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都說饞蟲是長在小孩肚子里的。

有的小孩肚子里的饞蟲長得像巧克力，有的小孩肚子里的饞蟲長得像魚，有的小孩肚子里的饞蟲長得像新奧爾良雞翅。

小鹿肚子里的饞蟲像什么呢？

小鹿的聾爺爺說不清，同學(xué)們也說不清。

小鹿饞雪。

2

三次？還是五次？你能夠說說這個冬天下過幾次雪？

孩子們掰著指頭數(shù)過，操場上似乎也白過好幾次，他們打過好幾次雪仗，數(shù)過來數(shù)過去，指頭都掰疼了，怎么數(shù)也數(shù)不清楚了，究竟下了幾次雪呢？

這個問題可以去問小鹿，小鹿記得最清楚了，他最喜歡吃雪。

冬天下了幾場雪，小鹿就吃了幾次雪。

小鹿說，雪最好吃。

孩子們拿上海的冰激凌和雪比，是上海的冰激凌好吃還是雪好吃？

上海的冰激凌有什么好吃的，小鹿說，就像給沒有牙齒的上海老太太吃的。

小鹿還說，冰激凌的香是假的，就像是香水的香，而雪花才是真的香呢，就像是一朵花帶著露水開出的香。

雪花香嗎？

一朵花帶著露水開出的香？

3

孩子們不懂，覺得小鹿怪怪的。不過，誰都盼著下雪。一到下雪的日子，操場上除了堆雪人滾雪球打雪仗，還有一個怪人：小鹿。

小鹿要吃雪了。

下雪天的課間，小鹿是不去打雪仗的，也不去滾雪球，而是站在領(lǐng)操臺上，伸出雙手，像是在等寶貝似的，等雪。等滿了一捧雪，就往嘴巴里塞。

下課十分鐘，小鹿就會吃十分鐘的雪，看他愜意的表情，似乎那雪不是雪，而是白砂糖。

有的孩子不服氣，也跟著吃雪，只吃了半把，就捂住了腮幫，太冷了，牙齒受不了。說，鬼才吃雪呢。

后來大家就見怪不怪了。小鹿吃雪，可不是為了表演。沒有觀眾，小鹿也照吃不誤。有時候，小鹿面對著滿天的雪嘆氣，似乎是在感嘆，他的肚子實在太小了。

他真的是想把滿世界的雪都吃到他的肚子里去嗎？

4

下雪天是終究不多的，大多的時候，雪覆蓋的操場會變成泥操場。如果你來到沙溝小學(xué)，想找那個吃雪的小鹿，就不一定找得到了。一下課，少年們在沙溝小學(xué)的泥操場上奔跑，跳躍，灰塵涌起，又落下，泥腥氣和汗腥氣交織在一起，眼前都是泥做的孩子。

小鹿并不在那群泥孩子中。一下課，小鹿就第一個沖出教室，沖過操場，像一只兔子，沖到野地里去了。

小鹿有一個秘密的發(fā)現(xiàn)，雪真是害羞呢，不敢正步走，總是向后退著走，從人多的地方向人少的地方退去。先是教室門口的雪躲起來了，后來是操場上的雪躲起來了，再后來就是田野上的雪了。

它們都到哪里去了呢？

小鹿找過好多次，他相信，在沒有人光顧的某個角落，肯定會有來不及躲起來的雪。

小鹿想，那雪，在為他堅持呢，為他小鹿堅持呢，為小鹿的小舌頭堅持呢。

小鹿太饞雪了，天下沒有這么饞雪的孩子。

5

春風(fēng)刮起來了，田野里的雪躲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都躲到小樹林里去了。等春天真正到來的時候，連躲在小樹林深處的雪都不見了。

小鹿失望地在田野上走著。有時候，他就耽誤了上課的時間，回來只好站在教室門口。小鹿個子小，站在門口像一只曬太陽的小狗。

來上課的眼鏡老師個子小，看不到站在外面的小鹿。小鹿又不主動喊報告，只好就站在教室外，一直等到下課鈴響。

眼鏡老師把小鹿帶到了辦公室。

小鹿，你告訴我，眼鏡老師問，你是不是去摸獎了？

摸獎是村里的一家小超市搞的。放了學(xué)，很多小孩去摸，兩塊錢一摸，摸到“老虎”的話，就會得到一輛電動小汽車模型。有時候，那個有金牙齒的女人也允許欠賬，也允許用三只雞蛋摸一次。

小鹿搖搖頭不說話，再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腳上的舊運(yùn)動鞋上各有一只“眼睛”長出來了。

那你是不是去打游戲了？

開游戲機(jī)室的是村長的老婆，她只要現(xiàn)錢，不欠賬，更不要雞蛋。嗓門大得很，會把耳朵震疼的。

小鹿還是搖頭，眼淚快出來了。

小鹿啊，眼鏡老師說，有什么不懂的問題，一定要過來問老師啊。

小鹿抬起頭，用黑黑的眼睛看著眼鏡老師，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張開，似乎把什么話咽到肚子里了。

你爸爸有沒有手機(jī)？眼鏡老師又問，我讓你跟你爸爸說說話。

小鹿的黑眼睛盯著眼鏡老師，眼鏡老師都不怎么敢看他了，咽了一口唾沫，說，好吧，你先回教室吧。

眼鏡老師說完，摸了一下小鹿的頭發(fā)，摸到了手又收了回來。

眼鏡老師心里想，小鹿啊小鹿，你應(yīng)該叫刺猬，你的頭發(fā)實在是太硬了。

小鹿回到教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回味著剛才咽下去的話，他不是沒有問題，可是他實在不敢問眼鏡老師啊。

那雪，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6

雪躲到什么地方，這個問題，并沒有人能夠回答，也沒有人對這個問題感興趣。

比起他的問題，電視和游戲機(jī)多有意思啊。每天晚上，村里睡得最晚的是電視和游戲機(jī)。五顏六色的電視和游戲機(jī)光線，像一個蹩腳的畫家，把村里的夜晚都涂成五顏六色的。

小鹿家沒有錢買電視機(jī)，他更不可能到游戲機(jī)室玩游戲機(jī)。小鹿的爸爸和媽媽出去好幾年了，也沒有多少錢寄回來。

上次作文課，眼鏡老師叫小鹿他們給父母寫一封信，有好多孩子寫了很長很長的信，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从心敲炊嗟脑?。小鹿沒有話說，咬著鉛筆頭擠了半天，才擠了半頁紙。眼鏡老師問他為什么沒有話寫，難道沒有話和爸爸媽媽說嗎？

沒有交作業(yè)的小鹿沒有回答，他很平靜地等著眼鏡老師的懲罰。

眼鏡老師嘆口氣放過了小鹿。其實眼鏡老師不知道，小鹿就是把信寫好了，也不知道寄到什么地方，爸爸媽媽已有一年沒有音訊了。

每天放學(xué)，小鹿和聾爺爺就守在家里。天一黑下來，聾爺爺就催著小鹿睡覺。聾爺爺說，電視有什么好看的，游戲機(jī)有什么好打的，把眼睛都看壞了，精氣神都打散了，睡覺！

聾爺爺見小鹿沒有反應(yīng)，以為他生氣了，說，小鹿啊，老話說得好呢，沒錢打肉吃，睡覺養(yǎng)精神，睡覺吧。

聾爺爺說話聲音很大，他以為說得很輕，可能全村人都聽到了。

小鹿可不想和聾爺爺吵架，皺著眉頭上了床，還是睡不著，翻來覆去的，像是在貼黃燒餅。

爸爸是先出去打工的，說是要給小鹿賺奶粉錢。后來，媽媽也出去了，說是要賺到給小鹿娶媳婦的錢?？墒聦嵤?，小鹿從來沒有吃過什么奶粉，聾爺爺熬的玉米糊糊才是小鹿的奶粉呢。小鹿并不羨慕那些賺了大錢的人家，他羨慕隔壁的小林，小林的媽媽沒有出去打工，幾乎每天都打小林，小鹿聽到小林哭，想，有什么好哭的，他也希望有個每天打他的媽媽。

小鹿后來不想媽媽了，就想雪……如果在晚上能夠夢見雪，該有多好啊。

小鹿的夢里后來有了雨，還有雷聲，一陣一陣的雷聲，打得小鹿頭疼。

小鹿醒來了，雷聲還在繼續(xù)，那是聾爺爺?shù)睦虾魢?，要多難聽有多難聽。聾爺爺?shù)暮韲荡螅魢Ｂ暩蟆?/p>

小鹿失望地用被子捂緊了耳朵，可那呼嚕聲還是一陣一陣地往他耳朵里鉆。

在聾爺爺?shù)暮魢Ｂ曋?，小村的晚上還有炒豆子的聲音，一鍋又一鍋地炒豆子，那是小林家打麻將的聲音。

7

春天記性真好，到了時候，她就來了，滿眼都是花，操場角落里的那些小野菜都開出了花，像是給泥操場繡上了一道金色的蕾絲邊。

一下課，孩子們在操場上奔跑，像一群剛剛出棚的鴨子。

冬天的衣服早就捂不住了。而春天的操場，泥土軟而有彈力，每一個腳印，都會讓你彈得很高，有一種奔騰的感覺。

與花一起來的還有那些野蜜蜂。野蜜蜂個子大，飛起來嗡聲嗡氣的，還喜歡把它釀造的蜜蛋藏到小樹林里。那蜜蛋可是孩子們最喜歡吃的，有菜花香的蜜蛋，有槐花香的蜜蛋，有蠶豆花香的蜜蛋，也有紫云英香的蜜蛋。

小鹿一點(diǎn)也不喜歡野蜜蜂。如果不是它們，小樹林就是他一個人的小樹林，可就是它們，像賣國賊似的，把同學(xué)們都引到他小鹿的領(lǐng)地來了。

有些孩子還不識趣，問，小鹿啊，你找到蜜蛋了嗎？小鹿其實看到了許多野蜜蜂生蛋的地方，可是他還是搖了搖頭。對方很生氣，罵了句，小氣鬼。

女孩子們知道小鹿喜歡鉆小樹林，也討好地問，小鹿，好小鹿，你能不能給我們找一點(diǎn)蜜蛋？小鹿還是搖了搖頭。女孩子們轉(zhuǎn)眼就變了臉色，說，小氣鬼。

花開得最盛的時候，小鹿變成了小氣鬼。他成了最孤獨(dú)的孩子，他一個人在操場上的雙杠上，像一只孤獨(dú)的鳥。他是在等待花謝的季節(jié)，到那時候，小樹林就是他一個人的小樹林了。在小樹林的某處，肯定有一塊沒有融化的雪。

想到雪，小鹿的精神上來了，雙臂掛在雙杠上，把頭埋下去，他想結(jié)結(jié)實實地?fù)紊弦粋€?？伤牧膺€是太小了，沒有撐得上去。冬天的時候，小鹿是能夠把自己撐起來的。

8

誰能想到孩子們會發(fā)現(xiàn)雪了呢？

那一天，小鹿正在教室里做作業(yè)，小林跑過來，氣喘吁吁地說，小鹿，小鹿，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山洞！那里面有好東西呢！

小鹿疑惑地看著小林，小林原來可不喜歡探險啊。

小鹿，快走，那山洞里全是白的！

小林說得那么急切，又是那么地真誠。

小鹿心里咯噔一聲，那白的肯定是雪。他的手有點(diǎn)哆嗦了，連忙丟下作業(yè)，跟著小林去了小樹林。

小樹林里的確有一個小小的山洞，山洞里面很潮濕，小鹿往里面一看，的確有白色的東西。

你說我們大方不大方，小林說，你不告訴我們蜜蛋在什么地方，我們卻告訴你雪在什么地方。

小鹿聽懂了，歉意地笑笑，露出兩顆大門牙。

小鹿蹲下來，把手伸進(jìn)洞去，里面很是陰涼，再往里摸，摸到了一堆廢紙樣的東西，小鹿掏出來一看，那白色的東西是一堆撕碎了的塑料薄膜！

小鹿臉色變得很難看。前一段時間，就有女孩子用一團(tuán)棉花冒充雪騙過小鹿，他差一點(diǎn)上當(dāng)?，F(xiàn)在，他終于上當(dāng)了。

小林哈哈大笑，聲音響得把小鹿的耳朵都要震聾了。

9

小鹿手里拿著一把鉛筆刀，鉛筆刀在食指上磨來磨去，像是磨刀似的。

小林似乎還沉浸在惡作劇成功的喜悅中，捏著嗓子向小鹿打招呼，小鹿啊，對不起啊，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那不是雪！

教室里發(fā)出一陣哄笑聲。

小鹿氣得想追上小林，可小林跑得比他快多了。

小林還不滿足，把一張紙撕碎了，對著小鹿的頭上灑，下雪了！下雪了！

上課了，小鹿伏在自己的課桌上。

眼鏡老師以為他昨天晚上看電視看多了，還不點(diǎn)名地批評了小鹿，要他不要辜負(fù)父母的期待。眼鏡老師還說，在家千千好，在外時時難，出門在外的父母其實都是為了子女。

眼鏡老師說得很動情，小鹿還是沒有起身看黑板。眼鏡老師生氣了，走到小鹿的座位上去拉小鹿。沒有想到，拉起來的小鹿?jié)M臉淚水，像是在用淚水洗臉。

小鹿，你哭什么？眼鏡老師壓低了嗓子說，小鹿，你有什么委屈？你說給老師聽聽。

小鹿不說，還是哭，無聲地哭。

不知道小鹿怎么會有那么多的淚水，仿佛一個冬天吃到肚子里的雪都化成了淚水。

10

晚上，小鹿第一次沒有被聾爺爺催就上床了。

聾爺爺正奇怪著呢，有人敲門了，聾爺爺開了門，是眼鏡老師。聾爺爺嚇了一跳，他一生最怕兩種人，一是村長，二是先生。

聾爺爺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先生，我們家小鹿沒有闖禍吧？

眼鏡老師說沒有。

聾爺爺不放心，又回過頭問床上的小鹿。

小鹿見眼鏡老師上門，正窘得不行，頭縮在被窩里，脖子都紅了。先是搖頭，后來是點(diǎn)頭，也不知道是闖了禍還是沒有闖禍。

你啞巴了？你是闖禍了還是沒有闖禍？聾爺爺生氣了。

眼鏡老師拉住了聾爺爺，說起了小鹿吃雪的事。聾爺爺也奇怪小鹿為什么會有這個毛病，不過他相信，他說小鹿從小肚子里就火大。人家睡覺，都是背向下睡覺，可小鹿不，他總是背向上，趴著睡覺，他肚子里火大。

小鹿聽聾爺爺把他睡覺的秘密都說出來了，更羞得不行了。

小鹿是不是生病了？眼鏡老師又問。

聾爺爺否認(rèn)了眼鏡老師的說法，說，我們家小鹿內(nèi)秀，有什么心事不喜歡說出來，而是悶在心里，他想爸爸媽媽想得太多了，就想出了火。

眼鏡老師握住小鹿從被窩里伸出來的手，說，小鹿啊，你學(xué)習(xí)上有什么困難就跟我說，不要怕。

小鹿點(diǎn)了點(diǎn)頭。

眼鏡老師的手很柔軟，一點(diǎn)也不像爺爺那老樹根般的手。

11

小鹿的夢里全是雪。

雪做的教室，雪做的課桌，連書都是雪做的。小鹿一口一口地把雪做的書吃下去了，后來，小鹿在雪做的試卷上考了個滿分。

小鹿是在巨大的幸福中醒來的。一醒來就聽到了鬧鐘不情愿的叫聲，這鬧鐘的聲音就像是上課的鈴聲。小鹿快速地起床，拎著書包就往學(xué)校奔去。

小鹿不知道，沒有上發(fā)條的鬧鐘壞了，小鹿到了學(xué)校，學(xué)校里靜悄悄的，仿佛放了假。

小鹿跑到自己的教室門口，探頭往里面一看，真的和夢里一樣呢，同學(xué)們都在雪一樣的試卷上考試呢。

今天月考，小鹿卻遲到了。

眼鏡老師說，昨天不是跟你說了嗎，你怎么又忘了？

雪……小鹿想說雪，可他還是把這個詞咽了下去。

眼鏡老師生氣了，叫小鹿把自己的課桌搬出來，叫他坐在教室外面考試。

小鹿把課桌搬出來。

眼鏡老師給了他一張試卷。小鹿看了半天，怎么看，那試卷也不像雪，頂多像是被人踩壞的雪地，那雪地上有了許多臟腳印。

小鹿很替那些雪心疼，但又說不出。他看著試卷，又看著操場。操場外面是小樹林，小樹林的遠(yuǎn)處是山，那山沉默著，似乎也在看著他。

小鹿不好意思了，拿起筆，在試卷上胡亂地寫著，又拿起橡皮，把剛才寫的字統(tǒng)統(tǒng)擦掉。

被橡皮擦過的試卷就更不像是雪做的了。

小鹿覺得自己擦得不干凈，又用橡皮反復(fù)地擦，如同一個賭氣的孩子，拖著一支大掃帚，東一下西一下地掃雪。

被反復(fù)掃過的雪，就灰了，黑了，像爛泥了。

小鹿真想大哭一場。

12

眼鏡老師根本不用擔(dān)心教室外面的小鹿作弊，所以他監(jiān)考的重點(diǎn)在教室里面。

在收試卷的時候，他還留了一個心眼，先收教室里面的試卷，收完了，再去收小鹿的試卷。好讓小鹿多做一會，正好補(bǔ)上他剛才遲到的時間。

等眼鏡老師出來，小鹿的課桌在，書包在，試卷也在，可就是人不在了。

小鹿！小鹿！

眼鏡老師叫了幾聲，沒有人答應(yīng)。

眼鏡老師看了看小鹿的試卷，上面寫過答案的，可都被小鹿用橡皮擦去了。

看來，小鹿真的鐵了心要得零分了。

小鹿！小鹿！眼鏡老師的嗓音高了起來，他叫孩子們?nèi)グ研÷拐一貋?。他還說，小鹿找到了，請他不要先回教室，先到辦公室來，他在辦公室恭候大駕！

眼鏡老師把“恭候大駕”這四個字說得很重。

可等到中午快放學(xué)了，小鹿這個“大駕”還沒有出現(xiàn)。

眼鏡老師決定親自去請小鹿，他走到學(xué)校門口，站在學(xué)校門口守株待兔。因為學(xué)校放學(xué)了，已有許多爺爺奶奶站在門口等孩子了。其中有小鹿的聾爺爺，他畢恭畢敬地叫了眼鏡老師：先生。

下課鈴響了，孩子們一個一個地出來了，又一個一個地消失了。

學(xué)校門口，只剩下小鹿的聾爺爺。

先生，我們家小鹿呢？小鹿的聾爺爺問。

可能在……做作業(yè)呢。眼鏡老師回答得有點(diǎn)慌張。

眼鏡老師飛快地奔向教室，小鹿的課桌還在門外面。眼鏡老師趕緊把小鹿的課桌搬到教室里面。

教室里除了課桌，沒有一個學(xué)生，空蕩蕩的，就像眼鏡老師此刻的腦袋，他實在想不出，小鹿會去哪里呢？

眼鏡老師去了辦公室，辦公室沒有。眼鏡老師又去學(xué)校里的廁所找了找，還是沒有。眼鏡老師又去了操場，操場上沒有人，只有幾只覓食的雞。

眼鏡老師又去了小鹿喜歡去的小樹林。

小樹林已經(jīng)茂盛得很。

眼鏡老師覺得很熱，背后濕淋淋的。

13

鄉(xiāng)里的警察都來了，他先是問眼鏡老師有沒有體罰小鹿。

眼鏡老師很慌張，一會兒說有，一會兒說沒有。

警察有點(diǎn)生氣，找來了校長。校長把眼鏡老師叫到一邊，了解了情況，向警察匯報說眼鏡老師沒有體罰小鹿，全體學(xué)生可以證明。

警察又把小鹿的聾爺爺叫到一邊，問小鹿出走前的情況，問小鹿有沒有帶錢，甚至問到了小鹿有沒有留下遺書。

警察的聲音不大，但聾爺爺都聽到了，嚇得快癱了。

警察把兩個人的話都記錄下來了，還叫眼鏡老師和聾爺爺都簽了字。這已不是一例留守兒童出走的事例了。孩子們留在家里，最想的是爸爸媽媽，他們出走是為了去找父母。但沒有錢的小鹿會去哪里呢？

眼鏡老師和小鹿的聾爺爺沒有吃午飯，也沒有吃晚飯。聾爺爺說出了小鹿的好。眼鏡老師也說出了小鹿的好。孩子們也說出了小鹿的好。在他們的敘述中，小鹿聰明，聽話，內(nèi)秀，是一個沒有缺點(diǎn)的好孩子。

可越是說小鹿的好，聾爺爺就越想哭。

隔壁小林的媽媽第一次沒有打小林，顯得很安靜。

從麻將桌上下來的疤村長罵罵咧咧的，跟聾爺爺要小鹿爸爸媽媽的電話，可聾爺爺提供不出來。疤村長罵了聾爺爺一聲老糊涂就走了。

聾爺爺沒有辦法，花了二十塊錢悄悄去一個仙姑那里打蓍。那仙姑打了蓍，卻不肯說結(jié)果。不肯說結(jié)果那就險了，但聾爺爺不好跟別人說，只好在家里哭，他怕鄰居們聽到，用小鹿的書本捂著自己的臉哭，像一頭老獸。

14

想不到小鹿還是回來了，是半夜里回來的，全身都是泥灰，像一個小乞丐。他先回到學(xué)校，校長和眼鏡老師還沒有回家，見到他，松了口氣，把小鹿送回家。

在離開小鹿之前，校長反復(fù)叮囑聾爺爺，千萬不要打啊，不要打小鹿。

聾爺爺答應(yīng)了。

可小鹿還是被聾爺爺打了一頓。

聾爺爺一邊打他，一邊哭。

小鹿沒有哭。

隔壁的小林看見了，很是不明白，是小鹿被聾爺爺打，又不是小鹿的聾爺爺被打，聾爺爺為什么要哭得這么厲害呢？

15

第二天，小鹿的聾爺爺來到學(xué)校，替小鹿請假，說是小鹿生病了。

放了學(xué)，有幾個孩子來到小鹿家，說是來看小鹿。

小鹿的確生病了，正躺在床上翻字典呢。

孩子們告訴小鹿，今天眼鏡老師對他們說了，小鹿生病，是因為不講衛(wèi)生。別看雪這么白，其實很不衛(wèi)生。還有那些蜜蛋，也是很不衛(wèi)生的。眼鏡老師還說，肚子里火大，可以吃吃冰激凌的。不過，冰激凌也不能經(jīng)常吃，吃了會傷肚子的。

小鹿淡淡地笑了，聾爺爺昨天夜里就去小超市買了冰激凌。可小鹿不想吃，也不同意聾爺爺去借錢買電視機(jī)。

孩子們問小鹿，昨天你去什么地方了？是不是去火車站了？有沒有碰到人販子？

小鹿笑了笑，說，他去爬了一座雪山，在雪山上，他撿到了一個被遺棄的小孩。是個小女孩，小女孩一見到他就笑，似乎認(rèn)識他似的。他怕那個小孩凍著，就把自己的衣服給她裹上，送到了城里的孤兒院，還給她起了個名字……

什么名字？孩子們異口同聲。

小雪，小鹿說，小雪。

孩子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怎么可能啊，這地方全是小山包，哪里有雪山？還有一個叫小雪的棄嬰？！

我會去看她，小鹿說，你們想去嗎？

去！當(dāng)然去！小狗才不去！

孩子們哄叫起來，雪山是管不了了，他們倒想看看這個小鹿怎么給他們一個小雪！

發(fā)稿/趙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