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藝青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是保姆，一提起保姆，她老是想起電視劇里的那些老太太，還會聯(lián)想到下人這個詞。她才二十出頭，風(fēng)華正茂，跟老太太根本不搭界。什么下人，簡直就是侮辱人的說法，這個詞應(yīng)該從詞典里刪除，讓它永遠(yuǎn)消失。好在現(xiàn)在有了一個新的叫法，把保姆叫成家政服務(wù)人員，從兩個字變成了六個字。增加了字?jǐn)?shù)的叫法里，有政，還有服務(wù)，都是大詞，熱詞，這下祝藝青該滿意了吧？祝藝青還是不滿意。她認(rèn)為新的叫法不過是一種稀釋，湯換了，藥并沒有換。祝藝青聽見過，當(dāng)有的保姆自稱是家政服務(wù)員時，北京人有些撇嘴，說喲嗬，你直接說你是保姆不就得了，轉(zhuǎn)（zhuai）什么轉(zhuǎn)，再轉(zhuǎn)就轉(zhuǎn)到中南海里去了！外出買菜，或干別的什么事，有話多的人問她，在北京做什么工作？她情緒有些抵觸，說沒做什么。那人家還要問：沒工作靠什么生活呢？你管靠什么呢，反正不是靠乞討！這是祝藝青肚子里的回答，嘴上不會這樣回答。她嘴上倘是這樣沒好氣，說不定問話的人會說難聽話。須知北京人說難聽話嘴溜兒得很，好聽話不輕易說，難聽話卻張嘴就來。祝藝青本想蒙一把，說她的家就在北京，她就是北京人。因擔(dān)心她未改的口音被別人道破，就沒敢蒙，只說她來北京是走親戚。

說是到北京走親戚，祝藝青的話不算太離譜，因為她給人家當(dāng)保姆的這家男雇主是她的表舅，還是媽媽的同學(xué)。祝藝青的老家在黑龍江的雙鴨山，那是一個產(chǎn)煤的地方。他爸爸在井下當(dāng)?shù)V工，死于一場瓦斯爆炸事故。祝藝青大專畢業(yè)后，媽媽求了人，給她在爸爸工作過的礦上找到了一份工作?？勺Ｋ嚽嗖辉傅降V上去工作，說是不愿步爸爸的后塵。媽媽解釋說，給她安排的工作是坐辦公室，安全是有保障的，談不上步爸爸的后塵。祝藝青說那也不行，只要一走進(jìn)煤礦的大門，她就會想起爸爸，就難過得想哭。媽媽就她這么一個女兒，當(dāng)然舍不得讓女兒過不愉快的日子，媽媽說：那怎么辦呢？你大學(xué)也畢業(yè)了，總得找一份工作吧！

這時祝藝青提出，她要到北京去找工作。媽媽說：你這孩子，心可真夠高的。北京是什么地方，那是首都??！人的頭發(fā)很多，每個人的頭只有一個。首都好比是中國人的腦門子，可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再說了，北京人生地不熟的，我可不能讓你一個人去瞎摸。祝藝青提醒媽媽：你不是說我有一個表舅在北京當(dāng)司長嘛，你不是說司長是你同學(xué)嘛！媽媽想起來，她確實說過，祝藝青有一個表舅叫李海平，在北京一個國家機關(guān)當(dāng)司長，李海平還是她的同學(xué)。那是當(dāng)閑話說的，不承想被女兒記到心里去了。媽媽說：你應(yīng)該把李海平叫表舅是不錯，只是表得有些遠(yuǎn)，恐怕拐七個彎八個彎都挨不上。我跟李海平是礦中的同學(xué)也不錯，我們不是一個班的，我知道他，他不一定知道我。加上人家調(diào)到北京當(dāng)了官，我多少年都沒跟人家聯(lián)系過，誰知道人家會不會搭理我。祝藝青說：那我不管，你要是聯(lián)系不上李海平，我去北京打工也沒什么！

媽媽問這個，問那個，總算問到了李海平的電話。媽媽在電話里跟李海平套了半天近乎，才把女兒祝藝青想在北京找工作的事對李海平說了。李海平說：一個大專畢業(yè)生，想在北京找工作恐怕有些難度，因為北京有很多博士、碩士都找不到工作，整個國家都存在著就業(yè)壓力。媽媽把李海平叫表哥，又叫老同學(xué)，說：孩子的爸爸死得早，我沒有別的依靠，只有依靠您了。我讓孩子去找您，您看看這個孩子，只管幫她找一下試試吧。孩子也沒有過高的要求，只要是一個工作就行。找到了，當(dāng)然好。實在找不到我也不會埋怨您，孩子也死心了。孩子還是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guī)ミ^一趟北京，到天安門廣場看升旗。從那以后，孩子再也沒去過北京?？赡苁悄且淮慰瓷旖o孩子留下了美好印象，孩子特別喜歡北京。她哪個城市都不想去，一心一意就想去北京。

祝藝青來到北京后，住在李海平家里。李海平家三口人，住的樓房是四居室，祝藝青住在李海平家里不成問題。祝藝青一見面就把李海平叫舅，把李海平的妻子夏百合叫舅媽，把表字都省略了。夏百合把祝藝青叫小祝，她見小祝長得高高挑挑，鼻子眼兒都沒什么毛病，說話還算懂理，沒有反對讓小祝暫時住在他們家。她心里有了一個打算，這個打算她得先跟丈夫李海平商量一下，征得李海平的同意后，再跟小祝說明。

夏百合跟隨被提拔的丈夫，從雙鴨山煤礦調(diào)到了北京。調(diào)到北京后，夏百合不愿讓原單位的任何人找李海平。她認(rèn)為，凡是找李海平的人，都是讓李海平為其辦事，都是給李海平添煩。李海平只能付出，得不到什么好處。小祝的媽媽一給李海平打來電話，李海平跟夏百合一說，夏百合就有些反感。小祝來到北京后，她不同意李海平給小祝找什么工作，說要是給小祝找了工作，小祝就會留在北京。小祝要是留在北京，說不定下一步還要李海平幫她找什么，會給李海平帶來一系列麻煩。夏百合甚至以半真半假的口氣，對李海平與小祝媽媽的關(guān)系提出了質(zhì)疑：我以前怎么沒聽你說過有這樣一個表妹，你的嘴真夠嚴(yán)的，你們兩個不會有什么秘密吧？李海平說：開玩笑！表妹是從哪兒表起來的，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我們是礦中的同學(xué)倒是不錯，因為不在一個班，在學(xué)校時也沒什么來往。她嫁了一個丈夫死于井下事故，這一點挺讓人同情的。夏百合說：值得同情的人多了，你真要給她女兒找工作呀？李海平說：我哪兒有權(quán)力給她找工作?，F(xiàn)在招工都是招聘制，都得通過考試，考試通不過，誰都沒辦法。以后我們的女兒參加工作，也得走這條路。夏百合說：那你答應(yīng)小祝來北京干什么？李海平說：你這話我不愛聽，北京是全國人民的北京，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北京，你能來，人家為啥不能來？！人家說孩子想來北京看看，我怎么好意思拒絕！要是你家的親戚找到你，提出要到北京看看，你能拒絕人家嗎？這時，夏百合把她的打算跟李海平說了出來。小祝十天半個月不會走，她不能讓小祝在家里白吃白住。她家早就想雇一個保姆，幫著做家務(wù)，因沒找到合適的人選，就沒雇。她看小祝身體條件還不錯，也受過教育，不妨就雇小祝來給他們當(dāng)保姆。當(dāng)保姆也是工作，這樣就等于給小祝一個工作的機會。李海平說：這個我不管，想讓小祝當(dāng)保姆，你去跟小祝談。夏百合說：當(dāng)然是我跟她談。李海平說：不過我要說三點，希望你能記住。第一，要尊重人家的意愿，不要勉強人家。第二，聘人家當(dāng)保姆，必須給人家發(fā)工資。第三，大家人格平等，不要居高臨下，看不起人家。對了，我還要補充一點，這一點也很重要。我們是有女兒的人，小祝也是她媽媽的女兒，我們要將心比心，學(xué)會換位思考。夏百合有些不耐煩，說得得得，張口就是一二三，官僚！

就這樣，祝藝青成了舅媽夏百合所雇用的一個保姆。

來北京之前，祝藝青對要找的工作有過多種設(shè)想，但她從沒有想過要當(dāng)保姆。舅媽跟她談話時，也沒有明確說雇她當(dāng)保姆，只是說讓她幫忙做點家務(wù)。幫忙不是白幫忙，是有報酬的幫忙，舅媽承諾每個月給她一千五百塊錢。祝藝青想了想，明白了，舅媽是想讓她在家里當(dāng)保姆。保姆是干什么的，保姆干的是伺候人的活兒。從小長到這么大，祝藝青還沒伺候過別人。在家里，倒是媽媽把她照顧得周周到到的。祝藝青心里有些抵觸，但她不能推辭。舅媽說了，老家把李海平傳得十個八個，好像李海平在京城做了多么大的官，好像什么事都能辦。其實李海平不過是煤礦安全局下面的一個副司長，沒有什么權(quán)力，不可能給她安排工作。要是給她安排工作的話，李海平還得求別人，別人還得瞅機會。所以給她找工作的事不是短時間內(nèi)所能解決，最后能不能解決也很難說。關(guān)鍵是，舅媽在話語里對她傳遞了一個不客氣的信息，倘若她不愿幫忙，舅媽絕不勉強她，她愛去哪里都可以。她愛去哪里呢？她能去哪里呢？在表舅沒給她找到工作之前，她最好還是住在表舅家里。舅媽答應(yīng)每月給她一千五百塊錢，對她來說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誘惑。她手上正用的手機是五百多塊錢買的，把舅媽給她的工資攢下來，兩個月之后就可以換一部高級一點的手機。

祝藝青當(dāng)保姆的活兒并不重，上不用伺候老人，下不用照看小孩兒，每天的硬任務(wù)就是給舅媽正上高中的女兒曉靈做一頓午飯。舅舅和舅媽一上班就是一整天，中午不回家吃飯。曉靈自己不愿做飯，也不愛吃媽媽給她留的飯，往往泡一碗方便面完事兒。有祝藝青在家里當(dāng)保姆，曉靈就不用泡方便面了，她想吃什么，祝藝青就給她做什么。有時曉靈還是想吃方便面，祝藝青就給她煮。曉靈對祝藝青說，不要把她吃方便面的事告訴媽媽。祝藝青答應(yīng)，這個沒問題，就說中午吃的是手搟面，里面放了西紅柿和雞蛋。因為祝藝青和曉靈年齡大小差不多，祝藝青感到了曉靈對她的信任，這讓她感到很欣慰。除了給曉靈做飯，她每天的任務(wù)還有洗碗、洗衣服、擦桌子、擦地等家務(wù)勞動。這些事情都不難做，上班的和上學(xué)的一走，她一會兒就把該做的事情做完了。她有足夠的時間看手機，看電視，看書，寫筆記，逛大街，熟悉周圍的環(huán)境。她看到附近有一處高檔商業(yè)區(qū)，商業(yè)區(qū)里有一家高檔的電影院。有一天下午，她買票走進(jìn)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這里的電影院比雙鴨山的電影院高級多了。地上鋪的是厚地毯，座位是軟沙發(fā)。電影院小小的，也就一二百個座位。給人的感覺是華美、高貴、舒適。她觀察了一下，去看電影的人，穿戴都很講究，說話也輕聲斂氣，表現(xiàn)出不俗的文明素質(zhì)。她還看到了兩個高鼻子、白皮膚的外國年輕人，是一男一女，他們剛落座，就互相親吻了一下。電影里的故事讓她感動。走出電影院，看到綠茵茵的草地，看到噴泉，看到小花園里的各色正開放的花朵，還有翩然而至的鴿子，她仍然感動著。她幾乎產(chǎn)生了一個錯覺，好像自己已經(jīng)融入這個城市，成了北京人的一員。當(dāng)她意識到眼下的自己不過是北京的一個保姆，和北京還是一種游離的狀態(tài)，她并沒有喪氣，覺得來北京找工作真是來對了。

夏百合對祝藝青的表現(xiàn)不是很滿意。祝藝青刷碗時，她嫌祝藝青老是開著水龍頭，任自來水嘩嘩地流。她說：你這樣刷碗，得浪費多少水呀。水是一種資源，是寶貴的資源，你懂不懂？多交一點水費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要為國家節(jié)約資源。你知道國家為什么要搞南水北調(diào)的工程嗎？就是因為北京缺水。北京目前不缺人，缺的是水。來北京的人越多，水的缺口就越大。祝藝青擦完了地，她認(rèn)為祝藝青擦得不到位，不徹底。她指著門后的一個角落，讓小祝過去一下，說你看看，這地方你就沒有擦到，灰毛毛還存在著。不論干什么工作，都不能留死角，留下一個死角，等于一只老鼠壞一鍋湯。還有，你擦地的程序也不對，擦之前應(yīng)該先掃一遍。你不掃，灰塵一濕，會粘在地板上，擦地的效果就不會好。曉靈中午回家有時吃方便面的事，也被夏百合發(fā)現(xiàn)了。為這件事，夏百合專門找祝藝青談了話，談得相當(dāng)嚴(yán)肅。夏百合問：你為什么還讓曉靈吃方便面？祝藝青說：不是我讓曉靈妹妹吃，是她自己要吃的。夏百合說：她自己要吃，你是干什么的？我留你的主要目的是什么？你知道不知道，一個高中生，老吃方便面，是會缺乏營養(yǎng)的。方便面里面的防腐劑對孩子的身體也不利。要是讓你天天吃方便面，你受得了嗎？在這個事情上，我認(rèn)為你是不負(fù)責(zé)任的，也是失職的。你說說吧，我聽聽你對這個問題的認(rèn)識。祝藝青一時不知道對這個問題怎樣認(rèn)識，她低下了頭，沒有說話。夏百合問：你為什么不說話，是不是有抵觸情緒？祝藝青想起了媽媽，她的眼圈兒漸漸地紅了。

祝藝青不會給媽媽打電話，訴說她心中的委屈。前幾天媽媽給她打電話，她說她在北京一切都很好，舅舅對她很好，舅媽對她很好，妹妹曉靈跟她也很合得來，她生活得很愉快。媽媽問，要不要再給她的卡里打點錢？她說不用，她花不了多少錢。媽媽囑咐她在舅舅家里要長眼色，勤快點兒，幫舅媽干點兒活兒。她說會的。她沒有跟媽媽說在舅媽家里當(dāng)保姆的事，只是說舅舅在托人給她找工作，她需要等待。有些話她不能跟別人說，甚至不能跟媽媽說，但跟自己是可以說的。人的好多話不是跟別人說的，都是跟自己說的。人跟自己說的話，要比跟別人說的話多得多。一個人要是不跟自己說話，恐怕誰都會憋得受不了。祝藝青跟自己說話的方式是寫筆記。舅媽跟她談話的當(dāng)晚，她睡不著覺，就悄悄爬起來，扭亮臺燈，打開筆記本，拿起筆，開始跟自己“說話”。她上來就說，太壓抑了，太累了，簡直想哭一場。但她不能哭，若真的哭出聲來，讓別人聽見就不好了，只會引起別人的反感。她有些想媽媽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媽媽才是她真正的親人，要哭，只能在媽媽跟前哭。她覺出來了，舅媽對她是排斥的，對她干活兒是挑剔的。不知為什么，她有點害怕舅媽。舅媽長得很好看，穿戴也很講究，但她不敢看舅媽，更不敢直接看舅媽的眼睛，總覺得舅媽的目光里有一種逼人的氣勢。舅媽一回家，她不由自主地就有些緊張。舅舅雖然當(dāng)官，但舅舅對人親和，沒有官氣。舅媽雖然沒當(dāng)官，卻有官太太的脾氣，比當(dāng)官的還厲害。她猜到了，讓她當(dāng)保姆一定是舅媽的主意。當(dāng)保姆倒也沒什么，作為一個過渡期也是可以的，問題是，當(dāng)保姆當(dāng)?shù)绞裁磿r候呢，過渡期什么時候才能過渡完呢？每次見到舅舅，她都想問一問，什么時候才能給她找到工作。她沒有問，好像一問就是催舅舅似的。她相信舅舅不會忘記幫她找工作的事，舅舅要是給她找到了工作，自然會告訴她的。她在筆記里寫到了發(fā)愁，說真愁人啊，愁死了，愁死了，剛下眉頭，又上心頭，有誰知道她的愁呢！

星期天，祝藝青出去買菜，夏百合到祝藝青住的屋子，看到了祝藝青放在枕邊的筆記本。一個人的筆記，等于是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內(nèi)心世界和外部世界是不一樣的，外部世界都差不多，內(nèi)心世界卻千差萬別。既然發(fā)現(xiàn)了祝藝青的內(nèi)心世界，夏百合禁不住要看一看，她主要想看一看，祝藝青的筆記是否涉及她，她在祝藝青的內(nèi)心世界里是什么樣子。剛看了一篇，她的行為就被女兒曉靈發(fā)現(xiàn)了，曉靈說：干什么呢？老毛??！看人家的筆記畢竟心虛，女兒的話把她嚇了一跳，她趕緊把祝藝青的筆記本合上，按原樣放好。但女兒拿眼睛瞪著她，對她不依不饒。夏百合以前看過女兒的筆記，曾被丈夫李海平嚴(yán)厲批評過，知道看人家的筆記是理虧的，不文明的。她對女兒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就是隨便翻翻，其實也沒看見什么。女兒說：沒看見什么也不行，說明你有侵犯人家隱私的動機，等爸爸回來我要告訴爸爸。夏百合說：嘁，這孩子，我疼你真是疼值了，竟然管到你媽媽頭上來了。女兒說：我堅持正義。夏百合只得軟下來，說靈靈，你千萬不要告訴你爸爸，惹你爸爸生氣，對誰都沒好處。我以后不看她的筆記了還不行嗎？！

夏百合有一個朋友叫白斯娥，是一個富婆。白斯娥也是從雙鴨山到北京來的，稱得上是夏百合的閨中密友。她倆來北京的途徑有所不同。夏百合是夫貴妻榮，作為李海平的家屬，從東北隨遷到北京。而白斯娥完全是靠自己打拼，一步一步在北京站穩(wěn)了腳跟。她先是在北京的餐館給人家打工，當(dāng)服務(wù)員，當(dāng)領(lǐng)班。經(jīng)驗積累得差不多了，手里也攢了一些錢，就開始自己開餐館。先是開小餐館，之后開大餐館，把自己開成了女老板。白斯娥的丈夫在礦上當(dāng)科長，她勸丈夫辭掉公職，向她靠攏，一塊兒在北京發(fā)展。大概是丈夫舍不得丟掉那個小官，不愿意離開體制，拒絕到北京來。這樣兩口子就離了婚，白斯娥成了自由之身。說夏百合與白斯娥是閨密，不僅因為她們在煤礦時就認(rèn)識，就是好朋友，更在于她們到北京后走得更近，關(guān)系更密切，兩個人還有了一些共同的秘密。她們一塊兒在健身房辦了健身卡，在美容院辦了美容卡，還結(jié)伴出國旅游。去年國慶長假期間，她們就一塊兒去了一趟印度尼西亞的巴厘島，在那里做了彩色豪華按摩。提起那次按摩，兩個女人至今還兩眼放光，臉色發(fā)紅。比如按摩這樣的事，夏百合是不會對丈夫說的。還有家里的一些事，她不能跟丈夫說，但可以對白斯娥說。

這天中午，夏百合到白斯娥的餐館吃飯，就順便把看了祝藝青筆記的事對白斯娥講了。她說保姆小祝在筆記里說她的壞話，把她說成是官太太。白斯娥一聽就笑了，說：人家說你是官太太有什么虧的，你本來就是官太太嘛！海平哥的官位相當(dāng)于地方上的一個市長，你不是官太太是什么！夏百合說：反正我一看見這丫頭心里就別扭，上一個破大專，好像多么了不起似的，好像就成了貴族似的。我讓她當(dāng)保姆，她成天跟我拉著個臉子，好像受多大委屈似的。白斯娥說：姐們兒，你要是不想看見她，那還不好辦。她不是出來找工作嘛，讓她到我這兒來，我給她找個活兒干不就得了。夏百合說：你不知道，她的眼刁得很呢。她說她來北京之前，她媽媽跟她說了，對工作要有所選擇，到商場當(dāng)營業(yè)員，不干；到飯店當(dāng)服務(wù)員，不干；歌廳、美容院等，那些地方更不能去，就是一天給一塊金磚都不去。白斯娥一聽這話，稍稍有些吃驚，也有些急眼，她罵了一句臟話，說：她看不上這個，看不上那個，她算老幾？我看她連那些渾身臟兮兮的流浪貓都不如。一個人，吃不得苦中苦，就得不到甜上甜；做不了人下人，就做不了人上人。我們到北京苦苦打拼，現(xiàn)在把北京整得繁榮了，她初來乍到，就想賄現(xiàn)成的，就想享受，做她娘的白日夢去吧！她以為她來北京是來當(dāng)格格呢，是候選皇妃呢，把我的大牙酸掉吧！夏百合說：我跟你的觀點完全一致，反對有些人動不動就想往北京跑。把北京的煎餅攤得再大，也禁不起全中國的人都跑來吃。哪個地方的資源都是有限的，要是他們都跑來吃，我們就得少吃，就會影響我們的生活質(zhì)量。白斯娥說：這樣吧，你把她交給我，我治治她。夏百合問：那我跟李海平怎么說呢？白斯娥說：你就說我這邊最近人手有些緊張，讓小祝到我這里幫一段時間的忙。小祝要是干得好，我給她發(fā)獎金。夏百合又問：你打算怎么治她呢？白斯娥說：這個你就不用管了，我自有辦法。我要是整不出她的尿兒來，她就不知道自己是誰。姐放心，我不會讓她見我，她沒資格見我。你讓她找我的餐廳經(jīng)理胡麗華就行了。

讓祝藝青去飯店幫忙，夏百合沒有直接跟祝藝青談，而是讓丈夫李海平跟祝藝青談的。李海平簡單跟祝藝青介紹了白斯娥的個人奮斗史，說白斯娥這人很不簡單，她既為國家創(chuàng)造了稅收，又安排了不少人就業(yè)，對社會是有貢獻(xiàn)的。李海平說：白老板是咱們的老鄉(xiāng)，我和你舅媽跟白老板都很熟，她一定會關(guān)照你。年輕人嘛，到社會上鍛煉一下也有好處。出于對舅舅的尊重，也是不想天天看舅媽難看的臉色，祝藝青同意去白斯娥的飯店幫忙。

到了飯店，胡麗華沒有安排祝藝青當(dāng)收銀員，也沒有安排祝藝青當(dāng)門迎，甚至連服務(wù)員都沒讓祝藝青當(dāng)，給她安排了一項最簡單、最粗、最笨重的活兒，收盤子洗碗。哪個餐桌上的食客吃完了飯，祝藝青的任務(wù)是及時把盤子、碗、分酒器、酒杯、筷子、勺子、剩湯、剩飯、煙灰缸等收走，并用抹布把桌子擦干凈，給下一撥食客使用。祝藝青把盤子碗等拿到后廚，須及時清洗干凈，以便廚師們循環(huán)使用。胡麗華給祝藝青安排任務(wù)時，滿臉笑意，口氣相當(dāng)客氣，說妹子，不好意思，辛苦你了。我聽說你是我們白老板的朋友介紹你來的，對你有照顧不周的地方，請你多擔(dān)待。一旦開始干活兒，胡麗華對祝藝青盯得很緊，“照顧”得很周到。飯店里的工作人員穿的都是由飯店統(tǒng)一配發(fā)的工作服，那些工作服有黑的，有紫紅的，也有白的。只有祝藝青穿的還是自己的衣服，她穿的是一件牛仔式的連衣裙。因為祝藝青穿的衣服比較特殊，無論她出現(xiàn)在哪里，胡麗華一眼就能把她找到。需要對祝藝青進(jìn)行指點時，她喊：小祝，你過來一下。她把小祝叫到后廚，說：你的動作太慢了，這樣會影響整個飯店的節(jié)奏。你干活兒，走路，都得加快速度，跟上飯店的節(jié)奏。過了一會兒，胡麗華又把祝藝青叫到后廚，說：我把你叫過來，不當(dāng)著顧客的面說你，是給你留面子，知道吧！你老拉著個臉子給誰看，是給我看，還是給顧客看！你要笑，要學(xué)會微笑服務(wù)。微笑暖人心，微笑出效益。你哭喪著臉子，會影響飯店的上座率和經(jīng)濟(jì)效益。來，看著我，你笑一下給我看看。祝藝青看了胡麗華一眼，眨了好幾下眼皮，沒有笑出來。胡麗華說：只有動物不會笑，凡是人都會笑。你難道沒照過相嗎，你照相的時候也板著臉嗎？你不要塌著眼，繃著嘴，眼要張開，嘴要張開，像春天的花朵一樣，臉要張成開放的狀態(tài)。同時，你在心里要把高興的事攢到一塊兒，保持內(nèi)心的愉快。只有內(nèi)心愉快了，臉上的笑才是真實的。比如你要這樣想，現(xiàn)在我在北京工作，北京有皇帝住過的故宮，有天安門廣場，有人民大會堂，還有國家大劇院，那些地方都很宏偉，漂亮，是別的地方所不能比的。祝藝青沒有順著胡麗華給她提供的思路走，她想，我算在北京工作嗎？我不過在飯店里幫人家收盤子洗碗而已。這樣想著，她倒是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自嘲。祝藝青的笑被胡麗華捕捉到了，胡麗華說：好，很好，看來你還是會笑的。人的長處就在于人會笑，你一笑好看多了。一定要把你的笑保持住。

祝藝青剛把一個包間的餐桌收拾干凈，胡麗華就到包間檢查。祝藝青想到衛(wèi)生間解一個小手，褲帶還沒解開，胡麗華就把她喊了回來。這一次胡麗華沒有把她喊到后廚，而是喊到了包間，她問祝藝青：這個包間收拾完了嗎？祝藝青點點頭，說收拾完了。胡麗華說：你再看！祝藝青往餐桌上看了一遍，桌子擦得干干凈凈，不知道胡經(jīng)理讓她看什么。胡麗華提示她：把眼界放寬，往窗臺上看！祝藝青一看，見窗臺上放著一個煙灰缸，里面扔著一些煙蒂。祝藝青承認(rèn)她剛才沒看見，沒想到客人會把煙灰缸放到窗臺上。胡麗華說：沒想到可不行，想不到你就做不到。有的客人很挑剔，人家一看煙灰缸沒收拾，很可能會扭頭走人。如果那樣的話，給飯店造成的損失算誰的！祝藝青把煙灰缸拿走清洗去了。

飯店晚上下班的時間是十點半，員工們到十點才能吃晚飯。別人能吃，祝藝青不能吃，她必須把所有的餐具都洗完，才能考慮吃飯的事。胡麗華不招呼她吃飯，飯店別的人也沒人理她，丟下她一個人在后廚洗碗。也許在別人看來，祝藝青初來乍到，是一個生人。生人到一個新地方干活兒，總是要辛苦些。等祝藝青把餐具全部洗完，員工們已經(jīng)把熬菜吃完了，只剩下一點米飯巴在桶底。祝藝青明顯感到了別人對她的歧視和排斥，她負(fù)氣似的，什么都沒吃，餓著肚子就走了。晚上，別的員工大都是在飯店里打地鋪睡，好在祝藝青還可以回到舅舅家去睡，還算有一個獨立的空間。

幾天干下來，祝藝青每天都很疲憊，胳膊腿兒似乎都細(xì)了，眼瞼也有了暗影。這天是周六，祝藝青回到舅舅家，正在客廳里看電視劇的舅媽問她干得怎么樣。其實，對于祝藝青在飯店的情況，白斯娥與夏百合幾乎每天都有交流。她們認(rèn)為，初長成的小驢子剛上套拉磨都有些犟，都不好好拉。越是這樣，越要把它拴在磨道里，并用小鞭子抽它的屁股，好好磨磨它。小驢子不磨不老實，人不磨也不會有好脾氣。她們一邊交流一邊樂，每次交流得都很得意。祝藝青還沒回答干得如何，夏百合就說：我聽說你干得很不錯，很能吃苦，一點兒大學(xué)生的架子都沒有，別的人也很尊重你。祝藝青問：您聽誰說的？夏百合說：你別管我聽誰說的，反正我一直關(guān)心著你，你表舅也希望你能不斷進(jìn)步，我們對你是負(fù)責(zé)的。祝藝青又問：舅舅跟我說的白阿姨，我怎么一直沒看見她呢？夏百合說：白老板很忙，除了開飯店，她還經(jīng)營別的生意，很少到飯店里去。你見不見她都沒關(guān)系，她跟手下的經(jīng)理交代一下，經(jīng)理會關(guān)照你的。祝藝青聽出來了，舅媽說的都是假話，跟事實一點兒都不相符。她懷疑，讓她去飯店幫忙，可能是舅媽的主意。她還懷疑，是舅媽和白老板在背后商量好的，利用白老板手下的人對她進(jìn)行打壓，把她從北京趕回老家。不然的話，白老板怎么連面都不露一個呢！不然的話，那個狐假虎威的胡麗華對她為何如此苛刻呢！還有飯店里的那些員工，為什么都對她如此冷漠呢！要是那樣的話，舅媽的做法未免太過分了一點，也太惡毒了一點。

胡麗華對祝藝青打壓的力度繼續(xù)增加。這天晚上飯店臨下班時，胡麗華指著一摞盤子，說沒刷干凈，要祝藝青重刷。祝藝青正用抹布擦手，說：哪兒不干凈，我看挺干凈的。胡麗華說：你說干凈不算，我說干凈才算干凈。我讓你重刷，你就得重刷。胡麗華的故意刁難使祝藝青對舅媽的懷疑幾乎得到證實，她的一口氣也頂上來了，說：我要是不重刷呢？胡麗華說：你不重刷不行，你以為你是誰，不就是一個保姆嘛！祝藝青說：當(dāng)保姆怎么了，人格一點兒都不比別人低。胡麗華說：低不低你自己知道，反正到這里就是我管你，我就是比你高！祝藝青認(rèn)為可笑，太可笑了！

祝藝青失蹤了。祝藝青沒有再去白斯娥的飯店幫忙。白斯娥把消息反饋到夏百合那里，夏百合給祝藝青打電話，祝藝青的手機一直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夏百合回家看過，祝藝青人也沒在家里，她的拉桿旅行箱也不見了。夏百合把情況匯報給丈夫李海平，李海平問：是不是飯店的人欺負(fù)祝藝青了？夏百合說：沒有呀，我聽說大家都對她挺好的。李海平說：對她挺好，她為什么走？你現(xiàn)在去把孩子找回來！夏百合說：她的手機關(guān)著，我到哪里去找？！李海平說：你向公安局報案，讓公安局幫你找。夏百合說：要報案你去報，小祝是你的親戚，是你答應(yīng)讓她來北京的。

李海平在公安局里有朋友，他把祝藝青失蹤的情況跟朋友講了，請朋友幫助查找。公安局馬上布置了警力，在全市范圍內(nèi)查找祝藝青的下落。警察又是去車站調(diào)看監(jiān)控錄像，又是去旅館查住宿登記，直到第三天才把祝藝青找到了。祝藝青沒有離開北京，警察找到她時，她正在一處由居民樓地下室改成的小旅館里睡覺。

責(zé)任編輯 伊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