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桌上,最煩有三:其一,被領(lǐng)導(dǎo)或朋友硬弄了去坐著,借以對應(yīng)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詩人,像桌面上的一盤菜,任何一雙筷子都會來夾,每一張嘴都會來嚼,落得個尸骨無存;其二,山寨版的杜甫來敬酒,開口便“李白斗酒詩百篇”,逼著你喝,還要你在眾牛鬼蛇神面前即席賦詩一首;其三,有一種人,與你只是泛泛之交,或者你并不認(rèn)可這種人的品行,一直敬而遠(yuǎn)之,但他們不管在什么酒宴上,都說是你的兄弟。別人不信,他就一個電話打過來,大著舌頭,用好友才用的口吻,邊罵你邊與你說些神三鬼四的事情。別人還不信,他就把電話交出去,于是你的耳邊就傳來陌生人的聲音。而且,這種人,他會隔三岔五地給你打電話,約你喝酒,甚至沒下班就竄到辦公室來,纏著你,說某某某今晚一定要請你喝上幾杯以表多少年多少年的敬意。如果你信以為真,或被纏得煩死了,剛好晚上又沒事,硬著頭皮去了,果然有一大堆飛禽走獸候著,胡亂地就開喝,喝著喝著,桌子邊的人,或醉得不省人事,或溜得蹤影全無,你只好悻悻起身去付款,準(zhǔn)備回家。更要命的是,這時候你的電話響了,是一個也喝得差不多的人打來的,問你是不是某某,得到確認(rèn)后,便說是你30年沒見的老同學(xué),然后,一定要讓你猜出他(她)是誰。你說都30年了,怎么猜?他(她)便說:“連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了?”要你再猜,猜不出來就不行……
去年7月中旬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吃完早點,我在書房翻《閱微草堂筆記》,讀到第二卷中的某則,敘事之功令人震撼,正思忖著要不要用毛筆抄下來,手機(jī)響了:“你是不是雷平陽?”口氣粗魯、霸道又稍有一些慌張。我說是,對方就大笑了起來,要我猜他是誰。又是這把戲,我早就猜煩了,但還是補(bǔ)了一句:“告訴我你是誰,不說我就掛了?!睂Ψ节s緊說:“別掛別掛,我是薛昆生啊,薛昆生,你不記得啦?戰(zhàn)河工地的薛昆生,別掛啊,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電話呀?!编?,是薛昆生,我怎么可能不記得呢?1991年我從老家昭通調(diào)到昆明的一家建筑集團(tuán)公司工作,先是在一家子公司當(dāng)宣傳干事,兩年后才又調(diào)到集團(tuán)的企業(yè)報社當(dāng)記者、編輯,薛昆生就是我采訪的第一批基層建筑工人之一。那時的建筑企業(yè)不但不景氣,而且大多數(shù)都是在垂死的邊沿掙扎,國家投資力度小、計劃經(jīng)濟(jì)陰影不散、行業(yè)壁壘森嚴(yán)、內(nèi)部競爭無序和民間投資尚未形成規(guī)模等多種原因,導(dǎo)致建筑市場僧多粥少,處處游蕩著惡性競爭、等米下鍋和茫然觀望的幽靈。就拿我所在的企業(yè)集團(tuán)來說,作為云南最大的建筑企業(yè),職工幾萬人,幾十家子公司,一年下來,總經(jīng)營額和生產(chǎn)總值也就在5億元人民幣左右,刨掉稅收、管理費、經(jīng)營費、材料費、機(jī)械設(shè)備購置費和人工費等等,所謂利潤,比零還少,少得多了。子公司中,經(jīng)營好一些、底子厚一些的個別公司或工程處,職工工資基本能夠保障,大多數(shù)公司就能拖則拖或捉襟見肘地發(fā)一點生活費。在這種危局與困境中,許多公司推出了“立足昆明、拓展專州市場”的謀生之策,于是,大量的建筑工人開始了自己一生之中最徹底的漂泊生活。哪兒有工地,不管是密林中和峽谷里,還是小鎮(zhèn)上和荒野深處,單位領(lǐng)導(dǎo)說一聲,抬起一個裝日常用品的木箱子,跳上大卡車,便像射出去的子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會落在哪里。因此,那些年,我所在的企業(yè)集團(tuán)所屬的施工隊伍,幾乎遍布了云南高原的每一個角落。工人們一如撒向野地的豆子,有的落地生根,有的被風(fēng)吹得暈頭轉(zhuǎn)向,四海為家又處處不是家。他們中的很多人,也許剛剛在西雙版納的熱帶雨林中修完電站,還來不及抽空去旅游景點走走,大卡車開到了工棚前面,跳上去,幾天幾夜的顛簸,下了車,香格里拉的雪山就橫在了眼前,在雪花和刺骨的風(fēng)中站著,有人用手指著一片洼地,告訴他們:“這兒要修一座水庫?!币灿羞@種情況,一支施工隊,來到了“三線建設(shè)”時興建在深山里的軍工廠,在軍工廠的邊上建起臨時生活區(qū),因為廠里大大小小的工程如前列腺患者的尿液,抖半天有一滴,但又一直不斷絕,他們就作為后娘養(yǎng)的乙方長期駐扎下來,像乞丐躺在高端住宅區(qū)的大門外。住久了,施工隊又沒有移動的跡象,一些青工憋不住了,又沒臉面去找軍工廠的女工和職工女兒談戀愛、結(jié)婚,就到附近的村寨里去找。雖然是建筑工人,卻是“國家的人”,村寨里的漂亮姑娘就一個個被帶到了工棚里,談上一陣,到了五一節(jié),公司工會的干部就會千里迢迢地跑來,帶著寫好的布標(biāo)、相機(jī)和糖果之類,在工地現(xiàn)場,燃起幾堆篝火,搞一場集體婚禮。從此,男的上工地,女的則到食堂和預(yù)計廠打雜,一年之后,一個接一個的孩子就在工棚里誕生了。再過幾年,如果軍工廠在紅河州,孩子們講一口紅河話;如果在曲靖,孩子們則講曲靖話,當(dāng)然,也有講昭通話、臨滄話、大理話、楚雄話和文山話的,總之,講任何云南方言的都有,有的還講傣語、哈尼語、納西語等少數(shù)民族語言。不過,也許大家的根剛剛扎穩(wěn),孩子們確信自己就是紅河人或某地人的時候,軍工廠改制了,有的改制之后就氣息急促了,甚至關(guān)門大吉了,相反昆明則吹響了造城運動的過山號、巴烏、口琴、喇叭和笛子等一切可做號角的揚聲器,公司喊一聲,云南的山山水水間,迅速就冒出千千萬萬頂黃色的安全帽,車轔轔,馬蕭蕭,以最快的速度聚集到了昆明城下。
我認(rèn)識薛昆生,是在麗江寧蒗縣戰(zhàn)河紙廠的工地上。對眾多的基層管理人員和建筑工人來說,堅壁清野有如過煉獄,于我而言,那卻是我一生中最實在也最自在的時光。以建筑報記者的身份,坐客車或坐公司運送材料的卡車,我到過云南各地數(shù)不清的建筑工地,當(dāng)然也借機(jī)在精神的層面上,為自己找到了寫作現(xiàn)場上的遼闊疆土。寧蒗縣戰(zhàn)河紙廠所在的戰(zhàn)河鄉(xiāng),是小涼山的腹地,詩人魯諾迪基寫的“小涼山很小/只有我的眼睛那么大/我閉上眼/它就天黑了”,寫的大抵就是那一帶。在幻覺經(jīng)濟(jì)和錯覺決策支配下,人們以為那兒的林木資源足以支撐起一個龐大的造紙廠,于是,今天早已破產(chǎn)倒閉的戰(zhàn)河紙漿廠于20世紀(jì)90年代初轟轟烈烈地上馬了,薛昆生所在的公司承接了這個項目的土建工程,薛昆生是工地上的混凝土工,他因此來到了戰(zhàn)河。中國有一個現(xiàn)象,凡任何工程項目,論證、立項、審批流程可以拖三年五年甚至十年,誰都不急,但只要領(lǐng)導(dǎo)一剪彩,埋下奠基石,軍樂隊還沒解散,鞭炮的硝煙還在嗆鼻子,建設(shè)工期立馬就由一個個催命鬼所掌管,兩年才能竣工的,一定只給你半年時間,往往還要在合同上寫清楚了,往后拖一天就罰款多少。本來就無事可做的施工企業(yè),除了果斷地答應(yīng),沒有其他路可走。你只要稍稍露出猶豫狀,甲方就說,等著的餓虎、餓獅、餓狼成群結(jié)隊呢??杉热淮饝?yīng)了,那就干吧,怎么干呢?只要不是病殘、孕婦和只會動口不會動手的政工干部,其他員工全部拉到工地上來,一天24小時,每個班8小時,三班倒。當(dāng)時的薛昆生,四十來歲吧,正是壯勞力,技術(shù)又好,想躲也躲不掉,何況他不想躲,兒子正在上學(xué)呢,躲開就沒工資拿了,孩子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就會成問題。但他還是沒有作好心理準(zhǔn)備,在戰(zhàn)河這地方的冬天干活,還真不是他這昆明人能輕松對付的。昆明的氣候怎么樣大家都知道,小涼山,戰(zhàn)河,冬天一來,冷空氣、雪片、冰凍就爭先恐后都來了,而且來了就往衣服、被褥、皮肉和骨頭里面鉆,鉆進(jìn)來就不走。這還是其次了,混凝土工人都知道,人是可以抵御寒冷的,剛剛澆筑的混凝土卻不能,在寒流和冰雪的面前,剛澆的混凝土連豆腐都不如,冰凍一旦染過,承重和堅固之說就形同泡影。
搭乘麗江開往寧蒗的客車,我是在一個雪片飛舞的黃昏爬上小涼山來的。為了防滑,司機(jī)給客車的四個輪子都上了防滑鏈條,但還是行駛得十分緩慢,仿佛是在垂憐我。同車的旅伴幾乎都把手塞縮在袖管中,頭縮在衣領(lǐng)里打盹,我則不停地拭擦窗玻璃上的水蒸氣,只想多看幾眼穿著巨大的白色袍子的小涼山。到戰(zhàn)河,天已黑了,饑寒交迫,我在街邊小店買了一袋餅干,一瓶酒,邊吃邊喝,頂著雪花走向紙漿廠工地。身邊不時有拉公分石、水泥和鋼筋的手扶拖拉機(jī)和卡車來往,想搭一程,還是放棄了這想法。遇上過一群工地上打工下來的彝族青年,有的對著天上的雪花唱山鷹組合的流行歌,多數(shù)則拖著疲乏的身子默默走路,有人用肘子捅了捅旁邊的那個:“明天還來不來?這種活計要整死人?!北煌钡娜瞬淮钤?,繼續(xù)走路。我側(cè)著身子站在路邊,給他們讓路,他們走得看不見了,才又往凍得越發(fā)哆嗦的身體里灌下一口酒,繼續(xù)朝工地走去。工地上的生活區(qū)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看不見,可以推測,撤下來的兩班人馬正在工棚里蒙頭大睡,我想找人,就得去現(xiàn)場,那兒的碘鎢燈明晃晃的,沖天而起的光焰里,有雪片在飛,也有搭設(shè)腳手架和鋼模發(fā)出的撞擊聲及震動棒嗚嗚嗚的震顫。借著雪光與碘鎢燈的余光,我高一腳低一腳地摸到了工地現(xiàn)場,途中還差點掉進(jìn)了一個不知挖了干什么的深坑。工地上碰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薛昆生,他穿著一件人造草的大圍腰,正在雙手掌著震動棒,嗚嗚嗚地澆基礎(chǔ),有十多個人協(xié)助他,忙忙碌碌地從攪拌機(jī)那兒,用塑膠桶擔(dān)拌好的混凝土。我扯著嗓子問他:“師傅,我想找這兒的負(fù)責(zé)人,工長也行,他們在哪兒?”他頭也不抬:“都死掉了!”我想我遇上了不好對付的角,但還是繼續(xù)大聲地問:“我是建筑報的記者,你能不能告訴我?”他把震動棒從已經(jīng)澆好的混凝土中抽出來,又狠狠地插進(jìn)新挑來的混凝土中,向我斜瞟了一眼:“我管你是什么雞巴,有種你就放下酒瓶,來幫老子抱柴火,這剛澆的基礎(chǔ)如果不用火來升溫,老子干死了也是白干!”聽這家伙的吩咐,我把背包和酒瓶往雪地上一放,就開始從不遠(yuǎn)處的土丘上往基坑搬柴火,他見我如此,有些吃驚,但并無什么表示,只是騰出一只手,指著一個挑混凝土的婦女說:“你,也跟著這狗日的人去抱柴火吧!”如此干了一個小時左右,柴火堆得比人還高,薛昆生也關(guān)掉了震動棒,對大伙說:“你們休息去吧。”大伙也就散了,剩下我和他。他仍然不理會我,一臉的水泥漿,看不出任何表情,自顧自地將柴火往澆出的基礎(chǔ)旁邊分成若干堆,點上了火,才以不屑而又好奇的口氣問我:“你真是建筑報的記者?”
子夜,夜班的人來接班了,薛昆生和我從火堆旁站起,抖掉一身的雪花。我?guī)淼哪蔷?,已被我們輪流著一口一口地喝光了,他臉上的水泥漿干涸后一顆顆摘掉,露出的一張大臉微微泛紅。與接班的人交代完工作,他從地上抓起我的背包:“走,跟我走,那些雞巴領(lǐng)導(dǎo),你明天再去找他們!”薛昆生沒帶我去工棚找張床睡覺,把我的背包往工棚里一扔,從門邊拖出一輛破單車,載著我就往戰(zhàn)河街上奔去。有幾次,打滑和遇上深坑,我差點被抖掉到路上。到街口了,他才說話:“老子看你愛喝酒,今晚就讓你喝個分不清五陰六陽,見到日頭喊月亮!”車騎到街的中段,靠邊停下,薛昆生抬起翻毛皮鞋就踢一家羊肉館的門:“睡死了?快起來,快一點!”子夜的戰(zhàn)河,雪花還在無聲地落著,地上的雪越積越厚,所有人都睡沉了,薛昆生的大嗓門,像傳說中的土匪下山來敲竹杠。他與羊肉館的老板是哥兒們了,那人開門:“老薛,才下班?快點進(jìn)來,快點,哈哈,老薛啊老薛,怎么皮圍腰都還吊在脖子上,就跑來了,哈哈……”我與他在火爐邊坐定,很快,老板就端上來了一大鍋帶皮的清湯羊肉,酒是用土罐子裝的,出自本地。老實說,從麗江跑過來,又被這家伙弄了去當(dāng)義工,除了那點餅干和酒外,一整天我沒再吃過其他東西,早就餓得魂不附體了。望著一鍋羊肉,累啊,瞌睡啊,全沒了,只有口腔里迅速滲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目谒?/p>
那是兩個陌生人之間通宵達(dá)旦的對飲。開始的時候,不像在羊肉館里,倒像是在雪地上,彼此都是孤獨的。無非兩匹餓昏了的狼,在和平的氣氛中同吃一只羊,一匹從羊頭的方向開吃,另一匹從羊尾動口。酒是倒上了的,大口大口的羊肉嚼著,誰抬手示意一下,雙方就把酒倒進(jìn)嘴里,和著羊肉一起咽下。直到一鍋羊肉全沒了,又弄了碗湯喝下,薛昆生一邊吩咐老板再切些羊雜來,一邊才用泛著血絲的眼睛瞪著我:“你是什么人?這是什么地方?你來這兒干什么?”說完便硬生生地干笑了幾聲。我有一個朋友,在監(jiān)獄里當(dāng)獄卒,經(jīng)常講監(jiān)獄里的事給我聽,我知道他的這個問話,監(jiān)獄里的墻上都寫著。便反問:“你為什么這么問?像個獄警?”他臉上的表情迅速僵硬,同時端起一杯酒來,鄭重地說:“還是那一句話,管你是什么雞巴人,來了這兒,咱們就喝,往死里喝!”我端酒與他碰了一下杯,他不像碰杯,是想把杯子碰碎,酒潑出去了一半。羊雜上來了,我們沒像開始時那樣只顧著吃肉了,吃一口,就喝一杯酒。喝著喝著,雙方都心平氣和地彼此打聽了一下對方單位的情況,說了些工地上的趣事,酒也就慢慢地多了。多到撐不住的時候,我站起身,拉開羊肉館的門,想出去吐一次,一堵雪就倒進(jìn)了屋子里。吐完后回來,薛昆生立著腦袋、腰桿筆挺地坐在那兒,眼睛卻是空的,好久,兩行淚從眼角流了出來,繼而,猛地站起身來,把爐子上的羊湯鍋端起來,就往我忘了關(guān)上的門洞扔了出去,站在那兒號啕大哭。我正手足無措,老板又從被窩里爬起來,把他按了坐下,又示意我坐下,這才去門外的積雪里把鍋找回,洗洗,又續(xù)上一些羊肉。薛昆生的放手一哭,則沒停下的意思。他哭什么,他為什么要哭到天亮?xí)r就戛然而止?那一夜,羊肉館的老板繼續(xù)陪我喝酒時,跟我說,薛昆生的父親曾是個教授,坐過牢,瘋了一陣子,后來到建筑工地上當(dāng)混凝土工,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次夜間施工,整個人被莫名其妙澆鑄到一棟機(jī)關(guān)辦公樓的基礎(chǔ)里去了。對此,我半信半疑。一直想嚴(yán)肅地問問薛昆生,可那一夜之后,我再也沒有遇到過他。幾年后,我離開了建筑集團(tuán),想起過他,但以為這一輩子不可能碰上了。
這一次,薛昆生找我,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在電話里說,他的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了,學(xué)的是金融,沒銀行接收,閑著,又不想當(dāng)建筑工人。希望我?guī)蛶退绻也粠退?,就沒人幫他了。我什么也沒想,就應(yīng)承了下來。那時,我的一個鐵哥兒們正巧是一家股份制銀行的分行行長,掛了薛昆生電話,我就給哥兒們打電話,哥兒們講義氣,讓我通知薛昆生的兒子第二天就去上班。兩分鐘后,我電話給薛昆生,電話里,他一個勁說謝謝,聲音有點哽咽,甚至感到,窸窸窣窣的聲音,是他用衣袖擦眼淚。之后,聽我的哥兒們說,薛昆生的兒子第二天早上7點鐘就到了銀行,坐在石獅子背后的臺階上等他,而他早上剛好有樁急事,沒有在9點鐘開門時準(zhǔn)時到銀行。那孩子見銀行開門,就問保安:“行長到了嗎?我要找行長?!贝蠖鄶?shù)保安都是勢利眼,那個也不例外,問孩子:“你找行長干什么?”孩子回答:“找行長安排工作?!北0脖惆押⒆赢?dāng)神經(jīng)病,趕了出來。孩子不甘心,坐在石階上繼續(xù)等,直到他去了,保安又是立正又是敬禮的,孩子便一躍而起,沖到他面前:“您是行長嗎?……”哥兒們說,工作一個月后,薛昆生的兒子給人的感覺,外表卑微但內(nèi)心力量無比強(qiáng)大,引導(dǎo)好了,是銀行業(yè)的一個奇才。聽了,我也只是笑笑,告訴哥兒們,別指望我會讓孩子的父親給他送禮,請他喝酒。哥兒們笑著說:“誰稀罕一個建筑工人送的禮,誰想喝一個建筑工人請的酒?”
幾個月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昆明去年的冬天很干燥,一陣風(fēng)過來,拆城造城帶來的灰塵就起哄似的彌天漫地,像北京的沙塵暴。如果沒什么非辦不可的事,我一律不外出,辦公室或家里,工作干完,讀書、冥想、練書法。偶爾與同城或外省來的朋友約了小酌,地點也僅限于辦公室和家附近,半徑一公里外,毫不猶豫地推辭。但是,還是有那么一天,薛昆生的電話來了,這次他一點也不慌張:“今天晚上我請你喝酒,你一定要來,地點是××街××餐廳。我一定讓你喝得無比開心!”一字一頓,木板釘釘子,我還來不及推辭,電話已經(jīng)摁掉了。到了下午5點30分,基于經(jīng)驗,我就出門打的了,再晚半個小時,整座城的街邊都會站滿打車的人,打到車了,又會堵得讓人突發(fā)心臟病。40分鐘左右,出租車來到了薛昆生指定的××街××餐廳門口。這兒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一個個城中村被拆得像戰(zhàn)爭遺址,還來不及連根拔除并建起壯麗的摩天大樓。街的兩邊,沒拆的房子,人們照常頭頂著一個紅油漆刷寫的巨大“拆”字,賣T恤的賣T恤,賣鞋的賣鞋,賣百貨的賣百貨?!痢敛蛷d的左邊是一個發(fā)廊,右邊是一個賣泡酒的鋪子。發(fā)廊沒什么生意,幾個涂了脂粉的女孩子,坐在破沙發(fā)上“斗地主”。泡酒鋪跟成人用品店的性質(zhì)差不多,靠墻的兩排鋁合金貨架上,清一色的5公斤裝的玻璃罐子,里面泡著蛇、蜜蜂、枸杞,多數(shù)罐子泡狗鞭、蛇鞭、牛鞭等形形色色的鞭。類似的鋪子,我的一個朋友曾買過一罐虎鞭酒,如獲至寶,當(dāng)晚小飲三杯,試了試功效,據(jù)說是神效,便約一群狐朋狗友去分享了幾次,很快地就喝光了。朋友的老婆嘗到甜頭,主動開車跑進(jìn)深山,弄回5公斤上等老白干,接著泡。泡了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白酒仍然是白酒,不像其他泡酒,一泡就變色,朋友試了一杯,也發(fā)現(xiàn)酒倒是酒,不是泡酒,便以為那虎鞭的勁道已被泡光了,讓老婆扔掉算了。老婆不舍,做晚飯的時候,把那鞭取出來,準(zhǔn)備切成節(jié),燉給我那朋友吃。一刀下去,綿綿的,切不斷。用勁,再一刀下去,還是綿綿的,根本斬不斷。抓起來湊到燈下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塑料做的鞭。
進(jìn)了××餐廳,一個頭發(fā)雪白、身穿工作服的人就沖了上來,熱情地抓住我的雙手,使勁地?fù)u:“20年啦,20年啦,你還沒有變,我一眼就認(rèn)出你來了。”這人就是薛昆生,不僅頭發(fā)白盡,還一臉陳忠實那樣的皺紋,他拉著我就往餐廳的里間走。餐廳鋪的是瓷磚,像上了一道油,同時又黏糊糊的,腳一上去就打滑,往上一提鞋子還嚓嚓嚓地響。我們互相攙扶著進(jìn)到一個包間,桌子周圍已坐滿了十來個面熟的人,見我進(jìn)來,一一站了起來。薛昆生一定要我坐主座,大家穿的都是我熟悉的建筑集團(tuán)的工作服,隨口就說了一句:“各位師傅都是建筑集團(tuán)的吧,我怎么感覺每個都見過似的!”大伙就笑笑,但不答話。薛昆生適時地對著包間門,一聲大喊:“老板,給老子上菜、上酒了!”借服務(wù)員上菜的空閑,我問了薛昆生退休了沒有,他說退了,早就退了。再問他兒子在銀行工作的情況,他又把手伸過來,左手壓住我的右手,右手不停地拍打我的左手,一動容,幾滴淚水就出來了:“你是我的恩人啊,恩人啊!”菜上了滿滿一桌,汽鍋雞、清湯魚、蒸肘子、千張肉、紅燒牛尾、爆炒腰花、宜良烤鴨、宣威火腿、麗江臘排、版納炸竹蟲……一個蔬菜都沒有。酒是“滿堂紅”,不知產(chǎn)自何方,服務(wù)員哐地放下一件,轉(zhuǎn)身欲走,薛昆生喊:“站著,給老子把酒杯全換成鋼化杯,咱們今晚與雷兄弟不醉不散!”杯子變成鋼化杯,都倒?jié)M了,薛昆生才目光朝在座的人掃了一圈兒,對我說:“雷兄弟,咱們明人不做暗事,你再看看這黨老哥兒們你敢說你不認(rèn)識?”說實話,不是不認(rèn)識,20年前,這些人我肯定都見過,但要我現(xiàn)在叫出他們的名字,是為難我了。我只好雙手合十,對各位師傅說:“都見過,都見過,只是記不得名字了,抱歉?。 毖ド簿筒辉匐y為我,逐一介紹,每介紹一個我都恍然大悟,不停地拍自己的腦袋。在座的人,我豈止見過,而且都采訪過,寫過他們的喜怒哀樂。于是,我站了起來,向他們深深地鞠了一躬,征得薛昆生同意,第一杯酒,從我開始,敬在座的每個人。酒是明明白白的酒精勾兌,香味可疑,我卻喝得一點也不像是在喝劣質(zhì)酒。心里頓時生出的悲慟、疼痛、虛無,或許也只有這種酒才能壓住。在座的這些人,20年時間,身體都變形了,都像雕塑師手下的塑像,神依稀還在,形卻被一再地修改過了,而且是往絕路上改,往死里改。他們中間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我在偏遠(yuǎn)工地上采訪的,有的一生修建房子,自己卻沒在房子里住過一夜,住的都是工棚;有的身無長物,連年跟著工地漂,一個大木箱子里,裝著的全是組織上發(fā)給的各種獎狀、獎品,但心滿意足;有的一生都在幻想,希望生活能夠安頓下來,以便找個老婆過日子,卻一生光棍……
在任何場合,他們只有一個人,你覺得他們是一群人,他們是一群人,你又覺得他們只是一個人。這也許就是我們所說的集體主義的命運吧,這種命運,它是隱形的,卑賤的,但又經(jīng)常會在我們漠然無視的地方,弄出令人恐慌和敵視的巨大動靜,就像說有便有、說無就無的鬼妖世界,很少有人將它不往心里去。就像這酒桌子上,你來我往,喝得不辨東西,我以為垂垂老矣的那一位,喝到忘情處,工作服和毛衣脫了往旁邊一丟,穿件老頭衫,哈哈,一鋼化杯酒端著就過來了:“雷兄弟,記不記得當(dāng)年我們是怎么喝的?我喝得上不了工地,你喝得倒在地上就睡著了,哈哈,老夫今天再陪你喝一杯!”話一完,酒就沒了,又問我:“要不要干三杯?”豪氣干云,身上如有千軍萬馬,我只能且戰(zhàn)且退。可退到立錐之地都沒有的地方,還有薛昆生持杯等著,笑瞇瞇的:“雷老弟,三杯,我倆今晚一定要喝三杯,第一杯紀(jì)念戰(zhàn)河;第二杯我謝你拔刀相助,沒你幫忙,我這個混凝土工人叫哪樣天哪樣地,叫什么都不應(yīng);第三杯,我代我兒子敬你!”我說:“行,但你得告訴我,你是怎么把這群老師傅聚到一塊兒的?”如此一說,沒想?yún)s把我生生救了下來。薛昆生一聽,酒杯放到了桌子上,得意洋洋地張開雙臂,扶住我和另一位師傅的肩膀,大著舌頭佯問大家:“哈哈,說啊,你們說說,我是怎么把大家聚到一起的?”大家都紅著臉,不說,見有人想說了,他才說:“那還不簡單,小老弟,你出手幫我后,我就想,我該怎么謝你,想來想去,沒有好的法子,真的沒有啊,這么大的情,我該怎么還?”,邊說就邊哭了,接著又說:“可我又突然想到你寫過很多建筑工人,就跑到公司黨群部,借了以前建筑報的合訂本,你寫過的人,我先記住名字和所在公司,然后,騎著自行車,一家公司接一家公司去找退管科,幾個月下來,果然就找來了這些窮弟兄,哈哈哈……”
酒宴散了,夜也深了,剩下我和薛昆生攙扶著從餐廳走出來。說實話,酒喝得不少,但我沒醉,倒是他在餐廳門口就開始狂吐。吐出來的東西一大堆,氣味肯定不好聞,還沒關(guān)門的發(fā)廊妹沖出來,罵了些什么記不住了,只記得軟兮兮的薛昆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手上有勁了,抓住我就往發(fā)廊里面送:“小小小,老老,弟弟弟弟弟,差差差差,點點點,忘忘忘,忘毬毬了,還還,有有有,一一一,件件,事,沒沒,沒辦!”照我的理解,他要找個發(fā)廊里的女子給我才算圓滿,他或許沒做過這種事,但在施工企業(yè)謀生,見過的多了。我沒依他,不是裝,一是我不想從今以后他把我也當(dāng)成某些甲方或領(lǐng)導(dǎo);二是不想讓他再花一分錢;三是今日之聚,其實是他有恩于我。于是,費了好大的勁,將他弄上一輛出租車,把他送到了他所在公司的大門口。想把他直接送到家,他的酒猛然醒了,堅決不讓。我不知道,他是否有著一個比工棚好一點的家。上墳記
清明節(jié)的早晨,空氣里的清涼,不像特殊日子里夾著蒼灰和悲戚的那種清涼。它有著一絲不經(jīng)意的苦澀,舌頭尖上的茶滋味,夏日中午出自地下河的微風(fēng),隱隱約約,去意彷徨。同時,它還有著刺芒穿越肌膚的功效,由神經(jīng)的秘密線路,將最細(xì)小的感覺信息,傳送給無所事事而又異常清醒的大腦。站在家門口的河堤上,我下意識地抬起左手,去摘楊樹上的葉片,似乎想知道,楊樹葉子是否與我有著相同的感受。我一連摘了三片,它們薄薄的身體,似乎也被什么東西襲擊過了,處在常態(tài)中,但冰涼得未免過分。
母親照例早早地就起床了,現(xiàn)在正坐在門前的石臺階上,認(rèn)真地劃著一刀刀紙錢。紙都出自深山的小作坊,工藝差,又粗糙,做得皮斷肉不斷、筋骨參差不齊,壓在一起后,想一張張分開,若缺少耐心,亂用力氣,那就休想得到一張完整的。母親已經(jīng)70歲了,眼睛還不含糊,雙手也還聽使喚,只見她像在坎坷不平的鍋底上揭鮮嫩而又熱乎乎的面皮,“神三鬼四”,敬神的三張一疊,給鬼的四張一疊,小心翼翼地將一張張紙揭起來,折疊成紙錢。
太陽每天都從同一個地方升起來,這種重復(fù)沒有新意但又很神奇。它很快就把無處不在的藍(lán)色、黑色和灰色一掃而光,給空氣一一散發(fā)熱能,甚至還將母親折疊的紙錢涂抹得金光閃閃。母親眼皮往上一翻,看見太陽,說:“這個鬼太陽,今天出來干什么嘛!”接著掉頭往門洞里大聲地喊我的哥嫂、弟媳以及他們的兒女:“還不出來幫我折紙錢?這個鬼太陽一升高,墳地上熱得要命,到時我看你們鉆到墳里面去躲陰涼!”母親也為自己的幽默感到很開心,一邊笑,一邊還喊著,“你們快點,快一點!”一伙人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出了門,個個拿上一捆紙,各自去折疊,大哥手上拿著紙,嘴巴上說著,“喲,整這么多干啥子,去年才給他們燒了幾十億,足夠投資修一條從昆明到昭通的高速公路了,今年再燒這么多,我今天倒是要建議他們,把錢拿出一點點,把昭通城到歐家營這條破路適當(dāng)修一下,你看人家三甲村,路通了,家家還住別墅……”大哥這么一說,大伙就笑。母親也就來勁了,“修什么路嘛,如果紙錢要頂用,最好讓人清理門前這條河,實在太臭了?!?/p>
我家門前這條河,名叫荔枝河。太陽沒出來前,它黑黝黝的,像在暗處睡著了,撲哧撲哧地吹著夢囈的白泡??僧?dāng)它迎著陽光醒來,變色龍似的,馬上變成灰白色,繼而又從灰白中泛起顆粒狀的黑色。按道理,灰白色非常想死死地壓住黑色,但黑色是沸騰的、向上的、壓不住的。至于蔚藍(lán)色,這水的本色,或說這清水與藍(lán)天共同合成的色,多年沒見了。當(dāng)然也可以這么說,當(dāng)腐爛的動物尸體和一座城市所有的污穢之物匯聚到這兒,也許只有灰白色和黑色是協(xié)調(diào)的,是同一個話語譜系。我也曾一次次從骨頭里冒傻氣,總覺得古代文化傳統(tǒng)中的“故鄉(xiāng)”仍然存在,一廂情愿、不管不顧地想把自己與之相依為命的那條荔枝河,重新找回來,什么碧波蕩漾,魚蝦成群,天神的客廳,活命之水之類,忙乎了半天,只剩無語哽咽,有些詞,陽壽已盡,沒了。母親說,在10年以前,有的婦女,因為種種原因絕望了,就投河自盡,現(xiàn)在,看見河流這種樣子,絕望的人,改喝農(nóng)藥自盡了。讓人捶著胸膛、大聲質(zhì)問,也問不出任何道理來的一個問題是:為什么10年時間,我們就徹底改變了河流?
燒一堆紙錢給爺爺奶奶和我的父親,寄望他們的靈魂在實在無法忍受時,花錢來清理一下荔枝河。想法荒誕而且空洞,生者的無力感和對死亡者跨界的、無理的要求,也只能視為一種別樣的、吊詭的、黑色幽默似的悲愴和控訴。至于控訴誰,該領(lǐng)誰來指認(rèn)現(xiàn)場,該在天地間的法庭上審判誰,仿佛誰都可以,誰都又不可以??梢源_認(rèn)的是,犯罪嫌疑人,每個人都是,誰都逃不掉。于我而言,內(nèi)心最為糾結(jié)的或許還不是這一條河流的非河流化,在很多詩篇和散文里,因為強(qiáng)調(diào)對盲目工業(yè)化的反對,我把本已面目全非的故鄉(xiāng)、這一條河,當(dāng)成了“紙上原野”的美好元素,并將其寫成了烏有鄉(xiāng),這算不算犯罪?算不算遮人耳目、為虎作倀?反之,每一次回老家,都會有老人、同輩和已經(jīng)不認(rèn)識的后輩來找我,給我遞煙,邀我去喝酒,他們都以為我是個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可以一言九鼎,希望我能找鎮(zhèn)政府、區(qū)政府乃至市政府的領(lǐng)導(dǎo)反映一下,與其他鄉(xiāng)村道路比,歐家營進(jìn)昭通城的路根本就不是路,至于荔枝河,實在不像昭通人的母親河,看能不能改善一下?也有初中同學(xué)某某,知道我賣文為生,多次鼓動我到有影響的報紙上去發(fā)文章,通過輿論監(jiān)督,“逼”政府撥款修路。尤其是身邊的三甲村一夜之間成了“全國文明村”,阡陌交通,洋樓一排接一排,而歐家營仍然被遺棄、仍然作為垃圾堆,鄉(xiāng)親們內(nèi)心的落差可想而知。人們說多了,我的心動了,也想有所貢獻(xiàn),但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背井離鄉(xiāng)30年,我應(yīng)該去找誰?
太陽漸漸升高,荔枝河濃烈的腥臭氣,果然是河堤關(guān)不住的,洪水一樣漫進(jìn)了歐家營。母親不耐煩了,找了幾個尿素口袋,把折了的紙錢往里面一塞,吩咐弟弟一定把香火、鞭炮、酒肉和水果帶上,然后對全家人說:“走,沒折完的紙錢到墳地上去再折!”家已經(jīng)不是折紙錢的地方了。于是,一家10多口人,跟著母親,一只手提東西,一只手捂著鼻子,沿著荔枝河的河堤,朝父親的墳地走去。父親的墳地離歐家營只有一公里左右,是父親生前耕種過的土地中的一小塊兒。按照風(fēng)俗,父親應(yīng)該安葬到埋著更多祖先的“雷家墳山”上去的,但由于“雷家墳山”早已人滿為患,再也插不進(jìn)哪怕一根骨頭,只好另找地方,而請來看過的風(fēng)水先生走到這兒,一口咬定父親最熟悉的這塊地,就是好地,我們一家人也就認(rèn)了。這塊地和它四周擴(kuò)延出去的幾千畝地,平展展的,是歐家營西面的一塊高地。小時候,我們曾在這兒割草、放牛,或者經(jīng)過這兒,前往10公里之外的獅子山去拾柴火。很多時候,在路邊上我們還會看到人們丟棄的死嬰或尚會啼哭的病嬰。見得多的還是人們“送鬼”時燒在這兒的紙錢,潑在這兒的水飯,丟下來的幾分誘人將“鬼”領(lǐng)走的硬幣。據(jù)說,送到這兒的“鬼”,誰第一個碰上,“鬼”就會跟著這人走。鄉(xiāng)村是鬼魂游蕩的地方,人們對“鬼”存在著無邊的好奇和想象,“鬼”在人們心中,有時是親人,更多的時候則是邪惡、惡靈和死亡的象征,而且,尸體總是與“鬼”連在一起,甚至就等于鬼。所以,當(dāng)我們看見那些死嬰和正在死去的病嬰,以及送“鬼”的痕跡,仿佛就看見了“鬼”,身體就先是僵硬、臉色發(fā)白、呼吸急促,接下來就鉚足了勁,沒命地逃離現(xiàn)場。有一年的秋天,我7歲左右,跟著村子里的人,穿過這片名叫“沙溝”的土地去鄰村看露天電影。放電影的場地選擇在一片墳場上,人山人海。電影是《平原游擊隊》和《龍江頌》,看過不下20遍了,我先還跟著電影里的角色熟練地背臺詞,慢慢的,瞌睡來了,最后干脆倒在一座墳堆上就呼呼睡著了。滇東北的秋天,白天陽光燦爛,晚上則霜冷砭骨,等到我在冷霜里醒過來,曲終人散,身邊全都是墳堆,鬼影憧憧??謶帧⒐聠?、被遺棄的失落感,另一種鬼,一齊撲了過來,我?guī)缀跏锹曀涣叩亟辛寺暋皨屟?!”臉上便全部是淚水,然后跌跌撞撞,高一腳低一腳地朝著歐家營的方向竄。摔了跤,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又跑。掉到尚未收割的稻田里,一身泥漿,鞋幫里灌滿了泥水,一邊叫著“媽呀,媽呀”,一邊跑。腿摔傷了,手上出血了,還在跑。穿過沙溝那無邊無際的玉米地時,夜風(fēng)吹得葉片嘩啦啦地響,就像鬼哭狼嚎。我感到自己的身體空掉了,魂不在了,力氣也快要用光了,喊“媽呀”的聲音也卡在了喉嚨里。再聯(lián)想到看見的那些死嬰,幾次撲倒在地,用雙手抓地時,覺得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張皮,命都沒有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事后才知,撞開家門,我便倒在堂屋里,昏死過去了。第二天,我的母親,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站在荔枝河的河堤上,瘋了似的,用鄉(xiāng)村最歹毒、最不堪入耳的話語,一邊詛咒帶我去看電影的人,一邊涕淚橫流。她罵得整個歐家營鴉雀無聲,又人人都豎著耳朵聽。她罵得快虛脫了,坐到地上,有人來勸她,她就披頭散發(fā),目光兇狠,死死地抓住勸她的人:“說,是不是你帶我兒子去看的電影?說!”弄得誰也不敢去勸她。她就從早上罵到了黃昏。黃昏的時候,外婆來了,帶著筋疲力盡的母親,沿著我失魂落魄的回家路,去給我喊魂。外婆喊魂的音調(diào),我之后還聽過,低沉、蒼枯、急迫,有無奈,有恐慌,有哀求。
讓母親心有戚戚焉,又略感欣慰的是,外婆死后,也安葬在沙溝這兒,墳堆離我父親的墳只有幾百米。母親的話是這么說的,歐氏墳山?jīng)]空了,雷氏墳山也滿了,兩個沒地方去的人,現(xiàn)在住在一塊地里,也算有個走動,有個幫扶。所以,當(dāng)我們在父親的墳前,把紙錢折完,開始給父親上祭,母親拿一些祭品就往外婆的墳上去了。也不知什么原因、有何想法,每次去給父親上墳,我們都想去外婆的墳上祭奠,母親都堅決不允許。外公外婆一脈,同樣子孫浩蕩,不用我們跪謝?雷氏一族只有母親是歐陽血脈,她足以代表我們?母親希望我們在父親的墓前多待一些時間?我每次都想破解母親的謎底,一直沒破解,問母親,母親總把話題一次次岔開。母親到外婆墳上去所用的時間都不長,往往是她回來了,我們還在燒紙錢。等到我們磕頭、放鞭炮、清理墳上荒草時,她就坐在一邊看著,或自言自語地對父親說:“又給你燒這么多錢了,看你怎么用!”
父親的碑文、墓聯(lián)都是我寫的,對聯(lián)有三副,沒追求格律,一點也不工整。其一:“生如五谷土生土長,歸若八仙云卷云舒”;其二:“農(nóng)耕一生塵中塵,極樂千載仙上仙”;其三:“望田疇猶在夢中,辭浮世已在天上”。三聯(lián)的上聯(lián)都是交代父親的命運,下聯(lián)寫我對他的祈愿。不用說,盡管寫對聯(lián)的時候我心如刀絞,但它們還是寫給人看的,是寫在石頭上以求不朽的。說父親像五谷雜糧土生土長、一生躬耕是泥土中的泥土,這倒沒什么夸張的成分,甚至根本沒有說出父親比五谷和泥土更卑賤的一面,問題出在語詞中透出的豁達(dá)與超脫,仿佛父親就是泥土和五谷之間的一個隱士?!巴锂牚q在夢中”一句,更是留下了不小的誤讀空間,乍一看,別人還以為我父親是多么留戀令他屈辱萬分的田地與勞作。記得跪伏在石頭上寫這些對聯(lián)和碑文時,手握毛筆,一心想著館閣體,想著筆筆都是中鋒,我是何等的嚴(yán)肅,就怕哪兒一旦出錯,有辱了理想化的父親??稍竭@么想,越往別處用力,手就抖得越荒唐,越不像我的手。旁邊的鏨碑人不看場合又不知玄機(jī),一個勁下藥:“張鳳舉和趙家璧先生給人寫碑,總會提一壺酒來,寫一個字,坐下,慢慢地喝上幾口酒。一座墓碑,一般都要寫三天?!甭犓徽f,我沒法寫了,我能提壺酒來邊喝邊寫父親的碑文?我能在此為了求法度、得莊嚴(yán)慢慢耗上三天?我之所以沒去拜請謝崇峴、陳孝寧、黃吉昌等昭通書法大家來寫,無非是我想把對父親的情義寫到石頭上去,如果請他們中的哪一位來,我會領(lǐng)受這份不安與無助?絕境中,大哥遞來救命草,他在電話中說,請來操持葬禮的道士已經(jīng)定下父親的出殯日期,時間太緊了,要我抓緊點。我也就不再猶豫,提起筆就往石頭上寫去,太想寫好,結(jié)果寫出了自己至今敗筆最多的一堆字。不過,這倒也適合父親,我的字處處敗筆,他則是太想活得揚眉吐氣,結(jié)果活得什么都不合心愿,活到最后,還覺得整個世界都虧待了他。但真要讓他說出究竟是誰虧待了他,他又支支吾吾,不明不白。想想,父親的一輩子,也的確活得不明不白。昭通解放時,他說槍聲“像炒豆子”,豆子炒完,他8歲,沒上學(xué),當(dāng)了合作社的放牛娃。長大成人了,被安排了當(dāng)專職的趕牛車的人,遇到春耕大忙時,就牽著牛犁田耙地。農(nóng)閑了,就趕著車?yán)夯蚶S。如此,一直干到土地下放。土地到手,他卻只會服侍牛,其他農(nóng)活什么也不會做,或說總是做得難以達(dá)到母親的要求標(biāo)準(zhǔn)。跟著母親去栽秧,他把株距弄得比行距還寬,速度也比手腳邊的蝸牛還慢,母親讓他拔掉重栽,順便奚落了他幾句,他用腳把栽錯的秧苗一陣亂踩,把手中秧苗往水上一扔,走了。一個人坐在荔枝河埂上吸悶煙,有憤怒,也有內(nèi)疚。1985年我高中畢業(yè)考上師專,從教育局領(lǐng)到錄取通知書,一陣小跑,回家見了他,跟他說:“爸爸,我考上了!”他一臉不屑:“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說:“那打個賭?”他問:“賭什么?”我說:“一套軍裝?!彼麉s想都不想就說好。我就把錄取通知書拿了出來讓他看,他不識字,但看到紅彤彤的公章,就認(rèn)輸了,噔噔噔踩著木梯上樓,把母親吊在屋梁上的,用來做種子的兩袋小麥和蠶豆解下來,背簍一裝,背進(jìn)城變賣掉了。結(jié)果,父親遞來的軍裝讓我心花怒放,母親卻氣得跺腳,賭氣不吃晚飯。我能考上,母親其實比父親還高興,她痛心的是種子賣掉,來年用什么下種?豬可以賣,雞鴨可以賣,怎么能賣種子!夜深人靜,我們都睡下了,他們?yōu)榇税l(fā)生了激烈的爭吵,還動了手。之后的一個多月,兩人形同陌路,母親要下地,也不喊父親,父親則隔三岔五跑到鄉(xiāng)供銷社,與幾個老哥兒們打了劣質(zhì)散酒,坐在墻腳喝,醉了才回家。喝醉了酒,父親總是頭低垂著,雙手的十指插在頭發(fā)里,一句話也不說,也不去睡覺,一個姿勢可以到天亮??斓轿乙煂I蠈W(xué)了,必須請左右鄰居、世戚窮僚吃頓飯以示喜慶,父親和母親才勉強(qiáng)彼此搭理,父親進(jìn)城賣豬,母親在家張羅,弄了一席家庭史上無比奢侈的“八大碗”大席。我去學(xué)校報到那天,父親執(zhí)意要送我,還很固執(zhí)地要替我扛背包,我不干,他圓睜著雙眼,頭發(fā)直立,伸出一雙大鐵掌,從我手中就把背包搶了過去。背包其實也不重,進(jìn)城的路也不遠(yuǎn),對當(dāng)時年富力強(qiáng)的父親來說,這點活計算不了什么,可我總覺得這種活已經(jīng)應(yīng)該由一個16歲的小伙子來做了,父親只需跟著走路就足夠了,而且他完全可以不用送我。路上,父親扛著背包走得很快,我一身嶄新的軍裝,雙臂好像變成了兩只翅膀,身體想飛起來,卻又行動遲緩,怎么也走不快。腳下的泥濘路,路兩邊的田野,田野里的禾苗、昆蟲、陽光與陰影,在那時似乎都在討好我,以賣命的方式向我呈現(xiàn)它們最單純、最鮮活也最誘人的美。父親走遠(yuǎn)了,見身后沒人跟上,就大聲地咳上一聲以示提醒,而我才風(fēng)一樣地跟上。途中,父親碰上過幾撥熟人,別人問他進(jìn)城干什么,他少見地眉飛色舞,拿出煙,敬了人家,還要給人家點上,點上了還要纏著人家多說話。意思太簡單了,無非就是想讓這些人天一句地一句地猛夸我,別人一夸,他就咧著嘴巴笑,露出兩排黑牙齒。到學(xué)校大門口了,父親卻怎么也不進(jìn)門,扶著大門處的水泥柱子往里面看,看夠了,把背包塞給我,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沒有比母親更了解父親的人了,多年以后當(dāng)父親患上了老年癡呆,只會天天形影不離地跟著母親,母親曾跟我說:“你爹這個人,從生下來的那天起就患上了這種病,一直沒好過,像只蜘蛛,結(jié)了個網(wǎng),他不出來的話,誰都弄不出來。弄出來了,他還會再結(jié)一張網(wǎng)?!蹦赣H說的這張網(wǎng),父親肯定是沒有意識到的,而且我覺得父親一直都想從這張網(wǎng)里鉆出來,但又害怕被禽鳥叼走。與他同一個模子里塑出來的人何其多也,他能縮頭、躬身、自認(rèn)倒霉地偷生于塵土表面,已經(jīng)是他的福分了。如此天命,他能做什么呢?那些所謂的莊稼能手、雞鳴狗盜之徒、渴望美好生活而不惜離鄉(xiāng)背井的人,又有幾個得到了好下場?還不是一樣地瞎折騰?沒見誰也沒見生活賞他們的一個笑臉。不過,母親也羨慕父親,常掛嘴邊的一句話是:“你爹倒是安逸了,到死還能喝酒,一喝醉,共產(chǎn)主義就來了?!币苍S很多沒有鄉(xiāng)村經(jīng)驗的人不知道,“共產(chǎn)主義”這個詞條,因為它太普及又太誘人,集合了鄉(xiāng)下人所有的理想和空想,甚至囊括了鄉(xiāng)下人太多的“想都不敢想”,所以鄉(xiāng)下人就總是把它具象化、世俗化,力求伸手就能抓住。比如,一頓大酒可叫“共產(chǎn)主義”,逮住一條鱔魚也可叫“共產(chǎn)主義”,偷了別人一只雞沒被發(fā)現(xiàn),當(dāng)然也可叫“共產(chǎn)主義”,甚至于見到了某個大人物、結(jié)婚了、高壽而逝、路上撿到一角錢、某人遞過來一支煙等等,都可以叫“共產(chǎn)主義”,“共產(chǎn)主義”不在遠(yuǎn)方,就在手邊上,如果在遠(yuǎn)方,人們就懶得去想了,一想就累。就像現(xiàn)在,當(dāng)我們在父親墓前禮畢,坐在墓地旁的草叢中吃水果,吃了一個,母親又會遞來第二個:“吃,多吃點。”如果哪個人不吃,母親就會接著說:“哼,你不吃?這蘋果又不是紙扎的,吃,如果是紙扎的,你想吃也吃不著!”妹妹把剩下的幾個水果放在了父親的墓前,母親不反對,但還是說了這么一句:“老輩人說,你爹那邊有那邊的水果,你放在這兒,他還能從墳里爬出來吃?”
從父親的墓地上走開,已是中午了,太陽毒辣,荔枝河上的腥臭味開始變成惡臭。我們擠上弟弟的面包車,去幾公里外的“雷家墳山”。車又得在荔枝河的河堤上顛簸好一陣子,車窗必須緊緊關(guān)上,但車是破車,怎么關(guān)都有裂隙,惡臭味都會進(jìn)來。于是車子內(nèi)又?jǐn)D,又熱,又臭,人人都大汗淋漓,不敢喘氣吸氣,懶得說一句話?!袄准覊炆健蔽挥谡淹ü懦羌础巴脸恰边z址附近的一座丘陵上,在母親的記憶中,大煉鋼鐵運動以前,這兒還是看不見天空的黑森林,現(xiàn)在一棵樹都沒有了,除了墳山,全都是耕種了多年的熟土,類似樹木的,是一架又一架的高壓線鐵塔。高壓線的下面,上墳的人絡(luò)繹不絕,種植玉米和土豆的人則在春風(fēng)掀起的灰塵中挖塘、下種、澆水,像地上冒出的泥巴人。其中幾個是母親認(rèn)識的,他們與母親打招呼,一笑,臉上皺紋里的塵土就往下掉,母親不買賬,虎著臉就咒罵:“你們這些絕人,種自己的地就行了,年年都要挖墳山地,多挖一鋤,種得出幾棵玉米,就不怕滿地下的鬼跑到你們家里去鬧騰?”那些人都是母親的晚輩,不敢還嘴,賠著笑:“以后不敢了,不敢了!”母親不依不饒:“啥子不敢了,挖吧,盡管挖,不就是一堆堆白骨,錘碎了,還可以做肥料,保證讓你們的土豆長得比人的心還大!”
“雷家墳山”埋的大多數(shù)是雷家的亡魂,也有少數(shù)他姓人家的人,因為墳山滿了沒地方埋,又是雷氏的親戚,便埋到了這兒。按照墳山上所埋之人的輩分和去世年庚推算,這片墳山形成的時間也就四十年左右,即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末期。眾所周知,那是一個非常時期,很多人肉體和靈魂都沒有葬身之地。在我寫的《祭父帖》這首長詩中,關(guān)于那個時候的父親,也有這么一段:
圍著他的棺木,我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一圈又一圈
給長明燈加油時,請來的道士,喊我
一定要多給他燒些紙錢,寒露太重,路太遠(yuǎn)
我就想起,他用“文革體”,字斟句酌
講述苦難。文盲,大舌頭,萬人大會上聽來的文件
憋紅了臉,講出三句半,想停下,屋外一聲
咳嗽
嚇得臉色大變。階級說成級別,斗爭說成
打架
一副落水狗的樣子,知道自己不夠格,配不上
卻找了一根結(jié)實的繩索,叫我們把他綁起來
爬上飯桌,接受歷史的審判。他的妻兒覺得
好笑
叫他下來,野菜熟了,土豆就要冰冷
他賴在上面,命令我們用污水潑他
朝他臉上吐痰。夜深了,歐家營一派寂靜
他先是在家中游街,從火塘到灶臺,從臥室
到豬廄。確信東方欲曉,人煙深眠
他喊我們跟著,一路呵欠,在村子里游了一圈
感謝時代,讓他抓出了自己,讓他知道
他的一生,就是自己和自己開戰(zhàn)。他的家人
是他的審判員。多少年以后,母親憶及此事
淚水漣漣:“一只田鼠,聽見地面走動的風(fēng)暴
從地下,主動跑了出來,誰都不把它當(dāng)人,它
卻因此
受到傷害?!蹦赣H言重,他其實沒有向外跑
是厚土被深翻,他和他的洞穴,暴露于天眼
劈頭又撞上了雷霆和閃電,他那細(xì)碎的肝臟
和骨架
意外地受到了強(qiáng)力的震顫。保命高于一切
他便把干凈的骨頭,放入臟水,洗了一遍
我的父親尚且如此,風(fēng)頭上、場面上的人物,命運就可想而知了。令我意外的是,同樣是那個“鏟除一切”的時期,原先的“雷家墳山”沒空地了,國家竟然會在這距離昭通城只有三公里左右的地方,讓出這么一塊地來,供雷氏的亡人長眠!而且,可以肯定的是,那個時期,從合作社、大隊、公社的手上讓出來的土地絕不會只有這片“雷家墳山”,一定還有趙、錢、孫、李、周等等百家氏族的墳山。這一讓,讓出的是另一個世界,搭進(jìn)去的則是我們這個世界的沃野千里。就此,我曾經(jīng)想過要去檔案館查詢一下,看有沒有相應(yīng)的文件、政策和規(guī)定的資料,如果有,那“文革體”的字詞語境中,說不定會找到令人熱淚滾滾的,另一些有魂的字眼。“雷家墳山”的面積有多少畝,我沒測算過,用它來種植,能養(yǎng)活多少人,我也沒概念,但它確實安頓下了密密麻麻的難以數(shù)清的墳堆子。在墳堆子里面,我奶奶的輩分是最高的,也差不多是最先入葬這兒的人(我爺爺比奶奶去世早,去世的時候原先的雷家墳山滿員,這片墳山還不存在,借葬于一公里外的歐陽墳山)。在奶奶的墳?zāi)顾闹?,躺著的多?shù)是我母親那一輩的人,也有一些是我的同輩。也就是說,這兒的人們,全部都是母親知根知底的人。與給父親上墳一樣,到了奶奶墳上,我們祭奠奶奶,母親則點燃一大把香拿在手上,逐一去給旁邊的墳上香和燒一點紙錢。母親患有嚴(yán)重的風(fēng)濕,雙腿變形了,走起路來總會左右搖晃,只見她到了任何一座墳頭,上香和燒紙的過程中,都會跟墳里的人說說話。與她關(guān)系很好的,她會憶及美好的往事,說到動情處,就抬起手臂,用衣袖去擦眼淚;有些人生前與她關(guān)系一般甚至因雞毛蒜皮的事兒交惡,她就會說:“×××,活著的時候,你倒是太可惡了……不過,今天我還是要給你燒點錢!”和我同輩而又長眠于此的人,死因不外乎兩種:重病和喝農(nóng)藥。母親到了這些人的墳前,邊燒紙邊說:“唉,老天怎么要這樣對你啊,你留下的那兩個兒子太可憐了。”或者說:“×××,我說你倒真的是個死腦筋,那么大一點屁事就想不通了,喝農(nóng)藥,不難受嗎?”在奶奶的墳?zāi)古?,有一座墳,死者只活?0多歲,母親從來不去上香燒紙,并且每年都是同一句話了之:“老子才不耐煩去理這個短命鬼,做什么事不可以,他要去吸毒!”……
去給爺爺上墳,步行,沿途都是墳?zāi)谷?。地勢忽高忽低,高處可以看見大興土木的昭通城,在低處走,則感到明晃晃的人間不在了,自己只剩下了靈魂,走到了世界的終結(jié)處。爺爺死的時候,我只有4歲,他留給我的記憶只有一個:整天都坐在火塘邊,敞著皺巴巴的胸膛取暖。即使是夏天,他也是冷的。聽父親說過,爺爺年輕時候所做的營生,就是以賣昭通醬養(yǎng)家,他挑著黃豆、辣子面等原料和荔枝河的水,從昭通步行13天到昆明,在正義路的一家客馬店里,現(xiàn)做現(xiàn)賣。那時候的荔枝河水,是做昭通醬的良好保證,爺爺挑著這水,走在莽莽蒼蒼的烏蒙山里,口干舌燥,卻從來舍不得喝上一口。我有一首長詩,把荔枝河改名叫昭魯大河,最后一段寫的是1985年我?guī)煂.厴I(yè)分配到外地工作,與家人和荔枝河告別時的感受,如下:
離開歐家營那年
他18歲。穿著一身嶄新的軍裝
一臉痤瘡。身邊的河水,清冽見底
幾個捕魚的人,看見他
撒下的漁網(wǎng),忘記了拉
笑吟吟地跟他說話
他沒有想到,那是昭魯大河
最后一次清冽。人民的河流
神的宴會廳,10年之后,成了黑夜的家
爺爺奶奶、父親母親的荔枝河已經(jīng)不在了,我們記憶中的那條河,則像這一座座需要祭奠的墳?zāi)?,存在著,但已?jīng)遠(yuǎn)離了生活現(xiàn)場,是另一個世界,只有清明節(jié)的時候,我們才會去上香、燒紙、磕頭。至于黑掉、臭掉的這一條真實之河,誰也說不好,它屬于怎樣的人們,從哪兒流來,又將流到哪兒去,它到底要流淌多長。
2012年9月12日-13日,昆明翠湖小吉坡
責(zé)任編輯 谷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