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宣布不再罵街了,我這兒就是屠宰場的鋒刀子,你頂個素顏的豬頭跑過來,你知道我心里多惆悵么,”鸚鵡史航先生邊嗑瓜子,邊闡釋“毒舌”原理,“用詞要新鮮簡短易流行。因此素顏這詞很重要,想想豬頭拔光毛的樣子。”
說不清是一本正經還是玩世不恭,他身著對襟麻布衫,盤扣解到第二顆,復古的圓框眼鏡耷拉下來,汗珠停在鬢角,髭須長而不亂。當你正聯(lián)想這位發(fā)福的“道學先生”如何度過7月的溽暑,卻赫然發(fā)現(xiàn)哈倫褲的襠部幾乎已掉至腳踝。
很多年前,有人問史航對韓寒和郭敬明的看法。他說,“韓寒是個逞強的代表,郭敬明是個示弱的代表,未來紅的一定是郭敬明?!?/p>
很多年后,韓寒剛熬過一場“代筆”風波,郭敬明在三度登頂中國作家富豪榜后,以一部《小時代》高調挺進導演界,決心像進文壇一樣,“震死他們”。6月底,編劇史航發(fā)了條微博說“導演把關把得好,全片沒出現(xiàn)一個演技派,大家水準一般齊”,招來捍衛(wèi)《小時代》的“圣騎士團”群起聲討。史航應戰(zhàn)了。
圣:“有素質的人就不會不尊重別人的勞動成果?!?/p>
史:“您說的尊重是指吃地溝油還吧嗒嘴嗎?”
圣:“這就是為什么郭敬明在家數(shù)錢,你卻只能在微博數(shù)粉絲?!?/p>
史:“而你在用十個指頭數(shù)智商。”
圣:“你黑《小時代》有什么得益?”
史:“見到利益才肯出手,本該是老年人的雞賊本性,現(xiàn)在卻是年輕人的行為軌范。傷矣哉。”
……
不疾不徐、毒辣精準,兩天舌戰(zhàn)群“粉”的機靈話兒立刻在微博上火爆起來,一則罵戰(zhàn)集合帖轉發(fā)數(shù)萬,網友封他“罵神”,紛紛追來拜師求藝。正看得過癮,他卻宣布停止毒舌。兩天后,他發(fā)來私信說,忍不住回復了小時代粉絲一條,慚愧,決定以后每天只回復一條。
“為什么?”
“因為又想到了聰明話兒。”
他是這樣的人,知道一句話能氣著別人,準能倒三趟車,爬五樓,去跟人說,不怕麻煩。這他哥說的。
毒舌熱情和能力兼?zhèn)洌瑓s是第一次在網上大規(guī)模毒舌陌生人。生于1971年的他嚴肅地說,“因為這次面對的是一代人?!?/p>
——小四其實過得挺好的,但他們很容易就覺得你們怎能這么欺負小四。這些孩子花著父母的錢,過得很節(jié)儉,但為了小四可以付出很多。他們把自己納入圣戰(zhàn)氛圍。這個氛圍其實是蠻可憐的。所以我要用這種方式去棒喝。哄是沒用的,你越哄,他越覺得自己對。
——他們一個觀點是,大V跟我們小屁孩計較什么。你們把人捧成大V、捧成前輩目的就是,我踹你十腳,你不許還一下,因為我小。這是倚小賣小,非??杀D憧赡苓B倚老賣老機會都沒有,因為你這么小,沒法長到老。這是典型“撒嬌人生風格”,你畢業(yè)后面對社會能這樣嗎?這是我真正著急的地方。
——希望他們對自己迷戀的世界和偶像那種奉獻精神在成長、領悟、幻滅后還能留一部分。我一直希望人早幻滅,早幻滅早重生。
說著說著就露出教師本色。在中戲當老師時,他每年都給學生播放自己最喜歡的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流氓頭目哈尼的一段臺詞他還能背下來:“原來從前的人,真的和我們是沒有兩樣的。我記得有一個老包,人家都以為他吃錯藥……后來滿城的人都逃了,好像到處還都起著火,只有他一個人要去堵拿破侖,后來還是被條子抓到……《戰(zhàn)爭與和平》,別的武俠書都忘掉了,只記得這一本?!?/p>
微博上百般毒舌,私下卻語重心長:“哈尼不知道托爾斯泰是誰,但他知道如果滿城人都跑了,我這么一個人去堵拿破侖,跟他拼命,這事牛逼。知識每一代在更新,但情懷是不變的。沒文化的人可以佩服一個特別有文化的一本書里的一個人的行為,他懂的是骨子里的東西。對于現(xiàn)在喜歡郭敬明的這一代人,我不奢望他們去讀《戰(zhàn)爭與和平》。但是他們還是要想一想,那個人為什么要朝著拿破侖走過去?這是我對這一代人的希望?!?/p>
這些天,史航被贊美,收到不少真誠拜師私信。這讓他得意,也讓他憂傷。“拜師的人其實不是我同路,如果拜的是毒舌技術,我是教這東西的人嗎?”他高屋建瓴,“有意義的毒舌、有情懷的毒舌、有尊嚴的毒舌,是智商,更是情商?!?/p>
史航手舞足蹈,是個話癆,像他在電影《神探亨特張》里演的大仙,嘴角講出了白沫。比起技術,他顯然更愛談價值觀。指導他上微博的理念是席勒的一句話,“當人游戲的時候他完整,當人完整的時候他游戲”;不買車不買房的緣由,則來自于初中時在《托爾斯泰的青少年時代》看到的,“人死后占的地方跟生前占的地方應該差不多?!?/p>
因此,為了住上200平方的房子,只能不斷租房。幾十個從舊貨市場淘來的書架被塞得滿滿當當,有的還寫著“打折區(qū)”。書多得連他自己也數(shù)不過來,但與之為伍是他最大的樂趣。就像后宮佳麗三千,隨手挑出一本,算是“捏捏臉蛋”,鐘意了自然就得“陪王伴駕”。
推薦好書好文,他溫暖熱情,著實為別人高興。他在錢糧美術館和大家網開辦說書講座及節(jié)目,總能說出獨特閱讀體驗。這會趁著因“毒舌”走紅漲粉,他使勁兒薦書,說是一邊打架,一邊舉著廣告牌。
他從書中學惆悵,學毒舌。生發(fā)哪種情緒,書里千百個故事就穿越時空活過來。這個上午,他從建寧公主的惆悵講到王爾德、蕭伯納的毒舌,他說自己的人生就是感傷文學和毒舌文學交替閱讀的一生。
說起小時候打架打不過別人,努力在書堆里學別人不能當場醒悟的毒舌,他壞笑起來,右邊的胡須顫顫地咧到一邊。
因為閱讀,史航明白了周作人的一句話:看完中國歷史,最后就明白,所有的壞事都發(fā)生了,沒一件事寫在書上;所有的好事都沒有發(fā)生過,只是寫在書上。聽起來,閱讀加劇了他對世界的幻滅。不過,按照他的理論——毒是捅人性弱點,舌是語言技術。你對這個世界絕望了,毒舌就沒有了破綻。
“高段位毒舌對世界足夠幻滅,又有足夠不甘心,還得極有耐心。這三條之后是功成身退。低段位的對世界熱情洋溢,別人一戳,就哇哇哭。極端悲觀和經常思考,思想才有‘毒’,如果變成毫無內容的形式,最后只是一條舌頭。 因此洋洋自得,自我便被舌頭所縛了?!?/p>
盡管看透毒舌不敗原理,史航還是不時被“毒”到要害,編劇李檣直接說,“你是不是特喜歡自己,是不是對著鏡子都想親自己一口?”
我問史航,作為毒舌愛好者,有忍住不說的嗎?他沒有回答。但1997年前后,他寫過古裝情境喜劇《明鏡高懸》,用古代縣衙諷刺現(xiàn)代,因過于毒舌被禁播。他編過《鐵齒銅牙紀曉嵐》、《射雕英雄傳》等電視劇,近年轉向舞臺劇,原因很直接:“4人合作,必有一個傻逼?!?/p>
有人找他寫諜戰(zhàn)劇,主人公是中共烈士?!?937年進入軍統(tǒng),那時候國共還合作抗日,在國民黨臥底是什么意思?” 這是另一種拒絕。
而有時只是為了毒舌的爽快。10年前,一位影視圈老板想“包養(yǎng)”他,飯桌上擺出循循善誘的姿態(tài):
“你有才華,但很容易浪費。你知道嗎?天才只要不用功,一定會浪費自己的天才。你看黑澤明,以前拍過很多很好的東西,可現(xiàn)在呢?你還看到他的作品嗎?”
史航沉默30秒,說,“他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