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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傷的南瓜

2013-12-29 00:00:00楊飛
安徽文學(xué) 2013年4期

我要到我外婆家去。那里叫清水村,可能從前有條清澈的山溪穿村而過的緣故吧。叫什么都無所謂。只是我很小的時候,在那里生活過兩年,常到清水溪畔摸魚捉蝦,所以還有印象。之后有幾年,想起那段時光,我就滿心歡喜。那時我的外婆還沒現(xiàn)在這么老,我也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患上一種類似于憂郁癥一樣的怪病——以致于一整年我哪兒也不想去。自從得上怪癥,飲食起居上受到了極大限制,尤其不能飲酒和食用甜食。我媽媽因我總是悶在屋里而感到異常焦慮。她說,你出去走走吧,到哪里不行啊。她歪著肩膀皺著眉說,你要是再這樣一聲不吭下去,我們都不知道哪一天會因你而死!她的話在我大腦里泛起一些漣漪。我淡淡地問,我們這里難道還有什么好去處嗎?她堅定地說,清水。她說得很麻利,我想她一準(zhǔn)早想好這么說了。好——吧……過了半晌,我說。我將話音拉得很長,就像在抻一個大大的懶腰。其實什么地方對我都無所謂。這倒不是我對生活產(chǎn)生了厭倦。我說不清。我懶得和早已熟識的人再打交道,那只能讓人徒增復(fù)雜的情緒。你難道就全不在乎你的外婆了嗎?有一天媽媽終于忍不住這樣問我,我感覺到了那撕裂麻布一般的語氣,帶著哭腔,這一點還真像她的母親??晌也恢涝撛趺凑f。我真說不清,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對語言產(chǎn)生了懷疑。我認(rèn)為這個世界猶如一臺過于精密的機器,話語只是其中跟不上節(jié)奏的傳送帶。見我不吭聲,她哭了起來。沒用。我是說,我仍舊無動于衷。這時,我的媽媽——我外婆最孝順的好女兒——就再也承受不了我的冷漠,哭聲更大了。她開始數(shù)落我。她說了一通“真是白養(yǎng)了你了”之類的話。而我,實際上,我并非冷漠,當(dāng)時我的思維正處于亢奮的狀態(tài)。我正在構(gòu)思著一個作品,我時時為此而激動。我甚至期待我的作品能夠獲得某個大獎。那時候我愛上了畫畫,并且已經(jīng)獨自琢磨了幾年。我了解過一些現(xiàn)代作品,尤其熱愛馬蒂斯。我愛上了那炙熱的灼燒著心靈的色彩。

我的作品正和外婆有關(guān)!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巧合。之前我就已經(jīng)構(gòu)思好了,那源于一個夢。在夢中,我又回到了我的兒童時代:在外婆家,碩大的院子,奔跑著成群的雞鴨兔鵝,我和它們嬉戲過。甚至有一只大白鵝還追著我跑。黃鼠狼,也曾在院子里出沒,令我恐慌了許久。夢境中,所有的事物都呈現(xiàn)出繽紛的色彩。我的外婆拄著拐,臉孔在黃昏的陽光里一片猩紅……畫我已經(jīng)完成了。在我心里,對于作品的品質(zhì),我并未表示出贊成或者不贊成,我沒有一點把握。它就被我枕在后背上,在我媽媽傷心的時候,那畫,就已經(jīng)完成,貼在后背和椅背之間。但我沒有拿出來。我真怕嚇到畫面里主人公的女兒。因此,我一句話也沒有說,直到她,我的媽媽,她哭好了,搓著手,正打算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我腦子突然一熱,說了句:“好吧,咱們什么時候動身?”

顛簸的路途上,我還在想著我的那幅畫。想來想去,總覺得還缺少點什么。色彩足夠了。意象……也足夠豐富。但是,我突然感覺到,一定還欠缺點什么。沒有任何判斷依據(jù),只是覺得心里有些空。也許是我想多了。迷迷糊糊中,陷入沉睡。直到下了車,也沒有想到一點端倪。毫無疑問,這是一次毫無打算的鄉(xiāng)下之旅:我要去清水村,去見一個和我的童年經(jīng)歷有過那么一點關(guān)系的老婆子,在她女兒滿面驟然歡喜起來的神色中。我沒帶什么希望。我總是不知道下一秒是什么樣子。我是個患者,我看過許多醫(yī)生。

不過我也并非是個毫無意識的人。外婆像一陣風(fēng),不,她像風(fēng)中的紙人那樣,飄出來了。我完全認(rèn)得出她,當(dāng)她粘蠅紙一樣的衣襟貼近我的時候,我的雙臂也伸出來了。我?guī)缀跗磷×撕粑?。強烈的餿味從她衣服里透出來。我什么話也沒有說。接著,她去抱我的母親。我想,她從前也許從未像這樣抱過任何人。她也不說話。很好,她沒哭!這令我舒服,我真害怕難以預(yù)料的場面。我原本想,她一準(zhǔn)會大哭一場,并且拉住我的手,整個上午都不放開。我想錯了,她沒哭,也沒有說話。只是嘴角神經(jīng)質(zhì)地動了動,鼻子里流出兩股清水,我媽媽幫她擦去了。我媽開口說話,她倒是流了眼淚。我在一旁看著,抽煙,驟然間又好像失去了意識。有一會,我遛開了,轉(zhuǎn)到門旁的牛槽邊,用指甲摳石槽壁上的干草。沒有牛。十幾年前有。那時我還將手指放到牛嘴邊,那感覺真奇妙,它頂我的手,好像在央求我將塞進牙縫的青草拔出來。我想那黃牛一定還看過我一眼,喉嚨里發(fā)出了哼唧聲。后來,它被屠宰的時候,我沒有看過它。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間,我對一切都產(chǎn)生了恍惚的幻覺。

接下來,實話實說,我心煩意亂得厲害。我的外婆,她竟然又將注意力轉(zhuǎn)到了我的身上了。她竟然還沒有失去記憶。她竟然完全叫得出我的名字。她顫悠悠地站在我面前,一臉揉皺了的黃表紙的表情。她張口說話了。她像喝醉了酒一樣,將枯竹節(jié)一樣的手搭在我的肚子上。我知道她想將手搭在我肩膀上的,但是,很快就滑了下去。她抓住了我的手。哦,真叫人難堪。我只好抓她的手,就像攥住一張使用過無數(shù)回的砂紙。她說的話,我不能完全聽清。她說到“飛”這個字,這是我的名字。她像在央求我一樣。她想笑,我看的出來,但她一臉的肌肉已經(jīng)萎縮。她抓緊我的手,渾身顫抖。她想笑,但動作顯然跟不上去。然后,突然間,她的手從我的手里滑落出去了,我以為她要倒下去,但沒有。她單薄的身體正好靠在了門板上。

這個時候,我聽見一聲沉悶的喊叫:“老不死的,可真是的……”我外公回到了院子里。聲音有如劈柴,但情緒并不高漲。見了我,叫我坐下,遞給我煙葉,說道:“她呀,別理,咱們說說話吧。該死的人啦?!蔽以囍袼菢釉谝恍埣埳暇頍煛Km正了我的做法。煙葉抽起來直嗆人,我劇烈地咳嗽。我們開始聊天。其實,又有什么好聊呢?無非是他的歷史。我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次。講到他所看到的一次戰(zhàn)爭,講到他被抓丁的往事,講到纏繞著他的各種派別和政治勢力。我?guī)缀跻耍撬偰馨盐蘸脮r機,突然就碰我胳膊一下。我回過神,裝作在聽。他的耳朵沖向我的耳朵,強烈的煙草味使我耳膜顫動。他壓低嗓子說:人,一生不過如此……他的語氣叫我感到詫異。我感到在旁人面前,他有著某種強烈的炫耀心理。他為我解釋說,他的兒子昨天從外地回來了,跟他談到“壽材”的事情。我沒有說話,我覺得這是個再尋常不過的話題了。他突然就提高了嗓門:“全他娘的是王八蛋,都盼著我們死!人啊,一生不過如此……”我更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卻下意識把我手掌里的他的手握得緊了些。我又想起了我的畫,我的心思全不在眼前。我在想那畫面里到底還缺少些什么呢?難道是眼前的這個人嗎?一枚土制煙斗,萎縮的喉結(jié),可以做成捻線坨子的臂骨,或者其他什么?

外婆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她在里屋里喊:“老不死的東西,我放在箱里的月餅?zāi)?,???”她連喊了幾聲,我媽媽又提醒了幾次之后,外公才齜牙咧嘴地叫了一聲:“你問誰你?什么都記不住,時間也快啦你!”我媽趕緊跑進去。出來的時候,外婆手里顫巍巍地捧出一包月餅。一股甜膩膩的腐味鉆進我的鼻子里。我想打噴嚏,但忍住了。她的手顫悠悠的,我想一陣風(fēng)刮過來,東西一定會掉下來。她的老眼里沾滿粘液。我不確定她是否還能看清我的臉。但是從前可不是這樣啊——是的,從前,我一想到以前就有些傷感。那時她的眼神好極了。她會像個孩子那樣突然就沖到我的耳朵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另一只手指著院子說:“瞧,黃鼠狼!在那,瞧見沒有……”或者,像個可愛的瘋婆子那樣,趁我不注意,將剛從壓水井里打上的水彈到我的后脖頸上。那時候,滿院子都充滿生機,除了家禽,就是墻頭上蔥綠的植物了。最早的時候是爬藤。后來我說青藤愛招蛇,她就改成絲瓜。再后來是葡萄架。那是一座幾近坍塌的墻。我每一次去,都會將臉貼上墻體,因為其間夾雜著一塊刻字的石頭。這滿足了我的虛榮心,因為每當(dāng)此時,我都要裝作一個有學(xué)問的人。我讀上面的字,故意發(fā)出聲音,好叫她聽到。她自然就夸我,說我是個秀才。實際上,我什么也讀不懂。我認(rèn)不得幾個繁體字。有一回,我甚至還帶去了一把放大鏡。我就邊作出考察者的認(rèn)真狀,邊帶著疑惑的口吻問她各種問題。這個嘛……哪個朝代啊?在哪里出土的呀?別人研究過嗎?她說不出來。正好,這正是我期待的。她只是笑,我知道這是因我而驕傲。到第二年,我的注意力發(fā)生了轉(zhuǎn)移。我不再對墻體本身有興趣,我的視線越過了石墻。墻外是另一個院子。我踮起腳朝里張望,除了坍塌的土堆和蒿草,什么都沒有。她就告訴我我想知道的。她說,那是你外公兄弟的房子,人死了之后,就荒廢了。她知道我愛聽故事,就沒有少說“外公的兄弟”的往事?,F(xiàn)在我還記得她的表述。她說你見過絲瓜花那么大的油花子嗎?我說哪有那么大的東西。她嚴(yán)肅地說,有。我不信,我還從墻頭上摘下了一朵絲瓜花。她更加嚴(yán)肅起來,問我想不想知道。我自然想知道。她張大了嘴,眼睛擠吧著。我以為她在玩花招,嘿,她還真能做到忍住不笑,圍著我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搖頭,點頭,再搖頭,直到我以不吃飯作威脅,她才瞪著我,平靜地說出下面的話:的確有,因為那是人肉熬出的油花!我并沒有感到詫異。我沒見過,但我想那也許真是真的,只不過比動物的稍大一些罷了。無所謂。我總是這樣的口吻,也許是裝出來的,我說不清。無論如何,我總是叫她失望了,對她講述的在別人看來大跌下巴的事情,我總是難以心跳加速。她確實感到失望了,她終于忍不住地說:“你難道不驚訝?”我搖頭?!斑@可是死人肉熬出的湯呀!”她生氣了,“你知道嗎,兔崽子,在我們那個賤年里,我們吃人肉,不然就得餓死!”我仍舊沒什么觸動。我在夢境里為此驚恐過,但在她面前卻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對于她說的“那個賤年”,我也沒表示絲毫的興趣。這叫她難過。這我看得出來,她傷心地直搖頭,嗓子里咕嚕著,像在咽什么東西。

我確實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我從來就不是個有主意的人。因此,我的手始終貼在身側(cè)。直到媽媽用肩膀碰我,我才勉強伸出了手,捏起一點月餅渣。我沒有吃,我轉(zhuǎn)身,瞅準(zhǔn)機會,丟在了地上。這時,我才確信,她的視力已經(jīng)不行了。我媽媽在我伸手的同時也趕緊伸出了手,快樂地拿走了兩塊。我看見外婆托起的手向下沉了沉,同時,蒼老的嘴角翹了起來。一切都悄無聲息。我本以為到此就結(jié)束了,誰知,外公突然將拐杖敲得噔噔響。媽媽急忙上去,想岔開他,但來不及了。他的話已經(jīng)出了口:“老樣兒!你以為別人都愛吃你那臭東西?算了吧,不識相的,都發(fā)霉發(fā)臭了,還給誰吃?……”我媽媽痛苦地站在一邊,拉他的衣角,可憐巴巴的,像個孩子。我心里倒沒覺得怎么樣。我在凳子上坐下來,我想看看眼前如何收場。我將拿月餅渣的手指在鼻子下聞聞,我注意到指尖上有一條白色的小肉蟲在蠕動。但是,我的外婆她沒有哭,笑容還在臉上。她扭捏著身體,顯得很不好意思似的,嗯唧了幾句什么話。也許她沒聽到剛才的訓(xùn)斥?她仍舊笑吟吟的,出乎我的意料,突然間,她一把將剩余的月餅全塞進了嘴里!我媽媽也大為吃驚,但她不知道說什么好,愣在一邊。她想制止,但她停了手,改變了主意。她也開始吃,她邊吃邊說:大,你真是胡說,好好的,好吃的很那……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們把月餅咽下去了。我看到她們的喉嚨在艱難地攢動。我恍惚地想,她當(dāng)年咽下那燉出絲瓜花那么大油花子的食物時,是不是也是這樣子?然后,我的外婆滿臉驕傲地晃到門旁,嘴巴向外公撅起來。仍然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她嘴里的東西還沒咽下去。外公似乎對這一切都了如指掌,他發(fā)音清晰,厭惡地擺擺手:“去,噎死你!別在我面前裝……”她沒有離去,直到在他面前,在他厭惡的注視下,將月餅全咽下去。然后,拉著我媽的手,進了廚房,她要為我們準(zhǔn)備午餐。

之后,好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和外公獨處一室。我陷入沉思,閉上眼,假裝睡著。他喊我,我裝作沒聽見。我在想我的作品,那幅已經(jīng)完成、但又總覺仍有某種欠缺的畫。有那么一小段時間,我昏昏欲睡,似乎已經(jīng)進入了夢境。眼前的色彩繽紛起來。單純又難以言說。畫面上有一座小院。院子里有幾只家禽。陰暗的角落里露出黃鼠狼尖尖的腦袋。一位老婦,看不見臉,正背對著我。在她佝僂的身軀前方是一座石墻……是的,這就是我作品的全部。當(dāng)然,還有色彩,冬日里蕭條的顏色。為了某種說不清的緣由,我還特意在遠(yuǎn)景的墻壁上畫出框框,類似一扇窗戶。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隨心所欲,也許只能這樣解釋。自從去年冬天構(gòu)思開始,將近一年了,我就沒消停過。是的,畫面里是冬日的場景。我本來想到了幾個題目的,卻又都不滿意。其后,我拜訪過兩三位同行的朋友,企求他們的意見。結(jié)果無功而返。一個擱置的作品,由于昨天媽媽的驚擾,再次從我的意識中漂浮上來……

我突然清醒了過來。不得不如此,他將我拽了起來!我有些惱火,但我能控制我的情緒。他喘著氣看著我說,你許久沒來了,怎么可以一來就睡?真是白糟蹋了這一趟。我點頭,我沒想到他能把話說的這么有把握。他也許說的沒錯。可我還是不知道說什么好。我不想尷尬下去,就將凳子朝他那挪挪??晌艺娌恢涝撏晃痪攀畾q的人談什么好。他情緒高漲,先開了口。自然還是他的歷史。我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遍了。我感到驚訝的是,那并不算多風(fēng)光的往事,他竟講述地如此愉快。我很少說話。但是當(dāng)他講到絲瓜花一樣大的油花子時,我稍稍挪動了一下屁股,我問道:為什么要那么做?他說,還有什么道理可言嗎?語氣中竟是不屑,仿佛我的問題太幼稚了。他說,這不是一個人的事情。我想問他,是整個歷史的必然還是……他打斷我,我聽不懂你的說法,我只想告訴你,有些東西真不能忘記……無聊的說教。我在心里說。但我還是裝作在聽。他腔調(diào)不斷變化,時而興奮,時而帶著哭訴般的詠吟,我想這也許和他的年紀(jì)有關(guān)。之后,我說了一句什么話,把這個話題岔開了。我對他的歷史興趣不大。我的看法再簡單不過:這沒什么好驚奇,我讀過這個國家的歷史,超越不了我的想象,也不需要更多證據(jù)。我對歷史沒興趣,他臉上的老年斑倒是有點味道。

好在,這場面很快被打破了——舅舅來了。外公的嘴歪到了一邊,哼唧一聲,馬上緊鎖上了眉目。我知道這里頭的名堂。我知道他這次返鄉(xiāng)是專程為他父母親置辦后世的。他是唯一的兒子,有幾個錢。關(guān)于他,我印象頗深刻。在我的那段童年時光里,他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個思想并不保守的人,總能把握我的胃口,給我講過一些我并不了解的事。這是我看重的。有一次,當(dāng)我已經(jīng)成人了,我請他喝酒。很多年過去,他一點變化也沒有,依舊用從前的口吻跟我講話。我卻感到厭煩了。他再也講不出什么新東西來了,卻不斷提醒我,他從前給我?guī)淼哪撤N積極的影響,是何其的重要。我有些厭倦,但我不好表現(xiàn)出來,我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喝;突然間,我停了下來,我想到了我要說的話,因為我想起來在我十三四歲的時候他曾帶我去過電影院,看過一場介紹新婚生活的影片。我說了一通“那真是開闊了我的眼界”一類恭維的話。沒想到,他也停下來,驚訝地看著我,嘿嘿地笑。我感到更加厭惡。我相信眼前這個肥胖的男人,不再適合與我做知己了。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離開鄉(xiāng)村好多年了。我覺得在更大更豐富,或者說在更加蕪雜的世界里,他學(xué)會了很多華而不實的東西。也許,這正是我不再欣賞他的原因。

如我所料,見了我,他臉上現(xiàn)出夸張的神色,上來拍我的肩。我奇怪我竟沒有馬上喊他一聲舅舅。他的嗓門提到很高,他詢問我的情況?!奥犝f,”他干咳了一聲,“聽說你立志要成為一名畫家?”我動了一下眉毛。我知道無需應(yīng)答,他的話總會持續(xù)下去。“那也好啊!……畫家?嗯,我倒是看過八大山人的,那些山山水水,花花鳥鳥什么的,挺好的,閑情逸致嘛!文人向來如此,追求風(fēng)雅的生活?!彼O聛恚幸饪次摇N抑浪诘戎覍λ目捶ū硎究隙?。我的眼睛雖然睜著,但我什么也沒有看見——這很容易:只要將眼皮稍微向下耷拉一下。如我所想,他不會減弱他言說的欲望?!奥犝f,你在搞什么油畫?這個嘛,雖然我不太了解,但是,你不能說我一無所知。在南方的時候,我參觀過一次畫展,對,我相信,我是見過油畫的,并且摸過,就是怎么也搞不清,畫面看起來為什么總那么粗糙?!彼滞O驴次摇N铱人粤艘宦?。他頭一歪,狠狠地擤了一下鼻子。手機響了起來,他說話的聲吵的我耳膜轟轟響。這時我的外公,猛然間睜開了眼,拐杖在門檻上狠敲了兩次,顫巍巍地走開了。

“再過幾日,”他說,“我將為他砌一座全村最好的墓,盡管他總不理解我,總在抱怨?!彼谕夤珓偛抛陌宓噬献聛?。天有些陰。有些涼絲絲的小風(fēng)在院子里亂竄。我的舅舅陷入了思索,他的手指在下巴上亂拽一氣。我承認(rèn)我受到了他思維的影響,也在想他剛才的話。我感到脊骨有些涼意,目光跨過了院子。我突然想到,上一次返鄉(xiāng),那是許多年前了,在院東邊的小屋子曾放過一口棺材。說實話,那東西叫我心驚。于是,我的舅舅,他又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童年里,他那時是名木工。我的舅舅,是的,那時他是一名全村最為快樂的木工!他為整個家庭中的每一個孩子,都做了一只桐木小板凳。哦,那真是些快樂日子,他為村里的人做家具。他將做好的五斗櫥立在院子里,我們就鉆進去,摸內(nèi)壁上毛茸茸的木刺,聞木頭的香味。不過也有例外,我還記得那是在某一個冬天里,我們都沒敢再去靠近他。那一次,他數(shù)日不曾出門,在一絲不茍地打制一具棺材。雪亮的刨子下,木渣飛濺。他那時還年輕,額頭光潔,揮舞著膀子整整半天,竟沒一絲汗跡。我對此佩服至極,我是說他無與倫比的耐心,整整一天都在勞作,在為別人做一口棺材。我認(rèn)識那個即將死去的人,他的孫子是我的同桌。一見面,我總是問他,死了沒有?他告訴我說沒有。他說:你舅舅真是個厲害的家伙,他能叫快死的人都推遲歸期。我就笑了。我不相信這樣的事。過了幾天他又說,我爺爺昨天半夜自己走了出去,我爹跟著他,你猜他去了哪?我驚恐地?fù)u頭。他說,他去了你外婆家了,我爹親眼見到的,那一次我爺爺根本不像得了死病,我爹看到他敏捷地從床上跳下來,摸著墻壁就蹩到了你家院子外,踩著牛槽,踮著腳,向院子里張望……第二天,在那個陽光明朗的下午,我站在離他一丈遠(yuǎn)的門里,偷偷觀看他的勞作。猛一抬頭,沖我說了句:“怎么還躲著我呢?是不是我冷落了你?明天就死人了,我得趕工……”潔白的刨花,在他的話音里紛紛揚揚地票務(wù),填充我和他之間那塊雪后的空地。

見我不說話,我舅舅也住了嘴。但是過了一會,他還是開了口。“毫無疑問,這個墓將是全村最有檔次的,將用大理石立碑。它將是全村最有面子的,毫無疑問,這將開一個先河。”天有些陰。有些涼絲絲的小風(fēng)在院子里亂竄,我昏昏欲睡,臉朝向了南面的土石墻。墻頭上搭著一層綠蔥蔥的大葉子,鼓鼓囊囊著,其間閃爍著一些金黃色的花。一進院子的時候我就注意到這些了。我想那也許是絲瓜,我不關(guān)心這個。不過,和眼前沉悶的空氣比起來,那些金色的大花朵倒是給我暗淡的內(nèi)心帶來一兩抹亮色。

我媽媽在廚房里大聲喊了起來。我懶洋洋地進了廚房。路經(jīng)南墻的時候,我又看了一眼滿墻黃綠交雜的斑駁色澤?!昂臀业漠嬅娴故怯袔c相似呢……”我胡亂想著,迎頭,差一點撞到外婆身上。她手里顫巍巍地端著一個大大的塑料盤子。我接了下來,放到桌子上。我在想,那里面到底裝了啥好東西,值得她端的那么莊重。謎底揭開了,我無疑失望,原來是滿滿一碟清水煮南瓜,旁邊放著一碗白糖。我自然要和外公和舅舅喝點酒。酒倒是對我的胃口。我和外公坐在一起,正好對著院子,心情也好起來。我們聊天。外婆專和我媽媽說話,不知為什么,偶爾的,當(dāng)我們的目光不期相對,她總是立即轉(zhuǎn)過眼,像個害羞的孩子那樣別扭的笑笑。再說,我基本上也聽不清她說的話,就只好和外公偶爾說上幾句。我舅舅也像變了一個人,悶著頭吃喝。外公又聊起了他的歷史,我耐著性子聽。有一小段時間,我興致高漲,我心里想,也許我應(yīng)該為他畫一張像,將他描繪成一個英雄。但出于說不清的原因,話沒有說出口。外公對我極其熱情,不斷地要我吃菜。無意間我的筷子伸出去了,投向了那盤清水南瓜。我感到后悔,但無法再收回來,因為我注意到,外婆正眼巴巴地盯著我笑。我知道她的心思,她滿臉討好般的笑。我也只好勉強笑一笑,還特意將夾住的南瓜在糖碗里蘸了一下,蜻蜓點水。這時,我媽開了口,她說,吃啊,大家都吃啊,老媽親手做的南瓜飯,可甜著呢!受到夸贊,外婆滿臉都是燦爛的笑意。誰知,我的外公,他的脾氣突然又上來了:“給誰吃呀這?又不是賤年!看你是窮慣了!”悶了一口酒,接著道,“不是我說你,年年種,年年種,給誰吃?豬都不吃!還當(dāng)個寶似的,送給別人人家瞧都不瞧一眼,真是作踐自己……”

哦,原來那滿滿一墻,是南瓜秧;那金色的花朵是南瓜花。一開始我無心于此,再看,果然是南瓜花。只是奇怪為何沒看到結(jié)有果實。說起南瓜,我并沒有什么好印象;那花瓣太過尋常,更無法進入我的畫布——更為隱秘的原因,也許,我知道,那是由于我離開鄉(xiāng)村,離開土地太久了。我突然在心中燃起一種莫名的沖動。我端起杯子,手向外揚揚,似乎要敬誰的酒,然后喝了下去。我為自己剛才微妙的內(nèi)心感到驚訝。外公的抱怨還沒有結(jié)束,從他的話里,我了解到一些之前并不了解的事情。例如,外婆之所以那么“酷愛”南瓜,是因為他們共同的經(jīng)歷,這個國家的那個特殊年代,南瓜救過他們的命。但是外公態(tài)度相當(dāng)堅決:“那又怎樣?現(xiàn)在都什么年頭了,啊?一來人就拿這破爛玩意招待,一來人就煮一大鍋,三天都吃不完!你要是還想回到過去,那你自己去好了!整天都當(dāng)個寶似的,招來一院子的蚊子!”

我無法不去觀察外婆的反應(yīng)。無動于衷?;蛘哒f她根本就沒聽見,臉上依舊笑吟吟地,沒有一點要反駁的意思。我媽媽倒是要阻止一下的,但也沒說出什么有分量的話。我舅舅終于出口了,話音里帶著難以捉摸的語氣:“吵啥?都一大把年紀(jì)了……”咽了一口酒,喉結(jié)大幅度竄動?!安痪褪悄瞎蠁??可至于說那么多,”臉轉(zhuǎn)向了外婆,“娘,你也真是的,種那玩意干啥呀你?好像弄得叫外面人覺得咱們還吃不飽飯一樣!”外公馬上把手里的杯子在桌面上頓了頓,斜著眼睛看著他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怕別人說你不孝嗎?放心吧!我看我們得快點死,好成全你!”他故意用勺子舀了一大塊南瓜放進了嘴里,“這個你放心,我們吃不完,就帶進棺材里……”好在我的舅舅只顧埋頭喝酒不說話,不然氣氛將更加冷淡。我試著將南瓜咽了下去,沒什么特別的。和木瓜比起來差遠(yuǎn)了。院子里突然熱鬧起來,兩個體型碩大的鴛鴦鴨邁著方步逛來逛去,要不是墻頭邊隔著一道紗網(wǎng),鴨子們一準(zhǔn)去啄那些南瓜葉。保護得很周到嗎,那些南瓜秧,綠的閃光——可是我為什么沒見到結(jié)有果實?無聊的問題。我收回注意力,突然又想起我的畫來,酒精的作用,頭腦有些昏沉。

下午的車。想到就要離開,我就高興。我也說不清原因。這兒,也許,這樣的一個小院里,也許裝著很多令我難以道明的情緒。我們都以為她已經(jīng)休息了,但她突然顛著小腳跑了出來——是的,跑——我真驚訝,她的速度如此之快。攔在我和媽媽面前。我們本不想和她道別,用外公的話說“就讓她休息吧,真是要命,她一不睡覺,就吵的我沒法活”。我們以為她準(zhǔn)會抱怨我們不辭而別。但她臉上的笑意就像從來沒有消失過。也許她只是躺在床上,根本沒有睡著,也許她將耳朵支的高高的,就專等著我們離去的腳步聲。我們一時走不了,只好遵從她的安排。我想我已經(jīng)忘記了南瓜的事情,但她記得。滿臉的期待,我們只好跟上她向南墻走?!昂?,哪有什么南瓜?她恐怕要失望了。我可不想背著這么一袋重玩意回去?!?/p>

我的外婆顫顫悠悠地將紗網(wǎng)撤去。她像個頑皮的孩子那樣,轉(zhuǎn)頭對我們嘻嘻哈哈地笑。我心里也在笑,我在等著看她究竟怎樣變魔術(shù)。我甚至在擔(dān)心,一旦找不到她的南瓜,她會不會哭?但是,我馬上就發(fā)覺自己錯了。她枯枝般的手臂猛然探進了南瓜秧里,身子站定了,渾身一顫,表層的葉子全被掀了去——于是,我們?nèi)底×耍好苊艿囊慌?,全是個頭不一的南瓜,黑青的,橙黃的,炸彈一樣,碼成長長的一排!哦——原來如此!我驚訝地說不出一個字!我媽媽也是。我真想不到她還有這一手,她將她的南瓜全隱藏了起來!

接下來的一幕,更叫我難以想象。我本以為她一定會突然轉(zhuǎn)過頭來,樂呵呵地沖我們大笑,以表明她的高明。至少,那維持了將近一天的笑意不會減弱。但是,完全不是這么回事。當(dāng)她面對著那些南瓜之后,她仿佛全忘了我們,沒有回頭,而是獨對著滿滿一墻的南瓜藤。她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難以理解的人。完全不再顧及我們。完全陷入到自我的境地中。我們在她身后默不做聲,已經(jīng)過去好一會,我確定的確如此。

“長的太高,爬過了墻頭,秧子拖的那么長……”我竟能聽清了她的話。帶著哭腔,手臂昂到了臉頰上。哦,她開始抹眼,她想哭?!耙幌伦咏Y(jié)那么多,長那么快,而我這么老,夠不著,可叫我如何是好,我的那些南瓜呦,你就不能等等我……”哦,她是為了她那長瘋了的南瓜,而我們都不愿帶一只回家。是的,我想過這一點,我是不愿帶哪怕一只回家的。我想我媽媽也是,因為家里已經(jīng)堆起了七八只,只要去,都難免要帶,也不過是一兩只。滿院子掛的到處是,那些憂傷的開始腐爛的老南瓜。我在心底想,這真是個尷尬的時刻啊,我的外婆在嘮嘮叨叨著。我的外婆圍著它們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圍著那堵半圓形的石墻,來回打轉(zhuǎn),我們也只好跟著她溜達。問題是顯而易見的:她太老太矮啦,一個也摘不下來。問題還不在這,關(guān)鍵是,我們都不愿帶哪怕一只回家。她想哭,但她沒有了眼淚。我想我媽心里也為此傷感,我看出她一臉悲愴的情緒。我們跟在她的屁股后轉(zhuǎn)圈。我顯得有些百無聊賴,我就知道我不該來,并且看到這樣難以解脫的場面。是的,我們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除了媽媽將她包里的一頂帽子拿了出來。她給她戴帽子上,我不明白她為什么這樣做。我突然想起馬蒂斯的那幅畫《戴帽子的婦人》,畫面中人物的臉上涂著紅與綠兩種色彩。

這時,我的外公走出來了。這次,他一句反感的話都沒說。他走上前去,我媽媽也是,他們走了過去。外公架著她的胳膊,將她拉了出來,上堂屋臺階的時候,幾乎是把她抱上去的。我注意到他干枯的手背從她臉上滑了過去。他默不做聲地去采摘南瓜,兩枚個頭最大的。他交給我媽媽。也沒說什么話。我媽似乎想說什么,但沒說出來。眼前的一切令我恍如隔夢,我是說也許是由于天氣的緣故,光線顯得暗淡。起風(fēng)了,風(fēng)中,一墻的南瓜花有力地晃動著。

在汽車上,我很快陷入夢境。那些追趕著我的花與秧不斷地在我面前晃動,一名老嫗,背對著我站立,沉默不語,從灰色的背部抬升目光,斑駁的色彩在墻壁上交匯、流動。墻壁之上是高大的桐樹,葉子紛紛落下;再朝上,是無比空闊的天空,那濃濃的形狀各異的云朵,像極了一枚枚不說話毫無主意的老南瓜,圍成了一個大大的圈,任由我怎么奔跑,都跳不出去……

責(zé)任編輯 李國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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