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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政治(中篇小說)

2013-12-29 00:00:00毛立新
安徽文學 2013年4期

1

一九七三年,我讀小學一年級。那是一個想跳想蹦的年紀。一天放學后,我又把自己想像成一匹馬,一路飛奔,沖進家門,沖向飯桌上的大茶缸,并響亮地喊道,奶奶。我沒看見奶奶,但知道奶奶不在里面的房間,就在隔壁鄰居家。我放學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喝開水。奶奶總是準備好滿滿一茶缸的溫開水。

我大口吞水。茶缸里的水浪一撥撥地沖向缸底,又倒退回來,我仿佛吞咽海浪。

慢點喝,咕咚咕咚像頭牛!奶奶說。

我眼睛的余光看見了奶奶瘦小的身影。我不僅不聽話,反而喝出了更響的咕咚咕咚聲。

慢點喝,又沒人和你搶!總渴成這樣,成天瘋,還不知道在學校皮成怎樣。奶奶說著,用食指點點我的頭。

我想笑。

奶奶說,還想笑,會嗆到的,看我打不怕你,好好喝!

我知道奶奶不會為此打我,只是說說而已。

我把茶缸里的水喝了個凈光,打著飽嗝把茶缸朝奶奶的手里一遞,說,奶奶,還渴,還要喝。

還喝?肚子通大海??!奶奶說著,像往常那樣接過茶缸,卻沒像往常那樣走開。奶奶看了看我,似乎還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我很熟悉奶奶的一舉一動。但奶奶什么也沒說,她慢慢轉過身,慢慢走開了,一副很累的樣子。

我打了幾個飽嗝,轉了轉被脹僵的眼睛,“突”地吐了一口長氣,就又像亂撒蹄子的犟驢,蹦蹦跳跳地解肩上的書包,嘴里不停地發(fā)出“嗨嗨”的聲音。我對自己忙活了半天,才解下書包,之后,就坐到桌子旁做作業(yè)。我的學習態(tài)度很討奶奶和鄰居的喜歡,他們都為此夸我是好孩子。

窗外陽光燦爛,房子和人顯得很亮。

我在草綠色線條的田字格本子上,一筆一劃地寫著爸爸的“爸”字。我每次看到這些又大又方的田字格,就覺得它們像一只只睜著的大眼睛。

我寫完二十遍爸爸的“爸”字,剛要寫媽媽的“媽”字,奶奶走了過來。平時,奶奶只要看到我認真做作業(yè),就會露出慈祥又自豪的笑意。但今天,奶奶靜靜地立在我的前方,兩手的大拇指不停地上下攪動,目光失神地盯著她的腳前。我從未看見奶奶有過這樣的神情。我嚇了一大跳,緊張地望著奶奶。

奶奶的嘴囁嚅了幾次,突然很輕很弱地說,單單,你爸爸和你媽媽離婚了。單單,是我的小名,我的大名叫李清白。奶奶說完,眼里涌淚,低下了頭,她花白的頭發(fā),在半空中突然散開,像爆炸一樣。

我緊張頓釋。

我并不清楚離婚的含義,以為離婚只是大人間鬧了別扭,與我和小伙伴鬧別扭沒區(qū)別,無非是雙方見了面,假裝不認識,一旦有人先和對方說話,關系不僅和好如初,甚至會比以前更好。我相信爸爸媽媽會和好的,只是覺得大人要比小孩愛面子,假裝不認識的時間會長一些,況且我還想到他們即使離了婚,我也不會因此少了爸爸和媽媽的。我當然一點都不擔心。

我很少想起爸爸和媽媽,作業(yè)里的“爸”“媽”兩個字,也沒讓我想起他們。

我一直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上海的一條狹長的弄堂里。我見過的媽媽,是一張兩英寸黑白相片上,那個眼睛很大,嘴唇很薄,有著兩個酒窩和齊耳短發(fā),人人都夸她長得漂亮的女人。媽媽的相片一直放在五斗櫥抽屜里,假如沒有人想知道媽媽的樣子,我是不會拿出來的。

我對媽媽很有好感的,別人都說我像媽媽一樣漂亮,我為我和媽媽都是漂亮的人感到自豪,感到高貴。我還想過漂亮的媽媽對待小孩,肯定要比不漂亮的媽媽好。相信我的媽媽肯定不像隔壁剛剛的媽媽,動不動就罵剛剛,把自己罵成歪嘴皺眉的丑樣子。

我也很想和媽媽在一起,有時會有立即實現(xiàn)它的迫切感。我想知道媽媽是怎么對我好的。我相信媽媽生下我,是為了喜歡我,為了對我好的,何況我的媽媽還是漂亮的媽媽,肯定會對我更好的。

但從未真正嘗過媽媽的親切與美好,又讓我感到失落,覺得媽媽離我最近,又離我最遠,覺得媽媽身影飄飄渺渺,媽媽的相片,也仿佛云一樣飄飛在虛空的高處。媽媽很空,像夢,好像和我有關系,又好像沒關系。

爸爸是我最不想見到的人,他兇巴巴的,從來不抱我,不帶我玩,不買東西給我吃。自從他像拎小雞一樣抓起我,把我橫擔在他的雙腿上,扒掉我的褲子,使勁打我的屁股,打得我因此知道了人間還有如此可怕的打擊,我就再也不想看到他了。好在他只有出差才來上海,待不了幾天就走,我深感慶幸。

我嘴唇抿住鉛筆望著奶奶,奶奶臉上有淚水的地方,皺紋明晰,還粘連著幾絲花白頭發(fā)。我弄不懂奶奶為什么會傷心得流淚。我覺得奶奶可憐,頓感手足無措,想跟著她一起落淚,也更加討厭爸爸,認為肯定是他兇巴巴地欺負了媽媽,媽媽才會和他離婚。想到爸爸都是大人了,居然還惹奶奶生氣,還把奶奶惹哭,我真想讓爺爺揍他一頓。

奶奶“唉”的長嘆一聲,緩緩轉過身體,拖動仿佛重得抬不起來的雙腿,邊走邊抹淚。

我咬著鉛筆呆呆地望著奶奶的背影,覺得奶奶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我很想把人與人之間鬧了別扭還會和好的道理告訴她,但想到奶奶是大人,不應該不知道這樣的道理。我正想著,突然看見奶奶快速轉過身體,瞪大眼睛,望著窗外憤怒地罵道,都怪你媽媽這個臭婊子把個好端端的家弄散,不要臉的臭婊子!

我的耳邊仿佛響過一萬聲炸雷。

我恐懼至極。

我的印象里,奶奶經常勸別人不要罵婊子這個詞,只有人人口中的婊子,又是警察叔叔口中的女流氓,奶奶才會說她們是婊子。我相信媽媽肯定是婊子了。

這是我絕對害怕的。

我軟得像攤爛泥,感到寒氣像長長的隊伍,鉆進我的肚臍眼。我想哆嗦。

我雖不清楚婊子究竟做了怎樣的壞事,但知道婊子是做了壞事的壞人。我曾經一次次看見弄堂里的婊子阿秀走過弄堂時,總是低著頭,目光緊張地盯著她的鞋尖,行色鬼祟匆忙,一副非常害怕被人看見的樣子。但弄堂里的人都敢看她,敢盯著她,還敢用手指戳戳點點地大聲議論她。我知道這是壞人害怕好人的緣故。

我還知道婊子是壞人里最不要臉的壞人。因為阿秀不僅不敢看弄堂里的人,還連弄堂里的男流氓也不敢看,不敢罵。每當男流氓罵她是婊子,露出下流兮兮的笑,阿秀總是看也不敢看,吭也不敢吭。我因此判斷阿秀做的壞事肯定比流氓還大,還不要臉,否則她是不會怕流氓的,加上弄堂里的人關注阿秀的程度,遠遠大于其他的流氓,我推測婊子是最不要臉的壞人。

我從沒想到我家會出壞人,會有壞人。我那時特別羨慕胸佩大紅花的人,羨慕他們的光榮,羨慕他們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走上主席臺,羨慕他們被歡天喜地的鑼鼓聲和滿臉是笑的人群簇擁著,羨慕他們被振臂高呼的人群當做學習的榜樣。我的爺爺就是這樣的人,就是被歡天喜地的鑼鼓聲和滿臉是笑的人們簇擁的人。

那天,插滿兩排紅旗的解放牌汽車上,幾個大人又是打鑼,又是敲鼓,我的爺爺不僅胸佩大紅花,還手捧寫有“光榮”字樣的獎狀,滿臉喜氣洋洋。我頓感渾身都是光榮,覺得自己就像光榮牌香煙殼上的那顆閃亮的星。我想立即知道爺爺為什么獲得光榮,連忙打聽寫在光榮后面的兩個字。我當時還認不了多少字。當我知道那兩個字叫退休時,我雖然不知道退休的含義,雖然覺得這肯定比解放軍打敗敵人的光榮小得多,讓我略感小小的失落,但我還是興奮不減,畢竟這也是一種光榮,是我家的光榮。我覺得爺爺特別可敬,特別親切。我緊隨在爺爺?shù)纳磉?,特別開心的笑,望向鄰居里的大人用非常得意的笑,藐視緊隨隊伍的那些同伴。當人群一齊擁入我家時,我覺得我家今天特別亮,以后也會一直這么亮。

我因感受光榮而興奮著。我興奮地看著爺爺?shù)念I導,向著我的奶奶翹起他的大拇指,連聲表揚我的爺爺;我興奮地看著爺爺?shù)哪切┕び?,也向我的奶奶翹著他們長短不一的大拇指,搶著表揚我的爺爺;還有鄰居們也一個勁地夸贊我的爺爺。我越看越覺得光榮,越覺得光榮也就越興奮,興奮得直想跑出去飛一飛。但我又舍不得出去,我偎在爺爺?shù)膽牙?,渾身的光榮,滿臉的笑。我暗暗地決心自己長大后,一定要胸佩大紅花,為自己爭光,為我家爭光。

當時正鬧“文化大革命”,除了天空,除了眼睛沒法看見的房頂,除了人們必須腳踩著走路的馬路,到處都貼著批斗壞人的大字報,到處都有標語口號以及宣傳漫畫,加上我們每天都有政治課,以及弄堂里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不僅讓我知道了人有好壞之分,知道了無產階級專政的力量是無比強大的,所以壞人絕對害怕好人,知道壞人應該被批倒批臭,不僅要接受一輩子的批判,還要讓他們一輩子都不能翻身,否則,我們就要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

我真希望剛才的聲音不是來自奶奶,這樣,媽媽就和婊子無關。但任何的判斷都告訴我,聲音就是來自奶奶,這是無法改變的。

我知道自己不是婊子,但我的媽媽是婊子,我是她生的,人們肯定會用雞會生雞、鴨會生鴨的道理那樣看我的,會說我是婊子的兒子,這是我賴也賴不掉的事實。想到自己此后也會像阿秀那樣的生活,想到無產階級的大腳踩著一群壞人的宣傳畫,想到壞人只配生活在人們的腳底,想到最被人看不起的婊子,應該屬于最底層。我恐懼的同時,為自己即將莫名其妙地變成人們眼中的壞人感到震驚,感到世界荒唐。我覺得丑極了,無辜極了,也恨極了。我恨媽媽,渾身都在恨她,恨她好人不做,卻要做壞人,而且做最不要臉的婊子。

我真希望自己是別人的媽媽生的,哪怕是家門口三毛的媽媽,那個動不動就用粗棍子打三毛的媽媽,或是隔壁剛剛家那個罵人就會歪嘴的丑媽媽,我甚至想到了偉偉的媽媽,那個整天坐在門口的傻子。我寧可她們做我的媽媽,也比我的媽媽是婊子強得多,起碼讓我不受牽連,不和婊子沾邊,不會過阿秀那樣的日子。

我突然感到手上和腳上全是力量,很想毀壞些什么,但又不知該去毀壞什么。我望向窗外,覺得外面的人更亮更清楚,覺得自己即便站進陽光里,也肯定沒有別人亮。我感覺自己完蛋了,以后也完蛋了。

2

我時刻擔心媽媽是婊子的事情會被弄堂里的人知道,會被學校的老師和同學知道,會被居委會的干部和派出所的警察知道。我那時深信人只要干了壞事,就肯定會被人知道的。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紙中包不住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是我那時經常聽到的話。我也把它們當做人們知道遠在臺灣的蔣介石,或古人孔老二所做所為的理由。

我想到爸爸媽媽生活在外地,只要爺爺奶奶不說,上海這里的人雖然最終肯定會知道,但不會馬上就知道。畢竟X市距離上海很遠,消息是要被人坐火車帶過來的,畢竟媽媽是婊子的事實不會寫在我臉上的。我希望拖延一天是一天。

我雖然心存僥幸,但成天提心吊膽。我覺得自己已經像阿秀一樣不敢正眼看人,即便和小伙伴玩的時候,也沒有以前開心。我覺得自己被秤砣一樣沉重的心思壓迫著。每當一天過去,想到別人還不知道我的媽媽是婊子,就會高興得在被窩里盡情偷笑,慶祝又度過了平安的一天。

隨著時間的推移,弄堂里一直沒人說及此事,我也漸漸淡漠了那股不安。盡管有時爺爺奶奶說到爸爸媽媽的事情時,我會聽見婊子這個詞,但爺爺奶奶是家里人,是我最親的人,他們不論怎么說,都不可能有傷害我的意思,我只要別人不知道就行了。

有一天,我突然聽見奶奶和家門口的幾個老奶奶說著爸爸媽媽的事情。我緊張得僵住了,頓時覺得天空里滿是急速下墜的烏云,仿佛天就要塌下來了。我怕她們知道媽媽是婊子,恨奶奶對別人說我爸爸媽媽的事。我很想一把拉走奶奶,但又不知道奶奶已經對別人說過些什么,我想探聽奶奶已經說過的,更想清楚別人已經知道了什么,又會對此作出怎樣的反應。我像一只慌里慌張的小老鼠,躲在一旁,驚恐地聽著。

奶奶說,任憑德華怎么打她,她就是嘴硬不承認,還拍著胸脯向我保證,說她是被冤枉的,但結果呢,那個男的被保衛(wèi)科打得實在招架不住,不僅承認了,還說出了她的下身有兩顆痣,她才沒話說了。

奶奶的話,讓老奶奶們不停地叨念著“該死”兩個字。

奶奶說,離婚怎么能怪德華呢?我也勸德華不要離婚,勸德華看在一對兒女的份上忍忍算了,但德華說一萬件事情都可以聽我這個做娘的,說就是這件事不行,說前走后指背的日子丑死人了,說這樣的日子簡直沒法過。

奶奶的話,又讓老奶奶們“是啊是啊”不停地感嘆。接著,這些老奶奶紛紛勸我的奶奶不要生氣了,要想開些,說我的爸爸年輕帥氣,又識字又聰明,不愁找不到老婆的。

我不懂男女之事,也第一次從奶奶的話里聽出還有個男的和爸爸媽媽的離婚有關。我覺得驚訝的同時,也沒覺得這個男的真正做過什么。我以為奶奶說的下身指的是腿,我是這么理解奶奶的話的。我以為那個男的只是知道媽媽的腿上有兩顆痣。我覺得這算不上壞事。夏天的時候,我總是在門口的澡盆里洗澡,光溜溜的屁股都能被來來往往的人看見,何況弄堂里許多人穿著短褲就會露出來的腿呢。我也沒覺得奶奶提及媽媽是婊子的事。我放心了。

奶奶和門口的老奶奶們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我。奶奶說,他們離婚,只是苦了孩子,一對兒女,金花配銀花,本來是多好的事,是多少人家想都想不到的,但德華現(xiàn)在只能要清白,把女兒給了她。老奶奶們又異口同聲地說,那當然,兒子哪能給人,哪能不要呢?接著,她們又都說我可憐。

我沒想到別人會因為我爸爸和媽媽離了婚說我可憐,我覺得莫名其妙極了。爺爺自從知道爸爸媽媽離婚后,就再也不許奶奶打我了,甚至罵我也不行。爺爺總會在奶奶罵我的時候,表情嚴肅地說,小孩子本來就可憐了,你還罵他做什么!爺爺是很少表情嚴肅著說話的。我沒探究爺爺說這話的原因,卻因此認為爸爸媽媽的離婚是件好事,因為有了它,才有爺爺不許奶奶打我罵我的好事。我沒想到別人也會這么說。想到別人肯定也會像爺爺一樣制止那些對我不利的事情,這一剎那,更覺得爸爸和媽媽離婚是一件大好事。我那時覺得被人可憐是件好事,好就好在做了壞事也不會挨罵和挨打。

事實正如我的想像,隨著爸爸媽媽離婚的消息傳遍了弄堂,弄堂里的人好像比以前對我更好了,他們不僅嘴上說我可憐,還用他們的實際行動證明給我看。比如有小伙伴欺負我,他們的爸爸媽媽,或是爺爺奶奶,都會拎著小伙伴的耳朵,或是揪住小伙伴的肩膀,一邊往家拖,一邊說,你個討債鬼,人家沒有媽媽可憐著呢,你還欺負他,快滾回家。當我爸爸媽媽離婚的事被老師知道后,我在學校做錯了事情,本來會挨老師批評的,但我總看見老師的眼中滿是憐憫,看見她啟動的嘴唇突然停住,望了望我,說,李清白同學,下次注意。

這樣的事情一多,我感到莫名其妙的同時,也想弄懂我為什么可憐了。但我真的沒看見我可憐。我怎么想和怎么看,都找不到我究竟可憐在哪兒。更想不通可憐會和我的爸爸媽媽離婚有什么關系。我覺得爸爸媽媽沒有離婚的時候,我生活在爺爺奶奶的身邊,爸爸媽媽離了婚,我還是生活在爺爺奶奶的身邊,這和從前沒有一點點區(qū)別。我弄不懂我怎么就可憐了,我覺得大人愚蠢的同時,也覺得天下人的心眼真好,天下仿佛全是善良。

3

我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先有大人罵我是有娘養(yǎng)無娘管的野種。假如他們的話中沒有“野種”兩個字,我根本就不生氣。我一直由爺爺奶奶管的,又不是今天才沒有娘管的。我想不通媽媽是否管我,會和爺爺奶奶管我有什么區(qū)別。我覺得他們傻,居然連這樣的道理也想不到。我毫不客氣地回敬他們是野種。

我沒想到他們罵我是不要臉的婊子養(yǎng)的。

我頓感耳邊響起無數(shù)聲炸雷。

我懵了,軟了,丑極了,恨不得腳下有個地洞,自己一滑就能掉進去。

他們說的沒錯,我的確是婊子養(yǎng)的,是最不要臉的壞人養(yǎng)的。

自從弄堂里的人知道我媽媽是婊子的事,我覺得自己再也沒有資格和人爭斗了。我每次挨罵受欺后,總是紅著臉灰溜溜地走開。我怕他們罵我是婊子的兒子,怕這話會被更多的人聽到,導致我媽媽是婊子的事情被傳播得更遠更廣,最終傳進所有人的耳朵里。我每次都感覺自己連跑的力氣也沒有,只覺兩腿無力,滿臉發(fā)燒,耳朵里轟轟亂響,感覺天地一片混沌,感覺無依無靠,甚至失去了方向感。

我變成了天底下最沒用最膽小的人。但我知道自己應該是這樣的人,自己只配像阿秀一樣生活在人們的腳底。我知道這是受媽媽牽累的結果。我恨媽媽。

我不僅不敢得罪小伙伴,甚至連他們叫我做事情,都覺得這是他們看得起我,讓我充滿了感激。因為若是換做我,肯定不想和婊子的兒子玩的。因此每當三毛對我說,我走累了,你背我。我雖然看見小伙伴們互遞眼色,得意地怪笑,但我趕緊背起三毛。當三毛得意地問我累不累,我其實已經背不動了,但我還是說不累。我甚至從三毛的問話中,感到身上又增添了力氣。我會用力向上聳聳屁股,把三毛往上顛顛,擺出一副渾身是勁的樣子。而在以前,我即便和三毛打架,也不會背他的。

我一直覺得將來比現(xiàn)在更重要。我最怕將來會有壞事臨身。但我連這也不敢顧及了。

我第一次牙齒晃動的時候,奶奶對我說,這是你要掉牙了,別怕!小孩到了年紀都會掉牙的,奶奶小時候也掉過牙。奶奶說到這,指了指正在掃地的爺爺說,你爺爺小時候也掉過牙。奶奶的話,讓爺爺笑瞇瞇地望向我。

奶奶的話,是我心中的正確。我仿佛看見這顆晃動的牙已經掉落,它雪白如玉,在我的掌心里,還有我一副不怕掉牙的勇敢神情。

真正掉牙的那天,我看到的不是原先想像中的那顆雪白如玉的牙,而是一顆血糊糊的牙。奶奶沒說掉牙時會流血,我也無法把掉牙和流血聯(lián)系起來。我嚇哭了。但經過奶奶笑瞇瞇的解釋,我不怕了,甚至認為這些血本來就屬于這顆牙的一部分,也是應該掉的。

我非常珍惜我的牙,覺得它是我身體上的東西,比玩具更讓我感到親切。我準備把它洗干凈珍藏起來。但奶奶叫我把它扔了,說掉下來的牙是臟兮兮的垃圾。我不明白牙齒怎么剛出我的嘴就會變成臟兮兮的垃圾了,但我還是要把牙扔了。我很聽奶奶的話,奶奶的話,一直是我心中的正確,讓我認為留垃圾的人是神經病。

我扔牙的時候,奶奶對我說,這顆是下面的牙,你要往上扔,扔得越高,長出來就會越結實,下面的牙是不能往下扔的,否則,你的牙齒就會往下長,會把你長成一個丑八怪。奶奶說完,笑瞇瞇地拍拍我的頭,淘米去了。我相信這是真的。

以后,我只要一掉下牙,肯定要把它們扔到房頂上去的。我那時認為除了天空,房頂就是心理上的最高地方了。我真的很怕下牙會像錐子一樣往下長,長進肉里,讓我少了一顆牙,讓我整天疼,即便我能忍受這些,但更怕它們會從下巴里長出來,這樣,我就長成丑八怪了,就沒法見人了。弄堂里的小孩都是這么想和這么怕的,因為所有的奶奶都是這么說的。

一天,我們玩捉特務的游戲,我是眾所周知的婊子的兒子,只能也只配當特務。我是沒資格像小伙伴那樣爭當解放軍戰(zhàn)士的。我在一旁默默等待他們爭吵誰當解放軍戰(zhàn)士和誰當特務的時候,突然聽見嘴里發(fā)出“格登”一聲響。我意識到那顆晃了好幾天的下牙掉了。我的舌尖也證實了這點。我脫口說,啊喲,掉牙了。

他們立即停止了爭吵,高高矮矮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我。

我吐出下牙,那些比我小的小伙伴們都嚇了一跳,他們吐了吐舌頭,驚呼道,乖——有血!一齊神情緊張地望著我。比我大的小伙伴們,立即笑兮兮地問我掉的是上牙還是下牙,然后都爭著想為我扔牙。他們?yōu)榱诉_到目的,有的夸自己力氣大,說可以把這顆下牙扔到我想扔的任何地方。有的用以后不再讓我當特務,不再罵我媽媽是婊子作為交換的條件。有的要背我去找最高的房頂,并說扔完牙后,還要背著我在馬路里轉一圈。三毛甚至說,只要讓他扔牙,他要在以后的三天里連背我三次。四寶甚至說,只要我給他扔牙,會見我一次背我一次。他們說著說著,就你推我搡起來,就互相打了起來。

扔牙是關系到我將來丑不丑的大事,我只想自己扔,并且偷偷地扔。我怕他們會用竹竿夠下我的牙,威脅我,讓我像奴隸一樣為他們做太多的事情,或是被人扔在地上踩三腳就不管了,或是把它扔進陰溝里。我必須保衛(wèi)我掉下的牙齒。

我故意假裝思考,不理他們,不看他們,然后趁他們爭打的時候,突然猛跑。我要擺脫他們。但他們中總有幾個跑得快的人,就像夏天的蠓蟲圍在我的周圍。我到哪兒,他們就到哪兒。我的努力只是白費力氣。

我氣喘喘得跑不動了,只好緊捏那顆乳牙,用一會兒快走,一會兒慢走的辦法來擺脫他們,但還是沒有用。他們也一邊喘著,一邊用剛才的理由求我。他們越是這樣,我就越是認為他們有壞心眼,就更必須保衛(wèi)我的牙。

最后,三毛說,你假如再敢跑,我們就一起罵你,罵你的媽媽是婊子,罵你是婊子的兒子,你信不信?我們不僅現(xiàn)在喊,喊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們明天還要到學校去喊,喊得全校的人都知道。

我沒有辦法了,牙齒亂長,雖然會讓我變成丑八怪,但做丑八怪也比做婊子的兒子強。我對他們說,這是我的下牙,你們一定要向毛主席保證,保證把它扔到房頂上。

他們說,我們現(xiàn)在就向毛主席保證,我們一定不會害你的。

我剛想再說什么,三毛一把搶去牙齒飛跑起來。

三毛跑到一座房子的面前,對我說,單單,你看好了,我是把你的牙朝房頂上扔的。

三毛雖然這么說,但故意不使勁扔。我剛想說這里的房頂?shù)土?,但還沒來及說出口,牙齒就在空中劃了道軟軟的弧線落向地面,招來許多爭搶的手。

我想搶我的牙,但他們緊緊擠成一排阻擋著我,讓我無法挨近,他們故意一次次地扔不上房頂,一次次這么哄鬧著。

我搶不到,只好看著他們玩,我企盼他們之中會有好心人使勁扔出我的牙,讓它穩(wěn)穩(wěn)地落在房頂上。我雖然覺得這個房頂矮,但總比牙齒不在房頂上好。

但我只看見一片壞心眼。

他們玩著玩著,就嫌牙齒臟了,當其中一個說了聲惡心,并故意用腳踩了之后,其他的人也都說著臟或惡心之類的話,都用他們的腳用力踩,或是用力跺。我沖上去揀,但他們又緊緊地擠成一排擋住我。

我又急又氣,換作以前,我早就和他們打架了,但現(xiàn)在的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誰讓我的媽媽是被人看不起的婊子呢?誰讓我是婊子的兒子呢?我雖然想到自己以后會長成一副丑模樣,但我還是為他們沒有罵我是婊子的兒子感到值得。

我在他們一哄而散后去找牙,但已經找不到了。我本以為牙齒是我身上的東西,和我是很親密的,應該是最認識我的,或者說,我比別人更容易看到我的牙,我不應該,也不可能找不到它的。我憂心忡忡地回家。我恨媽媽。

小伙伴和同學那時經常喊我孔老二,或劉少奇,或周扒皮等等。他們只要看見標語,又看見我,就會把我喊到標語前,比如標語上的名字是孔老二的時候,他們會一邊互相壞笑幾聲,一邊指指我說,孔老二,過來,我們要批判你。

我頓時心慌意亂,我不愿過去,但又不能不過去,我怕他們大聲地喊,李—清—白,婊—子—兒。

我低頭走過去。

這時,一個伙伴先朝“孔老二”三個字拍了一巴掌,說,我打孔老二,然后,他又用力拍上一巴掌,說,我猛打孔老二。他的動作剛完,另一個伙伴立即笑著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再啪的一聲拍到“孔老二”三個字上,說,我給孔老二吃狗屎,然后,他又用力在那三個字上抹了抹,說,我用狗屎把孔老二脹死。他的這一舉動,頓時讓其他的伙伴爭先恐后地學著做,他們一邊做,也一邊說,我用狗屎把孔老二脹死。

他們這么做了一陣后,就又紛紛摸他們的小雞雞,他們的腳,他們的鼻孔,往“孔老二”三個字上抹著,說著。他們說,我讓孔老二喝尿,我讓孔老二聞腳氣,我讓孔老二吃臟鼻屎。之后,他們又摸著他們的屁股互相對拱,摸著他們的小雞雞互相對撞,抱著他們的腳互相斗雞,并發(fā)出一片噓、轟、噗、噼,還有哈哈哈哈的笑聲。

他們亂成了一鍋粥,鬧了一陣后,又“突突突”地向著“孔老二”三個字吐吐沫,然后看也不看我,一齊得意地揚長而去。我孤零零地站在那兒,覺得此刻一片天昏地暗,覺得以后也是天昏地暗。我恨媽媽。

我的頭上不僅戴上了許多壞人或壞事的名稱,一旦有新出來的,小伙伴和同學們只要知道,都會安在我的頭上。比如“右傾翻案風”。

一天,我們堅決“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決心書,被整整齊齊貼在了教室的一面墻上。一陣風把決心書吹得高高翹起,像一片高高翹起的尾巴。這本是司空見慣的,以前常有決心書被吹成這樣。但這次,有個同學指著這些翹起的決心書,快速而低沉地喊道,右傾翻案風。這頓時引發(fā)了我們班同學的興趣,引得大家一齊望向那些決心書,望向那個同學所說的“右傾翻案風”。

老師臉朝黑板的剎那,有個男同學猛地站起,迅速按下一頁翹起的決心書,得意地望望大家,用翹著的大拇指指指自己說,“反擊右傾翻案風”。

這樣的舉動,迅速在墻邊蔓延開來??繅Χ哪型瑢W紛紛站起,按下決心書,都得意地望望大家,翹起大拇指指著自己說,

“反擊右傾翻案風”。

這就讓不靠墻坐的男同學,既羨慕又無奈,急得他們也紛紛站起,用力做出下按的動作,也露出得意的神色,用翹得更高更有力的大拇指指指自己,也說,“反擊右傾翻案風”。

風是一陣陣的。就在許多眼睛巴望風的來臨時,靠墻而坐的一個男同學突然向著決心書吹了一口氣,幾篇決心書隨即被掀起,與此同時,他迅速起身,不待它們落下,就搶先按下它們,隨后,露著更加得意的神色,用他翹起的大拇指指指自己,說,堅決“反擊右傾翻案風”。

這樣的舉動,迅速在墻邊蔓延開來,靠墻而坐的男同學都紛紛效仿起來,急得那些不坐墻邊的男同學也一個勁地鼓起腮幫子,瞪大眼睛,噘著嘴吹那些決心書,也不管墻邊的同學稱他們吹去的氣是“右傾翻案風”,也紛紛站起身,用力做出下按的動作,用翹起的大拇指指指自己說,堅決“反擊右傾翻案風”。

正當有個同學吹得嘴角邊像螃蟹那樣直冒白沫,非常起勁的時候,大家看見了女同學王燕非常不滿的眼神,和她用手絹使勁擦右臉頰的動作,還有她高高舉起的手。老師允許王燕說話后,她指著那個滿嘴盡是白沫的同學說,老師,他吹“右傾翻案風”,吹得我一臉唾沫。

我們的教室又恢復了安靜。但下課后,老師還沒走出教室,許多男同學們,當然也包括我,一齊沖到墻邊,一齊向著決心書猛吹,一齊爭著伸手去按那些亂飄亂動的決心書,一齊高喊著“反擊右傾翻案風”。

不久后,又變成了你吹我,我吹他,他又吹他,變成了人吹人的更亂哄哄狀。大家開始還笑著稱呼別人吹來的風,是“右傾翻案風”,后來干脆就一邊高喊著“右傾翻案風”,一邊見人就吹,也不管他是男同學或是女同學了。我們的教室里,被我們吹起了一片“右傾翻案風”。就在大家哄鬧得這么開心的時候,突然有個同學大聲說,我們吹錯了,李清白才是“右傾翻案風”,我們應該吹他。于是所有的人撲向我,所有噘起的嘴朝向我,吹得正在玩興上的我一頭臭氣和唾沫,讓我又多了一個名字,右傾翻案風。

我還最怕遇到弄堂里的流氓。他們起先假意地對我很好,不僅說我可憐,甚至還要打那些罵我媽媽是婊子的人。他們也真的幫我打過這樣的人。

一次三毛罵我的媽媽是婊子,罵我是婊子的兒子,他們之中立即有人走過去給了三毛一記耳光,并惡狠狠說,以后再欺負單單,當心我把你的面孔打腫,他說著,還用力晃動他的大拳頭。

他們有時甚至給我吃我們眼中的稀罕物,比如糖果,比如餅干。他們還經常摸著我的頭說,這么漂亮的小孩,真可憐,以后誰敢欺負你,我就打誰。

我那時感到自己生活在人們的腳底,孤獨在人群之外,因此感激這幾個對我很好的流氓,甚至懷疑人們說他們是流氓是不是搞錯了。但后來,我從他們說及我媽媽漂亮時的炯炯有神目光中,想到了他們說阿秀時也是這樣的,知道了他們對我好,其實是詭計,是為了從我這里打聽他們想知道的,是為了滿足他們的下流。盡管我不知道男女之事,但知道什么是流氓下流的表情。我也就更恨他們,覺得他們比直接罵我的伙伴還要壞,才知道流氓就是流氓,流氓是會耍陰謀詭計的。我恨媽媽。

4

自從奶奶說了媽媽是婊子后,只要我淘氣了,奶奶就要講述我是怎么來到上海的故事。我其實一點都不想聽,但我做了自己都認為應該挨打的壞事。比如,我又和小伙伴撞翻了鄰居曬在門口的蘿卜干,鄰居上門向奶奶告了狀。誰想挨打呢?為了奶奶不打我,為了奶奶相信我以后不干這樣的壞事,能再次放我出去玩,我假裝自己是乖孩子,奶奶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像個跟屁蟲。我知道奶奶說完故事就不生氣了,我就自由了。

我那時年齡小,不習慣假裝,時間稍長,就會難受得骨頭發(fā)癢,好像有許多螞蟻一樣的小蟲在骨頭里爬。假如再聽見門外小伙伴的召喚,我就會癢得一會兒抓胳膊,一會兒抓屁股,一會兒抓頭,直至渾身亂抓一氣,恨不能不顧一切地沖出家門,融入小伙伴中,和他們像一匹匹飛奔的馬,在藍天白云下的弄堂里狂飛一氣。

奶奶通常是做一件需要很長時間完成的家務,講述我是怎么來到上海的故事。奶奶語氣平緩,自言自語,不看我,也不管我聽沒聽進去,仿佛講述一個與我無關的故事。奶奶偶爾看我一眼,也是叫我拿個掃帚或簸箕什么的。

我最怕奶奶邊剝毛豆邊講故事。小山似的一堆毛豆,粒數(shù)多得仿佛數(shù)不清,即便剝了許多顆,也很難看到明顯減少的跡象。每當看見奶奶拿了個大碗,意味著要把毛豆統(tǒng)統(tǒng)剝光,想到需要假裝的時間太長,我會頭皮發(fā)麻,雙腿無力,覺得自己簡直生活在暗無天日的舊社會,以至于奶奶即將剝完毛豆的時候,我都暗暗驚訝這么多的毛豆是可以被剝完的,奶奶的本領真大!

奶奶坐在小板凳上,把籃子里的毛豆統(tǒng)統(tǒng)倒在地上,又把它們歸攏歸攏,拾起第一粒毛豆,邊剝邊說,生你的那年,正好鬧“文化大革命”,弄堂里貼滿了大字報,許多都是鬼話,說三毛媽媽有蔣介石親手交給她的五箱子文件。三毛媽媽是一路討飯來到上海的,怎么可能認識蔣介石?三毛媽媽還是個不識字的睜眼瞎,她要文件干什么?你不知道,當時的大字報簡直貼飛了煙,到處都是,人人都有,但你的爺爺沒有,你爺爺是個老實人,是個沒用的人,他和三歲的小孩說話,都會笑瞇瞇地彎腰恭聽。

奶奶說到這,會停止講述,將手中滿滿一把毛豆米放入碗中。

我看著這些最初落入空空大碗中的毛豆米集體性地彈了幾彈,蹦了幾蹦,感到它們就像我和小伙伴玩得高興時的樣子。當它們零星地散落在碗底,一個個靜止得仿佛發(fā)呆,我又覺得剝滿一碗毛豆米,簡直是件遙遙無期的事,等待的結果,就像空空的大碗一樣空。

奶奶繼續(xù)說,當時不僅鬧“文化大革命”,天也特別冷,連上海都冷得滴水成冰,我收到你爸爸的來信,讓我趕快去你家,說你媽媽快要生你了,我當然要去,但三毛媽媽為了立功,揭發(fā)我要帶著蔣介石給的兩大箱黃金逃跑,這不是鬼話嗎?別說我沒見過蔣介石,就是真有兩大箱的黃金,我又怎么拿得動?多虧派出所的戶籍警董同志人好,把三毛媽媽臭罵一頓,還罰她去火車站為我買了車票,就這樣,我去了X市,去了你家。

奶奶說到這,把第二把毛豆米放入大碗中,它們沖擊著碗底毛豆的圖景,很像八路軍沖垮日本鬼子的隊伍,讓我興奮。當它們統(tǒng)統(tǒng)靜止在碗底,卻又沒蓋住碗底,讓我再次想到這么多的毛豆怎么可能被剝完呢,我有了透不過來氣的感覺,感到骨頭里有些發(fā)癢了,但又感覺不到究竟是什么地方癢。

奶奶繼續(xù)說,X市更冷,你家又在山上,吃的水和用的水都要跑到山下去拎,我沒什么力氣,拎水的時候,常常一滑就是一個跟頭,衣服也被弄濕,透心的冷,但為了服侍你媽媽的月子,我有什么辦法呢!你媽媽生你的時候難產,你的頭大,出不來,醫(yī)生問我們是保大人還是保小孩,我和你爸爸當然都說保大人,這不是我們不想要你,是我們根本還不知道有你,多虧你命大,最后終于出來了,這才有了你。

奶奶說到這,又停住了,把剝好的第三把毛豆米放入碗中。我看見它們已經不像剛才的兩把毛豆米,可以把碗里的毛豆米沖撞得亂七八糟,它們仿佛為了鉆到碗底,卻又沒有力氣,稍稍擠了擠碗底的毛豆米就不動了,很像八路軍暫時打了敗仗。我恨恨地望望那些毛豆米,把它們當做了日本鬼子,用伸得筆直的食指使勁攪它們。我的手很快被奶奶打開,奶奶說,吃的東西玩它干什么。好在這時碗底已經鋪滿49JE9AmSVXJuiUteB2tl5Q==了圓圓的毛豆米,它們仿佛睜大了眼睛,一齊往碗口的方向看,一副想往碗口涌的樣子。我也仿佛真的看見了一片毛豆米向著碗口升涌,好像馬上就有滿滿一碗了。我的心情因此好了一些,身上好像也不癢了。但就在這時,我看見小伙伴三毛躲在我家的門邊,躲在奶奶看不到他的地方,攢足了勁兒沖我擠眼睛,仿佛要用擠眼睛的力氣把我從奶奶身邊拽走似的。我頓時感到骨頭開始真正發(fā)癢了,但還是找不到癢的確切位置。

奶奶說,你還沒滿月,也就是你在出生后的第二十七天,我實在不放心你爺爺一個人在家,你爺爺老實,“文化大革命”又鬧得那么厲害,我已經離家很久了,你媽媽的月子也坐得差不多了,我說我要回上海了,你媽媽不肯,但你爸爸還是買來了火車票,不想你媽媽裹著一件軍大衣一夜不睡,非要跟我一道走,我和你爸爸攔不住,就這么,我?guī)е銒寢尯湍銇淼搅松虾!?/p>

奶奶又把地上的那堆顯出散亂的毛豆歸了歸攏,我又看見了一堆根本就沒變小的小山,頓時又感到毛豆簡直就是一堆根本剝不完的太小顆粒,突然感到胳膊里的骨頭,仿佛被毛豆上的細絨毛弄癢了,我使勁地抓了起來。門外的三毛,也已經從剛才的擠眉弄眼,發(fā)展到加上手的用力召喚。我其實比他更急,但我必須忍著,奶奶的故事沒講完,我若走,奶奶肯定會打我的。我知道忍耐難受,但我更怕挨打。

奶奶繼續(xù)說,你爺爺一看你媽媽跟來了,當時就嚇了一大跳,他狠狠地看了看我,趕緊又鋪床,又沖湯婆子,讓你媽媽先焐在床上,然后趕緊找鄰居借了幾張肉票,跑到菜場排隊買了個蹄髈,燉好后,又趕緊端給你媽媽吃,你媽媽倒好,吃完喝完,從床上爬起,把你一丟,去她南京路上的大姐家了。

奶奶說完,把第五把毛豆米放入碗中。這時,三毛已經開始發(fā)出“哦哦”的怪叫聲,他已經發(fā)急了,已經不在乎奶奶知道他就躲在門外了。此刻,我已經癢得抓了胳膊又抓頭了。

奶奶說,你媽媽以后就再也沒管過你,問也不問你,開始說好每月寄十塊錢來的,但寄了兩個月就不寄了,多虧你爺爺,從不說什么,為你把屎把尿,還每天為你訂三瓶牛奶,買最好的奶糕,硬是把你養(yǎng)得比吃奶的孩子都結實。

奶奶說著,把第六把毛豆米放入碗中,這時的三毛,已經邊唱《學習雷鋒好榜樣》的歌,邊故意在門口走來走去了。我也已經開始用兩只手亂抓身體了。

我的奶奶說到這,就不再說了,只顧低頭剝毛豆。我呢,就蹲在奶奶的對面,渾身亂抓,尤其是聽到門口的三毛唱起《國際歌》的時候,我更是癢得難受,我知道三毛已經沒有耐心等我了。

我那時為了快點剝完毛豆,也假裝幫奶奶剝,但我是為了扔掉毛豆,減短剝它們的時間,但奶奶總會在剝完那堆的毛豆之后,又捏捏我剝過的毛豆,細心地挑出我沒剝過的,這樣反而延長了我等待的時間,我因此不再剝毛豆,奶奶也嫌我不會剝,不讓我剝。

直到奶奶叫我去把掃帚和簸箕拿來的時候,我一彈而起。我知道我就要解放了。我會飛跑著去拿,趁奶奶掃地背對著我,我輕聲地說,奶奶,我出去玩一會了。我見奶奶不吭聲,依舊掃地,我知道奶奶同意了。我一溜煙地飛出家門。這時,我會聽到奶奶的聲音,單單,不要皮。我也會大聲地回答,曉得了。

隨著奶奶講故事的次數(shù)增加,我也漸漸悟出了奶奶這么做,其實是在生媽媽的氣,我也更恨我的媽媽。

5

一天,奶奶說,單單,你爸爸要結婚了,你要有新媽媽了。

我不知道媽媽是怎么生下我的,但知道只有生下我的女人才能是我的媽媽,知道媽媽只有一個的,根本沒想到其他女人也可以成為我的媽媽。我恍惚覺得全世界的女人好像都可以做我媽媽的同時,迷茫奶奶為什么不是媽媽,也想不通別人憑什么做我媽媽,覺得這樣假極了,就像說雞是鴨一樣假,就像三毛冒充解放軍一樣假。

奶奶說,她和你爸爸結了婚,她就是你的媽媽,你不僅要多喊新媽媽,還要聽你新媽媽的話,這樣你才不會受苦,懂嗎?

我弄不懂和爸爸結了婚的女人為什么就可以成為我的媽媽。我覺得她和爸爸結婚只是她與爸爸的事情,這和她是不是我的媽媽根本就沒關系。想不通一個可以做我媽媽的人,為什么僅僅因為沒有多喊她幾聲,就會讓我受苦。我覺得喊不喊她媽媽,是我的自由,是我的事。我難以想像自己要把另一個女人喊作媽媽,也難以想像這樣的媽媽怎么會給已經愿意做她兒子的小孩吃苦。

與此同時,我也希望這是真的。這樣的話,我就是新媽媽的兒子了,在別人的眼中,就不再是婊子的兒子。我因此有了股將被拯救和被解放了的感覺。我也下意識地覺得這是在背叛我的媽媽,感到一種丑,感到有根指責的手指就在天空的某處指向我。我盡管恨媽媽好人不做做婊子,害得我受氣都不敢吭聲,但她仍給我一種根的感覺,親切的感覺。我們小孩在一起時,最忌諱別人說我是你爸爸或我是你媽媽。爸爸媽媽的稱呼,在我們的心中,屬于尊貴的,不能褻瀆的。我們都本能地相信這些。

這之后,我對新媽媽充滿了好奇、向往和不安,被喊不喊她的難題困擾。我從內心不愿喊,但又想喊,只有這樣,我才可以是新媽媽的兒子,才可以不是別人眼中的婊子兒。我想自己若能回到新媽媽的肚子里,讓她重新生下就好了。

不久,爸爸和新媽媽來到上海,她對我很親切,但我總感到假兮兮的。她抱我的時候,我明顯感到我們之間有著天與地那么遙遠的距離,感到自己不是抱起來的,而是踩著空氣變高的。她給我吃糖的時候,我也只感受到糖的甜味。我沒想拒絕她,我為了不再是別人眼中的婊子兒,很想成為她的兒子,但我就是覺得她陌生,毫無親切感,直覺一遍遍地告訴我,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媽媽。

那天,爸爸一改以往兇巴巴的樣子,一直笑瞇瞇注視著我。新媽媽抱我的時候,爸爸的臉上更是堆滿笑容。我沒想到爸爸也可以笑成一朵花的,驚訝爸爸也有這么和藹可親的一面。但我怕爸爸怕慣了,覺得這么笑著的爸爸,還是一個會打我的爸爸,覺得爸爸的笑容是裝出來的,仿佛是他癢出來的笑,感到新媽媽的出現(xiàn),雖然讓世界表面上笑嘻嘻的,但對我而言,卻藏有不可知的兇險。

果然,爸爸笑著笑著,就把眼睛睜大了,眼神變兇了。我知道人越笑,眼睛就越小的道理,更加相信爸爸是假笑了。爸爸指著新媽媽,盡量用柔軟的語氣說,單單,這是你媽媽,怎么還不知道喊媽媽。爸爸的聲音,很像燦爛陽光下的一塊冰,盡管爸爸的手沒伸向我,但我覺得他的雙手已經滿含棍子的堅硬,已經要用這股堅硬打擊我。爸爸說完,不停地搓著雙手。這更加驗證了我的猜測。我覺得這是爸爸在盡量克制自己,是用他的一只手拉住另一只很想打向我的手。我猜想爸爸馬上就要連假笑也不愿意了。

我更感到害怕,想到父親的大巴掌曾經那么有力地打擊我的屁股,我不敢不喊新媽媽了,但又實在喊不出口,我仿佛看到媽媽相片上的面容活了起來,仿佛對我說,你怎么可以喊一個不是你媽媽的人為媽媽呢,這不是騙人嗎?

爺爺和奶奶趕緊一個站在我的左邊,一個站在我的右邊,急切地催促我說,單單,聽話,喊媽媽,快喊媽媽。

我的嘴動了半天也沒喊出口,我的聲音仿佛在攀爬一座高山,始終抵達不到山頂。

新媽媽說,沒關系,沒關系的,不喊沒關系的,慢慢來。

爸爸不耐煩了,他沒了笑容,嚴厲地說,怎么這么不聽話,快喊媽媽!

我仿佛感到爸爸打來的掌風,頓時恐懼得頭腦里一片混沌,我失去控制似的輕輕吐出“媽媽”兩個字。與此同時,我想到我的媽媽是一個我沒見過的人,是一個婊子,從沒對我好過,還把我害得不輕,根本不配做我媽媽,我沒必要為她做什么,覺得應該喊新媽媽。

伴著新媽媽笑嘻嘻的應答,爺爺和奶奶笑了,一個勁地夸我乖。爸爸也再次笑了,他看看我,又看看新媽媽,很得意。我感到解放了,渾身輕松,興奮地向往新生活的開始。

新媽媽給我買了雙新皮鞋。那時,能有雙白球鞋或藍球鞋就已經了不得了,很少有孩子穿皮鞋的。我試鞋的時候,奶奶高興地說,你看新媽媽對你多好,都舍得給你買皮鞋,我還一直沒舍得過。爺爺和爸爸也在一旁笑瞇瞇地望著。我望著漂亮的黑色皮鞋,感受著新媽媽給予的明確又清晰的善意,感到有個新媽媽真好,想到皮鞋只有新媽媽才舍得買,我甚至認為新媽媽比奶奶都對我好。我得意地笑著,為了自己以后可以不是婊子兒,為了世上又多了一個對我好的人。

我已經不愿再想起媽媽。盡管我感到自己是在背叛媽媽,行為像小人,但我樂意成為這樣的小人,只想成為這樣的小人。

6

我沒想到有了新媽媽后,小伙伴不僅依舊罵我是婊子兒,還罵我的爸爸是流氓,罵新媽媽是流氓的小老婆,讓我又多遭受了一重打擊。

小伙伴說他們的爸爸都只有一個老婆,說電影上的國民黨和狗地主才會有幾個老婆,說我的爸爸有兩個老婆,說有著一個大老婆和小老婆的人肯定是流氓。

我起初仗著自己已經是新媽媽的兒子進行反駁,我說,我爸爸只有一個老婆,以前的已經不是了,我現(xiàn)在也已經是這個媽媽的兒子,不是以前那個媽媽的兒子了。

我的話音剛落,他們就爭相說新媽媽只是我的假媽媽,嘲笑我有兩個媽媽,嘲笑新媽媽是小媽媽,是爸爸的小老婆,是流氓的小老婆。

我很想反駁,但找不到理由,還覺得他們說的對。

接著,就聽見三毛大聲說,大家靜一靜,我有話要宣布,現(xiàn)在有個國民黨反動派的地主分子要翻案,我們怎么辦?

小伙伴一齊回答說,堅決打倒他!

三毛故意仰望天空說,我們這里誰的爸爸是流氓?誰的爸爸還有個小老婆?誰是婊子的兒子?我沒看見,你們看沒看見?

他的話音剛落,得到眾口一詞的大聲回答,看見了。

三毛說,我們一齊喊他的名字打倒他怎么樣?

我害怕了。我滿臉通紅,小聲央求三毛說,三毛,只要你叫他們不打倒我,我馬上回家拿糖給你吃。

三毛說,你家條件蠻好的嘛,還會有糖吃,真是資產階級,是不是蔣介石送的?

我說,是我爸爸和那個女人買的。

三毛說,是流氓的小老婆買的,我不吃,我堅決不要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你們要不要?

小伙伴們誰都不回答,他們先是你望我,我望他,然后一齊望向我。

我正等待他們的說法,看見偉偉踢了三毛的屁股一腳,聽見他對三毛說,你再欺負單單,我一腳踢飛你。偉偉說完,又嚴肅地對我說,你快回家去拿,否則我們真的要喊三毛剛才說的話了。

我轉過身,腿還沒抬起,就被三毛攔住,他說,你是不是想逃跑?

我說,不是。

三毛說,你敢逃跑,敢回家后不出來了,我們明天就會更加猛烈地打倒你,比今天狠一千倍一萬倍。三毛的話音剛落,偉偉用力一推三毛說,人家去拿糖了,你還擋路,相不相信我馬上打你。三毛滿臉尷尬,動也不敢動。三毛有心計,偉偉有力氣,三毛打不過偉偉,一直怕偉偉。偉偉說,單單,快點,我們等你,我?guī)土四悖阋o我多一點。

我走的時候,聽見身后一片“哧哧哈哈”的高興聲。

我打開餅干桶,望著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糖,心疼極了。我拿糖的時候,數(shù)目在我的手上從多到少,又從少到更少。我怎么盤算,總覺得拿多了。最后,想到逃過這次罵,也逃不過下次罵,想到他們反正總是會罵我的,給他們吃了也是白吃,我決定躲在家里不出去了。我吃了一粒糖,甜得我真舒服,想到他們沒糖吃,我笑了。我此刻不用為安全問題擔心,弄堂里的小孩沒有不怕大人的,他們是不敢當著爺爺奶奶的面欺負我的。

有了新媽媽后,弄堂里的流氓又對我感興趣了。他們只要見到我就說,單單,看沒看見你爸爸和他小老婆睡覺的樣子?抱沒抱在一起?是不是從昨天晚上抱到今天早上?

我恨他們,但打不過他們,只好不理睬他們。但他們會像狗似的緊跟著我,一遍遍地這么問,問得我滿臉通紅,倉皇逃跑。

我更沒想到弄堂里許多男的大人,見了我也會說,單單,你爸爸討老婆的本事真大。他們說完,也會流露出流氓下流兮兮時才有的笑。我沒想到這些不是流氓的人也會有這種笑,他們一直是我眼中的好人,我真弄不懂這是怎么一回事。他們還會在吹牛的時候,吹著吹著,就說到這件事情上來。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纯倢@件事感興趣。

這些大人在晴天時候,聚集在弄堂口的路燈下吹牛,下雨下雪的時候,他們緊緊地擠在路燈旁的房檐下,不吹到深更半夜,是不會散去的。那時,我和我們弄堂里的小孩,經常鉆在他們的縫隙間,露出小腦袋,或是干脆就擠到他們的前面,靜靜地聽他們吹牛。

我雖然覺得他們也有瞎吹的時候,但我還是很佩服他們的無所不知,尤其是佩服牛牛的爸爸。他常常讓大人們也睜著好奇的眼睛聽他吹,所以我和我們弄堂里的孩子,幾乎相信牛牛爸爸說的每一句話。以致我們孩子在抬杠時,只要有一方說,這是牛牛爸爸說的,那么,另一方就會突然啞了下去。

我還奇怪他們都已經不上學了,怎么會知道這么多的事情。我甚至懷疑他們是不是在家偷偷地學,但我又會想到偉偉的爸爸是一個瞪大眼睛看字,也不可能認識一個的睜眼瞎。這就讓我懷疑是不是只要是男的,就會在長大后,就會無所不知的,就像弄堂里的女人長大后肯定會燒飯燒菜一樣。

他們也常常吹著吹著,就會爭得臉紅脖子粗,這時,那些得勝的人,不僅會用尋求贊許的眼神看看我們小孩,還會摸著我們的頭,或是干脆把我們抱到他們的身上,再更加哈哈大笑地說著得意。

他們有時也讓我覺得討厭,因為他們經常說下流話,他們會在說下流話的時候,用“去去去、旁邊去”的話,趕走我們小孩。每當這時,我就懷疑他們是不是有點呆,難道讓我們到旁邊去就聽不見他們說話了?耳朵又不是眼睛,是他們的后背可以擋住的。

我討厭他們說下流話,但我從不認為他們是壞人。我半夜發(fā)燒,只要我的爺爺背著我經過弄堂口的時候,他們中就會有人連忙上前搶過我,背著我一路小跑到醫(yī)院,讓我的爺爺一個勁地說“謝謝”。

我那時知道的事情,很多都是從他們那兒聽來的。比如他們說關于衛(wèi)星的事情。他們自豪地說他們聽到了《東方紅》,他們繪聲繪色地講著來自天上的《東方紅》歌曲是多么洪亮。他們有的說,他是被《東方紅》的歌聲唱醒的;有的說,他聽見《東方紅》整整唱了一百遍;有的說,《東方紅》是從昨天夜里兩點一直唱到今天早上六點半。

他們的話,讓我以為衛(wèi)星不是巨型的收音機,就是巨型的喇叭,然后像放風箏一樣地被放到很高的天上,目的就是為了高唱《東方紅》。我佩服我們偉大的祖國居然能把比風箏重得多得多的巨型收音機或是巨型喇叭放飛上天,更高興衛(wèi)星能把偉大的歌曲《東方紅》唱到了天上。我認為這的確是應該被唱得越高越好的歌。我知道《東方紅》是歌頌毛主席的。我最熱愛毛主席。我由于沒有聽到《東方紅》,于是我問,我怎么就沒有聽到呢?

我的話音剛落,強強的爸爸笑著拎拎我的耳朵,說,你怎么這么呆,你也不想想,像你這么小的人,一睡覺就像個豬,怎么可能聽見呢,就是你醒了,你的耳朵眼這么小,你還是不可能聽到的,知道嗎,小赤佬!

強強的爸爸,是那幫大人里唯一讓我看不起的,因為他們大人說話的時候,他不是插不上嘴,就是被罵得滿臉通紅,或是傻笑,常常氣得強強去踢罵他爸爸的大人,為他的爸爸報仇。就是這個我眼中最沒有文化的人,卻總是喜歡搶著回答我們孩子的問話,而且回答起來,總要摸我們的頭,或是拎我們的耳朵,或是掏我們的小雞雞,讓我們覺得討厭。

我當時就沖他翻了記白眼。強強也沖他爸爸翻了記白眼。我與強強的舉動,讓其他的大人們停止了說話,一齊笑著望望我們。

當他們說,衛(wèi)星能把躲到天涯海角的敵人,或是躲進陰溝里的敵人,看得一清二楚。我雖然沒弄懂衛(wèi)星究竟是什么,但知道了衛(wèi)星不僅具有唱歌的功能,而且還具有眼睛的功能。想到這是比孫悟空的火眼金睛還要厲害的眼睛,想到這一定是毛主席和解放軍才有的眼睛,我真為我的祖國感到高興。但同時我也嚇了一跳。我懷疑自己今天是不是已經干了什么壞事,或是曾經想過要干什么壞事,我最怕它們被毛主席和解放軍看到,最怕自己會成為毛主席和解放軍眼中的壞人。我想了半天,雖然沒有想出來,但我還是心虛得頭皮有些發(fā)麻,覺得手心里有些冷汗。

他們說著說著,忽然有人說衛(wèi)星能看見蔣介石和宋美齡洗澡,說得我們頓時一起哄笑起來。我是因為想到已經被批得臭烘烘的蔣介石怎么還需要洗澡而笑。我笑著笑著,就聯(lián)想到我的光溜溜屁股,我想,衛(wèi)星假如看見我的屁股怎么辦,但我轉念一想,反正我的屁股是被毛主席和解放軍看見,他們是我的親人,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我甚至還想到毛主席和解放軍假如看見我屁股上的那個大黑痣,這讓我總是覺得自卑的大黑痣,會不會叫個軍醫(yī)來幫我弄掉它?

我正這么想著,就聽見有個大人說,單單,你爸爸的本事真大,老婆也比別人多一個。他的話音剛落,就引來一陣下流兮兮的哄笑。我知道他們要說我了,趕緊跑回了家。

我原本以為新媽媽像靠山,只要有了她,別人就不會說我是婊子的兒子了,沒想到她帶來的麻煩這么多。我徹底灰心了,不僅更恨自己的媽媽,也討厭爸爸和新媽媽,討厭他們?yōu)槭裁匆Y婚。

一天,奶奶面色沉重地說,單單,你下學期就要轉學了,要回X市上學了。

想到X市沒有一個我喜歡的人,倒有一個會打我的爸爸。想到X市有更多的人認識我的爸爸媽媽和新媽媽,并且還是媽媽成為婊子的誕生地,別人肯定更加知道我家的事情,我也肯定會被人加倍嘲笑的,我當然不愿再到新地方接受新的嘲笑。我語氣堅決,說,我不去X市。

奶奶說這是爸爸要我了,是爸爸說我應該回去了,說我的戶口在X市,最終還是要回X市的。

我很想央求爺爺奶奶勸說爸爸改變主意,但想到他們若是為此罵了爸爸,爸爸就會知道是我不想回X市,就會遷怒于我,會特地從X市來到上海,邊打邊拎著我回X市,與其這樣,還不如聽話更好些。

以后每當說到這個話題,爺爺不是一聲不吭,就是嘆息說,我又有什么辦法呢,他爸爸要他了。

7

X市的一切都讓我感到陌生。天空、大地、陽光、月光、星光、空氣、房子、方言、面容等等,都是陌生的。繼母雖然對我不錯,但總感陌生。我怕父親,更覺父親陌生。我從未見過面的媽媽,不僅陌生,還是我不想見的。我覺得X市仿佛另一個世界,一個讓我孤獨又無助的世界。

我最想念爺爺和奶奶,也想念上海的每一個人和每一塊地方。想到小伙伴,不僅覺得親切,還覺得他們根本就沒欺負過我,覺得即使被他們欺負,也比忍受X市的陌生強。我甚至在想到弄堂里臭烘烘的小便池的時候,也覺得親切,它離爺爺奶奶家那么近,只要能在那里撒尿,就可以立即回到爺爺奶奶的身邊。我很想沿著鐵軌走回上海,走進熟悉的弄堂里,走進爺爺奶奶的家。我又不敢,怕迷了路,更怕被爸爸抓回來毒打一頓。

一個中午,爸爸說,單單,我把去化驗室的路指給你看,你去看看你媽。

我很不想去,但又不敢違背爸爸的意思。我的想像中,媽媽應該過得像阿秀一樣慘。我其實不愿我的媽媽過這樣的日子,也因此更恨媽媽,恨媽媽自作自受,恨媽媽連累了我。想到這是婊子的兒子去看婊子,我害怕周圍人的目光,也覺得沒意思。

黑瓦白墻的化驗室靜靜地坐落在樹林里。我心事很重,緩慢地走在通向它的小徑上。我不時地停下來捉蝴蝶、撲蜻蜓,看不知道名字的野花,看樹根處蘑菇一樣的菌類。我這么做,不是出于童心,而是為了耽誤時間。我甚至希望此刻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比如腳崴得又紅又腫,這樣就可以不去化驗室了,可以不被爸爸責怪了。但我也知道即便今天不去,爸爸還是會叫我再去的。

我躲在化驗室的門邊,剛偷眼看到里面,就又趕緊躲到門邊。如此幾次。我想看清誰像阿秀一樣不敢看人。想到這是我第一次出現(xiàn)在化驗室,容易招惹別人的注意力,我希望媽媽已經在門口,偷偷把我領進去,省去被別人看見的麻煩。

你找誰?一個阿姨探出頭問。

我的臉騰地紅了,媽媽的名字,我實在說不出口。

大概是找劉師傅的,這位阿姨自言自語后,回頭激動地大喊,劉師傅,大概是你兒子來了,你趕快來看是不是?

我猜劉師傅肯定是媽媽,不僅媽媽姓劉,更主要的是別人一直說我們長得很像,說我們走在路上,一看就知道是母子,我相信這位阿姨不會看走眼的。我大吃一驚,以為自己在做夢,師傅是尊敬的稱呼,我沒想到媽媽也會受到尊敬,剎那間,我懷疑媽媽是婊子的事實是假的,是奶奶瞎編的,我激動了,真想像剛才看到的蝴蝶或蜻蜓那樣猛飛一陣。但媽媽畢竟還沒出來,還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她,我緊張地等待著。

隨著“我兒子來了”的高興聲音,里面的房間快速走出一個滿臉燦爛笑容的年輕女人,我一眼認出她是媽媽,和相片上一模一樣,這一瞬間,我覺得媽媽根本不像婊子,根本不是婊子,也根本不可能成為婊子。

媽媽大聲說道,是我兒子,是我的兒子單單。媽媽說著,把我攬進懷里,又說,兒子,讓媽媽好好看看。這一剎那,我感覺媽媽才像媽媽,媽媽就是媽媽,符合我的想像,這是新媽媽沒法比的。我被媽媽摟著,覺得很不習慣,但一點點也不想掙脫。媽媽摸著我的頭,笑著對涌來的人說,我的兒子漂不漂亮?簡直漂亮極了!

剛才喊我媽媽的那位阿姨說,劉師傅,你兒子和你太像了,所以我一看見他就喊你了。她的話音剛落,周圍的人紛紛搶著說,眼睛特別像,嘴和鼻子也都像。

我傻傻地站著聽著看著,揣摩著媽媽是不是婊子這件事,我無法想像別人會對一個婊子這么客氣,這么尊重,這和弄堂里的人對待阿秀太不一樣了。

我正想著,媽媽說,單單,你到現(xiàn)在還沒喊我媽媽,快喊媽媽。

我突然又害羞又委屈又緊張。我有這么好的媽媽,卻喊另一個女人媽媽,背叛了媽媽,我感到不好意思,也抱怨媽媽一直不來看我,才導致了這樣的事實。我很想喊媽媽,知道喊她是應該的,是天經地義的,但還是感到不習慣,嘴唇動了幾次,才輕輕地吐了一個“媽”字。

媽媽開懷大笑,周圍的人也笑著說,劉師傅,兒子跟你還不熟,慢慢就好啦。

媽媽說,是啊是啊,以后我要好好帶兒子了,好好帶這么漂亮的兒子啦。媽媽說著,用力摟了摟我。

我感到無比的溫暖,感到一種堅實的依靠,感到自己的媽媽就是好,真好!

又有人說,劉師傅,你福氣真好,兒子都這么大了,你還這么漂亮,換作是我,簡直開心瘋了。又有人說,劉師傅,兒子來了,帶沒帶好吃的?

媽媽笑著說,知道兒子要來,我今天特地帶了個大雞腿。媽媽說著,摟著我走進里面的房間。她打開飯盒,指著雞腿說,單單,吃。

那時,肉絲都是難以吃到的美味,雞腿更是絕對的奢侈品,但我沒接。

媽媽說,跟媽媽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媽媽說著,用筷子夾出雞腿遞給我,說,吃吧,吃媽媽的東西不存在不好意思的。一旁的叔叔阿姨們也說,這是你媽媽的東西,吃是應該的,吃,吃!

此刻,我需要的是媽媽,不是雞腿,但我在媽媽和眾人的勸說下,不得不接過雞腿,生怕對不起他們的好意。

媽媽和阿姨叔叔們笑得更歡了,一齊盯著我說,啃啊,吃嗨。

我被一群親切的微笑圍在中間,還有雞腿吃,我太受寵了,高興得想哭,覺得有媽媽真好,甚至都想不通媽媽怎么會對我這么好,好得我真想往她的懷里鉆。

我不想辜負他們的好意。我無比被動,輕輕咬了一口雞腿。

媽媽和周圍的人頓時笑得更加開心了。我覺得這些都是善意的笑,也從笑聲中,堅信沒人把媽媽當做婊子。我想,難道他們還不知道媽媽是婊子?難道媽媽真的不是婊子?我又不相信奶奶會騙人,我百思不解。

阿姨叔叔們紛紛拿來玉米、餃子、饅頭給我吃。他們還說,劉師傅,實在拿不出好東西給你兒子吃,真不好意思。他們的善意,尤其還有人對媽媽說抱歉的話,我堅信不是我的媽媽不是婊子,就是他們肯定不知道媽媽是婊子這件事。我放心了,隨之而起的童心,開始好奇那些形狀好玩的玻璃器皿,和各種各樣顏色的液體。

媽媽一邊叫我不要亂碰,一邊做實驗給我看,還不時問我說,繼母欺負你嗎?

我小聲說,沒有。我再次為喊了新媽媽感到慚愧,覺得這是背叛媽媽,覺得自己和電影上的叛徒一樣沒骨氣。我很后悔,恨不能時光倒轉,回到當初,即便挨上爸爸的一頓暴打,也要像英雄那樣堅決不喊新媽媽。

媽媽說,你爸爸這個人大男子主義嚴重,對女人也蠻狠的,她大概是不敢吧。

我不太懂這話的意思,我沒吭聲。

媽媽說,你放心好了,她要是敢欺負你,我不會饒她的,我會找她拼命,也會找你的爸爸,我要問問他,是老婆重要,還是兒子重要?

我聽懂了,再次感到媽媽像堅實的靠山,我笑了。

媽媽舉起玻璃瓶,瞪大眼睛說,我就用這個和她拼命,打破她的頭。

我沒想到媽媽這么厲害,感到她是比爺爺奶奶還要堅實的靠山。我盡管沒有讓她去打新媽媽的意思,但我還是笑得更開心了。與此同時,又覺得對不起新媽媽,畢竟新媽媽對我很好很客氣,我卻在這里聽她的壞話,像個小人。但我又不愿打斷媽媽,ec8d32f15be5dd090cd8730c14c848e4覺得媽媽遠比新媽媽好。

叔叔阿姨們也都親熱地喊我說,單單,來,到這里來玩,看我做好玩的實驗給你看。也都說,你的后娘要是敢欺負你,我們就跟著劉師傅去找那個壞女人算賬。我更感到自己的背后有股強大的力量,因此感到新媽媽太渺小了,因此想像她欺負我的下場,是挨許多人批斗,從此活得像只過街的老鼠。我也沒想到新媽媽還可以被稱為繼母、后媽、后娘、晚娘。我的印象里,只有壞人才會擁有很多的稱呼,因此茫然新媽媽究竟是什么人,畢竟新媽媽對我不錯。我覺得新媽媽真復雜,覺得人間復雜,像一堆亂七八糟的數(shù)字。

突然,有位阿姨對媽媽說,班長,我去接一下兒子。

我驚訝至極,怎么也不相信媽媽會是班長。我一直認為只有表現(xiàn)特別好的好人才能當班長,我們班的班長就是有了這樣的表現(xiàn)才被老師任命的,還有弄堂里的居民小組長,也是因為工作最積極才被居委會任命的。

媽媽的回答,證實了這是真的,證實了媽媽就是班長。這說明這里的人不僅把媽媽當做好人,而且當做比他們還要好的好人。我不相信這么好的人會是婊子,或曾經是婊子。我頓時無比自豪,有了喜上加喜的感覺,開心極了。我沒想到自己一直最擔心最害怕的事情會有這樣的結局。我真想立即跑到上海,指著小伙伴們的額頭告訴他們這些,看他們還有誰敢欺負我這個班長的兒子。我輕松極了,興奮極了,仿佛一只想怎么飛就可以怎么飛的小鳥。我解放了!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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