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怨北京地鐵擠的人大多都不是胖子。
首先,胖人絕不會輕易放下身價去擠地鐵——爆濺旁人一身油的尷尬勁兒不說,擠上去覓著往人縫兒里一疙瘩一塊安排塞肉也夠人一嗆。湊合著把肉安排妥帖——舒服不敢想——該堆哪兒只能見縫插針地塞個大概齊。世上的胖子害羞型居多,胸懷的寬廣大約只對天底下的好吃者敞開。一剎車,往懷里硬塞個美女帥哥抑或長了半腦袋白頭發(fā)的大爺,適應起來很需要個過程。
抱怨北京地鐵擠的人大多都不是瘦子。
搟面棍兒不服氣,仗著自己的棗木硬出身,央求主子帶著坐了一回10號線。5站,僅僅5站,便被擠開了花兒——黃瓜花,細碎,扭結折疊成失了水的干木耳,上一朵下一朵,全方位開放。救命都沒來得及喊——卡在嗓子眼兒成了個棗核兒。
抱怨北京地鐵擠的人們都是苦核兒——生命中比常人多帶上一點苦味兒。甭管命書上怎么說,這味兒注定裹著你往地鐵那個冷漠張大的口里鉆。時間是人們永遠的敵人,跟它賽跑沒有贏的,可你還得跑。
誰不愛呆在軟暖的春光里走走瞧瞧——柳色如煙,白云棉聚,湖水在岸邊漾起一層層小褶皺,裙邊兒似的,挾著花瓣的香味。有孩子的,趁著天兒好,撒草地上,瞧胖窩兒小手扎煞著,小燕兒似的往懷里奔;沒孩子或者孩子大了的,地上養(yǎng)條狗,天上養(yǎng)個風箏。樂意活動的,松肩沉肘走上兩趟八卦掌見見汗兒;喜靜的,搬出屋里蹲了一冬的盆花兒剪剪枝澆一遍透水……所有這些,都是生命對人生的犒勞。有生氣,有耐心,有那么一股子不涼不熱的微風徐徐吹著,誰不是小火炭兒似的面對而向往呢?
可是,人生就怕個可是!
你有車,并且有一個取之不盡榨之不竭的油田,可是,你沒有時間。什么時候走,什么時候都堵著。你要上班,車的急迫心情真的不如你劇烈。那么好吧,堵就堵,正月十五出門去看燈,到地兒,中秋的月餅剛打得冒著熱氣,雞冠子花血一樣紅著。懷揣著理想明天的你作何感想?
只能嘆一口氣。除了低頭鉆入給這個3000萬人口大城市預備好的地鐵,你,聰明善良勤勞本分的你,可還有什么好轍?
可以不梳頭洗臉,不吃早點,少穿一只襪子,但是你得把自己放到地鐵這條傳送帶上跟時間賽上一回跑,跑向那個心目中叫春天的地界!早飯可以買好了拎到車上,趁車晃蕩或停站人松的間隙抽冷子咬上一口,默默咀嚼人生的況味;襪子嘛,兜里塞著,形單影只離了婚,混起來應當更難,穿早穿遲全歸自己;洗臉這等小事兒真的不用過度費心,運氣好,趕上小口角升級而口水豐沛的大姐正好站你一側,轉轉臉,不費一槍一彈輕易就解決了。
真得感激人類在地鐵建造之后才發(fā)明手機,這種感激,猶如中國人面對上蒼的感激。每次坐在餐桌前,都會油然而生一種確認——哦,老天爺,筷子的發(fā)明的確是在人類手指頭的發(fā)明之后的,華夏文明由此而生!
沒法假設倘若沒有手機的北京人坐地鐵會是一種什么狀況,因為,沒有手機的北京人鉆入地鐵之后一定會被孤立在人群之外。暗含的意思是——你根本就不是人!抬眼看吧,但凡目及之內,男女老少,都會不約而同地掏出手機,盯著小屏幕找尋人生的意義,搜索世界的終點。節(jié)奏這么快,你沒辦法要求自己或別人再去費著勁去翻一頁頁的書報;世界這么陌生,你也不可能要求自己和他們傾空了所有的愉悅與懊悔,重新構筑海邊沙堡。海是人海,煲是人煲,怎么筑?
觀察地鐵里人們腿與眼皮的狀態(tài)最能體味地鐵人生。有座兒的腿,緊繃著哆嗦著盤著,永沒個松弛,虛陽外泄,時刻預備著逃或跳起來;沒座兒的腿,你擠我我擠你,蹭挪拱努,永遠為自己爭取最大的空間。地鐵里的扶手,是個不折不扣的鑰匙圈兒,沒上車之前的人們精氣充沛,不如此不足以表達奮斗的人生需要進取。一旦擠進車門,搭上扶手,仿如開完了一把銹鎖那般疲憊,所有的眼皮都耷拉下來,有手機——或者說手機能拿上臺面顯示身份的,莫不都伸手掏出手機,不掏手機的主兒適時關閉眼皮以觀心。
地鐵里拉著一堆鍍著金銀銅鐵各色金屬的鑰匙,這些鑰匙到這座城市各個角落中去捅各色各樣世界的鎖。車廂之外,他們是生龍活虎的開鎖專家;車廂之內,鑰匙們耷拉了眼皮省著眼神與心力瞟一眼自己的心——那些個現(xiàn)實里待解的困惑與未來中鮮亮泛神光的自己如何在心上打著架。
鍍什么金屬都是外在,鍍層之內,逃不了一顆苦核兒之命——可憐的,擠地鐵的人們,走在地皮兒之下,只與黑暗、枯乏、潮濕、匆忙有關,跟春天沒一絲瓜葛的可憐的人們!
苦核兒的苦包在內心里,有那么一層硬殼,苦味不大能泛得出來。更何況硬殼外面多少都得有點果肉護著才像樣兒。桃兒,杏兒,李子,甭管什么肉,長點出來才令人覺乎著人生的彈性與豐滿不是妄說。倘若沒有那一層肉,誰能帶著一顆干巴巴的苦核兒遠走?誰肯?倘若沒有那么一層肉,那這人豈不是都成了豆子——成了見個地鐵口的窟窿就散開袋嘴兒,順臺階就勢往下傾倒亂跳的黑豆?
這世道流行黑色食品,烏梅養(yǎng)肝,黑米補血,黑豆呢,只適宜喂牲口——喂地鐵這個商業(yè)化大城市豢養(yǎng)的超級牲口。這牲口探出地面張著大嘴貪婪地吞噬著懷有苦核兒的人流,以及每個苦核兒身上掛著的那一層為了理想為了明天為了房子車子孩子甚或什么都不為,僅為幾個小錢的略微香甜水潤的薄肉。必須得有那么一層薄肉,必須!沒了那一層滋潤薄肉的墊襯,人生便什么都不是,便成了飛離泥洼掙破水面急匆匆找血喝的蚊蚋,便成吃光了一片草場鉆入地下,又鉆出來預備吃光另一片草場,照樣拍屁股就走頭也不回待宰的牛羊。
琢磨人們蜂擠蟻聚往地鐵里灌的原因,跟探尋瞎子點燈和聾子聽戲一樣都屬于白費的事兒!
(編輯·麻 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