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看著魚販稱魚時,覺得旁邊有雙眼睛看自己。李東望去,目光與一個平頭胖臉的人遭遇。李東見他目光和善,嘴角掛著笑意。李東認為他認錯人了。李東遇到過這樣的事。李東也翹了翹嘴角回應。
平頭胖子試探著說,李東?
李東愣了。李東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這平頭胖臉,但覺得聲音耳熟,卻也想不起來在哪里聽到過這聲音。李東搜索平頭胖子認識自己的理由。李東睜了睜眼,聚了聚神。李東在這張胖臉的齙牙上看到了熟悉的內(nèi)容,想到了中專同學丁連雨也有這樣的齙牙。李東的目光又斧子似的削去平頭胖子臉上的皺紋和臃腫。李東修理出丁連雨的當年容貌,覺得平頭胖子的聲音也和丁連雨極像。李東試探著說,丁連雨?是丁連雨?
平頭胖子笑了,目光興奮,指著李東說,潘冬子。
電影《閃閃的紅星》播放后,李東有了這個綽號。李東四十歲之后,常感精力體力不如從前。李東珍戀活力四射的青少年時代。愛屋及烏,李東也珍戀潘冬子這個綽號。李東多年不曾聽到有人這么稱呼自己。李東的心頭一亮,一暖。李東知道對方是丁連雨不會有錯了。李東笑了,目光興奮,指著對方說,丁大牙,先知。李東覺得遮蔽自己青少年時光的幕布被突然拉去,自己仿佛回到了從前。李東感到年輕了、興奮了、幸福了。
丁連雨掏著香煙說,哈哈,老同學,我們大概有二十多年沒見面了。
李東從丁連雨“老同學”的聲音里,仿佛看到了學生時代的蔚藍天空、燦爛陽光;看到了飄揚在學校上空的五星紅旗;看到了安靜明亮的教學樓;看到了青草茵茵的操場上,同學們青春活力的閃亮面容;看到了老師們?nèi)菝材贻p時的樣子;看到了那條活力正盛的小狗花花。李東感慨人間滄桑。李東來不及多想,也邊趕緊掏煙邊說,是啊,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二十多年過去了。李東說完,感覺這么多年的時光,仿佛是在喧鬧的菜場里買買菜就過去了。
李東和丁連雨同時掏出了香煙。
李東說,抽我的,抽我的。
丁連雨說,抽我的,抽我的。
兩人杵著拿煙的胳膊爭執(zhí)了好一陣。
李東說,這樣吧,你抽我的,我抽你的,公平。
丁連雨說,老同學之間還這么客氣,好吧好吧,依你。
兩人捧著打火機,都要給對方點煙,又爭執(zhí)了好一陣,以自己點自己的香煙告終。
李東說,這么巧,你平時也在這個菜場買菜?家就住在附近?
丁連雨說,我……我等人。丁連雨說著,目光望向不遠處彎腰挑揀西紅柿的女人。
李東說,夫人?可惜是個背影,不能一睹美貌。
丁連雨沒回答,眨著胖眼望天空。
李東見丁連雨顯出不自在,判斷他們不是夫妻。李東壞笑著豎起大拇指說,懂了懂了,老同學,雅興不減當年啊。
丁連雨不自然地笑笑。
李東岔開話題,說,老同學,那時的你多瘦,現(xiàn)在整個人都胖圓了,尤其是臉,都發(fā)腫,說真的,假如不是你的大齙牙,我真不敢認了。
丁連雨說,越長越像胡漢三,誰能想到呢?你還好,變化不是很大,我一眼就認出你了。
李東說,我也變了,兩鬢有了不少白毛,眼睛也有點老花了,老同學,不好意思,我們等會再吹,我先把魚買好。李東說完,指著魚販說,就這么一條巴掌大的小鯽魚,你拿那么厚那么大的黑塑料袋干什么?準備裝鉛球???
魚販說,不是拿錯了嗎?魚販一臉不滿,扯下一旁的小塑料袋。
李東說,你下次最好用蛇皮袋,更打秤。
丁連雨說,你沒在魚肚子里裝石頭吧?魚身上還有水,瀝干再稱。
魚販說,都滴到現(xiàn)在了,已經(jīng)沒水了,魚又不像雞,身上總會有點濕的。
丁連雨說,誰說的?你規(guī)定的?信不信我找塊布擦干。
李東望望丁連雨,丁連雨望望李東,兩人哈哈大笑。
李東說,稱好點,少一錢,我都回頭找你麻煩。
魚販說,少一錢,我賠你一斤,我做生意最老實的。
丁連雨說,這年頭做生意的還有老實人?。磕憔驼艚o你自己聽吧。
李東又望望丁連雨,丁連雨又望望李東,兩人又哈哈大笑。
李東和丁連雨一唱一和,鬧得魚販臉色鐵青,鬧得魚販不得不少收了八毛錢的零頭。
丁連雨說,老同學,還買什么,我陪你,操操蛋,幫你省兩個。
李東感動同學情誼。李東說,算了算了,省不省都一樣,現(xiàn)在的錢太不值錢了,別說幾毛,就是幾塊錢也基本上屁用沒有,見到老同學,吹吹最高興。
丁連雨說,的確應該好好吹吹。
李東說,想想那時的宿舍生活真有意思,大家到點敲著飯盒去食堂,平時要么吹牛打牌下棋,要么對著過往的女生起哄,要么彈吉他吼歌,吼完張行吼費翔,吼完鄧麗君吼李谷一,那些不會唱這些流行歌曲的,就吼《國際歌》、《東方紅》、《團結(jié)就是力量》,假如連這些也不會,就拍飯盒敲臉盆,驢一樣亂叫,一直鬧到深更半夜,鬧得嗓子發(fā)癢發(fā)啞,精力真是旺盛?。?/p>
丁連雨眨著胖眼沒吱聲。
李東說,這么鬧騰之后,那些還嫌不過癮的同學,就往門崗那兒扔玻璃瓶,故意逗值班的老頭出來管事,看他在樓下吼得像條亂叫的狗。只要他一停,就會再扔玻璃瓶,逗他繼續(xù)吼,不鬧到看門老頭累得不吭聲,是絕對不會罷休的。
丁連雨說,我從不干這些不開智的傻事,這你是知道的,我那時過得多瀟灑,我也勸你們像我一樣,趁著改革開放沒人管的大好時機,趕緊多談戀愛,多玩女人,說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那個店,說萬一國家再回到我們的父輩時代,搞個女人要被斗個半死,就是玩也不劃算了,說你們成天憋足了勁干吼,只會越吼越冒青春痘,不如找個女朋友,去看看瓊瑤的電影,然后找個小樹林釋放釋放。
李東說,就你能,不就是你的綽號從丁大牙變成了先知嗎。
丁連雨說,我不是自夸,我的確是比你們先知道一些的,當時只要看見宿舍的氛圍像教堂那樣安靜又神秘,擠滿黑壓壓屏息傾聽的腦袋,肯定是我在向你們啟蒙性知識。
李東說,你還好意思吹你的光榮“革命”史。
丁連雨說,你說,你們是不是喜歡聽我講和女生怎么釋放釋放的?
李東說,誰喜歡了,那是你自己嘴賤胡話多。
丁連雨說,真是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由于你們這些人還是不開智的小屁孩,還沒接觸過女人的身體,聽我說到女人會被搞得激動大叫時,居然有人用不屑一顧的眼神看著我反駁,說我吹牛,說哪個女人看上去不是文文靜靜的,怎么被我一搞就像亂叫的狗,說我是公狗,被我搞的肯定是母狗,你說我氣不氣。
李東笑了,說,活該。
丁連雨說,再比如,我說女人的下面“摸摸軟乎乎,聞聞臭烘烘”時,就會有人譏嘲我,說臭烘烘的東西,我還喜歡它干什么,說我不是下賤嗎,說我吹牛也不是這樣吹的,說他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說誰在課堂上聞到女生的臭烘烘了,誰在街上聞到女人的臭烘烘了,說這是我自己的鼻子臭,才聞什么都臭,你說我氣不氣。
李東哈哈大笑,說,你那時的確胡話太多,還總是喜歡盯著女生的屁股看,說自己只要看看女生的走路樣子,就知道她是不是處女,還說女生的羅圈腿,就是被男人搞多了后壓出來的,你還好意思氣,你氣個屁。
丁連雨笑了,說,真理總是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中,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就是這少數(shù),但遇到你們這群什么都不懂的無知之徒,仰仗你們是絕大多數(shù),仰仗當時傻乎乎的所謂道德,居然一個個擺出義正辭嚴還無所不知的架勢,罵我流氓,罵我騷屌,還居然最終成為勝利者,把我氣得實在不輕,其實你們懂個屁。
李東說,你還記得你慘的時候啊,當我們走出宿舍,又氣又急的你,總會討飯似的跟在我們的屁股后面,喋喋不休地申辯,我們總是不屑一顧地說你不就比我們早流氓幾天嗎,說這沒什么稀奇的,說休想把我們當呆子騙,說你有本事考試的時候不要偷看我們的,不要像條搖尾乞憐的狗討好我們,說得你的確像條被打傻了的狗,眼睛直直地傻望著我們。
丁連雨說,但知識就是力量,我還是會成為明天的主角,過后,你們還不是照樣圍攏我,求我講那些故事,那個和我吵得最兇最響、蹦得最高的家伙,不僅會遭我“去去去”的白眼,還會慘遭你們這群想拍我馬屁的小人自相殘殺,你們不顧那家伙的苦苦哀求,說著“滾滾滾,就會搗亂”的話,推搡他,驅(qū)趕他,弄得那家伙奮力緊抓床沿,被你們拉抬得橫在半空,你們還是一副不肯罷休的樣子,直到我一聲令下,說饒了他,你們這幫馬屁精小人才會罷手,你說你們傻不傻,壞不壞。
李東說,少抬高自己,是你自己求著我們聽的,不過我還是感謝你,是你說的找女朋友秘訣,讓我讀了幾本書,你說最容易騙女孩上鉤的東西,就是假裝會點哲學和文學,說女孩眨著眼睛的時候,看似聰明,其實是在發(fā)傻,說那時全中國都在流行文學和哲學,說女孩永遠是時髦的奴隸,什么流行,她們就喜歡什么,但又沒幾個女孩會真正讀書,她們只需要假裝的斯文,只要知道幾個名詞就足以讓女孩刮目相看了,騙騙她們足夠了,誰不希望自己被女孩喜歡呢,我因此讀了點書,還真管用,我的老婆就是這么得到的,但此一時彼一時,現(xiàn)在是金錢時代,就是讀成魯迅也沒用。
丁連雨激動了,說,不是我想吹,還記得曹莉莉嗎?
李東說,全班公認的第一美女,當然記得,你遇到過她?
丁連雨說,何止遇到,我們現(xiàn)在還保持來往,是密切的往來!告訴你個秘密,我們當年談過戀愛,也在小樹林里那個過。
李東看了看丁連雨,說,真的?
丁連雨說,和老同學還能說假話。
李東說,我當年怎么沒有看出半點蛛絲馬跡?
丁連雨說,老同學,我說了你不要生氣,你那時小屁孩一個,男女之事不開竅,成天傻玩呆哄,給你看出來,還能顯得我早熟啊。
李東說,你就吹吧,繼續(xù)!
丁連雨說,今天我也不瞞你了,我當時和班上的漂亮女生都談過戀愛,馬曉娟,李桂蘭,吳美麗,許玲玲,你記不記得?我們都在小樹林里那個過。
李東說,你小心她們的老公知道后,一齊來打你。
丁連雨笑了,說,對了,上次遇到張香香,就是那個暗戀過你的張香香,還特別提到你了,對你好像還是蠻有意思的。
李東說,哪個張香香?我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李東其實記得張香香的。李東當年被全班公認的最丑女生張香香暗戀時,遭到同學的嘲笑和譏諷。李東剛才聽到丁連雨說張香香對自己還是蠻有意思的時候,感到溫暖,但面對一個說漂亮女生都和他好過的丁連雨,李東為了面子才裝作想不起來。
丁連雨說,張香香,就是嘴唇厚厚,眼睛小小,坐在我后面的張香香,我們還一道用泥巴偷偷砸過她的,你忘了?
李東說,我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丁連雨說,學校里最漂亮的吳清花老師,教我們數(shù)學的,你記不記得?
李東記得的。可李東故意說,想不起來。
丁連雨說,你在學校那個跳遠的沙坑里跌得鼻血直淌,我扶你,弄得我新買的的確良白襯衫上全是血,你記不記得?
李東說,胡扯,你家當時窮得只有一口鍋,你怎么可能穿得起的確良,明明是你跌了一鼻子血,弄臟了我新買的的確良襯衫,害得我回家被狠狠罵了一頓。
丁連雨說,你不是記性差,就是記錯事,你還是不是我的老同學?是不是李東?
李東說,你就什么都能記得?你當年追隔壁班的黃冰冰,被我們班的魯智深知道后,他堵住你,要用他的拳頭敲掉你的大齙牙,還是我出面講的情,他才饒了你的,你記不記得?
丁連雨愣了愣,說,哪個魯智深?我們班什么時候有過魯智深?敢打我?我當年練過內(nèi)家拳,就是真的魯智深來了,恐怕也不是我的對手。
李東說,你就吹吧。李東想到平時回憶同學的時候,感覺中只有寧靜、暖意、和平、美好,但真的和同學在現(xiàn)實里相遇,人該有的弱點全都暴露無遺。
丁連雨笑了,說,不和你吹了,老同學,她來了,再見。丁連雨說完,做了個鬼臉,又說,再見,潘冬子。
李東順著丁連雨的目光看去,嚇了一跳。李東沒想到走向丁連雨的女人長得這么丑。李東懶懶地揮揮手,說,再見。
李東回家的路上,巧遇了同住一個小區(qū)的魯智深。李東說,我今天遇到丁大牙了,也就是先知。
魯智深說,噢,那家伙,我經(jīng)常看到。
李東說,你怎么會經(jīng)??吹剑吭趺礇]聽你講過?
魯智深說,講他干什么,同學時,我就懶得搭理他,現(xiàn)在更不愿搭理,他就住在我岳母家隔壁。
李東說,這么巧,世界真是很大也很小,我至少二十年沒遇到他了。
魯智深說,遇到他干嘛,標準的牛皮桶,除了會吹女人喜歡他,他還能干什么。
李東說,你怎么知道?李東說完,想到自己和丁連雨二十多年沒見面,但相遇后的談話內(nèi)容好像還是關于女人的,和當年做同學時沒區(qū)別。
魯智深說,就他那副老鼠一樣的齙牙,還窮胖子一個,人家喜歡他干什么。
李東說,他今天還帶了個好像是情人的人。
魯智深說,他有個屁情人,豬肉都比他的胖肉值錢,那女人是不是鼻子上長??嗝耄呗愤€是羅圈腿?
李東說,對,你怎么知道的?千里眼看見了?
魯智深說,那是他老婆。
李東驚訝,說,他老婆?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