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的人給他的外號是“建筑偵探”,因為他對高層建筑癡迷熱愛。他總是喜歡到樓頂俯視從那特定的高度和角度看到的世界。雖然他有著略帶神經(jīng)質(zhì)的外殼,他的內(nèi)心其實如天使般純真。他的每幅畫里,都會有一個傻傻笨笨的光頭娃娃;他會因為一首歌買一張唱片,也會因為一本書去學(xué)一門語言。他的目的永遠那么單純,全都僅僅只因為熱愛二字。這讓他具備一種隱匿在繁華里的光芒,讓你一眼就能辨認他,他有著那種不張揚卻非常明顯的自信,看似不會交際卻有豐富文學(xué)底蘊的談吐。人們對他的評論兩極分化,愛他的人愛他對事物如此純粹的熱情,恨他的人也恨他不合時宜的青春與童心。他這個人就像他最愛的紐約一樣,愛他的人因為他看見天堂,恨他的人因為他看見地獄。
身邊的人給她的外號是“弗里達”,因為她最喜歡的畫家就是弗里達·卡羅,一個說“我不畫夢我畫我自己的現(xiàn)實”的女畫家。她很小的時候被拐賣給了“媽媽”,童年的全部就是一張張“人體畫”和“媽媽”那張永遠濃妝艷抹的臉。等她到了18歲,“媽媽”并沒有逼她做這個行當(dāng),而是讓她自己選擇要走的路。她沒有選擇離開,不是因為對“媽媽”的愛,只是因為這里就像是《海上鋼琴師》的船,她就是1900,她沒辦法離開這艘船,因為從她有記憶開始,她就沒有離開過。或許只有留在這里,她的生命才有依托,她才能活下去。遇到他之前她一直這么認為,或者說等到她終于明白他們之間的結(jié)局之前,她一直這么認為。
這兩個人本來應(yīng)該永遠不會有任何交集的,卻在一個雨天和一連串的不小心不經(jīng)意間相遇了,就像一直在風(fēng)中漂浮的種子終于落入了彼此的掌心。
他一直喜歡復(fù)古膠卷相機——因為它那透過鏡頭看出去的視野和它留在照片上的名為“時間”的水印。那天他像往常一樣,正癡迷尋找一個完美的角度呈現(xiàn)Steven Hall的高層建筑作品。他一直向后退,直到撞到了她。她本來白天都不會出門的,但是這天是她本命年的生日,“媽媽”說她不能一輩子都像個吸血鬼一樣生活,所以把她趕出門去接受陽光的沐浴,順便去超市備置些日用品。他把她購物袋里的日用品撞得散落一地,天空開始下起瓢潑大雨。他蹲下身幫她撿東西,然后一同到大廈底樓躲雨。他們甚至都沒有看清對方。這時正值下班時間,大廈的人潮迅速把他們分開,大家擁擠地站在門廳口,有的人開始打電話叫人來接,有的人悠然地打開雨傘,有的人一邊抱怨自己有很多急事要辦一邊沖進雨中,也有的人只是互相依偎著幸福地看雨滴紛紛投入到水坑的懷抱中去。
等人群漸漸散去,他們再次互相望去,同樣落湯雞的模樣讓彼此的嘴角忍不住上揚。這時候“姐妹”阿南蒂打著傘來接她,她看見他隔空口型說的那句sorry,微笑地向他擺擺手。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中還握著她買的香皂,于是笨拙地沖進大雨把香皂還給她。然后一連對著她說了五次再見,目送她漸漸走出視野。襯衣西褲都濕透了,粘在他身上,他傻傻地站在路中央好一陣子。
其實“姐妹們”是為她準(zhǔn)備一個盛大的生日party,才讓“媽媽”把她支走的。一個大大的驚喜讓她喜出望外,只知道哭著回應(yīng)。為了感謝大家,她為大家獻唱了一首《My heart will go on》。她空靈美好的聲音會讓人想起那段無限凄美的愛情故事。大家叫她許三個愿望,第三個不要說出來。而她第三個愿望是對愛情的期許,雖然不切實際,但是她對愛情還是抱有奢望的。阿南蒂笑著跟大家調(diào)侃說,弗里達好容易出門一趟,遇到的竟是一個木訥的男人。她莞爾,在她眼中他的木訥是可愛的。她心中有那么一點點的期待能再遇見他。
她從來就沒有爸爸,她對爸爸的印象如此的模糊,以至于她時常希望從那些“客人”身上拼湊出父親的影像。可是她始終沒有在這場拼圖游戲中得到她滿意的答案,直到遇見那個似乎命中注定會出現(xiàn)的男人。他和那些來這里尋歡作樂的人很不一樣。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那雙充滿哀傷的眼眸讓她仿佛可以從那瞳孔中看到自己哀傷的影子。在這里他沒有真實姓名,只有外號“西西弗斯”。聽幾個“姐妹”抱怨說他一定是精神有問題,來這里,卻不干該干的事,說只是想花錢找人聽他講他妻子的故事。她對這個男人充滿了好奇,她自告奮勇要去當(dāng)那個“聽故事的人”。
她聽著他幸福地回想他的妻子,她間接參與著他們過去的點點滴滴,她想象那會是她的親生爸爸愛自己親生媽媽的方式。她問道:“既然那么愛你的妻子,為什么來到這里?”“西西弗斯”回答道:“因為她已經(jīng)不在我的世界里了?!彼犆靼琢怂囊馑?,聽明白了他不想承認她已經(jīng)永遠離開了,也聽明白了他還是想假裝她活在另一個世界,甚至希望找到這兩個世界之間的通道可以讓他跨過時間的浩海。她望著那雙因為失去至愛而黯淡的眼眸,她擦掉因為感動而掉下的眼淚,說:“就算你想當(dāng)西西弗斯綁架死神,最后也只會被自己加給自己的壓力消耗殆盡?;蛟S死亡是為了教會我們,要學(xué)會帶著喪失繼續(xù)生活。”那一瞬間,“西西弗斯”以為他終于找到了人生的另一個出口。這個出口就是和這個似乎是死神派來的天使聊天。而那時候的弗里達不會知道有一天她或許也需要學(xué)會帶著喪失繼續(xù)生活。
因為這突然出現(xiàn)的兩個男人,她的生命開始有了不一樣的變化。她開始對“外面的世界”有了更多的好奇。終于,在午夜12點鐘聲敲響的時候,她偷偷溜出了“家”。她再次走到那座大廈面前,夜晚的它很不一樣。意外地,她看見了一個人。那個人正在用腳架架相機。她走過去站在他的右邊,輕拍他的左肩,他果然被騙了。他的木訥一如既往。“這棟大廈真的很美。”她沒有看他,望向大樓說道。他突然提議:“想不想上去看看,想不想跟它一起熄燈迎接黎明?”她欣然同意,和他一起混進了大廈。在黑夜中等待,他們聊了很多,從她的身世聊到他去世的母親,從她的職業(yè)聊到他熱愛的紐約,從她對愛情的奢望聊到他對父親的抱怨,她喜歡他對事物如此純粹的熱情,可是他卻說他父親厭惡他如此純粹的溢滿了青春的童心,總是苛責(zé)他要求他快點成熟。黑夜過去,他們一起看著黎明破曉,告別舊的一天,迎接新的一天,他第一次感覺,在失去媽媽以后,他終于找到那個他渴望的懷抱,他喜歡上了她的出淤泥而不染,像盛開的蓮花。他們傾訴著彼此對這個世界的態(tài)度,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們眼中的世界是如此的不同。他送她回“家”,約定下次再見面。他們的愛情仿佛有了一個如童話故事般的開頭。
在這一年當(dāng)中,他們像所有普通情侶一樣彼此相愛也彼此折磨,對于沒有得到過父愛的她來說她厭倦他對父親的抱怨,對于一個正常不過的他來說他厭倦她始終不愿放棄她的職業(yè)。即使她最先喜歡上的就是他不被認同的熱情和天真,即使他最先喜歡上她的就是那出淤泥而不染,可是如今這些都會在甜蜜的愛情里摻入或大或小的爭吵。
直到有一天,他看見父親在大風(fēng)天一個人坐在樓下的花園里,背影如此孤單,他才明白曾經(jīng)的自己有多愚蠢。他明白在失去媽媽以后,他一直都殘忍地?zé)o視他也會寂寞,他和他一樣需要愛和關(guān)心,他和他一樣失去了生命中的至愛??粗麑Ω赣H越來越包容,她以為是自己改變了他,可惜這個男人的成長與她并無關(guān)系。他的成長讓他漸漸試圖逼迫自己去包容她的職業(yè),有時候人面對愛情就像面對一支去了一半刺的玫瑰,一方面你厭惡那些刺痛你神經(jīng)的刺,但同時你又害怕它太過枯燥地完全光滑,你還是會偶爾主動去觸摸那些刺,好像只是為了提醒自己光滑的美好。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他忍不住想要去窺探她的“職業(yè)生活”。他總是在午夜徘徊在她“家”的門口,欣慰于她從沒有像其他女人一樣走出門來送客。
一天,他像以往一樣站在巷口,看著自己的父親從那個門口走出來,看著那個和自己一起迎接黎明到來的女孩,站在門口向他父親揮手道別的時候,一瞬之間,他的世界崩塌了。他終于因為這雙重的背叛,沖進她的“家”,抓住她的手質(zhì)問她。
“每天游戲于各種男人之間,你應(yīng)該得到了你期望的那種滿足感了吧?”她沒有想到他會突然跑到這里來,更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自己,她還沒來得及辯駁,他便自問自答道:“我大概永遠滿足不了你對你那所謂的愛情的那種渴求吧。所以你始終不肯離開這個地方。”她本來想告訴他,她在這里所能得到的唯一的快樂,是擁有父親的快樂,這就是她留在這里的理由??墒?,對著憤怒的他,她什么都說不出。所以她只是哀l23vN8p6fo/brinDWEJVKw==傷地笑了笑,轉(zhuǎn)過頭對他說,“我親愛的建筑偵探,我沒有你想象中那么美好,我住在紅燈區(qū),我住在和你完全不一樣的世界里?!?/p>
她以為他是因為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而背棄了她,她以為他和別的男人沒兩樣。她對他好失望,對那個還對愛情抱有奢望的自己好失望。她決心讓這個從來就不屬于她的男人回到他美好的世界去。她平靜地要求他從她的世界徹底消失。
他消失后第四天,黎明破曉之前,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他一直在叫她,叫她穿上他送她的那條裙子,他說穿上它,她會是全世界最美麗的新娘。她醒在夢的溫暖里,終于想起他們初次約會,那條他送的雪白的蕾絲連衣裙,她翻箱倒柜找到了它。他們相遇的時候她只喜歡穿濃烈色調(diào)的衣裙,所以一回家她就把這條裙子束之高閣了。時隔一年之后,她穿上它,站在鏡子面前,那一刻她無法控制眼淚流淌的速度。鏡子里面有一個無比純真美好的自己,一個她從不曾真正認識的自己,那個他比她早發(fā)現(xiàn)的自己。
她第一次踩著風(fēng)奔跑,她現(xiàn)在就要去到他身邊,她現(xiàn)在就要告訴他,她要為他離開舊的一切,開始全新的生活。她要現(xiàn)在立刻馬上告訴他自己有多么愛他。
她不知道,一切已經(jīng)太晚了,他已經(jīng)和她陰陽兩隔了,他已經(jīng)真的從她的世界徹底消失了。他已經(jīng)等不到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有多愛他了,因為他以為,他最愛的那無比純潔的靈魂已經(jīng)和那肉體一樣有了無法挽回的污點。
黎明在失去她以后變得和黑夜一樣,無法給予他更多的留戀,他的熱情已經(jīng)消耗殆盡。在他最愛的高樓上,他最后看了一眼他們一起看過的黎明,然后就合著風(fēng)的呼嘯,從高空中躍下。似乎在臨近地面的瞬間,他想起自己曾經(jīng)玩笑似地問她從這里跳下去會有什么結(jié)果,她笑著說:“從這里墜落只會開花,不會有結(jié)果。”
他知道的已經(jīng)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