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飲食文學大家M.F.K.費雪在她的名著《如何煮狼》中說,她在書上讀到,茶葉除了可以泡茶喝,還可以用來清潔水瓶內部,可她“卻不大明白水瓶只用來裝水,怎么會變臟”。我初讀此書時,尚住臺北,同樣好不困惑:水瓶倘若只裝清水,不沾油污,哪會弄臟水瓶?
好幾年后,有幸翻譯這本經典著作,彼時已移居鹿特丹,譯到這里,莞爾一笑,那會兒我早已明白,僅盛裝清水的水瓶真的可以變得很“臟”,如果光用水再去沖洗,只怕會越洗越臟。
我一向吝用清潔劑,一來怕傷手,二來怕污染生態(tài)環(huán)境,杯盤倘若不太油膩,習慣只用熱水和菜瓜布搓洗兩下便倒扣在碗架上,讓水瀝干,杯盤就又光潔如新。
焉知這種省事又較“環(huán)?!钡霓k法,在這個北海畔的港卻行不通。玻璃杯明明已沖干凈,風干以后里里外外卻出現(xiàn)水滴形狀的白色污垢,只好再洗一遍,這一回格外用力多搓幾下,卻也是白費力氣。杯子干了,頑垢猶存,氣得我拿著白斑滿布的杯子去向另一半訴苦。
“哎呀,那是石灰?!奔s柏說:“這里的自來水含有石灰質,容器洗好后,一定要用干布擦拭,要是任水自然風干,里面的石灰就會殘留在表面?!?/p>
原來如此,這里的自來水無色無臭,看來跟故鄉(xiāng)的水并無兩樣,而且應該更干凈,因為可以生飲,誰知道里頭竟有這么多石灰質。這說明了我何以老懷疑這兒的自來水有股說不上來的味道,似乎有點澀,原本以為是自己水土不服、心理因素作祟罷了。
當下也領悟到,我在這里泡的茶和咖啡都失卻以往水平,問題正出在水。尤其是茶,不但味道和香氣皆黏滯不爽,上頭還漂著一層似油非油、似灰非灰的浮垢。原想會不會是茶葉不好,然習飲的凍頂烏龍是從臺灣帶來的,雖非得過獎的冠軍茶,也絕非粗劣次品。難道茶葉也會水土不服,因荷蘭的氣候與臺灣不同而走樣?
這樣一杯茶,往往喝幾口就喝不下,只好倒掉,一面搓洗,一面暗罵茶垢討厭,這會兒才明白哪是茶垢啊,是石灰質作怪!
既然發(fā)覺問題癥結,就得對癥下藥,趕緊上街買來可以過濾自來水、軟化水質的濾壸和濾心,從此泡茶、煮飯和燒菜一律用過濾后的軟水,廚房里調理出來的飲食果然恢復“正常”的滋味。
還記得以前聽到有人在比較哪個牌子的礦泉水較甘甜可口,讀到《紅樓夢》里的“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的妙玉,泡茶講究用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時,只覺得這些家伙的口味未免太刁鉆,有點惺惺作態(tài),如今才發(fā)覺,或許刁鉆,卻未必作態(tài),其人之言不是沒有道理。
想從前,生活中尚無硬水之煩惱時,我只知道水是人類維生必要之物,我天天喝水,最常喝冷開水,也喝過井水、山泉水和各種品牌的礦泉水,卻從未用心去體會水的滋味。即便是稀松平常的自來水,也會因水源地理環(huán)境的不同,造成水中礦物質成分有別,而在味道上出現(xiàn)細微的差異,如果細細品嘗,就會發(fā)覺有的地方的水真的較甘,有的就較咸,可惜的是,一如生活中種種仿佛俯拾皆是的事物,我們往往輕易就漠視水龍頭一開便有的水。(這里講的還僅限于客觀因素,另外還有些主觀因素,好比飲者的心情、健康狀態(tài)等,當然也會影響到水味,口渴得不得了時,什么水嘗來都可口。)
誰說水只是常態(tài)常壓下無色無臭無味的透明液體?而今方知,一杯清水,自有千般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