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特別的習慣,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對鏡審視自己,看看身上有沒有被那些無形的鎖鏈勒出印記。因為羨慕富貴,因為覬覦利益或別的什么虛榮,叮叮當當?shù)逆i鏈便會拉扯肉身背離天性。一旦洞察,我便會克服懦弱與貪念,奮力掙脫。這習慣源于幾年前在天津贖買一只鷂子的經(jīng)歷。
京津高速公路上,我們一行幾位詩人隔窗四望。還是早春,春風中只搖擺著幾只孩童的紙鳶,公路兩側(cè)的行道樹上幾個鳥巢從光禿禿的枝丫上凸現(xiàn)出來。彩虹不解,說,舊居不是好好的嗎,為什么這些南渡北歸的鳥兒還要辛辛苦苦搭建新巢呢?柏兄扶了扶眼鏡,詩意地解釋,因為鳥兒沒有29號樓2901的門牌號,所以它們找不到老家啊。這時我和柏兄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一群海鷗,它們揮翔藍光煌煌的翅膀,嘴里銜著晶瑩的鹽粒,潔白的羽毛翕動大海的氣息,它們高高越過風箏的航道。我們不由齊聲歡呼起來。司機小李是個愛鳥的人,他羨慕地說想在家里豢養(yǎng)這樣一只寵禽,配上海藍色的籠子,云白色的食盒。我告訴他,哪怕你是帝王,也無力供養(yǎng)這些海鳥,整個海洋是它們的糧倉和浴場。小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再側(cè)目看云邊的海鷗。
到了天津,我們要游覽的第一處古跡是大悲禪院。一路上,我們抱持著拜謁圣僧追懷歷史的心境,卻見禪院門口圍了一大群人,竟有小販向善男信女兜售鳥雀。幾只銹跡斑斑的鐵籠子里擠滿鴿子、鸚鵡、畫眉、麻雀之類的禽物。有人不斷向游人們標榜籠中鳥禽都是野生的,由專業(yè)獵戶剛剛從深山里捕獲。正值觀音法會,慷慨解囊的虔誠信徒還真是不少。寺院中那些金剛天王的炬炬目光,穿透重重殿閣紅墻,照著買賣雙方。我不知道那些以普度眾生為己任的僧侶目睹了這種交易該作何感想。彩虹篤信佛教,她也想買些鳥兒放生,積些善業(yè)功德。不遠的大槐樹下有個賣香燭的小攤,攤主是個面相憨厚的老人,因為我們買了他的香,他便把我們領到大樹后,悄悄指點出“放生鳥”里的玄機。原來這些鳥禽都由賣鳥的販子自己馴化飼養(yǎng),根本不是野生鳥類,它們從破殼伊始便只熟識城中的“家”。你剛剛從這里買了放走,指望它歸于山野,而它立即徑直飛回小販家中另一個鐵籠。彩虹顯然不喜這種欺騙行徑,于是作罷。
詩會第三天,我們?nèi)チ颂凉镣鉃?。那里有美麗的海港,陽光照著公主號游輪,浪朵溫柔地舔舐駁岸,一群白鴿在碧藍的天空中轉(zhuǎn)著悠緩的圈。鴿眼和人眼輝映對視,盡是祥和。大家都會心地微笑,現(xiàn)代人與自然仍是那么融洽呢。
忽然從碼頭的方向傳來一陣沙啞的吆喝,誰要鷂子!誰要鷂子!幾個人影從碼頭的石階上迅速升上廣場。為首的黑衣人右手虎口里死死捏著一只灰褐的鷂子。這幫閑漢見人就推銷他們的鷂子,路人紛紛閃讓,唯恐避之不及。好奇心卻驅(qū)使我們迎上前去。我打量著那只被叫賣的鷂子,眼下這翱翔高空的生靈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血跡斑斑,羽折翼亂,但它畢竟是猛禽,偶爾一扭脖子,一聳翎羽,也頗威武。黑衣漢子握得稍微松了些,鷂子便要掙扎著飛回天空,而腳上被電線拽著,鷂子只飛出半尺遠近便像一只虛弱的風箏被拽回。為在我們面前展示鷂子的馴服,黑衣漢子強令它站在自己手腕上,它搖搖晃晃地尋找著平衡。它要是像昔日一樣,會在堅硬如鐵的崖壁、虬枝上踩出閃電的足跡。鋒利的鷂爪令黑衣漢子痛得齜牙咧嘴,他發(fā)狠地揮巴掌扇著鷂子的頭,鷂子吃痛,哀鳴一聲,然后它側(cè)起臉,蒼青的眼里滿是疑慮與困惑。那一瞬間,它像一朵午后寂靜的云,令人想起泡在福爾馬林中供參觀的呆若木雞的鷂子,或是餐館鐵籠里供饕餮的坐以待斃的鷂子。這時它也是波德萊爾筆下那只被水手肆意凌辱的信天翁,它更像是柳宗元詩中那只羽翼脫落的籠中蒼鷹。它難道就要馴服在黑衣漢子的掌心?我感覺自己的手心里捏出了汗。而鷂子眼里的疑惑僅僅是持續(xù)了一瞬,瞬息過后,脖頸上羽劍竦起,二目圓睜,從雙瞳中射出更為凌厲的冷光。它依然是鷹顧狼視,桀驁不馴。雙翅迎空一拍,驚起陣風。畢竟,它曾是萬里云天最孤獨的王者,此時雖身陷囹圄,仍不失威嚴。它是“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的勇猛的禽物。它是“恥將雞并食,長與鳳為群”的高貴的禽物。黑衣漢在陣風里披頭散發(fā),狼狽萬分。
未能馴服鷂子,他們顏面盡失。我承認,當時堅定我拯救鷂子信念的正是它那兩道閃電般的目光,這是令我一生都難以忘記的目光。那洶涌著自由與野性、俯視一切的目光,激蕩起掙脫一切羈絆與困阻的力量。設若它只像只綿羊任人宰割,或如狗兒搖尾乞憐,我或許會有同情但絕不會肅然起敬。而當時,我是真的尊重它了。這尊重使我有些失態(tài),我像鷂子一樣打聲鏗鏘的呼哨,喝住幾個準備訕訕離去的閑漢。我高聲宣布,我買這只鷂子。
后來每當回想那個贖買鷂子的午后,我都會衷心感謝那只被束縛的猛禽。它為我上了寶貴的一課。能否重獲自由,首先取決于你對鎖鏈的態(tài)度是什么,是厭惡、仇恨還是欣賞甚至依賴。然后取決于你內(nèi)心掙脫鎖鏈的信念有多強大。行動起來,奮翼翱翔,屈服的淚水只會讓毒蛇般的鎖鏈更加肆無忌憚。鷂子不哭!
鷂子只是大口大口地啄飲我的礦泉水。這種禽類的生命力是極強的,我相信只要它能喝水,就一定能活下去。我仔細查看了鷂子的傷勢,左腳上少了一枚腳趾,翅膀外側(cè)有明顯的傷痕,膿血結(jié)成紫紅的痂。下了車,我到藥店買了云南白藥和酒精?;氐劫e館,我先解開那條捆綁鷂子的膠皮電線,接著用酒精消過毒的剪刀剪去它傷口上的殘羽,最后在它的傷痂上撒了一些云南白藥。大約是知道我們要救它的命,鷂子并不撕咬,甚至也不動彈。傍晚,柏兄叩門而入,手里拎著一只宰剝好的鵪鶉。柏兄世居遼東,他的祖輩就用鵪鶉喂養(yǎng)海東青。這位北國詩人認為鷂子的食性與海東青相仿,為此他專門去了一趟農(nóng)貿(mào)市場。
那個晚上,鷂子靜立在窗邊看星起星落。它左眼晃閃漁陽的藍天,右眸轉(zhuǎn)動長蘆的碧原。而我在想著它的未來。我要帶它回北京,先在我的云中居養(yǎng)好它的傷,然后驅(qū)車去燕山或鳳凰嶺將它放歸山林。它的傷很快就會痊愈,然后成為繆斯高貴的信使,向東,飛去曲阜杏林看孔丘弘道,往西,翔至長安大雁塔聽玄奘講經(jīng),當然,也一定要去湘西的河上城堡,江蘇的小石橋,還有我的家鄉(xiāng)、群山中的鎖鑰鎮(zhèn),給我年邁的外婆捎回遠方的祝福。它定能追風逐電,翱翔于三山五岳,五湖四海,不辱使命。
但我的這個愿望顯然難以實現(xiàn)。從北京到那些詩意的地名迢迢萬里,其間有多少城鎮(zhèn)、鄉(xiāng)村、密集的人煙,有多少獵槍、羅網(wǎng)、陷阱在等著它。誰能保證它不會第二次被關入另一些更為陰暗的牢籠?但長翅膀的禽物都是智慧的生靈,大約經(jīng)過這次劫難,它會飛得更高些,更快些,遠離世俗與凡塵。
過了一夜,我驚喜地看到,敷過藥的鷂子竟然吃掉半只鵪鶉,它因此顯得很是精神。我正合計該怎樣將鷂子帶上歸路,柏兄搖搖頭提醒我,你無法帶它上路。鷂子仰天啾啾鳴叫,像在附和柏兄。是的,誰也無權帶走這只高空的精靈,它那兩道厲電似的目光只屬于海河與津門。
但鷂子的翅膀還傷著,還無力縱上塘沽海岸的碧空。如果現(xiàn)在放生,它多半無法挺過料峭的春風,必須給它尋找一個短暫療養(yǎng)的家。我和柏兄、彩虹立即動身,帶著鷂子來到海河邊上。鷂子靜靜地站在我的肩頭,環(huán)顧周圍那些來來往往的市民。它與一位晨練的老先生四目相對,四只瞳仁里都涌動溫暖。他一定是值得托付的人。我向這位慈祥的長者鞠了一躬,簡單講了鷂子的來歷,再將云南白藥和另外半只鵪鶉交給他,然后揮手與鷂子告別。那一刻,猛禽的眼眶里波光漣漣。柏兄說,鷂子哭了。彩虹說,那是不舍的淚水。
那位老先生什么也沒說,只輕輕地把鷂子捧過去,撫摸著它頭頂白蓮般的羽毛,親昵地示意,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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