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洋車并不是現(xiàn)如今什剎?！昂巍崩贤獯娜嗆嚕?9世紀(jì)末從日本引進(jìn)的用人力拖拉的雙輪客運(yùn)車，因此也叫東洋車。最先引進(jìn)的是上海，當(dāng)時的東洋車車身很高，木頭車輪包鐵皮，走起路來哐啷哐啷響，顛得厲害，坐著很不舒服，一般人都不愿問津。后來有了改進(jìn)，車身放低，用鋼絲鐵圈代替木輪，外箍實(shí)心橡膠車胎，行車時聲音小了，車身平穩(wěn)，乘客也舒服多了，這才漸漸流行起來。這種東洋車在上海一律漆成黃色，非常醒目，所以被稱為“黃包車”。后來進(jìn)一步發(fā)展為充氣輪胎，同時加強(qiáng)了車的裝飾，成了一種流行的新式客運(yùn)車輛。

到了北京，老北京人說話簡潔，“東洋車”干脆就改名叫“洋車”，把拉車的車夫叫“拉洋車的”。雖然只隔著240里，天津人卻把洋車叫“膠皮”，拉車的則叫“臭膠皮”，透著對勞動人民的不尊重。

洋車在20世紀(jì)初的北京城是一種時髦，大宅門都有自備私車，也是一種社會身份的標(biāo)志，如同現(xiàn)在的奧迪、寶馬一樣。私家車裝飾得也講究，車身漆成黑色，滿鑲銅活，擦得锃明瓦亮，車篷、車簾、車圍子、椅墊子、靠背一碼都是深藍(lán)色洋布，車前面裝著兩盞“氣死風(fēng)”四面玻璃的銅車燈，車踏腳（也叫車簸箕）下面安著銅腳鈴，坐車的人用腳踩得“鐺啷—鐺啷”山響，教閑人閃開，透著氣派。再看拉車的，腳踏兩道臉鑲皮包頭黑緞子靸鞋，一身青色褲褂翻著雪白的袖口，精神干練，跑起來又快又穩(wěn)。那年頭沒有“保時捷”“英菲尼迪”，少爺秧子們飆車，飆的就是洋車。那時闊少爺們都穿著筆挺的洋服，梳著中分，頭油抹得锃亮，腿腳都好，可人人都拄著一條文明棍。女士們電燙的飛機(jī)發(fā)，旗袍的開叉高到大腿，時髦開放不亞于現(xiàn)在的時尚明星。這些官宦字弟、富家闊少西裝革履牽洋狗擁美婦，成群結(jié)隊(duì)坐著私家洋車，腳踩銅鈴叮當(dāng)亂響，手中高擎文明棍驅(qū)趕著車夫。十幾輛洋車爭先恐后，吹口哨打榧子大呼小叫，弄得街頭雞飛狗跳，路人側(cè)目。此等景象，也算是那年頭北京街頭一景。當(dāng)然，比起現(xiàn)在“富二代”什么“二環(huán)十三郎”來，又是小巫見大巫了。

那年頭還有一種就是包月車。有的是用戶自備車輛，有的是車夫自帶車輛，專車專用，按月給錢。用得起包月車的大多是官府職員、買賣人家、大學(xué)教授、著名演員。據(jù)說著名京劇演員唱大花臉的金少山先生，坐的就是包月車。到晚上東安市場戲園子散了戲之后，也像現(xiàn)在一樣，一大幫追星族圍在大門口等著見金先生一面，另有一大幫乞丐、窮孩子圍著，等著金先生賞錢。金先生出了戲園子坐上包月車，從大褂兜里掏出一大把銅子兒向后面這么一撒，腳踏銅鈴絕塵而去。圍觀的群眾高聲喊好，乞丐和窮孩子爭搶地上的銅錢，嘴里還不忘了喊，謝金先生賞！據(jù)說只要金先生去園子，天天如此。那年頭一大枚銅子兒可以買倆燒餅，一小枚銅子兒能喝一碗豆汁，外帶白吃咸菜。金先生一把銅子兒不多，窮孩子當(dāng)晚可以不用挨餓，也算是一件實(shí)實(shí)在在的善事。不像現(xiàn)在老是聽說明星“詐捐門”什么的。

再往下就是拉散座的洋車了，也分三六九等。頭一等是車夫自己置辦的車，車也干凈，人也精神，拉坐兒就多，錢也掙得多。拉一天車，一家老小別的不敢說，雜和面窩頭能吃飽。

窮人買不起車，就得賃人家的車了。專門有開車場子的，規(guī)模從百十輛到幾十輛不等，車分新舊好壞，車份多少不等，按天交份。這路老板一般都是江湖混混，黑白兩道都行得通，最典型的就是老舍先生話劇《駱駝祥子》里的劉四爺。車夫賃車得有人作保，寫下字據(jù)，要不你把人家車?yán)哔u了怎么辦！車份有先交、后交，一般老東老伙彼此信任，車份可以后交。那年頭車場子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交了車份管飽”——車場子有大鍋，蒸窩頭、熬白菜，拉車的晚上回來交了車份，可以飽吃一頓。年輕沒家的車夫晚上交一點(diǎn)房錢，可以住在車場的大通鋪?，F(xiàn)如今出租車司機(jī)給公司交車份的說法，正是從舊社會車場演變過來的，只是沒了“交了車份管飽”的規(guī)矩，開車的師傅您得自備干糧自備水。這路拉人家車的車夫跟拉自己車的可就沒法比了，差距就如同當(dāng)今個體出租車司機(jī)和公司出租車司機(jī)一個樣。那年頭拉車的都是干一天吃一天，家無隔夜糧。趕上陰天下雨拉不上坐，交不上車份不說，一家人可能連粥都喝不上。

后來，北京城引進(jìn)了有軌電車，拉的人多，跑得又快，票價又便宜，對拉洋車的生計形成了威脅?！稓埗┤A圖》中，在東單路口，大群的洋車夫拉著洋車圍堵電車道路，警察揮舞警棍追趕驅(qū)散車夫的畫面，記錄的就是這一沖突。

警察與拉洋車的是一對矛盾，舊社會的警察可沒有現(xiàn)在的警察文明禮貌，抓到拉車的用警棍打不說，還可能把你的車墊子搶走。洋車沒了車墊子，就是一層硬木板，坐下硌屁股，誰還來坐你的洋車？拉不著坐兒，就得餓肚子。那年頭拉洋車的是人下人，誰都能欺負(fù)。

咱們今天要說的“妞兒德子”，也是一位洋車夫。所幸他拉的是自己的車，相當(dāng)于如今的個體出租車，自己給自己當(dāng)老板，除去警察，天王老子也不怕?！暗伦印笔枪聝海葻o父母，也無兄弟姊妹，孤身一人和我們家同住在一個大雜院里。他原來給宅門拉包月，后來主家調(diào)任到別處當(dāng)官，看“德子”可憐，又為人忠厚，服務(wù)不錯，臨走就把自家的洋車賞給了他，算是給了他一條生計和飯碗。那“德子”前面為什么還要加上一個“妞兒”呢？只因?yàn)椤暗伦印笔仟?dú)生子，從小兒身子骨單薄，沒出三歲還得了一場天花，差一點(diǎn)要了小命。爹媽為了好養(yǎng)活，就把小子當(dāng)姑娘養(yǎng)。從小就給穿花襖，留小辮，一直養(yǎng)到十來歲，不知不覺說話做派就女里女氣的。因此上，街坊鄰居就送了他個外號“妞兒德子”。

聽我二姨說，“妞兒德子”長得寒磣，細(xì)篾兒剌的眼睛（形容眼睛太小，又是單眼皮）還近視，高顴骨小嘴，有幾個淺白麻子，說話燕語鶯聲，一笑就捂嘴。頭上長過禿瘡，有些地方不長頭發(fā)，俗話叫花斑禿，無冬歷夏戴一頂鴨舌帽。雖說如此，他卻愛美，好干凈，衣裳天天洗，天天換。臉上抹雪花膏，總拿著一面小鏡子，沒事就照。德子的車好，又是自己的，不愁拉不上坐。孤身一人，正所謂“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因此，拉車并不勤快，常常是晚出早歸，有時干脆不出車，在家里扯閑白。他從不跟男爺們一道耍錢、喝酒，卻總愛跟街坊嬸子大娘一塊堆兒聊天?！版旱伦印睕]家室，一些縫補(bǔ)拆洗的事，街坊鄰居的嬸子大娘就幫助干了。幫他拆洗的棉襖，縫補(bǔ)的褲褂，“妞兒德子”總是要舉到眼睛跟前細(xì)細(xì)地瞧看，一迭聲地夸贊手藝好，針腳細(xì)密，說一大堆千恩萬謝的客氣話。

“妞兒德子”沒脾氣，說話又逗，孩子們都喜歡他。平日里“德子”好做白日夢，閑來無事孩子們總是圍著聽他講故事。故事的內(nèi)容永遠(yuǎn)不變，講的是他后來發(fā)了大財，蓋了三進(jìn)三出的大宅子——那房子好得跟一塊磚摳的似的，前出廊子后出廈；還在北京開了好多家錢莊、飯莊、綢緞莊、西服莊；又娶了好幾房姨太太，生了三個如花似玉的閨女。大閨女叫蘭香，二閨女叫玉茹，三閨女叫金秀。大閨女嫁給總長，二閨女嫁給了司令，三閨女嫁給了開買賣的。他過六十大壽，大女婿送的是汽車，二女婿派來了軍樂隊(duì)，三女婿送的大洋錢四個人都抬不動。院里頭搭著大棚，請的是北京城最有名的廚子，開的是流水席，上的是壇子肉、扣肉，肥鹵雞、香酥雞，江米瓤鴨子、八寶燴鴨羹，清蒸蛤什蟆、松鼠桂花魚……別看“妞兒德子”是窮人，可是人家在宅門里拉過車，沒吃過也見過，說起來是一套一套的。這幫窮孩子聽得是滿嘴流哈喇子。一般聽到這里總要問，“‘妞兒德子’你的好吃的請不請我們吃呀？他一定會回答，請??！可是我還沒發(fā)財吶。等我發(fā)財了，我請老街坊們吃東興樓的燒鴨子，人人管夠！

可是“妞兒德子”有一項(xiàng)頂頭的大忌諱，就是任誰也不能動他頭頂上的鴨舌帽，誰動，他跟誰急。老年間北京城有那么一個“四不動”的歌謠，講的是“禿子的帽子，大姑娘的腰，趕車的鞭子，廚子的刀”，這四樣?xùn)|西，不能隨便亂動，動了人家跟你急。有一回，“妞兒德子”沒出車，倚在窗根底下曬太陽打瞌睡，我二舅小時候淘氣，悄悄地過去把他的帽子摘了?！暗伦印斌@醒了，急得他一手捂住腦袋，一手趕緊滿地找帽子，氣得滿臉通紅，差了聲地喊著：“大姑奶奶，瞧瞧你們家大年哪，真討厭！”這是他數(shù)落孩子最重的話。我二舅本想開個玩笑，沒想到鬧出了這么大的動靜，害怕挨姥姥打，趕緊跑到大街上去了。

那一年，日本鬼子進(jìn)了北京。日本鬼子說北京人不懂文明不講禮貌，見著中國人就叫人家給他脫帽鞠躬，不鞠躬就打。“妞兒德子”膽小，不敢惹日本鬼子，叫鞠躬可以，叫脫帽，是說什么也不干。為了這個，挨了日本鬼子好幾個大嘴巴子。“德子”哭著回來，在家里躺了三天，心里恨死了該死的日本鬼子。

我們的胡同里也住進(jìn)了一家日本人。男的不知是干什么的，穿著西裝，戴眼鏡，留小胡子，腋下夾著皮包，走著上班，陰沉著臉從不和街坊鄰居打招呼。女的穿和服，低眉順眼，見人就鞠躬。那兩個男孩子可邪乎，比著肩也就八九歲，生驢野馬一般，手里老拿著一根竹片子，當(dāng)東洋刀耍，見著胡同里的孩子就拿著當(dāng)靶子，追著砍，追著打。人家大人見著了護(hù)著，他就拿腦袋撞人家，把老太太一撞一個仰殼。你要說那個日本娘們客氣吧，她卻從來不管教這兩只小畜生，好像他們天生就應(yīng)當(dāng)這么橫行霸道。

這兩只小畜生在日本學(xué)校念書。日本娘們就找“妞兒德子”每天接送，錢倒是給，就是看著這兩個小兔崽子氣就不打一處來。可是哪兒有轍呀，人家有憲兵隊(duì)，亡國奴的滋味，可真不是人受的?！版旱伦印弊斓紫吕夏钸吨@么一句話，“錢好掙，屎難吃。王八好當(dāng)，氣難生”。

話說有這么一天，“妞兒德子”接這倆小畜生放學(xué)。這倆小兔崽子不老實(shí)，坐在車上耍弄他那破竹刀片子，在德子身上是又捅又戳。德子只能忍著氣，拉車往家走。沒想到這個小畜生要搞惡作劇，拿竹片子捅掉了他的鴨舌帽。這可動了德子的心肝，哪還顧得車上的兩個小畜生啊，低下頭就找帽子。這一分心，兩個胳膊可就管不住了。兩手一抬，把桿朝天，車可就打了天秤了。洋車哪兒都好，就是重心在后面車軸上，行駛中全靠車夫壓著把桿，保持平衡。一旦車夫撒手，洋車后重前輕，一定要向后傾翻，北京的俗話就叫“打天秤”。這倆半大小子，分量本來就不輕，再加上瞎折騰沒防備，一下子從洋車?yán)镎鄢鋈ィさ谜娌惠p。德子一看闖了大禍，哪敢再回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拉起洋車頭也不回就跑出了城。第二天街坊鄰居都知道德子出事了，大家為他捏著一把汗。憲兵隊(duì)、警察局都來找過，可始終沒有他的下落。

直等到小日本投降，有人在大街上碰見過“妞兒德子”。身上穿著西裝，腳下踩著皮鞋，頭上還沒少了那頂招牌式的鴨舌帽。據(jù)他說，那年逃出北京城，把洋車賣了，走到豐臺買了一張去南邊的車票，投奔了國軍。在國軍里學(xué)會了開汽車，也為打日本出過不少力。等到日本投降，“妞兒德子”無心做官，又嫌軍隊(duì)太苦，就跑回了北京城，在大宅門里給人家開汽車。那年頭開汽車可是好職業(yè)，不但掙錢多，而且面子風(fēng)光。街坊鄰居都說“妞兒德子”混得不錯，可聽他自己說，還是單身一人，太太沒娶，把三個如花似玉的小姐也耽誤了?？箲?zhàn)八年，混到光復(fù)，還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臨別撂下一句話，“老少爺們等我發(fā)財，我請大家伙兒到東興樓吃燒鴨子，人人管飽！”

編輯/宋冰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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