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爾德林曾在詩中這樣寫道:“哪里存在著危險,哪里同時也成長著拯救者?!痹谒磥恚kU并不絕望,因為總有拯救前來相助。所以,痛苦無需閃避,唯有英勇面對方能使人得以真正成長。事實上,拯救的主題始終貫穿于西方文學的悲劇性傳統(tǒng),不管個中的苦難有多么深重,書寫的卻永遠是人的擔當。人的擔當,不在于其是否能夠擔當,而只在于其是否愿意擔當。想想《巴黎圣母院》中的艾絲美娜達,一個瘦弱的吉普賽女郎,一無所有,她擁有擔當?shù)哪芰??但看到身處險境的甘果瓦,卻毫不猶豫,用以身相許的公開承諾,將這個卑微的詩人拯救于危難之中。同樣,又丑又傻的卡西莫多又有多少拯救的能力呢?可他還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用自己的生命呵護著艾絲美娜達這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
再想想我們老舍筆下的祥子,我相信他一定不比艾絲美娜達抑或卡西莫多更缺少拯救的能力;然而,當走投無路的小福子——這個他一直滿心喜歡的姑娘,將自己最后的希望擺放在她這位唯一可以信賴的大哥哥面前時,祥子卻無情地把頭扭了過去。聽聽他的充足理由吧:“他還喜歡她,可是負不起養(yǎng)著兩個弟弟和一個醉爸爸的責任!他不敢想虎妞一死,他便有了自由;虎妞也有虎妞的好處,至少是在經(jīng)濟上幫了他許多。他不敢想小福子要是死吃他一口,可是她這一家人都不會掙飯吃也千真萬確。愛與不愛,窮人得在金錢上決定,‘情種’只生在大富之家?!笔裁唇小皭叟c不愛,窮人得在金錢上決定”呢?什么叫“‘情種’只生在大富之家”呢?愛難道是一種奢侈品嗎?那卡西莫多又憑什么能愛艾絲美娜達呢?還有,是不是沒有這樣的愛,便可省去拯救的作為了呢?那艾絲美娜達以身相救甘果瓦卻也明明不是因為擁有這樣的愛啊。顯然,祥子從來就不曾知曉愛與拯救之間的關系,極度貧困的精神讓他只能從物質層面去計較愛的得失了。那么,從物質層面上來看,他當然是不配去愛小福子的,但這一邏輯推導出的結論則是,小福子也當然只配去死了。一個不配給予愛的人,還有活在世上的意義嗎?
嗚呼哀哉,連祥子都不愿意去娶小福子,自然也就不敢奢望魯迅會娶他的祥林嫂了。需要作個交代,這里的“娶”只是一種拯救的象征性說法而已。我想追問的只是,魯迅本人也好,他筆下的主人公也好,有過試圖拯救這位不幸婦人的想法嗎?面對她的遭遇,魯迅確實并非無動于衷,但那也不過就是一種不安的情感罷了,一如他在見到祥林嫂之后的心緒反應:“但是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仿佛懷著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陰沉的雪天里,在無聊的書房里,這不安愈加強烈了?!笨墒?,不安終究還不是愛,它同愛的最大區(qū)別就是產(chǎn)生不了責任與拯救的沖動;它所能顧及的只是盡快讓自身消失,而消失的快捷方式往往便是逃避。于是,我們看到,為了逃避這不安,魯迅很快就想到了離去:“不如走罷,明天進城去。福興樓的清燉魚翅,一元一大盤,價廉物美,現(xiàn)在不知增價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雖然已經(jīng)云散,然而魚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個……。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相比于一個可憐女人的生死,還是福興樓那價廉物美的清燉魚翅更讓魯迅牽掛。而在得知前者突然死掉,那不安終于可以就此了卻,他的心情也便順理成章地“反而漸漸的舒暢起來”。的確,這不正是包袱甩掉之后的那一身輕松嗎?
自以為沒有拯救的責任,所以就把坐視毀滅甚至是促成毀滅當成了涅槃的出路,恰如聞一多在《死水》中所寫:“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這真可謂一次無情的大升級啊,從拒絕拯救一個人一下子跨越到了拒絕拯救一個民族的地步。然而,真的就能死而后生嗎?若然,那這些作家的作品里卻又緣何沒有任何的希望可言呢?其實,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希望終究只能是源自于愛和拯救,而非無情與拋棄。
由于缺失真正的愛,所以祥子不可能真正去關心小福子,魯迅也不可能真正去關心他的祥林嫂。叔本華說過:“所有的愛都是同情。”即是說,真正的同情必然來自于愛。因為沒有這樣的愛,我們的小福子或者祥林嫂所能得到的也就只有不安、焦慮以及愧疚這種廉價的良心回應了,而這樣的回應仍然就是無動于衷地望著她們繼續(xù)受難或是索性死去。與此相反的一個實例則是茨威格《心靈的焦灼》里的那位康多爾醫(yī)生,因為深深的同情,他娶了自己的一個患者,這是一個性格乖戾且比他年長7歲的瞎女人。可以想象,倘若沒有康多爾醫(yī)生出于同情的拯救,等待著這個女人的必將是祥林嫂那樣的命運。
其實,與其說是康多爾醫(yī)生娶了那個瀕臨絕境的女人,還毋寧說是茨威格娶了她。一個主人公的選擇無非就是作家的意志使然。相形之下,我們的作家之于自己的主人公似乎總是高高在上的;基于自我心中更加宏大的仇恨,他們輕易就否定了個人那渺小的愛。不過,好在我們總算還有一個柔石。當其《二月》里的蕭澗秋決定娶文嫂為妻時,中國文學里終于出現(xiàn)了一次個人意義上的拯救壯舉。然而遺憾的是,我們看到的卻是魯迅“蕭君的決心遁走,恐怕是胃弱而禁食的了”這么一句蓋棺定論。不難看出,拯救的意義依舊為國人所隔膜。于是乎,我們只好繼續(xù)忍受著我們文學中那些不幸人物接二連三倒下的結局了。真不知道,這究竟是小福子和祥林嫂們的悲哀,還是老舍和魯迅們的悲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