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4月18日中午12點30分，一架B-25美軍轟炸機超低空以280英尺（1英尺為0.3048米）的高度掠過東京南部市區(qū)上空，一些日本婦女還以為是日本軍機通過而向其招手，但那架轟炸機突然拉升高度到了1200英尺，投下四枚燃燒彈，瞬間一座軍工廠燃起大火。

同時，在不到30秒內，東京北部、橫濱、大阪、名古屋也發(fā)生了同樣的事情。這場空襲就是“二戰(zhàn)”中有名的杜立德轟炸東京之役，這場空襲不僅改變了亞洲戰(zhàn)區(qū)的形勢，也改變了中國抗戰(zhàn)的命運。

2011年1月30日，在洛杉磯圣瑪里諾市的一次聚會上，杜立德將軍的孫女珍娜·杜立德談到她祖父一些不太為人所知的往事，包括當年將B-25轟炸機放在航空母艦上，飛近日本海偷襲后不再飛回航空母艦，這個構想?yún)s是來自一位羅姓潛水艇美軍軍官；珍娜又提到她祖父當年率領的16架B-25轟炸機機組成員都是第一次上戰(zhàn)場，在80名機組成員中除杜立德是中校、副隊長是上尉以外，其他隊員大部分是25歲還不到的中尉及上士小伙子。

珍娜也談到，包括她祖父在內的機組人員在轟炸東京后，飛向浙江因油料不足迫降或跳傘，被中國老百姓搭救脫險后回到美國，而她的祖父這一生對中國浙江一帶的老百姓后來被日軍屠殺，而感到內疚及遺憾！

從未使用過的B-25轟炸機跑道

1942年4月18日美軍16架B-25轟炸機自航空母艦“大黃蜂”號起飛，在轟炸東京后繼續(xù)向西飛往中國降落，原計劃航空母艦在離日本約400英里時飛機才自航母上起飛，但在距日本還有726英里時被日本漁船發(fā)現(xiàn)而被迫提前起飛，因油量不足，16架飛機機組成員分別迫降或跳傘逃生，最終都未抵達中國方面準備的跑道。

1941年12月7日，日軍偷襲珍珠港，兩周后羅斯?？偨y(tǒng)就提出了報復日本之計劃。杜立德被選為此計劃的指揮官，在極度機密下，美軍用16架B-25輕型轟炸機在佛羅里達州練習了在485英尺內強迫短場起飛的訓練，這一段故事在電影《珍珠港》中也有表現(xiàn)。

1942年2月，美國方面將此計劃之大概向蔣介石作了通報，要求在中國浙江、江西、廣西等地提供飛機降落跑道。因為是高度機密，在當時中國重慶政府只有蔣介石、何應欽、顧祝同及陸軍工兵指揮官傅克軍將軍知道，但飛機將從哪里飛來無人清楚，此計劃就連當時在緬甸的史迪威將軍也不清楚細節(jié)。

在上述圣瑪里諾市的那次聚會上，參會的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傅其倫上尉的祖父正是當年陸軍工兵指揮官傅克軍將軍。傅克軍將軍當時是中國陸軍26個獨立工兵團的最高指揮官，直屬陸軍總部，當時負責指揮修建機場跑道、江陰要塞、宜昌交叉炮臺及滇緬公路等軍事工程。

在傅克軍將軍的回憶錄中可以看到，當初為美軍B－25轟炸機準備了五個跑道，但當時所謂的“跑道”只是些泥土加上石粒壓堆的路面。在兩個月不到的時間內，要改修加寬加長這些跑道根本來不及，陸軍工兵團除動用工兵外也征用了無數(shù)百姓。當初中國也沒有什么機械，部分跑道幾乎是用手推壓路機完成的，中國老百姓及工兵們沒有人知道趕工這些跑道要做什么，抗日的熱情使中國人完成了不可思議的工程。

美軍最后在4月初轟炸起飛前三周才決定用浙江衢州附近的幾個跑道，但實際上這些跑道最終都沒有用上。美軍B-25轟炸機原定4月19日清晨抵達中國，但在18日因提早起飛，B-25機隊完成任務再向西飛時已近傍晚，最后除一架降落到俄境海參崴（符拉迪沃斯托克）外（機組人員5人在10個月后被遣返回美國），其余15架都在浙江沿海迫降或跳傘。80名機組人員中有16人因飛機墜毀，或跳傘，或被日軍殺害遇難，其他在浙江迫降及生還的隊員被當?shù)乩习傩站绕?，?jīng)千辛萬苦才送到重慶，并一一安排回到華盛頓。領隊杜立德被羅斯?？偨y(tǒng)召見嘉獎，由中校跳級升為準將，一直到后來升為四星上將。

日本人對這次大轟炸大為震驚，日軍也因此惱羞成怒，他們報復不了美軍，便轉而在三個月內大舉出兵，派了兩個師團攻擊浙江一帶，將海岸地區(qū)向內陸320公里內凡是有涉嫌幫助救援美軍的村莊男男女女全部殺光，成百上千的村莊被日機炸毀，三個月之內被日軍殺死的中國軍民達25萬之眾。

當時蔣介石曾拍了一封電報給美國國務院，里面說：“美國轟炸東京，日本軍隊對中國實行報復，凡是美國飛行隊降落之濱海地區(qū)或任何被猜疑幫助過美國人的村莊，這些地區(qū)中每一個男男女女及兒童……通通屠殺……本人重復一遍……日軍屠殺這些地區(qū)中每個男男女女及兒童，有如德軍在歐洲戰(zhàn)場上對捷克一個村莊大規(guī)模的恐怖行動，不同的是在這次中國老百姓被屠殺事件中，中國老百姓都沒有得到通知！”（二戰(zhàn)中，德軍曾在捷克一個村莊屠殺了450個村民。）

1945年美國在日本長崎及廣島投下了兩枚原子彈，日軍終于嘗到了侵略的后果！

蔣介石日記中的信息

在杜立德的一本回憶錄《我不可能再有如此幸運之機會》中，提到了兩點。第一，他的機組在轟炸完東京后，轉飛浙江時，本來逆風，突然改變成了順風，使所有B-25飛機沒有掉到海里，而全部迫降在浙江沿海陸地。第二，當杜立德機組人員在浙江衢州機場附近迫降或跳傘時，除有1人跳傘死亡，2人溺斃，8人被日軍抓獲，其他64位機組人員均被“已等待”的中國游擊隊救起。

中國政府這一次的成功救援，在歷史上美國一直不了解原因。筆者曾走訪浙江衢州縣政府（現(xiàn)已改為市政府），及在臺灣和洛杉磯當年營救杜立德機組的“游擊隊忠義救國軍”的第二代子女，又特別到舊金山訪問并到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中心翻閱已公開的蔣介石日記，找到其1942年1月至4月的日記，以資求證。

蔣介石1942年1月份的日記提到：當美國“飛虎隊”100架P-40戰(zhàn)機進駐昆明保護重慶抵抗日機來轟炸時，也同時派飛機到浙江一帶攻擊日軍駐防部隊，往往飛虎隊飛機被擊落，美國飛行員跳傘或迫降時，飛行夾克背后有一個“青天白日標志”，上面寫著“來華助戰(zhàn)洋人，軍民一體救護”，署名“航空委員會”。因此，從1942年1月開始，浙江省淪陷區(qū)的“忠義救國軍游擊隊”已在浙江一帶準備隨時救助美軍飛行員。

當時的“忠義救國軍游擊隊”屬于上海“軍統(tǒng)”下面的“別動隊”指揮。除了“軍統(tǒng)”下面“忠義救國軍”外，各地省政府、國民黨黨部、市政府、各縣市及鄉(xiāng)政府都曾接到命令，被要求隨時準備營救前來浙江攻擊日軍的落難美國飛行員。

在蔣介石1942年2月的日記中就提到過一段，美國曾向重慶政府提出要求，“美軍有轟炸機”將在中國降落，要中國準備“臨時跑道”，蔣介石批準了這份公文。

蔣介石在4月1日的日記中也提到，美軍將在4月19日、20日使用衢州、麗水兩個跑道。可是日軍當時正準備南下掃蕩游擊隊，蔣介石欲通知美軍計劃延期。

美國在4月1日船隊已出發(fā)，并把船隊出發(fā)的目的告訴了蔣介石，提到日期已改不了。

出于上述原因，4月初蔣介石下令第67師師長莫少碩進入杭州附近阻擋日軍南下。

第67師與“忠義救國軍游擊隊”配合，阻擋了日軍的攻勢。日軍被中國軍隊強烈阻擋，卻不知道為什么中國軍隊如此拼命死守。

1942年4月18日清晨，杜立德特遣船隊被日本漁船發(fā)現(xiàn)而提早起飛，而船隊在杜立德飛機起飛后，立刻調轉航向，回航往夏威夷方向，并發(fā)出電報告知夏威夷艦隊總部，“杜立德已提前起飛”，夏威夷再轉電報到華盛頓，華盛頓再轉電報到重慶，而重慶再轉達電報到浙江衢州時，當時杜立德自己的座機差一點可到達衢州跑道，而衢州機場還以為日軍來襲，立刻關閉了跑道燈，導致杜立德本人座機迫降在稻田里。

蔣介石在1942年4月18日那天的日記中寫了這么一段話：“美軍計劃轟炸東京，怎么提早一日迫降？如此不慎……”顯然，當時沒有人知道杜立德機組被漁船發(fā)現(xiàn)而提早起飛之事！

拯救人員留下的歷史記憶

當年“忠義救國軍游擊隊”奉命對杜立德機組人員實施拯救，筆者了解到幾個當年的營救故事。

王老先生，現(xiàn)年94歲，住在洛杉磯亞凱迪亞城。在1942年2月衢州機場擴建跑道時，王先生年僅24歲，并且是“軍統(tǒng)別動隊”隊員之一。他提到，當時中國軍民知道為了抗日修建飛機跑道，都覺得義不容辭。他們拿著微薄的工資，24小時輪番地僅用手工工具去打碎石，用手推石輪去壓路鋪平跑道；并且為了擴寬跑道，將兩旁民房推倒，也無人有怨言。

張為邦，原籍上海浦東川沙縣人，與杜月笙在浦東曾是鄰居，早年加入青幫，當時擔任浙江衢州縣一帶鄉(xiāng)村“忠義救國軍游擊隊”隊長職務。1938年日軍占領浙江一帶，因兵力不足，大部分浙江鄉(xiāng)村一帶仍控制在中國游擊隊手中。每當日軍小股部隊在不超過一排40人左右的巡邏隊，經(jīng)過浙江鄉(xiāng)下，都會被張為邦的游擊隊吃掉，絲毫不留痕跡。日軍對“張為邦”三個字痛恨入骨，但又抓不到他。1942年1月至4月間，張為邦也確實收到命令，被告知在昆明的“飛虎隊”隨時都會前來攻擊日軍陣地。（當然，中國游擊隊并不知道4月18日將會有來自日本方向的杜立德16架轟炸機將要降落在衢州跑道一事。）張為邦女兒張海倫女士自臺灣赴美，現(xiàn)住蒙特利市，曾提到過他父親的這段往事。

劉冬生（劉同聲），1942年4月18日晚，杜立德機組人員被救起后，當時村民也好，游擊隊也好，因為不懂英語，因此與美軍簡直無法溝通。幸虧有一位村民想起附近農家有位從北平來的大學生會講英語，因此找來這位大學生劉同聲。劉同聲做翻譯，還冒著被日軍搜捕的危險，一路上與游擊隊一起保護美方人員，甚至一直陪這些美軍安全到達重慶為止。1948年后，美軍為了感謝他，資助他在美國明尼蘇達大學拿到了航空工程學博士，并聘請他到美國空軍俄亥俄州的DAYTON市空軍航空基地研究機構工作。他在那里工作了一生，2006年去世，杜立德孫女及健在的杜立德機組人員都曾參加了他的葬禮。

朱震，2011年8月，珍娜·杜立德訪問臺北，巧遇一位當年空軍第八大隊的老飛行員，名朱震。當年他還是位中學生，年僅16歲，家就住在衢州縣城郊區(qū)，4月18日傍晚，他看到一架飛機迫降在稻田里。起先他們都以為是架日本飛機掉下來，后來發(fā)現(xiàn)從飛機殘骸中爬出來的卻都是些洋人，而且他們身上穿的夾克飛行衣背后有一塊布，上面有個“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并有兩行字寫著“來華助戰(zhàn)洋人，軍民一體救護”。16歲的朱震馬上就大喊“這些是幫助中國打日本鬼子的洋人，趕快幫助他們”。村民們很快去通知了附近的“忠義救國軍游擊隊”，把這些人送到村里休息并給予食宿招待。

阮毅成，1942年國民政府浙江省民政廳長阮毅成在衢州主持搜救，幫助杜立德及機組人員。阮大正先生在臺灣曾是位名記者，發(fā)表過一篇有關杜立德的短文在網(wǎng)站上，資料都來自他父親阮毅成先生的日記。阮大正先生在文章中提到，1942年4月18日，“先君毅成公正在臨?？h巡視。住于望天臺醫(yī)院陳院長宅中，深夜接沿海各縣電話報告杜立德機群迫降，立即通令各地軍民、保安團隊、警察迅予救助，盡速護送后移到臨海，脫離日軍搜捕團。并囑立刻趕制大號棉襖與商洽望天臺醫(yī)院陳省幾院長，美軍所有受傷人員，概送至該院治療休養(yǎng)。”（臺北《中央日報》出版的資料第13冊第39頁，刊有當時美國空軍穿著大棉襖的照片，就是其中的一部分健兒。）

機組人員中最悲慘的故事

杜立德在1942年5月回到美國后，仍有一些被俘人員下落不明，一直到“二戰(zhàn)”結束日本投降，美國軍方在東京收集了所有的與日本戰(zhàn)爭中的資料，才知道了一些人員之悲慘故事。

1942年4月18日晚，第16號機組人員中威廉法拉中尉、哈得史伯上士一行人跳傘后被日軍俘虜，后來與第6號機被俘的迪恩賀馬中尉等共八人成了日軍俘虜。直到“二戰(zhàn)”結束之后，美軍才知道他們的下落：一人被餓死在獄中，三人被關到日本投降后才釋放出來，而有三人被處死——就是威廉法拉中尉、哈得史伯上士及迪恩賀馬中尉。材料顯示三人在上海受審，當然在三人受審及被處死的過程中，他們根本聽不懂日本人在法庭中說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們將要被處死的理由是什么，犯的什么罪。

在日本人對他們決定執(zhí)行死刑的前一個晚上，還在牢里給這三個人一人一支筆一張紙，讓他們寫一封遺書給自己的父母。

這段故事是筆者2010年12月份在一個“軍事頻道”上看到的。其中有一段講到第16號機機長威廉法拉中尉寫給他父母的遺書，令人心酸，大意如下：

親愛的爸爸媽媽：

明天他們將處死我，但是請看了這封信后不要難過，爸媽都知道，我從小就想當一名飛行員，如果不是因為這場戰(zhàn)爭，我可能已當成航空公司的駕駛員了……

明天以后我將永遠再見不到你們……爸爸媽媽，我要你們知道，對這一切我并不后悔，我是自愿參加這次任務……我也很驕傲……我是一名軍人，我終于把我的生命貢獻給了我的國家……

愛你們的兒子 威廉

這三個人后來被迫跪著綁在一個矮十字架上，在上海附近一個刑場被處死的黑白照片，戰(zhàn)后被美軍情報人員在日軍檔案中找到。1946年東京大審判時，這張照片在法庭上作為證據(jù)，當初俘虜杜立德機組人員的幾位日本軍官、執(zhí)行死刑之人員及有關法官均被處以死刑！

杜立德轟炸東京對中國抗戰(zhàn)的影響

杜立德偷襲東京成功后，連杜立德本人當初都未預料到，這次偷襲改變了亞洲戰(zhàn)局的結果。杜立德認為4月18日的偷襲不過炸毀了日本六十幾棟大樓，與后來美軍B-29轟炸東京及兩顆原子彈投在長崎及廣島的損壞比起來微不足道，但其對中國抗戰(zhàn)局勢卻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杜立德機組人員對在中國迫降及跳傘，受到中國老百姓、游擊隊及中國政府的救護感激不已，而中國老百姓也因此付出了巨大而悲慘的犧牲。杜立德一行人到達重慶時，又受到了中國政府領導人蔣介石及蔣夫人宋美齡女士的款待，并授予他們“三等云麾勛章”。

杜立德回到華盛頓，羅斯?？偨y(tǒng)召見他時也有參謀總長馬歇爾將軍在場，杜立德的一番報告確實使羅斯?？偨y(tǒng)及馬歇爾將軍改變了對中國政府的看法。

1943年宋美齡訪美，羅斯福總統(tǒng)及夫人親自接待，并招待宋美齡住在白宮，這樣友好而熱情地接待外國元首或夫人在美國歷史上并不多見。

當宋美齡到國會去演講，完全是由羅斯福總統(tǒng)親自陪同，進入國會參眾兩院的會堂。

1943年宋美齡在美國國會那篇英文演說舉世聞名。在美國“國會記錄1943年第1080～1081頁”中記載著這次演講的內容。在演講稿中，第二段就提到美軍杜立德機組轟炸東京在中國迫降的故事，原文如下：

……在此，我想說個小故事，來說明此一信念，杜立德將軍率部下去轟炸東京，回程時有些美國子弟兵不得不在中國內陸跳傘。其中一人后來告訴我，他被迫從飛機跳傘，降到中國土地時，看到當?shù)鼐用衽芟蛩?，他就揮著手，喊出他會說的唯一一句中國話：“美國，美國”，也就是“美利堅”的意思，（掌聲）美國在中國話的意思是“美麗的國家”。這個大男孩說，敝國人民聽了都笑開來，擁抱他，像歡迎失散多年的兄弟一般。他還告訴我，當他看到我們的人民，感覺他已經(jīng)回到家，而那是他第一次來到中國。（掌聲）……

在這場演講中，美國國會議員起立及鼓掌達八次之多。

歷史后來也證明，美國羅斯?？偨y(tǒng)、馬歇爾將軍及全部美國國會議員對1943年后援華政策有了很大的改變。在此之前，美國國會、羅斯福總統(tǒng)及馬歇爾將軍對中國戰(zhàn)場的支持遠不如歐洲戰(zhàn)場。經(jīng)過杜立德機組轟炸東京及獲得中國軍民的極力救助，以及宋美齡國會演說，美國對華政策發(fā)生了很大改變。

〔本刊責任編輯 吳 俊〕

〔原載《炎黃春秋》201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