龍的“希望工程”,則是中國特色行動主義攝影的一個范例。令人深感遺憾的是,此后20年,攝影觸及的嚴重程度可與失學兒童相提并論的社會問題并非一個,而可以彰顯“攝影之巨大力量”的案例卻只有“希望工程”,奇跡何以沒有再次發(fā)生?其中原因令人深思。即便如此,中國仍然出現(xiàn)了一批充滿行動主義氣質的攝影師,盧廣堅韌不拔地追蹤報道艾滋病問題和環(huán)境污染問題所做出的貢獻,正在逐步得到社會的公正評價;年輕攝影師中,張立潔完成的《“非典”后遺癥患者》專題,對企業(yè)與北京市殘聯(lián)聯(lián)合建立“非典后遺癥基金”起到了促進作用,現(xiàn)在她又投入《中國罕見病患者》專題的拍攝。廣州日報攝影記者駱昌威在拍攝《最后的麻風島》專題過程中,了解到中國大陸唯一的海島麻風病院—廣東大衾島麻風病院預定好的搬遷遇到問題,多方奔走并積極致信省領導,為促進該院的順利搬遷而努力。業(yè)余攝影師、北京大學研究生程新皓,在昆明滇池東岸進行田野調查時,其作為學術調查點和拍攝點的滇池東岸宏仁村新村面臨野蠻拆遷,程新皓—包括他的同學和老師—與村民們站在一起,“為保衛(wèi)他們的家園而努力,從聯(lián)系各種媒體,到通過關系給信訪局遞材料,再到以北大社會學系的名義給國務院寫信”,最終宏仁村新村得以保存(程新皓作品見本刊第三期—編輯)—承負社會擔當,勇為弱者代言,正是行動主義攝影師的本質特征。攝影師焦波,則通過認領汶川地震孤兒并教授他們學習攝影,幫孩子們走出陰影……像焦波這樣實踐著“攝影之小善”的攝影人,在中國攝影界還有不少。
當然,以歷史源流而論,紀實攝影史上早有“行動主義攝影”的實踐,從雅各布·里斯的“另一半人的生活”,到劉易斯·海因的童工,再到菲利普·瓊斯·格里菲斯的越戰(zhàn)照片,都堪稱范例,喬納森·托爾戈夫尼克等新一代的崛起,可謂是這一流派的再次敲門—令我們高興的是,在這次敲門聲中,我們能辨析到清晰的中國聲音。
微訪談之解海龍
《中國攝影》:你的《“大眼睛”(蘇明娟)》是中國最近30年知名度最高的照片之一,與之相似,美國紀實攝影師多若茜·蘭格的《流民母親》是20世紀美國最著名的照片之一。同樣是報道處于困境中的人,但照片主人公后來的遭遇卻有天壤之別:蘇明娟成為“希望工程”的明星,當選為團中央委員,其個人成長得益甚多。而《流民母親》弗洛倫斯·湯姆森曾說過那張照片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幫助。設想一下,如果有一個場合,蘭格和你坐在一起,談起兩位著名主人公極為懸殊的生活遭遇,你會如何給蘭格解釋?
解海龍:我想這有不少原因,比如我們倆與被攝者的關系,特別是拍攝之后的關系,很不一樣。蘭格拍完《流民母親》后,她就走了,與這位母親再沒任何聯(lián)系,恐怕社會上也不知道這位母親在哪兒。但我跟她不一樣,我是持續(xù)地關注那些孩子,利用各種場合,到處宣講他們的故事,有時候我講得比拍得還好,感動了很多人獻愛心,“大眼睛”得到多方關愛只是其中一個例子。講一個最新的,2011年7月在內蒙古,我拍了一組一個女大學生放羊的片子,是內蒙古科技大學大一學生。她說家里經(jīng)濟狀況不好,貸款上大學,四年學費17600元;她在假期幫家里干活,但很想早點開學,這樣就可以用同學的電腦上網(wǎng),因為她自己買不起電腦。晚上放幻燈時我講了這個故事,倆影友找到我,一個愿意捐助這個孩子四年學費,一個愿意捐一臺電腦,后來是20000元學費加一臺電腦都由一個人捐助。第二天一早,電腦和學費就送到女大學生家里,她就蒙了:為啥給我這么大幫助?捐助人就說,你解叔叔昨天講了你的故事,我們都很感動,愿意幫你讀完大學;解叔叔幫助過不少人,他背后有很多樂于助人的人,他講到的,大家都樂于伸出援助之手。我當然也把他們的愛心故事到處宣講,帶動更多人獻出愛心。
微訪談之奚志農
《中國攝影》:野外工作30年,你成為中國野生動物保護攝影的第一人,從當初的單打獨斗到今天的野生動物攝影訓練營、野性中國工作室、中國瀕危物種影像計劃,你的工作一直在開拓前進,社會影響也越來越大。2013年是否又有新的工作計劃?
奚志農:2013年,將是我重歸野外的一年,我們準備增加中國野生動物攝影訓練營的舉辦次數(shù),以往每年辦一次,今年準備辦2-3次;而且還準備舉辦野生動物紀錄片的訓練營。2004年我們舉辦了首屆中國野生動物攝影訓練營,至今已辦了12期,每期30-50人,從保護理念、攝影技巧等方面培訓有志于野生動物攝影的年輕攝影師和志愿者。2011年,我們推出了“中國瀕危物種影像計劃”,組織中國一流的自然攝影師對中國瀕危物種進行系統(tǒng)拍攝,同時為有此志向的人士提供拍攝資金、技術指導等方面的支持,今年將延續(xù)這一項目。近十年來,中國的攝影愛好者開始涉足自然攝影,特別是鳥類攝影,推動了鳥類的保護與研究,還實現(xiàn)了很多中國野生鳥類影像零的突破,但同時也出現(xiàn)了干擾、控制甚至傷害鳥類的現(xiàn)象。為此我致信中國攝協(xié)領導,建議成立“中國攝協(xié)自然攝影專業(yè)委員會”,想通過中國攝協(xié)這個官方平臺,進一步擴大自然攝影的影響,倡導負責任的拍攝,最終使自然攝影在中國成為一個行當。
當然,更多的時候,我利用一切機會發(fā)出聲音,辦展覽、作講座、搞培訓、接受采訪;最多的時候,我一年做了50場講座,10天講了11場。但一個人的精力畢竟有限,這樣頻繁的安排使得我在野外拍攝的時間大為減少,成為近幾年困擾我的一個問題。2013年這個問題將不復存在,我會用更長時間的野外工作,來回報一直關心、支持我的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