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城市學家科特金在他的名著《全球城市史》中寫道,面對城市巨大的教堂、神殿、廟宇和宮殿在黃昏天際線上的輪廓,人們油然而生一種莫名的神圣感。這充分說明城市經(jīng)典建筑賦予城市的文化屬性和精神意義。當我們說起岳陽樓、黃鶴樓、滕王閣、天心閣、大觀樓、鸛雀樓等天下著名樓閣的時候,腦海里也會浮現(xiàn)出那些美輪美奐的景觀,回想起從小熟讀的那些詩文,我們產(chǎn)生的是一種中華文明的歷史感和中華民族的親切感。對當?shù)厥忻駚碚f,名樓使人們有一種城市的認同感,對遠道而來的客人來說,有一種百聞不如一見的滿足感??吹矫麡?,人們不約而同地聯(lián)想到孕育建造這些樓閣、精心呵護這些樓閣、熱情頌詠這些樓閣,并在滄海桑田中執(zhí)著地屢次重建這些樓閣的城市?!盀t湘古閣,秦漢名城”,名樓與名城相得益彰。
名樓是城市歷史信息的特殊文本、物質(zhì)載體,保留著城市的記憶和城市的精神。
天心閣是歷史文化名城長沙的歷史記憶,其悠久的歷史、厚重的文化和傳奇的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古城長沙的縮影。天心閣橫亙于長沙古城東南角龍伏山山脊之巔,矗立在雄偉高大的古城墻之上,大有“古閣入天心”之勢。曾任《四庫全書》總閱官的大學者李汪度所作《重修天心閣記》,道出了天心閣的建閣初衷,即“振人文而答天心也”。天心閣是湖南省惟一保存完整的,規(guī)模宏大的,集城墻、甕城、閣樓、園林于一體的古城池建筑群,其文物價值、科學價值和歷史價值不可估量。到近代,天心閣又成了政治風云的際會之所,太平天國運動、戊戌維新、辛亥革命、抗日戰(zhàn)爭等都在這里上演了一場場驚心動魄的歷史大劇,巍巍古閣成了中國近代史的見證。
天心閣是長沙制高點,重要的軍事要塞。天心閣的故事,既為軍事,也為民事,還是文事。路過這里的時候,只那么一瞥,就可見太平軍英雄群像雕塑,不免想到蕭朝貴,太平軍西王戰(zhàn)死在城下;想到“紙糊的城墻,鐵打的長沙”。相傳太平軍大炮炸開了天心閣城墻一個洞,第二天卻不見了,原來長沙人趁夜色用黑紙糊上,騙過了太平軍。沒有太平天國起義,就沒有湘軍,沒有湘軍的崛起,就沒有湖南人近代的作為,中國歷史都要重寫。
自古以來,長沙地處中華文明南北中軸線和以長江為軸的東西軸線的交匯點上,湖南城市的發(fā)展受到兩千多年中國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重心南北方向、東西方向移動的深遠影響。古代由于西北方向游牧民族的擠壓,中華文明的重心一次次南移、東移;近代資本主義從沿海進入和傳播,中華文明重心又一次次北移、西移,長沙自古成了兵家必爭之地,形成了極富特色的長沙戰(zhàn)爭文化。從古代多次南征到近代屢屢北伐,三湘大地,戰(zhàn)在人先,和在人后,戰(zhàn)亂頻繁。《三國演義》開篇就有“天下舉兵誅董卓,長沙孫堅最先來”的對聯(lián);后面又有關(guān)羽戰(zhàn)長沙收服黃忠的故事。長沙城從古至今多次毀于戰(zhàn)火,天心閣與長沙多次共同浴火重生。近代除了太平軍,還有北伐軍、紅軍、國軍、日軍、解放軍也兵臨城下。我做電視劇《走向共和》的時候,到香港見到南懷瑾先生,他聽我說“走向共和”,談鋒甚健,其中講到中國近代軍事上多是北伐,到頭來政治文化上都是南伐,意思是南方的開放文化打不過北方的專制政治文化。而長沙正是中國千年大變局的軍事和文化交鋒的場所,卷起近代中華變革狂飆的源頭,有天心閣為證。南先生已去,悲呼!
當年武漢淪陷之后,蔣介石在長沙蓉園開會,令張治中焚毀長沙,實行焦土抗戰(zhàn)。長沙警備司令酆悌的焚城方案,就是以天心閣放火為號。此人年紀很輕,留德海歸,是蔣介石的十三太保之一,做了大火的替死鬼?!拔南Υ蠡稹?,天心閣也毀于一炬。天心閣是鐵血長沙的見證。我在長沙做宣傳部長的時候,籌了資金,呼吁各方在長沙重要地段,建設“文夕大火”警世鐘雕塑和“抗戰(zhàn)紀念碑”,由于認識不一致,拿不出地,只在天心閣后面的僻靜之處建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小的警世鐘。抵抗日寇,三次長沙會戰(zhàn),薛岳用“天爐戰(zhàn)術(shù)”將日寇大軍誘至長沙城下,長沙城的制高點天心閣成為敵我雙方的主攻目標。國軍將士和長沙百姓浴血奮戰(zhàn)捍衛(wèi)家國,驚天地、泣鬼神,天心閣上下,尸如枕藉,血流成河!最近長沙人在天心閣下恢復了“崇烈亭”,亭聯(lián)有“精忠爭日月輝光,長劍指天狼落去”的句子。英烈忠魂和歷史變遷令人百感交集。
名樓是名城的文化標志、文脈載體和特色標志,城市靈魂的象征。
中國城市的特色體現(xiàn)在地理和歷史之中。名樓正是特殊地理和歷史結(jié)合的特殊文化形象。當今中國城市正在變得千篇一律,而名樓卻是不可山寨的名片。不同的城市地理環(huán)境不一樣,名樓都是建在這個城市獨特的自然環(huán)境中,與自然渾然一體,不可復制;一個城市的歷史是一條特殊的長河,名樓與這條長河并行,獨一無二。特色是城市的優(yōu)勢和競爭力,知名度和文化力,正是這些名樓載著這些名城馳騁飛翔。正是天心閣使長沙城聲名遠播,正是那些美麗的名樓讓岳陽、南昌、武漢、昆明、永濟等等城市名揚天下。人們在城市化的時候須記得,競爭的不是城市的相同之處,而是城市的特色。
天心閣是人文薈萃之地,自明代起就是遷客騷人登高聚會場所,流傳下來的名詩佳聯(lián)數(shù)以千計。舊說此處地脈隆起,有文運昌隆的祥兆,因而天心閣也曾名“文昌閣”。站在樓上,天人之際、古今之際、知行之際、情景之際、人我之際,思緒萬千,頓悟古人站在天心閣上吟出“岳色南來,湘流北去”,楚天一覽的境界與胸懷。名樓是天人合一之處,站在這里,既是在人文之中,也是在自然之中;名樓是古今匯合之處,既是在歷史之中,也是在現(xiàn)實之中;名樓是儒佛道匯合之處,既有應無所住的清凈無塵,又有心憂天下世俗情懷;名樓是人生旅途的覺悟之處,在此既是入世,也是出世;名樓是中國文化的特殊載體,天人合一哲學的物質(zhì)體現(xiàn),是城市的靈魂所依。
岳麓書院有一副對聯(lián):“是非審之于己,毀譽聽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數(shù),陟岳麓峰頭,朗月清風,太極悠然可會;君親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賢道何以傳,登赫曦臺上,衡云湘水,斯文定有攸歸?!边@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道,下聯(lián)為儒,上聯(lián)出世,下聯(lián)入世。岳麓峰頭,赫曦臺上,都是高處,為什么高處如此讓人向往?古巴比倫的“通天塔”、埃及的金字塔、基督教的教堂、佛家的寶塔、伊斯蘭的清真寺,世界大多數(shù)文化都把建筑高度的追求,寄予脫離塵世,到達彼岸、追求神圣的含義。異域文化的高塔是向神靈頂禮膜拜,中國的樓閣則是追求人天溝通、天人合一,中國樓閣蘊涵濃濃的是塵世的人文情懷和中庸的世俗哲學。天心閣的天心人文,岳陽樓的先憂后樂,鸛雀樓的更上一層樓,滕王閣的落霞孤鶩,大觀樓的百字長聯(lián),都是家國愿景,人生關(guān)懷。崇高、高貴、高尚是人類永恒的追求。中國人的道德制高點就是,忠臣孝子,國泰民安。在中國人心目中,天隨人愿,花好月圓,合家平安,人好就好。
名樓是城市最早的公共空間,市民最早的公共財富,城市認同意識的培養(yǎng)場所。
清末民初,天心閣向公眾開放,由于其知名度,這里成了社會活動的重要場所,在長沙向近代社會轉(zhuǎn)型中發(fā)揮了獨特作用。清末,湖南維新志士和革命黨人常在此開展活動。1905年,禹之謨、陳家鼎受黃興之托,在長沙組織同盟會湖南分會,其機關(guān)辦事處即設于天心閣三樓。1911年廣州起義前夕,長沙新軍革命黨人劉文錦聚集同志在閣上開會,密謀響應。武昌起義后,陳作新又邀約新軍同志在閣中議事,策劃長沙起義。青年毛澤東在湖南第一師范求學時常與蔡和森等學友一道來到天心閣,鍛煉身體,暢談理想。1928年“五三”濟南慘案后,天心閣午炮亭舊址建起“國恥紀念亭”,亭內(nèi)豎一石刻地圖,展示出中國遭列強欺凌與山河破碎的情狀。1938年長沙大火后,周恩來趕赴長沙領(lǐng)導救災工作,曾登臨天心閣城頭,視察災情。民初起,長沙城以天心閣放炮計時,老人都記得,時間成為長沙市民的共同生活。徐悲鴻在天心閣逗留,留下了佳話。至于天心閣的其它軼事,流傳記憶漸漸模糊,難以盡述。昔日對聯(lián)“四面云山都入眼,萬家煙火總關(guān)心”道出了天心閣的氣勢與情懷。
中國古代城市的宗法社會有很強的私人性、血緣性、家庭性、宗族性,城市空間主要由王權(quán)和貴族占有。近代的城市精神的演變,市民精神的形成,從名樓開始。我數(shù)了一下,僅當代詠天心閣的詩文對聯(lián),就數(shù)以萬千計,無論大文化人還是小知識分子,到了這里都要表達。文人騷客,揮毫吟誦,游人稚子,留影嬉戲,人世風情盡匯于此。
名樓是城市美麗的景觀,代表城市美好的形象。
城市的本質(zhì)是什么?從本質(zhì)上說城市是人為自己建造的居住環(huán)境,是人群生活、生產(chǎn)和從事社會活動的載體。美國城市社會學家帕克說過:“城市的本質(zhì)是人類為滿足自身生存和發(fā)展需要而創(chuàng)造的人工環(huán)境。”城市與鄉(xiāng)村承載的都是人類社會,不同的是,鄉(xiāng)村的人們生活在自然的空間里,城市里的人群是居住在人類營造的空間里。我們說到城市的時候,既可以指城市里的社會,也可以指這個人類營造的城市空間,更多的是指城市空間與人融合成的共同體。城市是人造的,就要滿足人對美的需要,建筑物的美觀對于城市和市民極為重要。名樓滿足了這種需要。
我在《湖南城市史緒論》中寫道,城市要有一種美的精神和追求。城市要美,名樓具有人與自然和諧之美,歷史文化厚重之美,建筑音樂凝固之美,人性德行之美。它無聲的哺育著兒童,愉悅著市民,慰藉著老人,讓人民放松、休息、入靜。與那些莊嚴的祭祀敬神的廟宇神殿不同,樓閣洋溢著中華特有的生命與生活的氣息,天人合一、情景合一的美感,成為城市寶貴的棲息場所。天心閣建筑的美,集三湘四水的美麗于一身,見諸瀟湘兒女多情的風雨,讓人一見鐘情。這是因為人類對文化的需求有形而上的東西,也有形而下的東西?!兑捉?jīng)》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庇袝r我們忽視有形的東西,實際上形而下的東西是非常重要,形而上和形而下的統(tǒng)一是城市建筑和城市本身的最大的特點。一位羅馬教皇曾經(jīng)說,讓人們信仰上帝、相信我們,不僅僅要靠《圣經(jīng)》,還要靠宏偉的大教堂,從存在了兩千多年的帕特農(nóng)神廟到建筑了五百年的科隆大教堂,都表明建筑對精神的影響有多么巨大。對眾多的市民來講,形而下的東西影響更大,這是城市中的人文精神、建筑中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