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那是一段早已廢棄的鐵路。
我?guī)缀跏强粗稽c點斑駁,銹蝕,變成均勻的赭紅色,看著那枕木和碎石間的小草一年比一年茂盛,開出粉色的、黃色的小野花來,我送走過鐵道部的老喬,然后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老喬值過班的安全亭因為無人打理而變得破敗不堪。
我漸漸長大,安全亭就越來越“老”,每年我來的時候,都仿佛能聽見它在嘆息,“唉,老了,老了喲……”
夕陽西下,在鐵軌的盡頭,橙紅的落日,總是會把安全亭的玻璃照亮,亮得發(fā)出光來。每逢那時,你將看不清玻璃上蒙著的厚厚的灰,看不清那些頑皮的孩子用手指在灰上劃出的臟話,看不清時間已經流逝了數千個晝日……
在那一方殘舊的玻璃上,你能看到的是一幅畫,帶著潤澤歲月的筆觸,帶著時間緩緩流淌的哀傷。
畫里有天,有云,有晚霞,有落日,有鐵路,有很多年都沒有放下過的紅白相間的安全欄……
畫里還有,一束花,一個人,一只放飛的紅氣球,以及天地間、剎那時,那些圍繞氣球旋轉騰空,漫天飄零的紙錢……
我用我的方式,在想她。
1
那條鐵路也曾繁忙過,它曾貫通城市,一路筆直地延伸到郊外。我的家在鐵路的一邊,而學校,在鐵路的另一邊,鐵路不遠處,盤旋著一個立交橋,如果和小虎一起坐送子車上學、放學,我們就走橋,不用經過鐵路。
回憶起那時的事,就仿佛是一場電影,生動地記錄在我腦海中的膠片上,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在我成長的歲月里。
或許,那就是一場電影。一場因為我過于狂熱地希望我能夠身臨其境,以至于將它與我所經歷的灰暗的童年所混淆的電影。而因為這件事其中的超現實的成分,這件事也時常被人認作是“拍成電影應該不錯”,或者評論我這個講述者為“你應該去拍電影”。
沒有人相信這件事……
就連小虎都不信。
除了老喬。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個冬天,小虎背著沉甸甸的書包,撅著屁股追趕著那輛因為我們班壓了堂,就失信地先開走了的送子車。
“喂!大叔,等等我們?!蔽疑踔吝€清晰地記得小虎穿著寶藍色的羽絨服,漫天的飛雪中,他笨拙地揮舞著圓滾滾的小胳膊。
他穿得太厚了,就像一個球,也難怪跑不快;而我,因為身體的孱弱,跑了幾步,就喘得要暈過去了一般。
“小虎,別跑了。走,坐公交車去吧!”我雙手拄著膝蓋,彎著腰喘著粗氣。
送子車紅色的尾燈消失在茫茫的雪霧里,我們望著它,就像兩個丟盔卸甲的敗兵。
去公交車的路上,小虎凍得縮著脖子,原本圓圓的大腦袋因為戴了兩層帽子顯得更加碩大,好似個機器人。他注意到我身上穿著的深灰色棉服,捏了捏我袖子的厚度,“嘿,你真行,穿這么少你不冷?。俊?/p>
“不冷。”我逞強。盡管我的耳朵凍得生疼,風灌進我的脖子,還起了一層紅色的小疙瘩。
我和小虎下了車,面前就是那條鐵道,橫穿鐵道,再走上幾步,有一棟很舊的居民樓,我的家就住在那里。
突然警鈴大作,安全欄放了下來。
“走?!毙』⒁话炎プ∥业氖?,我們就像兩個瀟灑的俠客,在安全欄放下和火車到來之間有足夠的時間讓我們鉆過安全欄,越過鐵道。
“多危險??!知不知道?”一個女人尖利的聲音在安全亭的探照燈下顯得格外的嚇人。我們還沒反應過來,她僵硬而冰冷的手便狠狠地抓住了我的胳膊,“走,跟我回家?!?/p>
“你有病??!”小虎大罵著,帶著我轉身一路狂奔。
慌亂中,我沒看清她的臉,只是模糊地瞟了一眼,那是一張蒼白而沒有血色的臉,凌亂的頭發(fā)披散在臉上,驚得我一身的冷汗。
那是我第一次遇見她。
2
當時的我還并不清楚家里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爸爸帶著牌友,在我家一天到頭、不分晝夜地喝酒,打麻將,而媽媽則跑去了姥姥家,偶爾會回來一趟和爸爸吵吵架,摔摔盤子,抱著我哭上一場,然后又丟下我一個人回姥姥家。
我問媽媽,“為什么不帶我一起去姥姥家?”
媽媽說:“不能便宜了那混蛋?!?/p>
后來我才知道,我家的老房子是媽媽的,媽媽因為爸爸賭錢想要跟爸爸離婚,但是爸爸不肯搬出去,就找來一群牌友在家里打牌,當然,除了打牌,他也打媽媽。媽媽忍受不了就跑去姥姥家,但是她又不想房子被爸爸霸占,于是就把我留了下來,讓爸爸帶上我這個拖油瓶,打牌也打不快活。
“走,跟我回家?!边@句話和那張慘白的臉頻頻出現在我的夢里,害我一夜都沒睡好,而更可怕的噩夢是第二天一早,送子車的司機說讓我們交通勤費,一個人兩百。
放學后,我坐在送子車上,我知道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坐送子車了,我沒辦法跟家里開口要這個錢,送子車又不是非坐不可的,爸爸會嫌我嬌慣,會打我,而媽媽又只會說,朝那個混蛋要。
過立交橋的時候,我又看見了那個女人,還在那個鐵軌旁安全亭白堊色的探照燈下,我忽然覺得她可能是在等我。我好害怕,害怕明天要一個人穿越鐵道,要一個人面對她。
該來的總是會來。
“你一個人路上小心,繞著點那個瘋女人?!毙』⒃谏纤妥榆嚽皼_我喊道。
我瀟灑地擺了擺手,看似鎮(zhèn)定實則忐忑地走向了公交車站。
冬天的天總是這么短,下了公交車,天就黑透了。
我遠遠地看見那個女人,她就像僵尸一樣站在原地,低著頭,發(fā)現了我,她突然抬頭“啊”了一聲,但是也只是這樣,我能感覺到她盯著我,可她并沒有追過來。
我還注意到,她手里握著一副手套——和小虎的那副很像,都是那種厚厚的,棉布的,軟軟的手套。她好像是要把手套給我,但是我才不會被這種幼稚的騙術蒙蔽。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她一直站在那里,一直握著那副手套,一直在我經過時發(fā)出一聲仿佛是在乞求我能回頭看她一眼的“啊”……
第七天,我停了下來,我看了她,她的臉沒有那么可怕了,頭發(fā)也梳了起來,目光交匯時,她露出了驚喜的笑容,很溫暖,很慈愛。而我卻在她嘴角上揚時扭頭離去,我想她一定很受傷,綻放在臉上的微笑會在一瞬間僵掉的吧?
媽媽回來了。
在我推開家門的時候,一個盤子向我飛來,砸在了我身邊的門框上,碎了一地。我趕緊溜著墻邊進了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驚恐地望著玻璃上爸爸和媽媽晃來晃去的影子。
在決意離開的時候,我堅信自己并不是無家可歸。
她還站在那里,在看見我回來的時候,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你站這么久不冷嗎?”我將書包一揚,背在肩上,走到了她面前。
她搖了搖頭,把手套遞給我。
“你是人販子嗎?能不能把我賣給好點的人家,我會做家務,學習也挺好。”
“媽媽怎么會是人販子呢?”她的聲音也比第一次柔和了許多。
她把我?guī)нM了一個小區(qū),上了樓,開了門,我走進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卻發(fā)現它并不是完全陌生,因為在我的夢境里,我幻想過這樣的“家”成千上萬次。
“你先回屋做功課,媽媽給你做好吃的?!彼H了親我的額頭,我的心底泛起一陣暖意。
環(huán)顧四周,那是一間很小的老房子,和我家一樣,但卻收拾得一塵不染,而且十分安靜。整間屋子里只有炒菜聲和我在房間里走動時發(fā)出的聲響,房廳的墻上掛著一張全家福,上面的女人就是她,男人的臉有些模糊了,他們還有一個孩子,我注意到,那是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孩子。
我又推開旁邊一扇臥室的門,那里應該就是照片中孩子的房間吧,柜子上有一副國際象棋,墻角擺著足球和籃球。因為是別人的房間,我不敢亂動,只是看了看,坐到了寫字臺前,打開燈,寫起了作業(yè)。
她真的做了好多我愛吃的東西,晚餐的時候,我的口水都要流出來了,我狼吞虎咽地吃著,她就笑著看著我,給我盛飯。
“阿姨,你的孩子呢?”
“你不就是我的孩子嘛?!?/p>
她果然是弄錯了。
吃完飯,爸爸忽然發(fā)來短信問我在哪,讓我快點回家,其實爸爸比媽媽好一些,只要我給他做家務,他還是會關心我一下。
我寫了一張“謝謝款待,但您認錯人了”的字條,戴著那副手套,離開了這個“幻想之家”。
3
我上小學的時候成績一直不錯,但我的家真的不適合學習。放寒假的時候,爸爸打牌的聲音太吵,我就去“幻想之家”學習。然后在每天晚上九點悄然離開。
爸爸問我去了哪,我就說去小虎家玩,爸爸不會多問,但是如果我不回去的話,爸爸就會掛電話給小虎,那樣我就露餡了,所以我不能在“幻想之家”留宿。
她似乎并不介意這一點,她只要看見我就會很高興。
她每天都站在鐵道邊等我。
她笑盈盈的,就好像個天使,就好像是,一個“媽媽”。
她一直叫我“小?!?,我想那應該就是全家福上,那個跟我一樣大的孩子的名字。我沒有戳穿她,我怕她發(fā)現自己認錯了人,就把我趕出去。除此之外,我還怕爸爸發(fā)現了這件事,跟她有任何的接觸,兇巴巴的爸爸一定會嚇到她,我更怕小?;貋恚覔尅皨寢尅?,我一定搶不過他。
真奇怪,我好像一直都在怕她,從最開始的怕她把我抓走,到現在怕離開她,怕傷害她,怕失去她……
因為她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媽媽”。
如果我再也見不到她,我一定會大哭起來的。
而我真的哭了,我做了一個她把我趕走的夢,夢的最后,我叫了她“媽媽”,但是卻還是無法挽回她。
因為這場夢,我發(fā)燒了,而她熬了很好喝的粥,一口一口地喂我。看著她怕我燙到,低著頭吹涼勺子里的粥的時候,我的嘴唇動了動,“媽媽……”我將那兩個字講了出來,眼淚不受控制地撲散了一臉,我緊緊地摟著她的脖子。
她揉了揉我的頭,“這么大了還跟媽媽撒嬌,乖啊乖,男子漢,大丈夫,有淚不輕彈?!?/p>
“過幾天天暖和了,我們一起去游樂場吧。”有一天,“媽媽”提議道。
游樂場?那是我最喜歡的地方,我已經很多年都沒有去過游樂場了。
“好啊,好??!”我把手拍得很響。
日子定在3月25日,我永遠忘不了那個日子,我扳著手指頭一天一天地倒數,興奮得徹夜難眠。
那天早上,我早早地溜出家門,來到了“幻想之家”。在小區(qū)里,忽然有一個阿姨攔住了我,“哎,小孩,你是怎么進那家的?”
我嚇了一跳,我知道她說的是“幻想之家”,果然“媽媽”的鄰居們發(fā)現了,她們一定以為我是欺騙神志不清的“媽媽”的小騙子,而我破舊的衣衫,似乎也說明了這一點,但是我只拿過一副手套,“媽媽”給我的羽絨服、棉褲,因為我知道那是小福的,所以我都沒拿。
“你管不著?!蔽宜﹂_那個阿姨,拔腿就跑。而后來,我才明白,那位阿姨攔住我,并不是因為這些。
游樂場可真大,有好多五彩繽紛有趣的東西,小丑咧開大嘴笑著,帶著小朋友們飛到很高的天上去,然后又蕩下來,高高的過山車,大戰(zhàn)宇宙人的4D電影院,碧藍的水上世界……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令人神往。
我們在一片歡樂的海洋中走著?!皨寢尅焙鋈煌A讼聛?。
“氣球……氣球……”她用手指顫抖著指著不遠處賣氣球的攤位。
“媽媽,氣球有什么好怕的啊?”
“不……氣球……”她抱著自己的腦袋,緊緊地閉上了眼睛,蜷在了地上,她的表情那么痛苦,讓我也害怕了起來。
“快來人,我媽媽病了?!蔽液皝砹斯珗@的工作人員。他們都很和藹友善,一路把我們送到了“幻想之家”的大門口。
回到家,我給“媽媽”端了一杯熱水,用被子將她包裹起來。她蜷縮在床上,像個無助的大孩子,“氣球……氣球……”她口中不停地呢喃著這個詞。
“沒事了,媽媽,家里沒有氣球。家里有我,你不用害怕。我是男子漢了,我會保護你的?!?/p>
我擁著“媽媽”,和她一起躺在床上,進入了甜甜的夢鄉(xiāng)。
4
糟糕,我睡過頭了,我不能在這里留宿的。
已經是早上兩點了,爸爸還沒有給我發(fā)短信,他可能通宵打牌,忘記了時間。
緊接著,我便意識到一個更加嚴峻的問題——“媽媽”呢?
白色的街燈透過窗子照了進來,“媽媽”不在我身邊,而我竟然是睡在地上的。
房間里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沒有床、沒有柜子、沒有桌椅,連我之前給“媽媽”端水的杯子和放著杯子的床頭柜都沒有了。
“媽媽”走了,“媽媽”不要我了,“媽媽”趁我睡覺的時候搬家了。
十歲的我,就是這么的單純,我能想到的只有這些,卻想不到這根本是無法實施的——一個人怎么可能在深更半夜,不驚動睡在她旁邊的孩子的情況下把所有家具,包括孩子睡在上面的床,都搬走一空?
我慌張地推開屋門,房廳里也是空蕩蕩的,破舊的窗簾僅靠一個窗簾鉤吊在窗前,風從壞掉的窗戶外吹來,冷颼颼的。街燈映照著空氣中飛舞的塵埃,好像是在諷刺——我這樣的孩子,有什么資格擁有一個那么善良的“媽媽”?
她走了……
我沖出“幻想之家”,在街上聲嘶力竭的喊著:“媽媽,你快回來。媽媽。你不要我了嗎?媽媽,你在哪……”
巡夜的民警將我?guī)У搅司炀郑娢茵I著肚子,還煮了方便面給我。
我端著碗,想起“媽媽”說的那句,“男子漢,大丈夫,有淚不輕彈。”我不想哭,只是,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了出來?!皨寢尅?,我不是不聽你的話,你快回來吧。
直到天蒙蒙亮了,爸爸媽媽才來接我。
爸爸說他喝多了,把我忘了,媽媽責備爸爸怎么不早些通知她,她在姥姥家,都不知道我在哪。
警察叔叔教育了他們,他們點頭哈腰地表示以后再也不會這樣了。在警察面前,偽裝成一團和氣的樣子,然后一左一右地牽著我的手,把我往家里拉扯,我就像個囚犯。
他們不是我的爸爸媽媽。
我有“媽媽”,那個像天使一樣,每晚都在鐵道口白色的探照燈下等著我的“媽媽”。
對,鐵道口,說不定她還在那里呢。
我趁著爸爸媽媽斗嘴時甩開了他們,撒腿就向鐵道口跑去。
這里離鐵道口已經很近了,轉個彎兒就是,警鈴的聲音響了起來。不好,火車要來了。如果被火車攔住,他們就抓到我了,我就再也見不到“媽媽”了。我不知道當時的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想,但是那是一個十歲孩子的真實想法。
安全欄放了下來,在火車開來之前,還有一段時間……
我不顧周圍人的制止,一彎腰鉆過安全欄,跳進了鐵軌,我被枕木崴了腳,一下子失去重心地跌倒在鐵軌上,火車向我駛來,轟鳴著,在湛藍的天幕下像一個紅色的野獸。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安全亭邊閃了出來,是“媽媽”。她跳進鐵道,抱起我,把我扔到了安全欄外,火車幾乎是貼著我的耳朵駛過的,老喬趕緊從安全亭里跑出來,抱住了我。
而我對此毫無知覺。那個龐大的鋼鐵怪物,“轟隆、轟隆、轟隆”的聲響振擊著我的心臟。
她沒上來!
她沒上來!
她沒上來!
我的“媽媽”被火車軋死了,“媽媽”舍棄了自己的生命救了我。
但是,但是……我不是她的“小?!保沂莿e人家的孩子,我害死了她……
“媽媽,媽媽,快點讓火車停下來?!蔽以诶蠁虘牙飹暝夷敲慈跣?,那么無助,我無法阻止那個鋼鐵怪物,“我媽媽死了,趕緊讓火車停下來啊!”
火車通過后,警鈴不響了,安全欄豎起,行人來來往往,爸爸媽媽跑向我。媽媽哭著跪在地上,她說她嚇壞了,還以為我會這樣慘死在她面前。
鐵道上冷冷清清的,根本沒人死去,一點痕跡都沒有。
天空中,飛過了一個紅色的氣球。
紅氣球飛過了安全亭,飛過了綠樹的枝葉,飛得好高好高,就像白云那么高……
在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5
有一天晚上放學后,我又去了鐵道口,盡管我知道她再也不會出現在這里,但我的內心深處還是揣著微妙忐忑的小小希望。
我想要再見她一面,我甚至不在乎失去與否,我想要對她說一聲“謝謝”,僅此而已。是她讓我重新愛上了這個世界。在公園里幫助我們的工作人員,為我煮面的警察叔叔,還有把我抱到更安全的地方的老喬……他們都是那么善良的人。
“媽媽”沒在鐵道口。
我低著頭看著人行道,兩步越過五塊地磚向前走著,不知不覺地就走到了“幻想之家”。就算搬了家,說不定能回來看看呢。
我這樣想著,敲了敲“幻想之家”的門,沒有人應答。我又鼓起了勇氣,敲了敲隔壁的門。
一位身形佝僂的老爺爺開了門,“你找誰?”
“請問,隔壁之前住的那個阿姨搬去哪了?她幫過我很多忙,我想當面答謝她?!?/p>
“你認錯門了吧?”
“我不會認錯的,就是這間屋子,有一個三十多歲,眼睛大大的,皮膚很白,長頭發(fā)的阿姨?!?/p>
老爺爺顫抖了起來,“你這孩子真會說謊?!?/p>
“我沒說謊,她還有個兒子叫‘小?!乙粯哟?,只是這段時間一直都沒回來過?!?/p>
“你到底是從哪聽說的這些事?”老爺爺哮喘一般地喘著粗氣,表情嚴厲極了,“那家十多年都沒有人住過了,小福,還有他媽媽馮雪,都死了十好幾年了,怎么可能幫助過你?”
“砰”地一聲,老爺爺關上了門。
我怔在了原地,死了?十幾年前就死了?那么這段日子,每天都在鐵道口等我的人是誰?
難道都是我的幻覺嗎?
不,“媽媽”不是幻覺,她存在過,有一個人可以證明——在安全亭工作的老喬。
我飛奔回鐵道口,敲響了安全亭的窗戶,那時候我和老喬還不認識,他發(fā)現是我,并沒有詫異,就仿佛是一直在等我一樣,讓我進去坐下,慢慢聊。
“我知道你肯定會來問?!崩蠁棠樂椒降?,有點黑,有幾條皺紋特別的深,就像傷疤一樣刻在額頭上。他抬眼看著我,嘆了一口氣,“唉,馮雪其實很可憐?!?/p>
“你認識她?”
“那是十多年前,那時候我剛調到這里執(zhí)勤,然后眼睜睜地看著她的孩子在這個路口被火車軋死了。她孩子叫‘小?!?,跟你差不多大。那天她拉著小福的手,母子倆開開心心地從游樂場回來,經過鐵道的時候,小福手里的氣球忽然飛了出去,安全欄當時已經放下來了,火車馬上就要來了,可是小福只想著去抓氣球,突然沖到了鐵道上。然后……”老喬搖了搖頭,“她哭啊,哭得嗓子都啞了,眼淚哭沒了,眼睛周圍的血管破了,流出了血淚……但是她的家人卻沒有原諒她。她丈夫、婆婆、公公,包括她親生父母,都認為那是她的錯,是她殺死了小福,因為如果她當時能犧牲自己的生命去救他,小福就不會死?!?/p>
“這不公平,她的生命也是生命啊。應該和小福是一樣的,憑什么要犧牲她的生命去救小福呢?”
“電視上,報紙上,都是這么說的。舍棄自己的性命救孩子的行為,因為偉大而被傳來傳去,傳到了最后,竟然植根于人們的意識里,人們不再發(fā)自內心的覺得母親有什么偉大,反而把這種偉大當成一個母親的義務。不是總有那種兒子打母親的事情發(fā)生嗎?兒子常罵母親,為什么別人家的媽媽能給她的孩子什么什么,你就不能。也有那種兒子在城里發(fā)達了,就拋棄鄉(xiāng)下的老母,抱著‘別的母親為了自己的孩子連生命都能舍去,你為了我的面子,就別來見我了’這樣無恥的想法。唉,你該不會這樣想你的母親吧?”
“我……”我確實也曾經這樣從內心深處責備過我的媽媽,但是現在,我明白了,這樣是不對的,她被她的煩惱纏身,我卻從來沒有想過她的感受。
“馮雪當然想要救小福?!崩蠁汤^續(xù)說,“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一定會去救,但是在那一瞬間,她想要活下去的本能讓她害怕了,她遲了一秒,有什么錯?為什么她的家人就不能明白呢?她有什么錯?”
“那她最后怎么樣了?”
“自殺了,就死在鐵道四路那個小區(qū)3棟樓502號房間里。孩子死了,丈夫跟她離婚了,人人都在責備她,讓她活不去了,她被活活的逼死了?!?/p>
鐵道四路3棟樓502號房——就是我的“幻想之家”。
“可是,可是……我見到她了??!”我驚慌失措地說。
“沒錯,你見到的是她,我也見到過,可能不像你那么清晰,只是朦朦朧朧地一團。小孩子多少有些陰陽眼,能看見死靈,尤其是怨念特別大,不愿意離開這個世界的死靈。但是長大了之后,就漸漸看不見了。你和那個小胖子第一次不守交通規(guī)則的時候,我就意識到了,你們可能看見她了。后來,你反反復復地出現在這里,我就猜到你一定遇見了她?!崩蠁棠樕下冻隽诵θ?,繼續(xù)說道:“其實她這么多年來一直都在這個鐵道口,她在等待一個機會,等待著一個再做一次媽媽的機會,等待舍棄自己的生命去挽救她最愛孩子的機會……她做到了,她救了你。我清晰的看見,是她救了你,也是你救了她,她終于可以安心地升天了……”
后記:
我將每年的3月26日當成“媽媽”的忌日。那一天,無論我身在何方,都會趕往那個鐵路口,放上一束花,撒下一些紙錢,然后,再放飛一個紅色的氣球。
我想它一定能飛到天堂,所以我將要對“媽媽”說的話都寫在了氣球上。
“媽媽,我當上班長了?!?/p>
“媽媽,我考上省重點校了。”
“媽媽,我考上大學了?!?/p>
“媽媽,我結婚了?!?/p>
“媽媽,我生了一個兒子,我想給他取名叫‘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