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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兵臺

2013-12-29 00:00:00烈娃
十月 2013年5期

天兵臺,

離天三尺三,

風(fēng)吹滿山石頭跑,

撒尿濺到國門外。

——摘自天兵臺哨卡墻報

天兵臺,不動聲色地蜷縮在昆侖山齜牙咧嘴的一大片鐵青色石板上,冷冷地注視著那條通往另一個國度的六公里山道。你要仔細咀嚼,方可品出它各個方位與嚴酷的大自然默默抗衡的威力。

太陽倦了,颼颼的風(fēng)便張狂著削過每一塊銳利的石頭,滿處撒野,好容易被太陽曬得有點溫度的石頭,又凍出一層“雞皮疙瘩”。

越野車在蜿蜒的新藏線上艱難前行。你記不清自己一生中在這條路上走了多少回了。你這位昆侖山上的“老”軍人,即使閉著眼睛,也能準確地說出汽車開到哪里了。但比如說“死人溝”這樣安靜到只能聽見自己心跳的地方,你怎么“聽出”是哪里呢?

這奇怪嗎?你淡淡地笑笑。也許,世界上只有一個你這樣的奇人:對于昆侖山,即便你不是用耳朵聽,也能用鼻子嗅出每一個地方的“味道”?!八廊藴稀边@名字不大好聽,但實際上那里的風(fēng)景十分壯美。你永遠不會忘記二十年前,曾經(jīng)和你的愛妻苗婕一起在那里欣賞過“火燒云”。那肆無忌憚的紅云彩,只管一路暈染過來,竟然把沒心沒肺的“死人溝”大片的赭色山體染得通紅。宛如某種熱烈的色彩瞬間打通了山體內(nèi)部的血脈,使得那層層疊疊沒有表情的褐色褶皺呼啦啦舒展開來,變成淡淡的肉色、粉色、玫瑰紅……

愛情好奇怪??!能把一個沒有生命的地方變得活生生的,能讓你面對那一片“火燒云”時,居然嗅出一種甜香的味道。你說那就是火把云點著了的味道。從此,只要車過“死人溝”,你閉上眼睛也猜得出來。還有每次路過庫地大阪,你閉上眼睛,也會聞到山下峽谷中那條細細的河流兩岸的青草味道。你特別記得這種青草的味道,還是因為你一生唯一愛過的女人,你的妻子苗婕,她曾經(jīng)在這條清澈的河中為你洗過一套被高原的太陽烤得發(fā)黃的軍裝。

前方,快到三十里營房了。你問我還差十幾公里為什么會知道?因為我耳邊隱隱約約開始聽到這個昆侖山上“小上?!睙狒[鼎沸的人聲了。

說到這里,你眼睛雖然閉著,但是卻控制不住流出了兩行眼淚,你把臉別向車外,用手使勁抹了把臉。

你這昆侖山的北京兵,FyX54UQaSh7Lw6ufxhdqig==天兵臺的老連長??!你一直不肯下山,一直生活在雪線以上,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三十年過去了,你的情,你的愛,你的歡樂你的痛,一切都是從三十里營房開始的??!

……

你站在山澗那條白花花的雪水河邊四處張望,看到胖乎乎的河南兵趙小康慢悠悠蹭出來。他撿了那塊最平整的大青石坐下,從口袋里掏出一支口琴,不成調(diào)兒地吹著一首曲子。

山風(fēng)太大,你費了好大的勁,勉強聽出那是豫劇《朝陽溝》里的一段:“親家母,你坐下——啊,啊……”

豫劇固然是一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劇種,但面對這樣一座萬古之山——它雙足插立于帕米爾高原東部,身體橫臥在新疆、西藏之間,那顆碩大無比的頭顱卻延伸到青海境內(nèi)。你只管用山呼海嘯萬馬奔騰一瀉千里之類的詞來形容都只感辭典不夠用,又怎么可以站在它的脊梁骨上哼唧什么地方小調(diào)呢?

你只能用高原上牧民家里的牦牛角,奏出震天撼地的樂曲,集合起一群優(yōu)秀無比的山系,它們是“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山,“青色山梁”——可可西里山;還有長江、黃河的分水嶺——巴顏喀拉山……

于是那壯麗或悲慘、雄渾或凜冽的偉大的樂章就這樣誕生。無須刻意構(gòu)造,更不是無病呻吟。

這就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的道理。

你再回過頭來看,我們的上等兵趙小康,已經(jīng)把口琴收起來放進訓(xùn)練服的口袋里。他對自己說,不過癮不過癮,在昆侖山上唱豫劇蠻不是那么回事兒,好像每一個音符都在頃刻間被山上層層疊疊的褶皺吸得干干凈凈。

現(xiàn)在,趙小康改變了主意,他把胸脯挺得高高的,迎著凜冽的寒風(fēng),微瞇著因長期失眠而浮腫的雙眼,舔舔因缺氧而呈青紫色的嘴唇,擺出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派頭。俄頃,大聲朗誦出一首驚世駭俗的詩來:

天兵臺,

離天三尺三,

風(fēng)吹滿山石頭跑,

撒尿濺到國門外。

說是在六十年前,誰知道呢,也許還要更早些,那時候這里的氣候并不那么惡劣,山口集中居住著一個柯爾克孜族部落,過著日出而耕作、放牧,日落而安息的規(guī)矩日子。夜不閉戶,路無拾遺,頗有些世外桃源的感覺。

這個遙遠的故事使我們一下子就想起柯爾克孜族的英雄史詩《瑪納斯》——

“哎,……哎,……哎依!

我們?nèi)魡柲嵌剰V的人,

我們?nèi)魡柲悄昙o長的人,

都說在遙遠的年代里,

在我們的東北方向,

有個叫葉尼塞的地方……”

那個冰雪消融的夏天,部落長家的小女兒托罕已出落得雪蓮花一般美麗清純,慈祥的阿媽就把象征著女兒年齡的十六根小辮子解開來,在清凌的雪水河里洗得干干凈凈,讓山風(fēng)吹干后,阿媽便用靈巧的雙手將女兒的長發(fā)編成了兩根黑油油的大辮子。

這就是說,女兒要出嫁了。迎親的那天,陽光正好,白云忽而像閑散的羊群,忽而像半臥的牦牛,捉迷藏似的從這個山頭飄到那個山頭。

杏花在這個早晨驟然綻開,半山腰里一片炫目的白。怪呀,往年這花都是淡淡的粉紅色,莫非今年有什么不吉?

今年是柯爾克孜人的“狐貍年”??伦迦艘灿檬ぜo年,但與漢族人不同的是把“龍”換成“魚”,把“猴”換成狐貍。阿訇已經(jīng)算過了,今年應(yīng)當(dāng)大吉。

山里人的喜事,要比常人眼里的喜事放大一千倍!

不信?你爬上昆侖山頂峰向六十年以前望去——你說什么?看不見?再踮起腳來使勁看??匆娏丝匆娏?!

你看見六十年前那個老阿訇,正鄭重其事地將一個烤馕分成兩半兒,蘸上鹽水,分送到那對新人口中,參加婚禮的人們便一同祝福新娘新郎同甘共苦,永不分離。哦,那嬌羞的新娘真是令鮮花失色啊。瞧她兩根大辮子上還系了那么多漂亮的銀鏈,鏈上穿著各種各樣的銀幣、彩珠,如公主般雍容華貴。老媽媽快樂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啦。

可是萬萬沒想到,部落里的男女老少所有的笑容,竟會凝固在那個值得永遠詛咒也值得永遠祭祀的夏天。

傳說中是這樣講的。那天山里刮了一陣邪風(fēng),六七個胡匪闖進部落長家喝喜酒,驚散了叼羊的馬匹,撞灑了大桶的馬奶酒,憤怒的人們以沉默相抗。

席間,胡匪頭子突然蹬翻了桌子,掏出手槍,威逼部落長將新娘交給他來親自“驗查”是否處女身,部落長自然不從。集體中邪的胡匪一齊端槍,胡匪頭子獰笑道:“不然的話就砍下全部落的人頭!”

說話間,戰(zhàn)刀一揮,一顆人頭落地。

那!那是新娘的弟弟,才13歲??!

山里發(fā)生的慘案,要比山外放大一萬倍。

有著透明的玻璃球般眼睛的柯爾克孜人,通體的血液燃燒成了黑色。

一種集體共有的憤怒,據(jù)說會產(chǎn)生巨大的磁場。頃刻間,天兵臺一片昏黃,雪白的杏花紛紛墜落,遠遠望去,像六月里的一場鵝毛大雪。

就在那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部落里的青壯年行動起來,輕手輕腳地反扣了胡匪住處的門,一把大火將侵略者燒了精光。整個部落的人迅速集中在一起,連夜跟著部落長逃走了。逃到雪山的背后,牧場的遠方??傊莻€地方只有野羚羊才能找到。

一個多月后,天兵臺又闖進來一批胡匪。他們甚至種了青稞,放牧著牛羊,部落空空的民宅被保護得很好,看上去紀律嚴謹。

入冬了,山里只剩下兩樣?xùn)|西:有聲響的是呼嘯的北風(fēng),沒聲響的是把山體一層又一層捂得透不過氣來的鵝毛大雪。

藏到山那邊的柯爾克孜人開始懷念自己的家園了,他們中間的一部分人陸陸續(xù)續(xù),疑惑著,試探著,一步一張望地回來了。

哦,感謝胡大!一切都很平靜。

真是太安靜了。

那些新來的胡匪,是那么會笑,笑得多么整齊啊。山民們不知道那是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訓(xùn)練出來的,笑得不像的,胡匪頭子用皮靴踢他的屁股。

笑啊笑啊……

笑著笑著!笑著——

在一個月亮的瞳孔突然放大的夜晚,回到家園的男女老少被熊熊烈火燒成焦炭,偶爾有從火堆里逃出來的,也被密集的子彈掃了個片甲不留。

燒煳的人肉味兒把好大的月亮熏得掉了下來,落到幾百公里外的鬼湖里。

自那以后,山里寸草不生,更不用提鮮花和莊稼,沒有食物,人又怎么待得下去?

又熬了一個冬天,胡匪終于也待不下去了,從天兵臺撤退。之后這里幾十年都是一片靜寂荒涼的無人區(qū),四季陰風(fēng)啁啾,寸草不長。

三十里營房是昆侖山的一個地名。從南疆的葉城往昆侖山上行進,過了一個叫賽圖拉的哨卡,再向山上延伸三十里,就是三十里營房。這個數(shù)字未必準確,昆侖山的路像彈簧,誰能說得清呢?自從半個世紀前天兵臺的氣候突然變得惡劣起來,三十里營房這一片就逐漸開始有了人氣。先是國民黨的一個營駐扎在這里,直到新中國成立前夕才人去房空,但從此這一帶被稱作“三十里營房”。后來解放軍在這里重新安營扎寨,他們挖渠溝種樹苗,幾十年后居然一片璀璨。在大片無人區(qū)的昆侖山,這個地方被來來往往的兵們稱作“小上?!?,是前線指揮部駐地,還有醫(yī)療站,是昆侖山唯一有女性存在的世界。

初夏的一天,也是冰雪消融剛剛開山不久,天兵臺的連長梁昊從北京探家回連隊,上山不久就犯了急性闌尾炎,在險峻的山路上開車整整一天才趕到三十里營房。

接到電話通知早就準備好手術(shù)的醫(yī)護人員飛快地將擔(dān)架抬到車門口。痛得滿臉黃豆般汗珠的梁昊還硬撐著喊:“不要這個不要這個我自個兒能走!”

那一口濃濃的北京腔兒立即引起了護士長苗婕的注意,這個北京來的姑娘,還是頭回在昆侖山上聽到鄉(xiāng)音。

備皮!要迅速。當(dāng)然由手腳麻利的苗婕來處理。

“干什么?”梁昊的眼睛瞪得像野牦牛。

“備皮。”苗婕眼皮不抬,純粹的職業(yè)語言。

“嘛兒叫備皮?”

“就是——”一貫落落大方的苗婕突然語塞,不知為什么,她無端惱了起來,態(tài)度生硬地沖梁昊喊,“就是把你開刀部位四周的汗毛全部刮掉,懂了嗎?”

“這,”梁昊吃驚地紅了臉,下意識地捂著被子說,“不,我不刮。”

“別噦唆,再耽誤就該穿孔了?!?/p>

“穿孔也不刮?!睉B(tài)度蠻堅決,倒像天兵臺的兵。

苗婕哭笑不得,只好去搬救兵。好說歹說,還是由五十多歲的外科吳主任代替苗婕處理了“備皮問題”。

這事兒一直被傳為佳話。只是誰也沒想到,后來這對“冤家”竟上演了一場千古絕唱的愛情。

說真的,那時候你根本沒有意識到,一個北京籍的女兵,在昆侖山上待了五年是為了什么又意味著什么。反正,這座被文人墨客形容為“雄性的山”,在你們上去之前,已經(jīng)有半個多世紀沒有被女人親近過了。

記者來采訪她,回去就寫了《昆侖女兵多奇志》,發(fā)表在《中國婦女報》上。

作家來體驗生活時發(fā)現(xiàn)了她,也寫了一篇文章說:“那山,如果不灑上幾滴女人的眼淚,又怎么稱得上是一座完整的山呢?”

手術(shù)后的梁昊,在半麻醉狀態(tài)中呼呼大睡。護士長苗婕過來拿走了即將滴空的輸液瓶,臨走時,她注意地盯了一眼床頭的護理卡,見那上面填的籍貫果然是北京,不知為什么,苗婕的心“怦”地跳了一下。

其實,梁昊見到苗婕的一剎那,就無緣無故地感覺天好像亮了一下。盡管第一眼見到她是在夜晚,而且闌尾即將穿孔,但他還是用全身的細胞感受到她,因此,無論如何他也要拼盡全身的力量,支撐著自己走進病房。為什么非要在這個陌生的女兵面前逞英雄呢?這點,連梁昊自己也不知道。

哦,你的心思沒白費,手術(shù)后,你還沒醒來之際,苗婕在你的病床前,難得加速的心竟然輕輕地“怦”了一下。

在我們尚未弄明白人類的起源究竟有多大的可信性,尚未搞清楚類似于黑洞、飛碟之類的宇宙間種種無窮奧妙的時候,我們又怎么能武斷地懷疑諸如人體感應(yīng)這樣的信息呢?

也許正是苗婕不出聲的心跳,把術(shù)后的梁昊從半昏迷中喚醒過來。

靜寂的病房里,梁昊輕輕吹起了口哨。他吹的這支歌名叫《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

嗬!音樂的力量真是了不得,一支歌、一段旋律,竟會在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塑造整整一代人的理想。所以當(dāng)梁昊剛吹了個開頭,病房里好幾處都有人跟著和上來。他們和的是副歌部分:

不怕困難,不怕敵人,

頑強學(xué)習(xí),堅決斗爭。

向著勝利,勇敢前進,

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

聽到這樣奇特的口哨“齊奏”,你愣在了病房門口。剛給病號發(fā)完體溫計的小護士黎麗眉也靜靜地佇立在門口聽了一陣說:“好感動。”

麗眉比你小好幾歲,她說感動有她的道理,而對于你來說,這支歌象征著整整一個時代。

那時候,你還在北京上小學(xué),被選送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少年合唱團。你只覺得那些日子每天都有一個新鮮的大太陽,還有嘹亮的隊號、軍鼓。紅旗下成長著無憂無慮的一代人,他們毫不懷疑,自己就是那個全民族共同信仰的崇高事業(yè)的理想接班人。每當(dāng)在燈光炫目的舞臺上唱起這支歌,你們的臉蛋都因為興奮而漲得通紅,眼睛因為憧憬而熠熠發(fā)亮,小小的心臟由于激動而分外有力地跳動著撞擊著,被驕傲和自信充斥著。哦,那是理想主義的一代。

你說什么梁昊?你也在廣播少年合唱團待過?哪一年?怎么,那時正好我也在?。∥以趺床恢滥??

“我也不知道你呀?!?/p>

你對這種巧遇驚訝不已。

“是真的嗎?”

“真的?!?/p>

“嗯,說不定那時你還欺負過我呢。”

“嘿嘿,哪里哪里,我小時候老實極了,也從來不敢跟女孩子講話?!?/p>

難怪你沒有記住他,只記住了最搗蛋的幾個男孩。但至此,你對后來的一切都有了全部的預(yù)感。你們彼此各繞了一個好大的彎兒,卻命中注定要在昆侖山上相逢。

梁昊這小子厲害,他奪取苗婕的芳心,運用的是戰(zhàn)術(shù)上的速戰(zhàn)速決法。

出院前,他推開護理辦的門,大大咧咧地對苗婕說:“找你有事?!?/p>

他們的談話沒什么詩情畫意,是在嗡嗡作響的鍋爐房后面,說話非常費勁。梁昊就這么和鍋爐較著勁兒扯著嗓門說:“我想好了?!?/p>

“什么呀?”苗婕一下就完全明白了,只是沒料到來得這么快。也許在她的潛意識里,壓根兒就不希望沒有理由的縮短某些必需的過程。

但梁昊卻沒有時間含蓄和抒情,接他的車一會兒就要來了。他本來什么都料到了,只是沒料到苗婕會裝聽不懂,竟囁嚅起來——

“我是說這個,嗯,那個……”梁昊沒詞了。他很生自己的氣!他自信是個勇敢的人,可為什么向姑娘表白自己的感情這么難?。?/p>

其實苗婕非常喜歡梁昊的單刀直入。還用得著拐彎嗎?他們已經(jīng)繞了太大的彎。在少年時代他們已經(jīng)不經(jīng)意間失之交臂,也許是他們在冥冥中苦苦尋求著什么的毅力感動了上帝,使他們在這么遙遠的地方相逢。不能一錯再錯了。

真正的愛隋是沒有什么道理可講的。在局外人全然無察的狀態(tài)下,當(dāng)事者卻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無需更多的語言,一個微妙的眼神,一個極小的動作,都可導(dǎo)電般傳給對方,倆人之間心領(lǐng)神會。

看到梁昊逐漸變涼的眼神,苗婕心跳加快手腳冰涼:愛他吧愛他吧!山神啊請賜給我勇氣!

好一個梁昊,就是憑著他的悟性和真誠叩開了苗婕的心靈之門。

“苗婕,我要走了。在昆侖山尤其在天兵臺,什么不測都可能隨時發(fā)生。我希望還能快快見到你,但不是以病人的身份。另外,三十里營房空氣含氧量雖然在山上算多的地方,但畢竟也有海拔三千米以上。你上哨卡巡診時要穿暖點,自己多備些吃的。還有上路時別忘了帶上紙和筆,要鉛筆,鋼筆怕沒墨水,圓珠筆怕被凍凝固……”

苗婕的心就被咸咸的水淹沒了。這個可以拒絕一切的姑娘,唯獨不能拒絕真誠。

但苗婕還是拼命克制了自己,禮貌地對梁昊說:“謝謝你謝謝你。”她臉上掛著理智的微笑。她開始恨自己這種假假的微笑了,其實她真正想大哭一場。女軍人也是女人,尤其在險惡環(huán)境生存的女人,會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遺憾的是,苗婕什么也沒說。

梁昊就這樣悵悵地被一輛北京吉普帶走了。

苗婕站在一大叢被山風(fēng)刮得乖乖匍匐貼地的紅柳旁邊,目送著梁昊乘坐的車將消失在茫茫戈壁,心里突然空了好大一塊兒地方。突然間,她狂奔著去追梁昊的車。

奇跡出現(xiàn)了,那車在苗婕的極目處突然停了下來。一個小綠點下車,拼命向她奔來。來不及反應(yīng)的苗婕也向著那個綠點狂奔而去。

“哈哈!我剛說的希望快快見到你,沒想到這么快就見到了!”氣喘吁吁的梁昊笑著說,給了苗婕一個大大的“熊抱”,直到苗婕氣都透不過來。

苗婕紅著臉,充滿歡喜地看著梁昊,好像剛才丟失一個寶貝,突然又找到了。她忘記了矜持、禮貌和虛假的掩飾。這是為什么呢?以前從來沒有過。每次回北京,媽媽都嘮叨著,張羅給她找對象,她卻死活不肯和“對象”見面。在醫(yī)療站,每天都能迎來送往一些病號,各種各樣上昆侖山的人,路過三十里營房醫(yī)療站,也大都要來這里檢查身體,補充氧氣,追求苗婕的也大有人在,但苗婕都毫無感覺,而梁昊的出現(xiàn),打破了常規(guī)。

梁昊再次告別苗婕時好像很瀟灑,但苗婕看出他是努力裝作若無其事。他看她時臉發(fā)白,握手道別時手發(fā)抖,他轉(zhuǎn)身后大步流星地走上車,頭也不敢回。

苗婕目送梁昊的車遠去,感覺他帶走了最重要的一件東西。這一剎那,她覺得自己突然變成了真正的女人。這又是為什么呢?她自己都想不明白。

用真誠去換取真情,代價是沉重的,是你意想不到的沉重。

但是如果能預(yù)料到未來將發(fā)生的一切,你會改變自己對愛情的態(tài)度嗎?

一架國籍不明的飛機在天兵臺山口盤旋。

暫且不管它的來歷,先讓我們看看這些年天兵臺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自從那個月亮掉進鬼湖的夜晚,天兵臺整整二三十年人煙滅絕,直到新中國成立后,又隔了些年,才有解放軍的部隊從三十里營房挪過來。這一晃,又不知多少個春秋。

天兵臺,雖然不是昆侖山海拔最高的哨卡,但卻是地理位置最險要的山口之一。除了與x國交界外,延伸的邊防線還與印度、巴基斯坦等國接壤。這里也是環(huán)境最惡劣的地方,海拔近五千米,無論春夏秋冬,每天中午準準的要刮一場大風(fēng),冰霜雪雨更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沒有樹,沒有草,只有幾個干干的大兵,平素大眼瞪小眼,所以他們總是巴望著山下有人來,尤其自從知道梁連長的“對象”就在距哨卡“不遠”的三十里營房醫(yī)療站,(幾百公里路,對于昆侖山上的兵來說,只能算是“彈指一揮間”。)從此,三十里營房就成為天兵臺哨卡的“精神會餐”目標。

好不容易,苗婕和梁昊通一次電話,恨不得全連的官兵都豎起耳朵聽。

電話完畢,大家都看梁連長的臉色。連長的臉上大放晴,全連都樂呵呵的。連長的神色凝重,全連都屏住呼吸。要是連長的臉子陰得時間久一些,全連都快憋死啦!

苗婕!你可不能跟連長過不去。

“嗡——”飛機飛低了點兒。

要命!邪門的是昨夜那場大風(fēng)刮斷了電話線。按照慣例,如果是國內(nèi)飛機,那么,今天上午九點通電報的時間就應(yīng)當(dāng)接到通知,偏偏一大早電報機又出了故障。

若果真是咱自己的飛機倒好,但如果是偷越國境的飛機,那——

糟糕!瞧它已經(jīng)意欲往境外飛了。

是敵機?

打!

但萬一是——

媽的,這飛機好像在有意跟天兵臺哨卡過不去,眼見它已飛回境內(nèi),它偏又折了回來。你以為它要飛出去,它又來回盤旋。

梁昊,看你這個老邊防團長的兒子這回怎么辦?

一九六二年那一場昆侖山邊境戰(zhàn)爭,梁昊的父親,汽車第119團團長梁凱子犧牲在昆侖山上。

半年后,梁凱子的遺腹子梁昊誕生在北京。

小時候,梁昊問過媽媽無數(shù)次:“爸爸什么時候從照片上走下來?”

快了孩子,等你長大,爸爸就走出來了。

但媽媽每說完這句話,總把頭扭過去,使勁地捂住自己的嘴。

梁昊長大了,知道父親永遠永遠走不出來,除非自己也變成像父親那樣的人。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頑強地纏繞了十六年。

報名參軍,太小,而且還是獨子。你哭著求媽媽,媽媽領(lǐng)著你去了武裝部,平靜地亮出一張被鮮血染紅的“烈士證書”。

媽媽說:“讓孩子去吧,我自己沒有什么可對國家奉獻的了,只希望這孩子真的像他父親曾經(jīng)希望的那樣,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p>

說實話,梁昊的潛意識里究竟有些什么東西,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甚明白,他只知道他想要完成父輩未競的事業(yè),但是參軍就意味著理想的實現(xiàn)嗎?就能使自己血氣方剛的男子漢身軀里,那股總是想蓬勃一下的什么真正燃燒起來嗎?他有一種按捺不住的欲望,他甚至——

一摸槍就心跳加速。

就好像上回在康西瓦烈士陵園與苗婕邂逅時,無意中撞到她隆起的前胸……飛機來了飛機來了!

嗡……嗡……

指導(dǎo)員胡維杰氣急敗壞地一腳踹開了報務(wù)員稽凡的門:“我真想宰了你這家伙!早干么去了?偏偏在這節(jié)骨眼上給我出毛病。”

稽凡不緊不慢地說:“指導(dǎo)員你跟我較什么勁兒!我早說過這機器老掉了牙,你們不向上反映還說軍費緊張。得,我看趁早把天兵臺裁了吧,反正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也不會有人在意。再說憑什么讓我們在這里無私奉獻?要是讓我當(dāng)國防部長,我就來個徹底大換防,讓兄弟部隊也來奉獻奉獻,革命的苦頭大家吃嘛。最好也讓那些發(fā)了財不知該怎么得瑟的大款們來過把癮,他們心里就會干凈得多?!?/p>

飛機飛機飛機我是跟你說飛機現(xiàn)在我們不知道它是境內(nèi)還是境外飛來的打還是不打如果打錯了你我腦袋都得留給這座山如果放跑了敵機也饒不了你小子知不知道?

面對一個這樣滿腦子亂七八糟的兵,胡維杰憤怒得遏制不住地沖上去,穩(wěn)準狠地朝稽凡的屁股上踹了一腳。

稽凡沒留神,一下坐到地上。他愣愣地看著指導(dǎo)員,半晌,才委屈地放聲大哭。這個四川兵,還是頭回流眼淚。

梁昊聞聲趕來,說這是干嗎呢大敵當(dāng)前的。

“嘟嘟嘟……嘟嘟嘟……緊急集合!”

一排長,你們立即準備高射機槍,有備無患。同志們,現(xiàn)在情況非常緊急。我們面臨的困難是,一切通訊都中斷,與前線指揮部失去聯(lián)系,但是我們要用自己的眼睛和頭腦來做最準確的分析。如果是敵機,絕不能放過。如果把自己的飛機打下來,我們將集體被釘在昆侖山的恥辱柱上。大家都知道,天兵臺在歷史上是曾經(jīng)有過一段黑暗時期的,但那是過去,是那些土匪犯下的滔天罪行?,F(xiàn)在不一樣了,我們是人民子弟兵,我們不能愧對這個稱號,更不能給我們天兵臺哨卡抹黑!我們的苦處和難處,相信黨和人民是知道和理解的。剛才有的同志心里不平衡,說要和內(nèi)地部隊換防,我堅決表態(tài),拿一個將軍的頭銜來換我現(xiàn)在的位置,我也舍不得。不是所有的將軍都能把守好天兵臺的,不是所有的士兵都受得起昆侖山的,更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感受到這樣一份獨特的人生。想不通的時候,去看看康西瓦烈士陵園就清醒了。同志們!你們說對不對?

昆侖山你萬山之祖,在天兵臺的官兵們那山搖地動的一聲吶喊中,你忽然萬籟寂靜,而你安靜的時候,康西瓦烈士陵園那些其實還一直活著的靈魂就竊竊私語起來。

這些靈魂并不喜歡被有些來祭祀的人稱作“共和國孤魂”。那些人總是沉悶地抽幾口香煙,然后把燃著紅火的煙頭插在墓碑前,讓那青煙裊裊上升,隨風(fēng)飄游,便心事重重地走了。他們并不知道,每個墓碑后面都有一雙眼睛盯著他們遠去的背影。

“他們做得很好,總算還想得起我們?!?/p>

“那怎么的?將心比心嘛?!?/p>

“梁凱子他兒子還在這山上呢。”

“可惜活著的人們永遠想不到,人死了以后還有靈魂,靈魂和靈魂還可以對話,卻永遠無法和世間的人們交流?!?/p>

“扯這些有什么用,反正我是回不去了。我好想回家我好想回家??!”

“老娘兒們似的哭什么哭!這一茬又一茬昆侖山的兵每到清明節(jié)還來掃掃墓呢,上次八一建軍節(jié),北京來的慰問團還來這掃墓了不是嗎?將軍還給咱敬禮了。要是在內(nèi)地城市里,還會有一群又一群的少先隊員來給你獻花圈呢。你這個二等功臣,好意思嗎?”

“別這么說,二等功臣和想回家這兩個概念并不矛盾,大家伙兒都不容易,就別互相難為了。” ……

世界怎么突然變得這么安靜?當(dāng)苗婕感覺到這點時,心中立時忐忑不寧。

天兵臺有情況!

愛情真是個不得了的東西,哪怕隔著萬水千山,你也能感覺到他的心跳他的喜怒哀樂他的安危所系……

電話線斷了,電報也不通,一切情況暫且不明。

你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了營房后面的雪水河邊,你才發(fā)現(xiàn)你已是淚流滿面。

什么時候變得這樣脆弱?難道愛情的本質(zhì)就是如此?活了二十三個春秋,頭回為一個男人如此牽腸掛肚,原先你完全不是這樣,你懂得并感謝這座山給你的沉淀,你把它稱作“精神修行”。唯其如此,你才感覺可以面對所有的物欲橫流喧囂鼎沸。原先你以為醫(yī)學(xué)是拯救人類唯一有效的崇高事業(yè),但后來你發(fā)現(xiàn),道德的淪喪,理想的破滅更是瓦解一個社會最致命的痼疾,你又開始彷徨。

也許一個人終身堅持的那份東西,恰恰是他最害怕的東西,他最終是怕自己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那其實是他最需要和渴望的。

苗婕,你最害怕什么呢?

愛情。原先我以為這是世界上最不堪一擊最不可理喻的一種感情,而自以為是世界主宰者的男人往往為了自己的需要,將女人拉到這種感情的深淵。

天哪,你怎么會產(chǎn)生這樣一些古怪的念頭?

這要感謝我所從事的職業(yè)。從生理結(jié)構(gòu)上講,男性荷爾蒙分泌得快消失得也快,所謂激情不過如此。當(dāng)然,這里有個教養(yǎng)、文化、社會制約的問題。另外從社會學(xué)角度來講,男性更廣闊、更遠大的目標還是自己事業(yè)上的成就感,因此他們可以隨時從自己設(shè)計的愛情圈子里不費勁地走開,而女人就大不一樣了。

執(zhí)迷不悟要死要活?

不置可否。

那你現(xiàn)在呢?

我覺得,我好像遇到了我最害怕的那種東西。

也就是最渴望的對嗎?

愛情這玩意兒可真是難說,做夢也沒想到,你最終還是愛上了一個昆侖山的兵。醫(yī)療站的姑娘們私下里議論,梁昊這家伙,要不就是世界上最真誠的人,要不就是世界上最狡猾的人,非此兩點,不可能奪得我們護士長的芳心。

真奇怪,那飛機好像存心跟天兵臺哨卡開玩笑,在昆侖山這個險要的山口來回盤旋了十五分鐘。這對于全哨卡的官兵來講,仿佛經(jīng)受了十五個世紀的煎熬。

“他娘的!”胡指導(dǎo)員咬牙切齒地仰頭罵著:“把它揍下來算逑!”

不能!萬一是——

“電話通啦!”

電話通了電話通了!

電話零零零地叫,勝過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

梁昊一個箭步?jīng)_到連部搶過話筒:“喂喂喂,我是天兵臺連長梁昊請指示!”

話筒里哧哧一笑,柔柔的女聲:“是我——苗婕。你怎么了梁昊?”

梁昊一旺,無名之火莫名其妙地躥上腦門兒,他一點兒也克制不住地沖著話筒大吼:“開什么國際玩笑啊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時候,亂彈琴!”

“啪!”

梁昊掛了電話,鈴聲果然重新響起。這回是前指打來的,01號首長急切的聲音:“梁昊?!?/p>

“到!”

“基地有一架飛機今天中午十二點將在你連防區(qū)上空試航……望保證安全。”

“是。請首長放心!”梁昊放下電話,抬腕看表,時針正好指向十一點五十五分。再一摸背上,全被汗水濕透了。

人的性情是大自然滋養(yǎng)的,大自然也是與人性相通的,雖然昆侖山的春天姍姍來遲,但畢竟這山體開始有了一點變化。有梁昊寫給女友苗婕的信為證:

婕:

今晚天兵臺打雷又閃電,我的心就揪起來了。睡不著,總想你正在干什么呢?去巡診了,還是留在三十里營房搶救病號?衣服穿得夠暖嗎?路上帶夠吃的了嗎?

說來真不可思議,我從小到大,從沒留心過夜晚到底是短是長。如今才知道,夜真是不可捉摸,想它短時它卻長,望它長時它卻短。想短時,我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盼它長時,我剛剛走進夢中和你一起談笑風(fēng)生,情感交融,愛意濃濃,可不知不覺天已無情地露出晨曦……

我從來不知道,牽掛一個人,是這樣的揪心揪肺。過早的獨立和長期的邊疆軍營生活,使我養(yǎng)就了自以為是的“男子漢氣魄”,現(xiàn)在我才明白“無情未必真豪杰”,這話可一點也不假啊!古希臘哲學(xué)家亞里士多德說,“僅僅喜歡一個人的外形并不等于愛,只有在離開這個人后還無時無刻不在念著他,想著他時,才稱得上是愛?!边@是怎樣的一種“無時無刻”啊!

婕,還在為上次電話的事生我的氣嗎?請原諒我!那天我整整一夜都沒睡著。我深深地知道,你這樣一位出色的姑娘選擇了我,于我來說是多么幸運,而對于你來講,選擇我就是選擇了一種沉重。這點對你我來說都是一種深深的無奈。我們一出生就生活在種種矛盾之中:理想和現(xiàn)實的矛盾;愛情和事業(yè)的矛盾;人與人之間的矛盾……

有時,我又感到奇怪,換一個角度看問題,就會產(chǎn)生截然不同的兩種看法。我常想,把你這樣一個纖弱美麗的女子放在昆侖山上,實在是太殘酷。但換一種角度又會覺得,這真正是一種大悲壯?;蛟S我對你牽腸掛肚的愛,與這種“悲壯”不無關(guān)聯(lián),我甚至感到,在你的身上融會著我童年時代許多朦朦朧朧的美好理想。嗨!有了你生活真有勁哪。

但人有時是一種盲從的動物,高唱理想時卻不知理想為何物,是激情與狂熱的混合體。起初,我來昆侖山是“替父去從軍”,想做一些轟轟烈烈的事情報效祖國,無奈時勢不造就英雄。當(dāng)年“為著理想勇敢前進”的那一代,大都處在惶惑和迷茫之中了。婕,你呢?后悔過自己的選擇嗎?

其實,真正的上帝就是你自己。

我始終認為,真正的高貴者,創(chuàng)造生活的質(zhì)量。他們無論在任何艱難困苦的環(huán)境,都可以盡最大可能去創(chuàng)造歡樂,并感染周圍的人;而偽裝的高貴者則只會坐享其成,如果生活沒有為他們設(shè)置好“高貴”的前提條件,他們就會一無所有,甚至破罐破摔。

昆侖山是多好的試金石,我很高興。

婕,我越來越覺得,好像我從一出生就在向你走來。我來昆侖山也好像就是為了在這兒等待你。為了我們的相逢,我們付出了多少??!讓我們珍惜這一切吧。

想你的風(fēng)雪夜于天兵臺

梁昊

日子過得飛快。昆侖山就是這樣的,四季有雪,山上有神性的雪花,在冬天一咕嘟一咕嘟地鋪下;春天,鵝毛般一片一片地掃來;夏天,卻在漸漸稀落的雪花中不知不覺地降臨。

上哨卡巡診的車啟動了。外科吳主任帶隊,加上苗婕和護士黎麗眉,組成一個三人小分隊。

昆侖山一條山路曲曲彎彎長又長,山上的野驢也寂寞太久,所以一見到有生命的其他活物就“人來瘋”,一展時速六十公里的競技,開始賽跑了。不一會兒,野驢們就把“呼哧哧”犯高山反應(yīng)的汽車拋在后頭,惹得頭回上哨卡的麗眉一個勁地尖聲喊叫。

又過康西瓦。

照例,大家都要下車去烈士陵園,去看看那些永遠守護在這里的共和國英靈,這已是昆侖山上不成文的慣例了。你可以三過家門而不入,卻不能不去看看這些長眠在山上的戰(zhàn)友。

苗婕不知不覺就走到梁凱子的墓碑前,她靜靜地默哀了一陣,便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絲手絹裹著的什么。

去年快封山的時候,苗婕到另一個連隊巡診,途中拐到烈士陵園,就奇跡般遇到了梁昊。

“噢,你怎么也在這兒?”

梁昊瀟灑地一聳肩,像美國西部片里的男主角那樣,定定地看著苗婕:“等你啊。”

“瞎掰,你有特異功能不成?”苗婕的心怦怦跳著,充滿著前所未有的驚訝和欣喜,她仔細地盯著梁昊,看他比出院時瘦了很多。她感到心疼,全然忘記了上回電話里的不快。她不知道為了這次“巧遇”,梁昊把一輩子的小聰明幾乎都用上了。

梁昊領(lǐng)著苗婕去看了父親梁凱子的墓。

兩代守山人,一個在山體深處,一個在山體之外,令苗婕的心靈大為震撼。

那天,昆侖山竟一反常態(tài)地風(fēng)和日麗。在梁凱子的墓前,梁昊果敢自信地對苗婕說:“我來這兒,就猜想保不準能碰巧遇見你。”

“吹牛?!泵珂疾皇禽p易相信男人甜言蜜語的那種女人。

“真的。”梁昊認真地瞪大眼睛。

“用什么作證呢?”苗婕本來是想開個玩笑,不料話音剛落,梁昊就滿臉鄭重地把一個冰涼的小東西放在她的手中。

?。∧鞘且幻督渲?,世界上最奇特的、再也找不出第二枚的戒指。

應(yīng)當(dāng)說,它很粗糙,是用高射機槍的子彈殼橫面截開做成的。奇就奇在嵌在上面的心形寶石,是梁昊在天兵臺山口巡邏時撿到的。那一帶的山上,主要特產(chǎn)便是這種寶石,還有水晶石、云母……戰(zhàn)士們?nèi)襞紶枔斓搅耍瑯I(yè)余時間就把它們鼓搗成各類首飾或工藝品。這種寶石與子彈制成的首飾,讓人看了感到既意味深長又驚心動魄,充分張揚著一種冷冽的美。

“這顆寶石的形狀是天然形成的嗎?”女人心細,不免話里有話。

“是天然,也是天意?!绷宏宦斆鞯卣f,“怎么,喜歡嗎?”

“太喜歡了!”

苗婕愛不釋手地把那枚戒指翻過來掉過去地看,又放在右眼上,瞇縫起左眼朝太陽的方向望去。

你看見什么了嗎?

看見了。你看見昆侖山在寶石和太陽的交相輝映中染成一大派殷殷的紅。你后來一直有點不安地想,那是一種什么暗示呢?梁昊就故意拿腔拿調(diào)地說:“好,阿拉爾罕,你愿意做庫爾班的妻子嗎?”

苗婕紅了臉,躲閃著想親自為她戴上戒指的梁昊。一沒留神,梁昊的手碰到她隆起的前胸。倆人便一下子安靜了,都有些不好意思。

那我走了。

給,拿著。

嗯。

樸實的大草原剛下過一場雨,彩虹干干凈凈地懸在半空,圣湖水明朗恬靜地蕩漾著一圈圈波紋,好像小孩信筆涂鴉的蠟筆畫。

圣湖,又稱“瑪旁雍措”。在藏語中,就是“不敗”的意思,神秘美麗的印度教則認為這里是天鵝王子棲息的地方。

昆侖山上難得風(fēng)平浪靜的日子,一不留神,圣湖畔不知從哪兒突然冒出來一隊人馬。那些女人們穿著幾近拖地的花筒裙,打著小花傘,男人們都穿著米色長袍,頭纏白布,騎馬或是步行,神態(tài)皆安詳自若。

這是一群往圣湖趕路的沐浴者,他們來自山那邊的國度,多是虔誠的伊斯蘭教徒。不知從哪個年代開始,四面八方通向圣湖瑪旁雍措的路就成為“朝圣之路”,夏天的沐浴節(jié)更是吸引著遠道而來的朝圣者。

突然,這群人中間有了點小小的騷動,原來是一只受重傷的旱獺,正竭盡最后一口氣拼命滾到了草地上的洞穴口。朝圣的人們都好奇地圍上去看。

胡大呀!

別動,千萬別碰它!旱獺這小動物天性戀家,如果在外遇到不測,它們是要竭盡全力跑回來,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洞穴里。

這是一個觸目驚心的場面,那旱獺拼命掙扎著,快了快了!終于,它滾進了自己的洞穴。

朝圣者們面面相覷,不知為什么,其中的一位年輕女子突然掩面抽泣起來。

阿依莎里亨!阿依莎里亨!

圣湖瑪旁雍措不安地鼎沸起來。與圣湖遙遙相望的鬼湖拉昂錯倒是沉默了。

遙遠的地方有個傳說……

遙遠的傳說總是容易令人心碎。阿依莎里亨!你哭你勤勞勇敢頑強而又多災(zāi)多難的民族和家族,你哭那整整一大長卷的柯爾克孜人的英雄史詩《瑪納斯》,你哭英雄何在!

你更哭六十年前一個優(yōu)秀部落幾近滅絕;你哭,這個部落剩余的幾戶人家流亡到山后,卻在某個年頭莫名其妙地被劃為x國居民,再也回不到自己的祖國;你哭,你的祖母托罕在萬般艱難中生出你的父親;你哭,部族高貴的血統(tǒng)不容他們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茍且偷生;你哭,阿爸阿媽含辛茹苦,把你撫養(yǎng)成人,送你到那個國度的首府上了大學(xué)……

因此,你只能暫時喪失母語,剩下眼淚,你是把悲痛和欣慰揉在一起來哭的。畢竟,你是全部落最幸運的一個,你終于回到了祖國,見到了故土??!

阿依莎里亨!千萬別忘了阿爸阿媽和鄉(xiāng)親們托給你的重任。

圣湖邊,沐浴的人們紛紛褪去長袍,就這樣無拘無束地走進圣湖,任微風(fēng)掠過面頰,任湖水滌去疲憊,洗凈一切罪孽和塵埃,求得四季吉祥……

醫(yī)療站的巡診車剛剛開到湖畔,眼尖的黎麗眉先發(fā)現(xiàn),那一群異國沐浴者正夢一般從湖水中趟上岸來,披著白紗的女眷們尤其飄飄若仙。

“看哪!圣湖!”麗眉指著落在最后面的,眉心長了一顆痣的姑娘贊嘆道:“瞧那姑娘,真是美極了!”

那姑娘長得像個印度美人,憂郁的氣質(zhì)中又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神韻,那是一種歷史的沉淀,仿佛這一部家族苦難史的印記,執(zhí)拗地一代一代傳下來。

突然人群中一陣騷亂,有人驚呼:“阿依莎里亨!阿依莎里亨!”

眉心長痣的姑娘上岸就摔了一跤,腿上流血不止。苗婕見狀,開了車門就奔過去。

那被稱作“阿依莎里亨”的姑娘一見身著軍裝的苗婕,黑亮的瞳仁里閃過一絲驚異和欣喜的光芒。她渾身一顫,脫口然而出的竟是英語:"Are you PLA MAN(你是解放軍嗎)?”

“Yes,I am?!保ㄊ堑模?/p>

苗婕潛心鉆研的英語,竟在這會兒派上了用場。當(dāng)她得知阿依莎里亨的身世,以及他們整個家族的來龍去脈時,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吳主任和麗眉聽了苗婕的翻譯,也連連唏噓:這真是太奇了太巧了!

凡是跟天兵臺沾點邊的人大都知道六十年前發(fā)生的慘案。也許因為這個事件太慘絕人寰,人們寧肯相信那只是一個遙遠的傳說,而不以為或者說不肯相信真的發(fā)生過這樣的事。

六十年前那個月亮被一把大火烤焦后掉進鬼湖的夜晚,一直躲在遠遠的山后面徘徊等待著的族長和最后幾家柯爾克孜人,懷著悲痛欲絕的心緒,深深眷戀地回望了一眼被摧毀的家園,一步一步地走向遠方。

沒有進路,只有退路,這退路是最最熱愛自己家園的柯爾克孜人極不情愿走的,但有什么辦法,為了生存,先保存生命,再重整家園。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啊!

他們走一路哭一路,在即將跨越山口的那段路上,部落長的小女兒托罕突然驚叫起來:“阿爸呀阿媽,不得了啦!我的眼睛流血了!”

可憐的托罕,懷著兩個月的身孕,一路顛沛,悲憤交加,竟然把眼睛都哭出血來了。

“胡大??!你若有眼,為什么總是把同樣的災(zāi)難降臨在我們這個家族?”一夜之間蒼老下來的部落長合掌祈禱。他還記得爺爺向他講述的一個世紀前發(fā)生的那件大事:清政府強迫他們的祖先從新疆遷移到了另一個遙遠的地方,之后留在這里的世世代代的柯族人,誰也沒有去過那里,只隱隱約約聽說,遷走的那些人家,后來在一個叫黑龍江的地方定居了。

當(dāng)一百多年后的悲劇重新演繹,昆侖山口這寸草不生的地方,不知何時長滿了一種不知名的野生植物,那是一種帶刺兒的灌木叢,枝上生出絢爛鮮紅的小圓果,比黃豆大不了多少,晶瑩透亮,看上去好像隨時都會化作水珠滴下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托罕的血淚化成的,是部落長割指起誓時滴出的鮮血變成的。那天,部落長向故鄉(xiāng)磕長頭久久不起,“家鄉(xiāng)啊,我們一定還要回來!”

隔了半個多世紀,部落長的重孫女兒阿依莎里亨娉娉婷婷地從那遙遠的傳說中走來了。她給我們帶來了最重要的信息,那就是老部落長臨終前,將僅剩的部落人馬全部召集來,表達了自己唯一的心愿:回到祖國去,回到家鄉(xiāng)去,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個人,也要想方設(shè)法回到自己的故土。部落長咽氣的時候,眼睛睜得老大。

聰明勇敢的阿依莎里亨大學(xué)畢業(yè)后,隨著幾戶有錢人家的朝圣隊伍來了,她一路兼做翻譯,千辛萬苦地來到祖國。這些年讀書,她或多或少知道國內(nèi)一點情況,也知道要想完成祖父的遺愿,就必須先要找到“公家”的人不可。沒想到這么幸運,湊巧遇見了苗婕一行。??!感謝胡大。

苗婕和麗眉手腳麻利地替阿依莎里亨包扎好傷口,正要告辭,阿依莎里亨沖動地緊緊抱住苗婕泣不成聲地述說,他們僅剩的部落人,現(xiàn)在過的還是很原始的生活,那個國家的政府雖然承認他們的國籍,但始終沒有給予他們合法的國民權(quán)……

吳主任默默地拍了拍阿依莎里亨的肩,叫苗婕轉(zhuǎn)告她,這件事情已經(jīng)涉及兩個國家之間的關(guān)系,因此我們現(xiàn)在誰也不能馬上表態(tài),需要通過政府與政府間的磋商才能妥善解決。

阿依莎里亨聽了,抹干眼淚,默默地點頭。

不遠處那一群已裝束好的沐浴者們,都驚訝地看著這一切。他們顯然明白,這里正發(fā)生著一樁極不平凡的事情。

昆侖山,你萬古之山,你冥冥中的雙眼在注視著什么?

到此為止,你已經(jīng)明白一個民族最重要的氣質(zhì)是什么,一個民族的成員最重要的秉性是什么。你曾站在哺育過我們中華民族幾千年的長江源頭放聲痛哭,這江水并沒有你無數(shù)遍想象過的那般寬廣、豐富、波瀾壯闊,相反,比較起她的赫赫名聲來,簡直就是太纖弱了,太平靜了。她怎樣義無反顧地歷經(jīng)艱辛竭盡全力撲向大海的??!她是怎樣一點一點耗盡自己的啊!

面對這江河你還想,即使在半個世紀前我們的人民還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時,我們也沒有氣餒過。是的,我們從來沒有感到自己山窮水盡,而總是迎著困難走向光明。你感到困惑的是,在那樣艱難的日子里都沒有哭窮,現(xiàn)在是怎么了?那么多跪倒在金錢面前的人。

窮的是精神!

歷史的悲劇往往不是真理戰(zhàn)勝不了邪惡,而是在這善與惡的較量中,反復(fù)的次數(shù)太多,代價太沉重。人類的發(fā)展史中,是不是可以少一些更少一些這樣的悲?。?/p>

聽說過嗎?草原上若是沒有狼的蹤跡了,羊兒們就會倦怠起來,并且會喪失很多能力。比如由于變得懶惰而不能轉(zhuǎn)換牧場;由于失去警覺而變得愚蠢;由于逐漸不愛活動而喪失消化能力。最終,將失去生存能力。

這是生態(tài)平衡給我們?nèi)祟惖木荆?/p>

在茫茫大草原上,有什么歌兒不能唱呢?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金瓶似的小山山上雖然沒有寺美麗的風(fēng)景已夠我喜歡要是有人來問我這是什么地方我就驕傲地告訴他這是我的家鄉(xiāng)……

巡診車悶悶地走著,呼哧呼哧像一個“老慢支”患者。車也患著高山反應(yīng)。

與阿依莎里亨的相遇,使得車里的氣氛也沉悶了很久。

中飯就在戈壁灘上對付著吃。

車隨便停在卵石堆旁,軍用罐頭,壓縮餅干。

麗眉餓壞了,大口大口地吞,被壓縮餅干嗆得不停地咳嗽。吳主任趕緊遞過一罐水果罐頭:“快喝點果汁!姑娘,你慢點兒行不?”

簡單吃過飯,大家迅速上車。車剛啟動,吳主任“咦”了一聲。司機連忙踩剎車,“主任有事嗎?”

吳主任看著麗眉:“剛才給你的罐頭吃完了嗎?”

“吃——嗯,不,沒吃完,但是——”這是怎么了?平時伶牙俐齒的麗眉,為了一盒罐頭這樣吞吞吐吐。

但老昆侖山人吳主任一下就反應(yīng)過來了,他從前排座位上轉(zhuǎn)過身來,慈愛地拍拍麗眉的頭說:“明白啦明白啦!”

車上的人也就都明白了:麗眉把沒吃完的罐頭故意留下,好讓戈壁灘上的烏鴉有食吃。這是所有昆侖山上官兵們的習(xí)慣:在自己不餓死的前提下,就可能為動物們提供一些食物。

在這座山上,能生存下來不容易。只要是活的東西,無論是人,還是動物、植物,都被當(dāng)作朋友。

又是很長時間的沉默。車上的人,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苗婕把頭靠在車后座上閉目養(yǎng)神,忽然就跳出來一個不著邊際的念頭:北京王府井的糖葫蘆串!這是她小時候最愛吃的。她總是喜歡把一些風(fēng)馬牛不相干的東西聯(lián)系在一起,把一些形成強烈反差的事物不可思議地拿來作對比。

她無法想象一個沒有對比的世界,對她而言,沒有對比就沒有感覺。她臉上不自覺地浮出微笑。麗眉推了推她的胳膊:“護士長,夢見梁連長了吧?”

三十里營房醫(yī)療站就這么幾個姑娘,苗婕年齡最大,也是唯一有男朋友的,所以梁昊一出現(xiàn),就成了“大眾情人”。沒事兒的時候,姑娘們總是拿梁昊來跟苗婕逗樂兒。有時候,玩笑開過頭了,苗婕就繃起臉來假裝生氣不理她們。每逢這時候,姑娘們就裝成可憐兮兮的樣子說:“哎——真正可悲的不是沒有人愛,而是沒有人可愛嘛!”

氣得苗婕笑起來。

這里頭,數(shù)麗眉提出的問題最多,苗婕甚至都疑心她是否想寫一本《愛情心理學(xué)》。

“護士長,心被愛情充斥是什么感覺?”

瞧,又來了。

“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泵珂寄托牡煤堋?/p>

“那,你陷入深深的愛情之中時,周圍的人是不是都成多余的了?”

“護士長,我現(xiàn)在好痛苦,總覺得追求生活的意義時,目標大了會虛空,不著邊際;目標太小了又會俗氣平庸。對于愛情來說,也會發(fā)生同樣的事嗎?”

“是的,生活就是充滿矛盾,你不要期望躲避它,甚至也不要期望躲進愛情中能逃避什么,因為真正的愛情,給人們帶來的痛苦比歡樂多。先是苦苦地尋找,后是苦苦地等待,然后又是為了得到完美的愛而苦,再后來還要為了保持這愛的質(zhì)量而受苦,還有可能將為了愛的淡漠或愛的失去而痛苦。愛不是營利性的投資,只有徹底的付出,才能與得到的成正比,當(dāng)然也有的恰恰相反,所以,怕吃苦吃虧就不要去愛?!?/p>

黎麗眉聽得眼睛一眨也不眨,好半晌才輕輕地說:“我明白了,正因為這樣,真正的愛使人崇高,使人能體驗到深邃的,但也許是極短暫的快樂對嗎?”

苗婕笑了,坦率地說:“對,像閃電一樣?!?/p>

經(jīng)過一番周折,趙小康的處女作《天兵臺》終于正式發(fā)表在連隊的墻報上。

本來指導(dǎo)員胡維杰堅決反對,說這詩太粗俗,不可登大雅之堂。說“撒尿濺到國門外”這一句影響了國際關(guān)系,再說也不符合“五講四美”。

趙小康心里很不服氣,背后跟文書羅豐收嘀咕:“指導(dǎo)員就是喜歡吹毛求疵?!?/p>

“那個字不念‘屁’,好像念‘疵’吧?你查查字典?!绷_豐收怕刺傷小康的自尊心,這樣婉轉(zhuǎn)地提醒他。

小康臉一紅,繼續(xù)發(fā)牢騷?!懊珴蓶|的詩里還有‘不許放屁’這樣的話呢,這叫大氣魄?!?/p>

幸虧連長梁昊對這首詩比較欣賞,小康的大作才不至于夭折。

小康寫得一手好字,每次墻報都是由他來折騰。這回,他“近水樓臺先得月”,把自己的四行詩用好幾種顏色的粉筆仔細地框了一道寬寬的花邊。報務(wù)員稽凡剛好走過來,臉上不陰不陽地笑著。他總是這樣,見不得別人有一點比他突出的地方。真的,世界上有這樣一種人,他的存在,就是為了讓別人不高興。

參軍前在四川巴山石板鎮(zhèn)當(dāng)石匠的稽凡,有一個非??∏蔚奈椿槠蓿矫撕J囊藿o他?;伯?dāng)兵了,那女子倒也真的等他。但今年開山的時候,稽凡一連收到她十一封信。信的內(nèi)容大都一樣:如果稽凡今年能復(fù)員回去,就馬上結(jié)婚,否則她就另作打算。她的理由還蠻充分,“時間就是金錢,效益就是生命”嘛。她說石板鎮(zhèn)上老地主新中國成立時逃跑到臺灣,現(xiàn)在他的大兒子回鄉(xiāng)了,而且給縣里贊助了一筆巨款,還成立了一家“石利來集團有限公司”,現(xiàn)在她就在這家公司打工。據(jù)說,老板非?!百p識”她,許諾說要“提拔”她當(dāng)公關(guān)小姐,還要帶她到世界各地游覽觀光。

稽凡懂得很多道理,雖然不能一一融入自己的行為當(dāng)中,但是每逢遇到棘手的事,隨機應(yīng)變的本事還是有的。他當(dāng)然也感到憤怒壓抑和痛苦,但他什么也不說,他要混出個人樣來,他相信總有一天他會……

趙小康寫完墻報回過頭來,正好看見滿臉惡相的稽凡還在那兒發(fā)愣,就擂了他一拳:“老兄,想什么呢?”

“我,我正在想,找點兒石頭來,在這院子里鑄一座天安門和萬里長城?!?/p>

稽凡說出這話來,連自己都佩服自己。其實在此之前,他滿腦子轉(zhuǎn)的都是和崇高毫不相干的念頭,但被小康這么一擂,驚得他飛快地轉(zhuǎn)出來這么幾句話,他自己都把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

心靈透明的小康一聽就拍巴掌:“好呀好!我說咱這院里缺點什么呢,敢情是缺了‘崇高’?!?/p>

他們立刻就去找指導(dǎo)員“請戰(zhàn)”。

指導(dǎo)員胡維杰正處在無限的苦惱之中。他是兩個月前從山東探家回來的,這些天收到老婆的來信說“有了”。

有個屁!胡維杰第一個念頭就是要罵人。她是從哪兒弄來的?老子回去第一個月醉氧不醒,第二個月丁點兒的精氣神沒有,第三個月該走了還忙著給老丈人家蓋房子。累得賊死,倒頭就呼呼大睡,偶爾也想激情激情,但“家伙”不聽使喚,氣得老婆直嘟囔,說他“被那山給閹了”。

胡維杰想到了另一個人,不知怎的心里有些發(fā)緊。

當(dāng)趙小康和稽凡來找胡維杰的時候,他正在琢磨這件令他納悶的事情,聽到一貫陰陽怪氣的稽凡主動提出為連隊效力,便飛快地“陰轉(zhuǎn)晴天”,連說好好好。

胡維杰和梁昊意見統(tǒng)一后,戰(zhàn)士們就馬上動工。

稽凡得到了指導(dǎo)員的首肯,潛在的積極性被激發(fā)出來,早把“飛機事件”扔到爪哇島去了。擱了多年的石匠活兒,他居然一點也不陌生。他加班加點地干,不到一個月,就在連部舉行了“剪彩典禮”。

昆侖山越來越有人氣了。

天兵臺連部的院子里,建起了一座很逼真的天安門城樓,順著麻石起伏不平的形狀延伸過去,還雕塑了一條蜿蜒的萬里長城,城墻上用紅漆仔細地描了一行字“我在祖國懷抱,祖國在我心中”。

戰(zhàn)士們歡呼雀躍了好一陣,梁昊和胡維杰也高興得傻笑。

“娘的,”胡維杰搓著好久沒刮的胡子說,“可惜沒有鞭炮。”剛說完就意識到說溜了嘴,離國境線這么近,怎么可以放鞭炮呢。

機靈的小康跑到連部,接了一根長長的電源線,把錄音機擺出來,一摁,就響起了那支讓每個天兵臺的士兵都熱血沸騰的歌:

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

繼承革命前輩的光榮傳統(tǒng)。

愛祖國,愛人民,

鮮艷的紅領(lǐng)巾飄揚在前胸……

起風(fēng)了。濃得如潑墨般的山影在月光下分外觸目。

月亮一輪一輪地大了起來,離中秋節(jié)越來越近了。

天兵臺連長梁昊在這個月亮很大的夜晚失眠了。白天的時候,指導(dǎo)員胡維杰把憋了幾個月的心事講給他聽,他聽了十分震驚。

梁昊不愿意聽到這些對于性的赤裸裸的剖析,在他心里,女性永遠是一道美麗的彩虹,一團朦朧飄逸的霧氣,空靈、神秘、不期然與你相撞,撞出許多你意想不到的美麗火花,那才是有意義有質(zhì)量的人生。所以,盡管他深知自己終有一天將走進她,但他還是愿意讓一切很自然地鋪開,而不希望聽到那些在感情上受過重創(chuàng)的人,用很極端的語言向他展示一種殘酷。

梁昊還是試圖說服胡維杰,竭力想讓他相信,那女人懷的孩子就是他胡維杰的。

胡維杰反而越發(fā)捶胸頓足地吼叫起來:“他娘的,我非宰了那王八蛋不可!”

胡維杰永遠不想回首那一幕。

那天他幫老丈人家蓋房子累得夠嗆,晚飯時喝了半斤老白干,就倒頭呼呼大睡。老丈人見狀托人給女兒林妹捎了口信兒,說胡維杰晚上不回去了。

誰知剛過了零點,胡維杰醒了過來。當(dāng)兵的疼老婆,何況就這點假期,不能白白浪費掉。

他蹣跚著往家趕,遠遠地就看見窗戶透著亮光,心里奇怪,這么晚了,她在等我?

敲了門,里面一陣噼里啪啦和酒瓶子倒地的聲音。好一陣,滿臉緋紅的林妹才把門打開,屋里擺滿豐盛酒菜的桌旁,坐著一個眼熟的男人。胡維杰雖然酒未醒徹底,但還是轉(zhuǎn)過神來了。那人正是縣林業(yè)局的朱副局長,也是縣長的小舅子,林妹不久前剛從供銷社調(diào)到他手下當(dāng)會計。

床上十分零亂……

明白了,胡維杰不是傻瓜,腦子飛快地過了一番“電影”,就知道林妹的種種異樣表現(xiàn)緣從何起。她現(xiàn)在,十分之三的手指上都戴著金戒指,胡維杰前年送她的18K金項鏈,換了一條狗鏈子般粗的24K黃金項鏈,閃閃發(fā)光,俗不可耐。

晚上在床上,過去含蓄羞澀的林妹不見了,換了個在胡維杰看來簡直就是恬不知恥的女人,揉著他,怨著他,咒著他……

“你怎么了?”梁昊聽到這里,心中悶得快要透不過氣來。

“我,來昆侖山的第二年就——壞、嗨!壞逑掉了。”胡維杰好不容易鼓起渾身的勇氣把這幾年的難言之隱痛快地說了出來。

梁昊聽了這話,覺得好像被誰猛擊了一棍,腦子嗡嗡作響。好半天,他才吃力地追問了一句:“這,跟昆侖山有關(guān)系嗎?”

“都這么說,誰知道哩,反正在這山上待著是什么感覺你自己清楚?!?/p>

梁昊渾身被什么擊了一下似的,有種冰冷的東西從頭貫穿到腳。

真的沒法說,真的不能說。蓬勃的生命還未來得及全部展開,你忽然感到身體某一個部位的衰退,這不僅令人沮喪,簡直就是一種對人性的殘酷掠奪。

更令梁昊感到透不過氣來的是,當(dāng)胡維杰以一名軍人的身份找到縣委辦公室,最后“處理”的結(jié)果是把朱副局長調(diào)到附近另一個縣林業(yè)局當(dāng)了局長。

“驢×的!”從不說粗話的梁昊突然跳了起來,“老子們在這兒守邊關(guān),難道就是為了保護這樣的王八蛋?”

夜已深,山影綽綽約約,月亮?xí)崦恋卦谠絹碓綕獾脑撇屎竺娑愣悴夭亍?/p>

你真的相信嗎?這山,果真能把一個完整的好男人給閹了?

山風(fēng)大了起來,過鬼湖了。

月亮依然很大,大得讓人害怕。

白天看上去同樣碧波蕩漾的拉昂措湖,為什么命運如此不佳,竟被人們視為鬼湖?

聽說,圣湖瑪旁雍措的水是甜的,而拉昂措湖的水則是苦的,也有記載說與藏民水葬的習(xí)慣有關(guān)??傊?,同樣美麗的拉昂措湖就不由分說地被人們稱作鬼湖了。

還聽說,鬼湖的底下另有一條暗道,可以通到天兵臺的冰河去。麗眉不停地絮叨著,她的精神出奇的好。吳主任笑她“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

車窗外,無邊無際的黑像深夜的海一樣,猙獰地一浪一浪地撲過來又撲過來……

在這樣的情景下趕路,苗婕思維格外清晰敏銳,像月光下鬼斧神工般鑄就的岡底斯山脈,棱角分明;亦如在大戈壁上撒歡兒的野羚羊,跳躍性非常大。

下起了冰雹,豌豆大的冰粒在車窗玻璃上噼里啪啦地亂跳。苗婕隱隱約約聽到吳主任在比天還遙遠的地方說:“到了到了,今晚就宿野馬灘兵站?!彼X地意識到,開始有高山反應(yīng)了。

野馬灘兵站,以前是并不存在的,這里早已是無人區(qū)。但在夏末秋初,來來往往的兵車較多,就臨時支了幾頂軍用帳篷,到封山的時候,就撤得干干凈凈,是昆侖山上唯一的“季節(jié)性兵站”。

起大風(fēng)了,風(fēng)低低地貼著大地,擦著帳篷掠過,發(fā)出異樣的嗚嗚聲,好像一群山妖吹著口哨,且得意忘形。

兵站為巡診隊準備了熱騰騰的面條。缺氧,所以煮出來的面條都是一小段一小段的。就這,也已是盛宴難比。

飯后,吳主任領(lǐng)著苗婕和麗眉去給住宿的戰(zhàn)士和兵站工作人員配藥。

還好,病號不算很多,大都是高山反應(yīng)頭疼之類的,還處理了兩個外傷病號。

回到帳篷,麗眉直嚷嚷說恨不得大睡三天不醒。末了,又咯咯直笑,說剛才給一個病號打針,因為兵站自己用小發(fā)電機發(fā)電,所以電力不足,在昏暗的燈光下,麗眉錯把紫藥水當(dāng)?shù)饩?,在病號屁股上涂了一個大大的圓圈,“看上去就像一個黑太陽?!丙惷颊f罷又笑。

苗婕制止了麗眉的笑,在昆侖山上,老兵都忌諱講一切不吉利的話,苗婕皺著眉想:“黑太陽,這聽著畢竟不那么順耳?!鳖^疼,她吸了幾口氧氣,緩解了些,便坐在床上寫日記,偶爾抬頭看看早已呼呼大睡的麗眉,禁不住出神地想,幸福其實很簡單,而煩惱,則往往來自脫離實際的奢想……

屋里越來越暖和,迷迷糊糊中,苗婕手中的筆掉在地上。此時的她,半夢半醒,只覺四壁一片金紅。她似乎聽到外面有人喊:“哎!快來看海棠開花呀!”

苗婕感覺自己踩在棉花上軟軟地往外走。

呀!真的是海棠樹開花了。和苗婕在北京家中四合院里的那棵海棠樹一模一樣,只不過這回的海棠花開得比哪一年都繁密璀璨,一嘟嚕一嘟嚕的,奇怪的是,每一片粉嘟嘟的花瓣上,都滾動著一顆顆晶瑩透亮的水珠。

苗婕就很詩意地在海棠樹下大聲吟誦她喜愛的北宋女詞人李清照的《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fēng)驟,

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

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

應(yīng)是綠肥紅瘦。

正抒情著呢,一群頑皮的孩子不知從哪兒沖出來,往苗婕頭上扣了個用海棠花編成的小花環(huán)。然后七手八腳將她抬了起來,一路歡天喜地起著哄,唱著苗婕小時候唱的那支歌:

嘰咕嘎,嘰咕嘎,

新娘子,回娘家。

娘家沒有新郎官,

只有滿樹海棠花。

怎么能沒有新郎官呢?快找快找。

樹上扔下來一朵海棠花,正好打在苗婕的鼻子上,小伙伴們都哄笑起來。原來,新郎官就是梁昊,正藏在海棠樹上對她扮鬼臉呢。苗婕顧不得害羞,沖梁昊大聲嚷嚷道:“怎么是你?梁昊,你不是那次在人民大會堂演出時領(lǐng)唱的嗎?”

正是正是。

海棠樹上,似少年時代又似青年時期的梁昊交錯著面孔沖苗婕微笑。

“苗婕我們走吧,快走吧!”小伙伴們都不耐煩久等了。

苗婕猛地一下驚起,帳篷外面果真有人在喊:“苗婕,快起來!”是吳主任的聲音。

苗婕開了門,吳主任急喘喘地說:“快!我們馬上趕到天兵臺去,梁連長出事了?!?/p>

一群金紅色的星星霎時就在苗婕眼前曼舞起來。她趔趄了一下,扶住自己的額頭……

深夜里,汽車猛烈地發(fā)動起來,驚跑了草原上一群覓食的狼,洞里的旱獺們也心驚肉跳著,傾聽著地面上異乎尋常的動靜。真不知道在這片土地上比它們更加稀有的動物——人,究竟出了什么事。

汽車悶聲悶氣發(fā)動了好半天,終于反彈了一下,又跳起來,箭一般沖向濃得穿不透的荒原。

事情是由稽凡引起的。

起初,稽凡為了跟家鄉(xiāng)的女友賭賭氣,就去信說,誰也不拖誰的后腿,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走就走吧。那女子正樂不得有了跟他分手的借口,屁顛兒屁顛兒地跟了那曾是“逃亡地主”的兒子,如今的“石利來集團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驳拇蟾鐏硇耪f,那男的在臺灣還有老婆呢,她就心甘情愿給別人做小妾,也就是現(xiàn)在城市里流行的“傍大款”。大哥悲憤地說:“不得了噦,錢把人整得這樣不要臉,世道咋變成這樣了?連咱家的貓都不抓耗子。你當(dāng)初那門手藝要是繼續(xù)做下去,也不至于有今天。不知道那山上有什么寶貝迷住了你……”

稽凡心里突然一亮:寶貝!對,就是有寶貝。老子這就行動。

天兵臺一直傳說著距哨卡兩公里外那條常年不化的冰河床底,有許多許多的寶石。盡管如此,也沒有人輕易敢鉆進那個像水晶宮一樣漂亮的冰洞。冰洞很大很長,誰也搞不清究竟通到什么地方,傳說中洞底的暗流直通到鬼湖,但那畢竟是傳說。一茬又一茬的兵們都知道這里不成文的“連規(guī)”,禁止到冰洞里面去冒險。

這冰洞最奇特的現(xiàn)象,是三岔路口的“鬼洞”,這也是一茬接一茬的兵們流傳下來的傳說,說那鬼洞總是交替著,每隔十二年就換一條通道,整一個輪回。更奇怪的是,它也不是每回都能遇上,而往往結(jié)著厚厚的冰。如果冰層很薄,你可以看得見急淌的河流在冰下匆匆流走。據(jù)說只要過了這道險阻,就能找到紅寶石了。天知道是不是阿里巴巴尋找的寶穴。

多年來,無數(shù)次連隊換防,只有一名陜西兵因為談戀愛受了刺激想不通,一腳踹開那薄冰鉆了進去。

起初,稽凡只是覺得腳下極輕的一聲“嘎吱”,他的心就被無限的冰冷滲透了——

“鬼洞!”最后一個意識就是這兩個字,然后千萬根鋼針一齊向他扎來。先是鉆心冷,或許冷到了極點感覺就要回歸,他突然感到身上火灼著一樣發(fā)燙。他覺著腳踩在一塊硬東西上,求生的本能使他伸出雙手四處亂刨亂抓,居然摸到一塊橫凸的石頭(或是冰塊)。他忙把胳膊伸過去,剛好卡在一處可以使上勁的地方。他連翻帶滾上去了,腳實實踏住的,竟是個小平臺,雙手再繼續(xù)往上攀,抓啊抓的,最后,被一只手握住了。

梁昊聽了趙小康的匯報,馬上追稽凡而去。一路上他惱怒地想,稽凡你這臭小子真沒出息,就為了個輕易能把自己拍賣的女人也值得你去送死?你說你是要發(fā)一筆財讓她瞧瞧,她果真瞧見又怎樣?她早已不是原來的她了。

梁昊一路心急如焚地嘀咕著緊趕慢趕到了冰河床,只見洞口渺無人跡,跟神話里的仙境一樣彌漫著淡淡的白霧。他心頭一緊,不祥的預(yù)兆隨之而來,便不顧一切地鉆進洞去。

冰洞里的世界真是美妙??!終年不化的冰在頂層穿透的陽光下發(fā)出綠幽幽的光,像是一個天然的翡翠宮殿。順著潺潺水流聲向前走,梁昊大聲喊:“稽凡!”

沒人回答。又喊了幾聲,那聲音好像都被厚厚的冰層吸允得黏附在冰墻上,只剩下恐怖的寂靜,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怎么會屬于地球?梁昊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找到“鬼洞”的時候,薄冰已被那個肇事者撞開,水面不住地冒著氣泡,是一個渴望著回到人世間的溺水者在與死神搏斗。

梁昊也搞不清自己是怎樣一下?lián)涞蕉纯?,把整個身子探下去,他感覺到一個渴望生命的胳膊,竟毫不猶豫地一猛子扎進去,拼盡全身的力氣將奄奄一息的稽凡托上岸,之后腳下一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按醫(yī)學(xué)范疇的常理來解釋梁昊的生命復(fù)蘇是解釋不通的,而他卻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他醒來的第一眼便瞠目結(jié)舌——

一個女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叫苗婕的女軍人,在梁昊即將被死神拽走的剎那間,果斷地脫去了自己全部的衣服,用自己溫暖的肉體焐熱了這個凍僵的生命。

空曠的山谷里隱隱約約響起一支歌:

遙遠的星光下面,

曾經(jīng)有個你也有個我。

星星離我們很近,故鄉(xiāng)離我們很遠,

我們曾在荒涼的戈壁上唱著寂寞的歌……

“苗婕!你——你這是在干什么?快,快穿上衣服,快走開!”

天哪!梁昊梁昊你終于醒過來了,我不能走開我再也不離開你,我要你好好活著,一直活到我死了也不許你離開這個世界。

“嗨!”梁昊著急地要去捂住苗婕的嘴:“不許你胡說,這山是有邪的,說什么是什么,快吐快吐三口唾沫!呸呸呸!”

那支歌又響了起來:“遙遠的星光下面,曾經(jīng)有個你也有個我。戈壁離我們很近,大海離我們很遠,我們曾在高高的山上遙想萬家燈火……”

哦,萬家燈火萬家燈火!

你站在天兵臺更加使勁兒地向千萬里之外望去,看見人生多少道奇妙的風(fēng)景,有真有假有善有惡還有醉生夢死酒綠燈紅,你唯獨看不到自己想看到的那點東西,你沮喪地想,也許自己所處的位置海拔還不算最高。

柯爾克孜族民間傳說中,智慧的背柴女向最高統(tǒng)治者汗王解釋過一條這樣的謎語:日出日落一天的路有多遠,天地之間有多遠,虛假和真實之間有多少路……

問得真是好極了,不妨再問下去:幸福和痛苦之間有多少路,崇高和渺小之間有多少路……

柯爾克孜族有句名言:“世界上最重的東西是憂愁,最輕的東西是幻想。”在最輕與最重之間,當(dāng)代軍人選擇生存。

天兵臺的兵?。?/p>

那距你千里萬里之外的璀璨燈火,哪一盞燈下的人能想象得到,在八月份就大雪紛飛的昆侖山上,有一對苦戀著的情侶正進行著一場靈與肉的廝殺和較量。

中秋夜,月亮大得不真實。站在天兵臺的哨樓上,好像一踮腳就能把那月亮取下來。

苗婕說:“梁昊你看那月亮,像不像小時候在人民大會堂演出那個歌舞劇的布景?”

梁昊說:“像,真像,就是不像個真月亮?!?/p>

可不。當(dāng)假的東西越來越像真的時,真的東西反而不像真的了。

這時候,苗婕想起了野馬灘那個夢,告訴梁昊說:“我越想越奇怪,前天我做了個夢,才徹底把你回憶起來。你最后一次參加演出,也就是我的第一次演出,你那回唱領(lǐng)唱對嗎?”

梁昊驚訝不已地看著苗婕,這個用身體將他從死亡線上拽回到人間來的女人,究竟是冥冥中的什么把他們緊緊連在一起呢?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首都北京,活躍著一支小小的隊伍,那就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少年合唱團。這其中有個叫梁昊的男孩,個子瘦高,眼睛清亮,都知道他是個烈士的遺腹子。這孩子樂感好,每次排練也一絲不茍,所以畢業(yè)后離開合唱團時,大家都舍不得他走。老師還特意挽留他參加了一場重要的演出。

不多久,新補進來的合唱隊員參加排練了。這里面有個叫苗婕的小姑娘,一副聰明伶俐的模樣,非常討人喜歡。

其實,小梁昊和小苗婕當(dāng)年并不是沒有見過面,他們甚至還同臺演出過一場呢。正是那個國慶節(jié),在人民大會堂,那天晚上毛主席、周恩來、劉少奇、鄧小平……

哎呀!數(shù)不過來了。反正好多好多的國家領(lǐng)導(dǎo)、好多好多的將軍、勞模、戰(zhàn)斗英雄都在場。那天,是合唱團小伙伴們最興奮最激動的一天,他們把嗓子都喊啞了。

沒想到,后來梁昊到新疆當(dāng)兵,會在昆侖山上遇見合唱團的小伙伴苗婕,仿佛命中注定要在昆侖山上邂逅。

祝福你們!梁昊,苗婕,你們驚世駭俗的愛情是天下絕無僅有的。在被自然學(xué)者視為生命禁區(qū)的昆侖山上,彼此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另一半,破譯了生命中最難解的密碼。

梁昊生平第一次擁吻了一個女人。

起初,他只是很小心地、在苗婕額頭上輕輕一吻。

但苗婕馬上就有熱烈反應(yīng),她踮起腳尖,兩只胳膊環(huán)繞在梁昊的脖子上,修長的十指一點一點插進梁昊又密又軟的頭發(fā)里。苗婕很奇怪,梁昊的頭發(fā)這么柔軟。她在黑夜里曾無數(shù)遍地想象過梁昊的全部,她認為性格堅強的梁昊,頭發(fā)一定也會很“倔犟”。但恰恰相反,他的頭發(fā)讓人一觸摸,心也會跟著變軟。苗婕禁不住喃喃自語:“這么軟的頭發(fā),未必你的心也是軟的?”

梁昊臉上突然呈現(xiàn)出極度痛苦的表情,他霍地推開苗婕——

一種久違的沖動重新回到他身上,那本來是屬于一個正常男人應(yīng)有的東西,但此刻卻令他充滿恐懼。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在這剎那間,他作了種種設(shè)想,最終還是理智占了上風(fēng)。其一,他決不愿意破壞了苗婕在他心中的神圣光環(huán),另外,他也很難斷定自己是否做了這山的“俘虜”。關(guān)于昆侖山的訛傳太多,它已經(jīng)被神化了。

人跟神比,誰將獲勝?

被梁昊推開的苗婕,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她被抑制的熱情反而不可遏制地宣泄出來,她柔軟地貼在梁昊的背后——

抱抱我梁昊。

仍然沒有動靜。

頃刻,痛苦終于火山般爆發(fā)。梁昊用腦袋把墻撞得咚咚響:我完了我是個廢物我什么也不能了。

苗婕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她滿噙著淚水,一步一步走過去,將梁昊的頭使勁擁到自己溫軟的胸前,然后,一字一句地對他說:“聽著梁昊你沒完你也完不了如果你不相信我現(xiàn)在就把自己給你天哪!”

“嘶!”

世界出奇的靜。

這個純真的女兵,拉開了自己的衣服,一層又一層。最后,右手屈到背后,用三個指頭摘開了胸罩上的小鐵掛鉤——

梁昊只覺得眼前白花花一陣耀眼的光閃過,他也不知道是自己迎上去的還是苗婕撲過來的,暈眩中迷狂中那令他發(fā)狂的少女雙乳緊緊貼在他臉上。他幾乎要窒息,渾身的熱血呼啦啦一下被點著了。此刻,他覺得自己就像個要沖鋒陷陣的士兵,處于極度高亢狀態(tài),但是——

最后一絲尚存的理智使他霍地平靜下來,他猛地抱住頭,狠狠地揪住頭發(fā)說:“我,我這算什么玩意兒!”

苗婕撲到梁昊面前,半跪著把臉埋在他腿上泣不成聲地說:“梁昊!我們結(jié)婚,現(xiàn)在就結(jié)婚。你不是說封山前要回北京休假嗎?我也回。我們到天安門前去補拍結(jié)婚照。”

自從有了記憶就沒有流過淚的梁昊,此時也禁不住大慟。

梁昊你傻小子有傻福氣,昆侖山不知閹壞了多少好男人,偏你在這靈氣與邪氣并存的山上找到了原本屬于自己的另一半,于是這天夜里你變成了一個完整的男人。

是痛苦的呻吟或是幸福的哭泣,是淚與汗的交織,血與愛的融匯。當(dāng)一種雄性的尖銳終于突破了一種陰柔的隔膜,這一對偷食禁果的男女仿佛同時聽見在這整座大山的深處“嘣”地斷裂了什么東西。

昆侖山!今夜你是媒人。

月亮跟薄荷似的,野羚羊精靈似的躲起來了,平素在山上見得最多的野驢、旱獺,也早已不見蹤跡。這些聰明的動物,藏到哪里去了呢?

刺骨的冷月下,有只火紅的狐貍一閃就沒了影兒,你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使勁揉揉眼睛,可著勁兒去看,只有白雪覆蓋的大地,還有在這白茫茫一片后面木刻般凝重的山影。

大雪就要封山了。

天冷,含氧量就更少。上等兵趙小康的臉這會兒看上去像個紫茄子,也不知是因為缺氧還是天冷把他凍成這個樣子的。他右手握著槍柄,左手伸到皮大衣口袋里,捏了捏那支始終陪伴著他的口琴,心里好癢癢,真想吹一曲。

封山前,隨軍區(qū)工作組上山來的一位作曲家,在連隊墻報上發(fā)現(xiàn)了趙小康的杰作,大為欣賞,當(dāng)即就為這首詩譜曲。首長們聽了很滿意,叫好!有氣魄。這事兒極大地激勵了小康的創(chuàng)作熱情,他暗下決心,將來復(fù)員回去,一定要去報考北大中文系。

稽凡譏諷小康,小康卻把胸脯一挺,眼睛一瞪:“咋?不中?連長說了,只要努力,就有希望?!?/p>

“是哩,連長還說過什么都是可能的,說不定你還能當(dāng)將軍呢。”

小康卻不理會那么多,還認真地糾正稽凡:“這不是連長的話,是拿破侖說的。不過連長還說了,能當(dāng)好將軍的人,也不一定能當(dāng)好天兵臺的兵。”

小康對連長很崇拜,稽凡聽了也不舒服。他不是忘了梁昊的救命之恩,而是認為,小康故意抬出連長來,提醒他那件不光彩的事,因此他總是想找點茬子跟小康過意不去。

頭一場大雪,叫小康給撞上了,這種天氣,是事故多發(fā)天?;部粗】档谋秤?,多少有點幸災(zāi)樂禍。

小康把左手從大衣口袋里抽了回來,不能碰那口琴,他還沒有忘記自己是戰(zhàn)士,是在國境線上站崗的戰(zhàn)士。

雪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好多的星星凝固在距山頂很近的半空。

小康就想起自從受到作曲家激勵后,最近編的一首新歌:

遙遠的星光下面,

曾經(jīng)有個你也有個我。

星星離我們很近,故鄉(xiāng)離我們很遠,

我們曾在高高的山上遙想萬家燈火……

梁昊說這回寫得更像一支歌了,也文雅多了,可惜沒有作曲家為它譜曲。小康便黏著連長,求他回北京時替他了卻這樁心事,還工工整整地把作曲家送他的名片抄了一份給梁昊。

最亮的那顆星星忽然顫抖了一下,好像快要掉下來,小康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接。

但是沒有。小康想,它只不過是凍得打了個哆嗦吧。這么想著,小康自己也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他想起了遠在河南駐馬店的家。

爹呀,娘呀,你們正在干什么呢?咱家今年的收成好嗎?娘養(yǎng)的豬肥嗎?門口那棵棗樹的棗子都紅了嗎?甜不?

哎,你們能想到你們的兒子現(xiàn)在正保衛(wèi)著你們保衛(wèi)著全中國不?

娘,不過說句實在話,俺現(xiàn)在最最想的還是回家。

這么想著,眼淚就流出來了。

奇怪,小康得出一個結(jié)論,人在被崇高的理念支撐著時,就堅強、就熱血沸騰,就顯得很有出息;反之,就虛弱、沮喪、不堪一擊。因此他覺得連長梁昊講得很有道理,不要那個——那個小資情調(diào)啊,要堅持住!

連長雖然是北京那樣的大城市來的,就不怎么弄那些“情調(diào)”,小康是這樣認為的。不過稽凡為此跟他爭辯過:“你咋知道?連長不是一般的情調(diào),你土包子懂什么,連長他玩的是大心跳?!?/p>

一想到這里,小康不知怎么就真的心跳起來。他用手捂著胸膛,兩眼警惕地掃了一下四周。

夜,依然很靜。昆侖山的靜,是死一般的靜,讓膽小的人越聽越神經(jīng)過敏,感到處處不對頭,甚至還可以聽得到千軍萬馬的廝殺聲。有人說這是幾千年前的一場戰(zhàn)爭,有的說沒那么遙遠,就是幾十年前那場大屠殺。越傳越神,后來胡指導(dǎo)員為此專門開了一次全連大會,正式宣布不許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小康繼續(xù)考慮“心跳”的問題,稽凡說連長的壞話,小康是不信的,稽凡沒良心,連長救了他的命,他還總是在背后搞些小動作,沒勁。小康仔細想想,連里都隱隱約約知道連長和苗婕有點“情況”,但大家基本上都是理解的,誰叫昆侖山上沒有婚姻登記所呢。

雪地里什么東西動了一下,小康渾身都“激靈”起來,他屏住呼吸仔細望去,又沒了動靜。小康不敢馬虎,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前方——

星星又顫抖了一下,抖落一身寒氣,月下山影的輪廓格外清晰。昆侖山的天就從來沒有徹底黑下來過,若是藍,黎明是淺藍,白天是天藍,黃昏是深藍,傍晚是寶石藍,而到了深夜,卻是沉沉的、濃得抹不掉、稠得化不開的墨藍。如果有月亮,那藍還是閃著熒光的、神秘、遙不可測的。面對著真實博大的自然,人都會頓感生命的短暫、渺小和贏弱。

月下那物件開始蠕動起來,紅光一閃——

是紅狐貍?

不,這可疑物目標極其明確地向天兵臺哨卡走去。這回看清了,是一個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女人。

小康驚得渾身的血液都沖到腦門上,他大吼一聲:“口令!”

那人先是一驚,然后飛快地跑起來。小康邊追邊朝天上打了一槍,不一會兒就追上去,一把將那人擒住。

倘若說一個民族的起源可以用數(shù)字來闡述其含義,那這個民族必是很神秘了;倘若這個數(shù)字的含義與一些美麗的姑娘緊緊相連,那么這個民族必然是無限美好了。這個民族幾百年來世代傳頌著一部英雄史詩,日積月累,越唱越豐富。歌手們靠神靈托夢,從夢中醒來便能唱出夢中的故事,于是就一代一代這樣編下去,唱下去,傳下去。

一個崇拜英雄、崇尚英雄的民族?。?/p>

你聽到“阿肯”彈唱時,你駐足聆聽:哦,那是一種叫“考姆孜”的彈撥樂器。你奇怪于那種只有三根弦的樂器,竟能產(chǎn)生出那么流暢動人的別有一番韻味的旋律。

從此你便堅信,任何一種樂器都是有靈魂的,這些樂器都有與自己氣質(zhì)相應(yīng)的旋律和音調(diào)。你總不能用“考姆孜”來彈奏《二泉映月》,當(dāng)然也就不能用二胡來演奏《瑪納斯》。

現(xiàn)在你聽到的,也許是“阿肯”們最新彈唱的一段,不過他們在每次演唱之前,都先要把這英雄史詩的開頭部分重復(fù)一遍;“……一半是假的,一半是真的,誰也沒有當(dāng)時在場,有點出入也不要緊,只是為了朋友們的歡心;許多是真的,許多是假的,誰也沒有親眼瞧見過;增添一點也不要緊,完全為了朋友們的心……”

關(guān)于這個阿肯彈唱的故事,前半部分是你早就聽說了的,現(xiàn)在這個悲壯的部落早已納入另一個國籍了。自從六十年前那個月亮掉進鬼湖以后,他們從一無所有拼搏到今天,生活逐漸穩(wěn)定。但六十年前給這個部落蒙受的巨大創(chuàng)痛尚未消失,他們無時無刻不在用滴血的心思念祖國,思念故鄉(xiāng)的親人,就連在夢中也總是魂歸故里:祖國啊祖國,什么時候我們這些流落他鄉(xiāng)的游子才能回到您的懷抱!

雪下起來了,阿依莎里亨著急了。阿爸阿媽還沒有最后下決心讓她去完成這莊嚴的使命,他們是不放心啊!但是再不動身,大雪就要封山了?;氐阶鎳恼鞒桃惶煲膊荒艿R。她以理勸說阿爸阿媽,又是撒嬌又是流淚,終于說服了他們二老。

動身的這天,全部落的人都到齊了,宰了羊,燒了奶茶,斟了酒,直到把滿天的星星都灌得醉眼惺忪,這才派兩個強壯的小伙子送阿依莎里亨上路。

阿爸表情嚴峻,雕塑般地注視著遠處的山巒,山的背后就是中國,是他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的故鄉(xiāng)。

阿依莎里亨舉著一面自制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天兵臺方向奔去。此刻,她心中涌動著一種神圣的歸屬感,她似乎看到了六十多年前那絢爛的杏花開了一山。

水美草肥,牛羊成群,也似乎看到年輕時候的托罕奶奶正在月下嬌媚地淺笑……

月色真是美極了,她停了下來,瞪大眼睛四處瞅瞅,伸手到懷里捏捏那封信,還在。她噓了一口氣,剛要把紅旗插在天兵臺的石板平臺上,突然一聲吆喝驚得她掉頭就跑。槍聲響了,她在慌亂中被一塊石頭絆倒,緊接著,一個人向她猛撲過來,把她實實地壓在身下,她機靈地大叫:“I am looking for miao jie!”(我要找苗婕?。?/p>

雪悄悄地停了,太陽很好。

天兵臺哨卡連部,梁昊和胡維杰正在讀一封不同尋常的來信,是文書羅豐收費了很大的勁逐字逐句翻譯過來的。

信封上用英語工工整整地寫著“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閣下親啟?!?/p>

信的內(nèi)容如下:

尊敬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閣下:

我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六十多年前,由于歷史上的一場惡性事件,迫使我們這個部落不得不西遷。不知何時被劃定為x國的居民。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懷念著自己的祖國,渴望著早日回到祖國的懷抱。我們現(xiàn)在雖然早已被納入別國的國籍,但是我們深感寄人籬下的滋味很不好受。長期以來,我們過著水深火熱的生活,在這個國度,基本上處于自生自滅的狀態(tài),而且從來就不享有公民權(quán),加之該國連年戰(zhàn)亂,局勢動蕩不安,人民的生活和安全更是無所保障,困苦的生活使我們更加希望回到自己的祖國去。我們已經(jīng)從多方面了解到,新中國成立后,祖國日益繁榮昌盛,人民生活富足……

為此,我代表我們?nèi)柯鋺┣姓埱笾飨w下,批準我們回到祖國,恢復(fù)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身份。我們沒有更高的要求,也不會給祖國增添麻煩,只請賜給我們一片土地,讓我們重新開荒,重新生活,放牧、重建家園,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父老鄉(xiāng)親。

敬請主席閣下恩準。

真主保佑,讓我們回家吧。

中國柯爾克孜族克克恰克部落長賽麥臺依敬上

1984年10月

鴉雀無聲。

整座昆侖山都屏住了呼吸,在傾聽著、傾聽著。

天兵臺的官兵們都流了眼淚。

電報飛快傳到前線指揮部,傳到軍區(qū),傳到北京……

三十里營房醫(yī)療站接到電話通知:有個越境的柯爾克孜姑娘病倒在天兵臺哨卡,已經(jīng)昏迷。所里立即電告已經(jīng)外出巡診的吳主任、苗婕和黎麗眉再度向天兵臺出發(fā)。

吳主任這位老共產(chǎn)黨員,在行將退休之前,總想為邊防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因此每逢特殊任務(wù),總是挺身而出。

老昆侖山人的秉性?。〔环恍小?/p>

另外,所里也非常照顧苗婕與天兵臺連長梁昊的戀愛關(guān)系,凡是那邊有任務(wù),盡量讓他們有團聚的可能。

苗婕已經(jīng)遞交過結(jié)婚報告了,完成這次任務(wù),所里就批準她回北京結(jié)婚。

但梁昊說,婚禮就在昆侖山上舉行。結(jié)婚照就依苗婕的意思,回北京后,到天安門去補拍。

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呢,正在這個時候,苗婕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天哪!我的孩子,你可來得真不是時候。這怎么辦呢。

路怎么這么顛,汽油味兒怎么這樣重,胸好悶?。‰y受,胃里翻江倒海,周圍的一切都變形了,一切的不舒服都被昆侖山無限夸大。停車停車我要吐了!

麗眉說,護士長你從來不暈車的嘛,今天怎么搞得這么嚴重?

是——,可能是昨晚沒休息好。

坐在司機旁邊的吳主任執(zhí)意要和苗婕換座位,苗婕推辭了好半天,直到吳主任快生氣了,才乖乖地坐到前面去。

雪不算大,季節(jié)河都干涸了。沒有洪水擋道,反而一路順風(fēng)。

車里人都默默無語,聽馬達拼著老命地轟鳴。忽然,麗眉無緣無故地“撲哧”一笑,就伏在苗婕肩上。

吳主任說:“傻丫頭,想起什么好事兒了?”

麗眉越發(fā)笑得起勁,苗婕回頭拍了拍她,她卻莫明其妙地說:“提高質(zhì)量!”說罷又笑。

這一來,苗婕也忍不住笑了。

昨晚她倆在做出發(fā)前準備時,麗眉說:“護士長,有時我覺得你和梁連長挺般配,也挺幸福的,但有時候又覺得你這種選擇太苦太累了。你們相識已經(jīng)快兩年了,但是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一個月吧?我真不知道,你們倆是怎樣看待這件事情的?!?/p>

苗婕裝好了一個氧氣袋,輕輕拍了拍,然后認真地看著麗眉說:“你想聽嗎?”

“想?!?/p>

苗婕就模仿著梁昊的神態(tài),嚴肅地挺了挺胸,一本正經(jīng)地說:“濃縮幸福,提高質(zhì)量!”

麗眉聽了笑得喘不過氣來,苗婕也笑。她笑的時候,想起梁昊當(dāng)時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樣子,心中充滿著融融愛意。

梁昊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仿佛同時聽到昆侖山體內(nèi)響起一聲炸雷:“你要當(dāng)爸爸了!”

復(fù)雜的心緒難以言說,因為一切來得太突然,他毫無思想準備,腦子一片空白。

這個時候的苗婕,面對突如其來的難題,選擇什么樣的態(tài)度,主要看梁昊怎樣對待這件事情。女人總是這樣的,她們愿意或是能夠為對方承受多少,完全取決于對方愛她們的程度,也就是說,有多少的真誠,就能得到多少的回報。甚至一個極微小的承諾,就足以支撐她們的一生,這全憑當(dāng)事人各自的悟性和需求。應(yīng)當(dāng)感謝造物主,賦予了大多數(shù)女人最重要最可貴的一種特質(zhì),即憑借著直感理解和辨別善惡。

梁昊頃刻就冷靜下來。他聽到山體最深處有個聲音在吶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他激動起來,忘形地沖著電話大聲說:“苗婕,謝謝你!你說什么?對對,不用謝,這是我們自己的孩子。嗨!這事兒多奇妙,真是好極了。只是苦了你,對不起對不起!苗婕你先打我一下,然后回北京我再補償你……

苗婕就覺得心被幸福充滿了,那種想嘔吐的感覺頓時減輕了許多,初次做母親的惶惑,被一種崇高和寧靜替代。女人啊女人。

他們商量好,不論是男孩或女孩,都取名叫梁昆子。

天兵臺意外地連晴了幾天,阿依莎里亨的病情穩(wěn)定了,身體基本康復(fù),巡診隊也要回三十里營房了。

昆侖山人的感情是高度濃縮的,一點一滴都分外珍貴。美麗的阿依莎里亨,你要多保重,安安穩(wěn)穩(wěn)地回到阿爸阿媽身邊。請相信祖國永遠不會忘記你們,不會拒絕你們。下次你回來,可別再這樣冒險了,聽阿姐的話。

兩次遇難都被苗婕他們救過來的阿依莎里亨,早已是淚眼汪汪。她已經(jīng)把苗婕叫姐姐,把麗眉叫妹妹了。她們難舍難分難割難離。

苗婕走的時候,梁昊的眼皮跳了一下,他心里一顫,但隨即便好笑起來:怎么搞的?現(xiàn)在越來越牽牽絆絆像老娘兒們似的。

借著汽車馬達轟鳴聲的掩護,苗婕踮了踮腳,咬著梁昊的耳根悄悄地說:“想親親你?!?/p>

梁昊眼睛看著前面彎彎曲曲的山路,臉上假裝不帶表情地說:“不行啊,上級沒有批準?!?/p>

胡維杰不知聽沒聽清他們的對話,難得幽默地掏出一串鑰匙說:“給,去吧去吧,連部現(xiàn)在沒人?!?/p>

苗婕鬧了個大紅臉,羞得一轉(zhuǎn)身進了車,飛快地關(guān)上車門大聲喊:“再見再見!”

吳主任也在車里大聲說:“放心吧梁連長,有我這把老骨頭呢?!?/p>

梁昊不管不顧地跟著車跑了幾步,急急地,低聲地說:“苗婕,保重。我處理完這件事情就和你一起回北京,你在三十里營房等著我?!蹦┝?,更低地加了一句:“別顛壞了我們的昆子?!?/p>

車一顛一跳地拐了個彎兒,甩下一溜塵土,便沒影兒了。

天兵臺的兵們愣愣地望著那一溜塵土,梁昊愣愣地望著那一溜塵土,阿依莎里亨也愣在那里。

太陽怪怪的、驚悚地懸在半空。

雪又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

前線指揮部來通知,x國的會晤站和我方會晤站談判有了初步結(jié)果,阿依莎里亨所在的部落遷回祖國的問題,有待于兩國政府有關(guān)部門正式洽談后,才能給出確切的答復(fù)。但是x國現(xiàn)在已提出抗議:非法出境者阿依莎里亨在你境內(nèi)逗留時間太久,限速將此人送歸x國。前指根據(jù)上級指示,通知天兵臺方面做好阿依莎里亨的安撫工作,以慰藉海外游子拳拳愛國之心。

送阿依莎里亨那天,天兵臺全體戰(zhàn)士集合起來為她送行,梁昊還安排了趙小康專程護送。

在天兵臺住了十天,阿依莎里亨越發(fā)滋潤起來,前不久送來的蔬菜任她嘗夠了鮮,戰(zhàn)士們把平時沒舍得吃的軍用罐頭送給她。上路前,梁昊還把自己種在罐頭盒里的青蒜苗剪了下來,吩咐炊事班給她包了一頓青蒜雞蛋餃子,這是苗婕來了幾次也沒有舍得吃掉的。文書羅豐收說:“連長把‘春天’送給阿依莎里亨吃了?!?/p>

山上沒有綠色,唯一的綠色就是種在罐頭盒里的大蒜,戰(zhàn)士們戲稱“春天”。深知這綠色來之不易的苗婕,當(dāng)然不忍心吃掉它們。

阿依莎里亨不了解情況,完了還問前線指揮部派來的翻譯:“他們天天都能吃上這種飯嗎?”翻譯解釋給梁昊聽,梁昊微微一笑,讓翻譯轉(zhuǎn)告阿依莎里亨,只要她和全部落的人能回到祖國懷抱,保證讓他們經(jīng)常吃到這樣可口的飯菜。

阿依莎里亨笑了,她笑的時候,太陽猛地亮了一下。恰好這時,連部傳來趙小康悠揚的口琴聲,他吹的是《花兒為什么這樣紅》。

大家聽了一時都有點發(fā)呆。

歌為心聲。這兩天稍留點心就看得出來,阿依莎里亨喜歡小康。小康呢,自從逮著了這個“俘虜”,從此就有點神不守舍。他吹口琴時,鬼頭鬼腦的稽凡就說:“吹《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嘛?!?/p>

小康生氣地瞪他一眼,真的就悠悠地吹起來。

國境線。

空氣緊張得像要凝固。

這是一種悲壯的辭別,阿依莎里亨一步一回頭,緩緩地跨過國境線。她哭了。

阿依莎里亨哭的時候,天也哭了,黃豆大的冰雹沒頭沒腦地砸下來。

天兵臺來送行的梁連長、胡指導(dǎo)員、趙小康,還有翻譯和會晤站的工作人員站在國境線的這頭。人群中,趙小康的心情最不平靜。此時此刻,我們的上等兵趙小康,早已由最初對阿依莎里亨的同情憐憫,升華到對整個部落甚至一個民族的關(guān)注。這時他還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他應(yīng)當(dāng)告訴阿依莎里亨,他要永遠在這昆侖山上,等待著有一天她和她的親人們歸來。

小康啊小康,這么重要的話你為什么不告訴阿依莎里亨!

阿依莎里亨!阿依莎里亨!你就這樣走了嗎?你這一走何時才回?你的腳步為什么越來越沉重,好像丟失了一件最寶貴的東西。

事情在迅雷不及掩耳間驟然起了變化——國境線那邊,一個士兵由于過分緊張,他的槍走了火。

對方的另一個士兵懵懂地跟著端槍瞄準了阿依莎里亨。

趙小康失去控制撲了上去。

幾聲槍響,山谷的回聲像幾百頭狼在發(fā)瘋似的嗥叫。緊挨著國境線的地方,同時倒下了兩個年輕的生命。

世界靜下來了。

還記得不小康,當(dāng)兵前在河南老家難得看一場電影,每到放電影的時候,你們這些泥猴兒般的孩子,就像過節(jié)一樣大呼小叫著,奔向打谷場,去搶占好位置。或者,干脆就爬到高高的墻上,占盡風(fēng)頭。只有一點,你最害怕最不樂意見到的情景,就是中途換片,換片的時候,便打斷了所有的美好。并且,多彩的生活突然變成了一張明晃晃的大白布,那多掃興呀。

而現(xiàn)在,你以你二十一歲年輕的生命向世人宣布:這世界,整個整個的世界都真的變成一張明晃晃的大白布了。倒下的瞬間你還記得阿依莎里亨正向你撲過來,你下意識地捂住了軍裝口袋,那里面裝著你心愛的口琴。

又熱又渴,好像很多人影在大白布上晃動,又要換拷貝了嗎?這時候你應(yīng)當(dāng)快快跑到投影燈前面,高高舉起小拳頭,再伸出指頭做手影,哈!大白布上就會映出你的杰作——一只長耳朵的兔子。你還會做各種手影,能變出狗、鵝……

扯哪兒去了,這不是連長梁昊的聲音嗎?糟了,是俺中彈了,俺會消失嗎?當(dāng)然,每個人都會,距離不等,形式不同而已。他媽的,像俺這樣的死法可真不怎么樣,俺娘俺爹也當(dāng)不上烈屬,俺本來是想去擋住那顆子彈的,阿依莎里亨,你怎么樣了?

阿依莎里亨,你聽到小康在昏迷中的呼喚了嗎?是的,你聽到了。倒下的瞬間你飛快地看清了,離國境線只有三米遠,你在意識尚未完全消失的時候,只來得及對自己說:“我要死在自己的祖國?!?/p>

那一瞬間你還記起了圣湖瑪旁雍措邊受傷的旱獺,那只血淋淋的旱獺,是怎樣竭盡最后一口氣滾回自己洞口……

山風(fēng)低低地嗚咽。

小康用被鮮血染紅的手從軍裝口袋掏出一只用白手絹裹著的口琴,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對梁昊說:“連長,俺回不去了。這,這個口琴,請你替我送給阿依莎里亨,真對、對不起,我本來是想……想——”

“小康,你還有什么話要說的,快告訴我,我們一定替你轉(zhuǎn)告。”梁昊悲痛欲絕。

小康說了,他只有一個要求,請梁昊回北京的時候,代他這個昆侖山的士兵完成他臨終前唯一的心愿:請北京的首長盡最大可能,以最快的速度,接受柯爾克孜族這個部落回到祖國的懷抱。他反反復(fù)復(fù)地說:“連長,你回北京結(jié)婚的時候,一定別忘、別——”

一個可愛的生命終結(jié)了。

這一年昆侖山的雪下瘋了,山上本來一年十二個月,每個月都可能下雪,但初秋的雪下得這么大,這么頻繁也真是少見,好像把全世界的雪都集合在這里了。

巡診車被大雪堵在半路,荒原上一片茫茫無盡的白,直直地鋪到世界盡頭。

因為雪大,不知什么時候汽車就偏離了公路,可怕的是往回撤的車轱轆印,早被鋪天蓋地的大雪遮蓋得一點痕跡也找不到了。

司機和吳主任去探路,苗婕和麗眉爭著要去,被吳主任嚴厲地制止了:“這不是開玩笑!”

他們分頭走了,一東一西的腳印從車兩邊延伸、延伸……

兩個女兵留在車上,感到每分每秒都極其難挨,雞啄米似的不斷低頭看表。

天色漸暗。下雪天,天色就會暗得早。

苗婕有點沉不住氣了。她最擔(dān)心的是,天黑了吳主任他們又會迷失方向,找不到汽車的位置,那更可怕!

苗婕說,她憑著自己的直覺,感到應(yīng)當(dāng)向西南方向?qū)ふ?,才有可能找到公路?/p>

“但是西南方向在哪里呢?”麗眉可憐兮兮地問。

苗婕從軍用挎包里摸出一個指南針,向麗眉晃了晃。

麗眉奇怪地說:“??!你什么時候有這個的?”

的確,醫(yī)療站的人在山上沒有帶指南針的習(xí)慣。因為他們不需要巡邏。再則,偶爾去連隊巡診都有專車配發(fā),跟著車轉(zhuǎn)就是了。

苗婕原先也是沒有這些習(xí)慣,但梁昊是個細心男人,都為苗婕準備好了。

“?。∧闾腋A?。”麗眉羨慕地說。

其實苗婕并不在意,但梁昊嚴肅地說:“記住,必須帶上!昆侖山上什么情況都可能發(fā)生?!?/p>

甚至,梁昊還托人給苗婕捎來一個工具箱。天哪!苗婕打開工具箱看了一眼,倒吸一口氣。給梁昊打電話說:“你是不是想讓我當(dāng)電工或者木匠?”

“有備無患。”

梁昊簡潔的回答,讓苗婕有一種不可抗拒的服從感。

現(xiàn)在,在大雪紛飛的昆侖山上,真的用上了指南針。此刻的苗婕感到自己分外愛這個男人!他就是昆侖山,簡單;他就是昆侖山,可靠。

又過了二十分鐘,車上兩個女兵有點沉不住氣了。苗婕說:“麗眉你在這兒等著,別慌,估計他們很快就回來,我先趁這會兒抓緊時間到那邊瞧瞧?!?/p>

黎麗眉突然感到心里一陣發(fā)慌,她幾乎是帶著哭腔哀求:“不,護士長——”

“怎么了?”

“我,我們還是一塊兒走吧?!?/p>

“別傻了,聽話,啊。不然他們回來見不著人又到處去找我們,那不就亂套了嗎?!?/p>

麗眉不同意:“那你走開不也沒有意義嗎?萬一凍著你了我可怎么向梁連長交代??!”

“傻丫頭?!泵珂夹Φ溃澳憧?,我找他先回車上暖和暖和。我們不如索性等天黑了,看得見公路上的車燈,就找到方向了?;蛘呶覀兞翢?,別人看得見我們,車燈可以打信號求救。在任何情況下,保存我們的實力是第一,知道啦?”

麗眉聽了這話,一時無語。

苗婕剛要下車,麗眉又嚷開了:“護士長!”

“唉!又怎么了?”

“你,不會走遠吧?你千萬別走遠啊!”

說話間,苗婕的背影已經(jīng)被雪花模糊了。

麗眉推開車門蹦下來大喊:“護士長!看著指南針的方向,別走錯了!在大雪埋住你腳印之前一定順著你的腳印回來!”

“好嘞!快回車上,別凍著了?!?/p>

你就這樣不知深淺地出發(fā)了。

哦!人的一生中有多少次出發(fā),又有誰能先知,每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前方等待他的是禍是福是喜是悲是生還是死呢?

你就是這樣不知天高地厚地走了,當(dāng)年你從北京那個溫馨古樸的四合院里走出來的時候,也是這般有點不知天高地厚。正如你當(dāng)初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梁昊,你選擇了他就是選擇了整座的昆侖山。這對于你來說未免過于沉重,但你還是扛著這沉重上路了,你對自己說,即使再給你一萬次重新選擇的機會,你還會選擇他。

她像在野馬灘的夢中一樣,仿佛在棉花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突然一滑,跟滑梯似的,她滾進了一個雪窩。

她仰躺在地上,估摸了一下自己的處境,感到有些不妙,因為雪窩比較深,特別是對于這樣的氣候來說,她爬上去有點困難。她爬起來,四處尋找可以攀爬的地方。

好容易找到一個勉強可以踏腳的凹凸,手卻無處攀爬。她把手深深插進雪墻,試圖——

但腳下的凹凸卻脆弱地坍塌了,她再次滾到雪窩里。

起先,她并不知道自己出事了,是嚴重的高山缺氧。她太自信,卻忘了肚子里還有個尚未成形的孩子,這個時候與一般人的氧需求量肯定大不相同,她犯了一個絕大的錯誤。

她開始感到自己往下墜落,便慌忙伸出手去想抓住什么東西。但馬上自己意識到不是人在墜落,是生命!

她立即想到了孩子。她用雙手捂住腹部,好像生怕凍著了這還沒出世就經(jīng)歷了太多的小寶貝,她生平頭一會產(chǎn)生和體驗了崇高的母愛。

她拼命喊。

她喊的是:“梁——昊——”

她的喊聲立即被風(fēng)雪交加的昆侖山吞噬掉了,她的意識也越來越模糊……

在一種具體的意識逐漸消失時,另一種平時深藏在體內(nèi)的潛意識卻奇跡般活躍起來。也許,這就是任何生命行將解體時,便導(dǎo)致人的意識兩極分化,人將顯現(xiàn)其最本真的一面。

她平靜地對自己說:我完整地做了一回女人。我活過了愛過了,我懷著我愛人的孩子。

在她的幻覺中:雪停了,天亮了。太陽把高原弄得非常刺目。

她將手伸進軍裝的襯衣口袋,費勁地解開紐扣,取出一枚戒指,那碩大的心形紅寶石在陽光下的雪地里格外漂亮。她把戒指舉到眼前去看太陽——

時光驟然倒退……

如同被喚起了前生的記憶,她一下想起了一年前在康西瓦烈士陵園,從梁昊手里接過這枚戒指時,也是這樣用它去看太陽的,當(dāng)時那種令她不安了很久的殷紅,究竟是一種什么暗示呢?

這使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還堅定不移地相信,不久的將來有一個可愛的孩子誕生,是她和他愛情的結(jié)晶。

她還想起了北京的四合院里那一樹紅燦燦的海棠花和那傻乎乎戴著花冠的小“新娘”。

她感覺著滿世界都綻開著紅紅的海棠花,滿世界都在唱著這支兒歌:

嘰嘰嘎,嘰嘰嘎,

新娘在,回娘家。

娘家沒有新郎官,

只有滿樹海棠花。

鋪天蓋地的雪花紛紛揚揚落下來。

她平靜地微笑著,先是覺得現(xiàn)實中一切離自己遠去,她捏緊戒指對自己說:“不怕,他和我在一起。”

但終于,連同她一起,也仿佛被一支巨大的注射器給抽走了。

知道昆侖山嗎?山上海拔四千多米的山口有個哨卡,氣候十分惡劣。說是若想在那里生存,除非天兵天將,所以那個哨卡就叫天兵臺了。天兵臺的連長叫梁昊,是咱北京人。聽說他在昆侖山上待了十幾年,心臟都變形了,死活不肯下山。醫(yī)生說他即使下山也活不好,因為那種心臟已經(jīng)只適合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生存了。

你說什么?他為什么不早點回家?

問了。所有的人都問他,他回答所有的人說:“我的老子、妻子、孩子都在這山上埋著呢,回什么家?”

嗨!不提這些讓人難受的事,還是用柯爾克孜族的英雄史詩《瑪納斯》來結(jié)束我們的故事吧:

這是一代代傳下的故事,

人們把它珍藏到今天,

它是人世間最壯麗的詩篇,

它是不會被淹沒的詩篇,

它是比太陽還光輝的詩篇,

它是比月亮還明媚的詩篇,

它是綿延不斷、滔滔不絕的詩篇,

五十年,人事滄桑,

一百年,大地更顏,

不論經(jīng)歷多少歲月,

英雄的故事永遠流傳。

責(zé)任編輯 谷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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