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蒙四月天
四月前念叨著要回家一趟,可時間到了,卻沒有回家。一是吃枇杷,二是看忍冬。枇杷最后沒有吃上,母親說今年的果子并不多,大概是今冬暴雪的緣故。而忍冬花也謝了,到底時間不等人。
忍冬,也就是金銀花的香氣,其實并不亞于桂花的濃香,但后者是熏沉,前者是清舉,直往高遠處飄去。清晨,一開門,站在六樓過道,即可滿滿地沉浸一回。而今年一樓的同事卻將忍冬藤扯掉了,在這里再也聞不到極為沁人的香氣了。
沒有了,所以期望換成了莫名的惆悵,頗感身后有一截長長的影子在嘆息。雖然一樓院子里還有其他花木,甚至另一邊同事家高挑的柿子樹也學紅杏出墻,到底沒有引我神往。
我與忍冬花的緣分,只有那么一節(jié),大約有兩年的時光。它們爬過山墻,將很多藤子牽到外面,將細長的花骨朵一排排地堆疊,然后是依次開放,先期的成了金黃色,稍后的是亮銀色。細聞每一朵花,并不見得有多芳香,但香氣氤氳,則無處不在,自下而升,陟樓升梯,仿佛能夠透骨。而嗅覺上的作用,便是感到周圍的空氣悠悠然籠有一層淡藍色的薄霧。
現(xiàn)在,它們都沒有了。令我彼時安神而此時依然動心的天賜歲月,只可領受而不能過分地奢求了。是的,我已在過往的歲月里貪享了它們的芳香,它們一簇簇地盛開,密密匝匝地放射著金針銀針,甘美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漫,陶醉了我的感官,每每令我卻步回首,并一直將我深情的視線從六樓牽到一樓。
今天晚上,忽然想到了它們,一陣悸動又從心中升騰。在這十月小陽春的季節(jié)里,只有短暫的溫情可尋,樹葉綠得發(fā)青,但枝頭已有少許蒼黃,我知道過不久,一陣什么冷風,眼前的一切都會經受不住,于是“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展示的將是另一種所謂的風情了。
時間是會過渡到明年的。而再度輪回的春四月,可能還是難以見到它們,也許永遠在這里再也難得見上一面了。我感到,春意盎然的時節(jié),竟在我的印象中成了一段殘忍的季節(jié)了。我至今都說不清,為什么我每每在這個時候又特別地繁忙呢。于是越是繁忙,越是感覺那一份芳香的銷肌毀骨了。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折磨呢?我不知道。
但見不到了,卻是真真切切的。有一種東西,似乎天生注定只在某特定的時段出現(xiàn),比如青春,我在其中浸泡時,是絲毫沒有感覺,反而,因為要擺脫幼稚感的糾纏,還要拼命地像酷熱時脫衣,一件一件地甩掉它們。而現(xiàn)在,它是如此地美妙,如此地讓人繾綣徘徊,就像葉芝的“嫻靜的少女”,待人在群星眨眼的晨風中醒來時,卻只見那條黃頭巾飄蕩著,沒來得及體味它的美麗,已不知何時倏然而逝了。
是啊,四月,殘忍的一個季節(jié),我對生活痛徹心肺而時時不知所措,所有與此相關的事物都因為我而不能與之照面,竟至于使衰老又時不時地攛掇到我跟前,與我討價還價,于是親眼目睹一份荒唐與涼薄,那種說不出的疼痛令我備受煎熬——坐看著而忍視著青春流逝。
是啊,就像我見過的很多花草,那些曾經陪伴過我童年、少年的花草樹木,不都是漸漸地離我遠去嗎?當時還想著“這是我的”,“那是我的”,但到頭來,匆匆的歲月不停地催使著,容不得我回頭再看看,便毅然無情地分手;雖然等到歲月可以靜靜地讓人沉思的時候,常有“一回首已是百年身”的感喟。就像我記憶中的那棵大樟樹,在那個水潭邊靜靜地伴我三年的時光。那時我才十三四歲。
讓我牽念的那棵香樟樹,我見它的時候,竟然還叫不出它的名字,因為在我的記憶詞典里沒有它的存在。我所知道的花花草草,在《植物學》里所學到的,只有細胞的知識,花粉的知識,綠色植物的光合作用的知識等等。我的第一個生物老師是我的母親,而她所知道的也非常有限。我對植物的識見竟至于如此,可以想見,到現(xiàn)在我是多么地遺憾了。
可我卻在2003年的一天,我在江南一個地方,不經意間又看到了樟樹。像荷培瑪的名畫《林蔭道》所描繪的,但樹冠稍成球團狀,要矮一些。后來我便常常穿行在那個林蔭道里,感受著時節(jié)所賜予的芬芳,我還撿起過落到地上的果實,呈小黑圓狀,稍一擠壓,即可聞到久違的清香。
后來我見過家鄉(xiāng)的很多山上都有栽種,已經成了經濟植物。我父親也買了一些放在后院,只是苗還小,沒有看頭。而我沒有想到的是,我二十多年前所見的香樟樹竟然成了道旁樹。為什么呢?
還是要回到春四月。從H城來的小舅卻將我拉上車,與一行人去了婺源。車子在瑟瑟的晨風中出發(fā),經過眾多的山巒、隧道、小溪,越過徽州,見到油菜花正濃,樹木們在遠遠的溪流的對岸,像儀仗。
我們在微雨里穿行,隨后到了黃燦燦的油菜花世界包裹著的一些村落。村村白墻黛瓦,青石鋪墊,前有小河環(huán)繞,中有綠樹掩映,背后是層層山巒,頗有些畫境的味道。而我感興趣的是眼前的河流,千年來就這么清澈地流著,而村民們卻在我們的目光里悠閑地取水、洗衣、做飯……
我在那一間間年代久遠的徽式房舍里緩行時,悠悠的說不清的陳年舊事,仿佛就在眼前。這里每家每戶都有個前院,院較小,但布置規(guī)整,有花草與盆景,墻上有磚雕和鏤空的花窗,而高宅和深井則給我留下強烈的印象。我喜歡在天井里看天,看水流順著屋檐流下的感覺。木頭里散發(fā)的陳年氣息,也讓我感到一種特別的滋味。
終于,我又見到香樟樹,那些蔭蔽全村的香樟樹了。高大,挺拔,蒼秀,與我后來所見的樹都不同,那么靜靜地立在那里,我仿佛看到過去那棵樹的影子,而我當時心神竟然一顫,我知道,它肯定要在某一個地方再見上我一面的。
我不知哪里來的感覺,就像在尋找故鄉(xiāng)。據說宋末的時候,我的祖先從徽州遷出,但我的故鄉(xiāng)在哪里呢,我不知道。我是一個孤獨的天涯行客,我的祖先將一個個后來者一路丟著,在這里,或是那里,似乎總有密密麻麻的足跡,而無法辨認。現(xiàn)在,我沒有期待,也沒有興奮,就像眼前這春的天氣真是讓人捉摸不定一樣。
而我現(xiàn)在知道了,另一種東西也在我的心里,它就是忍冬,我有一種感覺,滿世界都是,只不知什么時候會讓我錯愕。它們億萬其影,百千其身,不斷變幻,也許,它們是些不知疲倦的情人,千山萬水,在某一處顯露一下身段,從容一笑,又倏然而逝,在下一個路口等著我了。
刺 槐
年年四月都忙,今年也不例外。前幾天為一件舊事出了趟遠門,勞頓一周才回到家,第二天早晨起來開門,一陣陣非常濃烈的花香撲面而來,往樓下一看,原來是刺槐花開了。待到我發(fā)現(xiàn)它們的時候,已經花滿枝頭,一穗穗的白花,心中不由得涌起了一股暖流。而花香的濃烈,也遠遠超出了我平日里的預期。
刺槐就在樓前墻頭的外面,下臨三排呈階梯狀由南向北排列的樓舍,而在其側面,靠著東邊,便是我日日上下班經過的水泥小徑。路邊都沒有樹,只有路東邊光影里斜斜的樓身,可以形成一方供人停歇的陰涼。時常有三四老人或帶孩子從容散步,做游戲,或從集市上買回菜來,坐在路邊的階上邊閑聊邊揀摘。我下班路過,甚至還能夠聞到從樓舍廚房里飄出的香味,一種小時候母親做飯時經常做出的香味,就是菜蔬在鐵鍋和油鹽作用下飄散出來的、略帶點焦煳味的那種,時時讓我稍作停留。而在冬天,這路邊覆蓋著厚厚的一層冰雪,樓道間的青壯年,也包括我,都會主動拿鏟子鏟出一條道兒來,權作一種義務吧。
還記得,去年十月的某一天中午,我躺床上午休,突然想到了家鄉(xiāng)的刺槐花,一時強烈之至,令我難以休憩。我一直想寫它們。在我家原來老屋子的前面,也就是現(xiàn)在我家的門口前一排桃樹的前面,是我祖父的一個園子,它時常牽動著我的神經。里面有很多雜樹,以刺槐為多。每當四月到來的時候,滿樹滿樹的都是白盈盈的花串,而整個村莊也掩映其中。
槐花開了,將我的思緒一直牽引到很遙遠的童年?,F(xiàn)在我的眼前所呈現(xiàn)的便是祖父的一方小小的園子。我依稀記得空氣是清新的,聞著甚是舒愜。又好像是雨后初晴,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漏下來,打在鋪著一層薄薄的青苔的地面上。而地面是濕潤的,下腳處還能滲出水來,潮氣很大,混雜著泥土的騷腥氣,還有一點點草木發(fā)霉的味道。
說是園子,其實并無圍欄或者籬笆之類。因為通向各家的路靠近每一居所的門前,自南而來,以一個“廠”字形從我家門前劃過,所以園子因為幾乎沒有人去踐踏,大體保持著一種天然的板塊。它的最西端連著水庫,岸上栽插著一些水樺、柳樹、桑樹和梓樹之類。而熱鬧的地方,便是這一帶生長著像一堵矮墻似的薔薇,或者是月季什么的?;ㄩ_的時候,常??梢砸姷椒涠晡宋?、群蝶飛舞的情形。我經常撫摸它們新長出的軟軟的刺和柔弱的枝條,甚至有時還將嫩條摘下一截來,放在嘴里嚼,有一種淡淡的甜香和藥味。我不知道樹系誰種植,或許是祖父,或者是父親,但從來沒有向母親問詢過。這也許是一種理所當然的生活存在吧。
而頗吸引人的地方,還是刺槐花。樹長得不高,但須要仰視,而且孩子們游戲時動動手又都能夠夠得著。當然,它們的花在這里是很少吃的,可以說幾乎不吃,主要是玩賞。不像我后來到北方,見到很多人家,每到槐樹開花或是紫藤開花的時節(jié),便用鉤子把花串鉤下來,和上面粉和油鹽,或者用作包子或餃子的餡子,上屜子上一蒸,便可作為一頓飯食美美地享用了。當然,我還見過另外一種,就是將花朵鋪在塑料紙上曬干,再將干花用開水汆過,撈出來晾干,放上辣椒一炒,又香又辣。
但在這里,花叢垂到了可以手夠的地方,就捋一些去作喂豬養(yǎng)牛的飼料,因此連枝帶葉地扯下了很多。或者,將它們的葉梗帶葉摘下來,作為小學一年級課堂上的學具,作二十以內的數數之用。再者,將葉片摘一枚放在拇指和食指彎成的圈里,用另一只手掌猛地一拍,便能夠拍出很清脆的響聲。而我有時起了興趣,也會摘一點花朵,掐下花中像釣鉤一樣的蕊柱,放在嘴里細細咀嚼,有一種脆嫩甘甜的感覺。
正因為不作食用,花開花落皆由天,所以每到刺槐花開的時候,村村槐花飄散。在山崗上望去,下面青青的槐樹密密挨挨,槐花像銀亮的浪花,綠濤洶涌,雪浪翻騰,又像一串串展翅紛飛的白蝶,村村相連,竟成了春天里異樣壯麗的景觀了。
老家盡是雜樹,但樹種卻不多,梨、棗、柿、李等樹種很少,以刺槐為盛。這種帶刺的槐樹之所以大面積地栽種,源于那個非常時期。全民煉鋼之后,漫山遍野的大樹小樹盡皆砍光,加以人口孳生,炊用緊張,所以才引進了這種易生、速生的異鄉(xiāng)雜木。老實說,刺槐易活,成長也不慢,但材質較差,易生蟲子,即使花開不賴,也不是很吸引人。正因為如此,它自開自落,開在自己的世界里,開得豪放,開得恣肆,開得盡情。
它頗類莊子筆下的那些不材之材。它的皮呈灰褐色,枝上長有刺針,不助頑皮的孩子作攀爬之用;又有深裂的槽痕,像是被那些頑劣的孩童用刀具狠狠地劃過,又像是某個歷盡滄桑的老人臉上干裂的皺紋。然而,四月到了,刺槐的花又按期開了,一串串地掛在枝頭,白亮亮的,清香陣陣。世界在四月間浮躁,年輕人在世俗里迷茫,孩子們在應試教育里透支著生命,而它卻處變不驚,偏安于一隅,努力地將其身上積蓄了一年的香汁,靜靜地揮發(fā)著。雖然花期只有短短的一周左右,它卻以其空靈的心,以其鮮活的生命在季節(jié)里歌唱,執(zhí)著地把它對大地的赤誠,寫進新的年輪里。
對于它來說,它可能唯一要感謝的就是風,或者是風神了。風送來了芳魂,并將坦蕩磊落的品性一道帶了進來。
樓下的刺槐又開花了,在這個時節(jié)?;ㄩ_有時,以后仍然可以期待。它們立于陡坡懸墻之上的狹長地帶,我特地數了一下,十七八棵的樣子。環(huán)城找了很多地方,只有在這里,它們雜然成排。其瘦細的莖桿,密密地擠在一起的樣子,似乎又顯得有些孤單和落寞。
老家屋后的矮山,原為密密的林木所籠,內中多非得幾個成人牽手才能合抱的參天古木,存在父親的記憶里,而進到我耳朵的時候,已經只是一個傳說了。其實時間才過去了幾十年呢!沒有了它們,歷史缺少了佐證,歲月也少了層風韻,而鋼筋混凝土的人造叢林也就顯得異樣的失落和荒蕪了。那些老木的精魄,隨著一個時代的消逝而煙消云散,于是就像很多人所感到的那樣,現(xiàn)時只剩下了物欲和忙亂。
都在變化,但我還是希望它們慢一點,優(yōu)游地、怡然地走好各自的路。盡管有一些東西注定是要消失的,盡管他們本來可以不必匆匆急逝的。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