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舷梯,孟軍一眼便看見擺渡車一側停著一輛黑色奧迪A6,車前站著幾個著公務員黑西裝的男人。其中一年輕者舉塊上寫“熱烈歡迎孟總”的牌子,陽光下綻著一張同樣寫有“熱烈歡迎”的臉。孟軍便明白這是市里來接他的人,就走過去,先向一個五十歲上下首長派頭的人伸出手,道聲我是孟軍。對方滿臉堆笑地與他握手,道句我是安向陽,歡迎孟總回到家鄉(xiāng)。孟軍略微一證,他知道這安,便是家鄉(xiāng)市的市長,雖只是縣級市,卻也是一方諸侯,親自到機場迎接是他沒料到的事。這么想時,又逐次與被介紹為市府秘書長的邵、辦公室主任的鄧以及舉牌子的小司機陳握手寒暄。
離開機場,汽車先在高速上走了一段,下來后滿眼便是層層疊疊的山嶺。他知道這就是他從小到大無數次填寫在履歷表“籍貫”欄上的崮山——父親出生、工作、戰(zhàn)斗并獲得無上榮光的祖居地。這一霎他端的有些激動,且情不自已,心亦如眼前這塊土地一下子貼近了,這種游子回歸的情愫對他既是陌生又真實無訛,這大概就是人與生俱來的鄉(xiāng)土情結吧。他不由深深吐了口氣,目光又重新落在窗外秋日下色彩濃郁的山巒上。
正這時,他聽到一陣清脆如爆豆的槍聲在山間響起,間雜著炸藥包、手雷沉悶的爆炸聲,與此同時,一團團騰起的黑煙在山巒上方彌漫開來。他驚愕失聲:怎么啦?!怎么啦?!身旁的安市長卻平靜如初,緩緩說:孟總別擔心,是拍電視劇的。他啊啊了兩聲,解嘲說:咳,我還以為起戰(zhàn)事了呢。邵秘書長從副駕座轉過脖說:孟總不曉得,咱這常年劇組不斷,槍炮一響,就把外來客驚一跳。安市長沖邵說句也不事先和孟總打個招呼,中午得罰你一杯。邵趕緊說認罰,認罰。孟軍趕緊說沒事沒事,還不至于這么神經脆弱呀。都笑。A6一如既往平穩(wěn)地向前行駛,行進間安向陽簡要向孟軍介紹了這次向崮山戰(zhàn)役紀念館捐贈儀式的大體議程。對孟軍能前來參加表示真摯的感謝。又說,通過這次有巨大歷史、現實意義的活動,孟老將軍將永遠活在家鄉(xiāng)人們的心中。對了,孟總的哥哥聽說您要回來也非常高興,打算讓你回村子看看。這個我們會專門作出安排……
哥哥?!什么哥哥?!孟軍不勝詫異,一時競開不得口,咋的憑空從天上掉下一個哥哥來呢?從未聽說過,他只知道父親參加革命前在老家娶過一個小腳女人,但未有生育,解放后離婚,他知道的就這些。轉念一想,莫非是父親向母親和他的子女們隱瞞了什么?這種可能性不能說沒有。于是,心情便有些沉落,意識到原本輕松單一的家鄉(xiāng)行變得有些復雜乖張了。而后當發(fā)現自己被安排進崮城最高級酒店的總統(tǒng)套房,他再次感到有些不適,此番來只是將老父生前保留的幾件戰(zhàn)利品捐贈給紀念館,并沒有什么投資意向,對家鄉(xiāng)也帶不來什么真正的實惠,如此高規(guī)格的接待委實受之有愧。當然,這也是可想而是不可說的事體,就客隨主便了。
中午安市長設便宴接風,說是便宴事實上也很鄭重,菜品中“一鱷多吃”別開生面。飯后安市長說晚上于濤書記正式宴請,下午空當,孟總想不想看看市容?孟軍說市容一定要看的,只是……安打斷說不急,孟總先自便吧。又轉向邵秘書長說孟總雖說是家鄉(xiāng)人,也不常回,人生地不熟,為孟總服好務啊。邵連連點頭。
待主人告辭,孟軍先給老婆黃楠打了個電話,簡單說了說情況。黃楠問他喝了多少,他說不多。黃楠說老家的人不是喜歡把人灌醉嗎?他笑說那看對誰了。又問:老媽怎么樣了?黃楠說情緒還行,中午喝了點粥,吃了兩口小菜,在看電視。他說我和媽說幾句,又趕緊改口算了算了,晚上再說吧。黃楠問有什么事嗎?他略略停頓,說今天遇上一件蹊蹺事,想問問媽。黃楠問什么蹊蹺事?他說一句兩句說不清楚,再說吧,我想睡一會兒。
掛了電話,孟軍沒睡,又按了一個號碼,等的時候他的心跳不由加快,心口涌出一種可稱其為甜蜜的東西。這些年,各種女人不斷走進他的生活,甚至不勝其擾,但事后能有這種甜蜜回味的女人并不多。電話那邊叫秦歡的女子就屬于其中,秦歡是到他公司實習時認識的,可謂是一見鐘情,好了一年多,終是那“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的話,秦歡研究生畢業(yè)后隨在崮城任教體文委副主任的丈夫而去,在一所中學教書,一晃七八年過去。這回他沒打喯兒代表家族來崮城捐贈父親的革命遺物,其中就有再續(xù)舊情這個因素。
電話終于接了。是秦歡。
晚上市委于濤書記正式宴請。笑容可掬的于將孟軍迎進宴會廳。在官場,一把手出面接待的都是最重要的客人:上級領導或者來“大手筆”投資的商賈。自己呢自不是前者,算是后者今番也沒有“大禮”相送,書記能出面宴請,也算最高禮遇了。他在心里思忖,莫非于有求于自己?似乎不會,在車上與安市長交談,安透露于快“到點了”,不日就調任大市干人大副主任,離開崮城。官員到了這個節(jié)點,除了在當地搞搞“善后”,別的心思也就平了,不會……轉而又想,于的姿態(tài)或許僅是沖著自家“老頭子”吧?!袄项^子”是崮城地面當年參加革命的人中地位最高的人,禮遇他的后人,也是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了。
于濤染了發(fā),臉色紅潤,看起來不像快六十歲的人。這許多年,孟軍于公于私接觸到許多不同級別的“一把手”,而感受到的是一種相同的“氣場”:高屋建瓴、氣定神閑、寬和親切、侃侃而談,還不時展現出幽默與機智,于濤書記開言亦是,他首先高度贊揚了“孟部長”一生從事革命事業(yè)的豐功偉績,是家鄉(xiāng)人民的驕傲,人們不會忘記他,所以這次捐贈活動要搞出聲勢,媒體已經作了報道,但不夠,還要大張旗鼓地搞。除了宣揚老部長的革命功勛,還要宣傳老人家一生清正廉潔的高風亮節(jié),我剛剛知道,原來老人家還有一個兒子在原籍務農,也就是孟總的哥哥了,一個省部級干部的兒子還是一個普通農民,聽起來簡直是天方夜譚啊。老人家官居高位,解決一個兒子的工作問題,也就一句話的事嘛,可老人家就是嚴于律己、大公無私……
后面的話孟軍就聽不清了。一頓飯吃得混混沌沌。
回到賓館,孟軍急不可耐給家里打電話,請老母接,他開門見山問:媽,你知不知道,崮城還有我一個哥哥?老母開始沒回音,過了會兒問句:小軍你說啥呢?孟軍又重復一遍。老母陡地發(fā)起火來,喊叫:你個小軍是不是叫酒灌迷糊了,滿嘴胡話!他說:媽,我沒喝醉,也沒說胡話,今天這里的市長和書記都說爸爸在鄉(xiāng)下還有一個兒子。老母親火氣不減:去他娘的腿,幾個兒子我還不清楚?簡直胡說八道!他此刻倒無比的冷靜,說媽,這事是怪,可無風不起浪,你想有沒有這種可能:爸爸和他第一任妻子曾有過一個孩子……“咔嚓”那邊把電話摔了。
過了片刻,黃楠把電話打過來,責問他說了什么渾話把老母氣翻。他悻悻地搖頭,遂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對黃楠講了,黃楠也覺得這事蹊蹺,說要真這么回事,就是爺爺(黃楠一直以女兒的叫法相稱)從一開始把這事隱瞞了,又說早不認親晚不認親,但等老頭子過世了再認,看來這里面大有文章。
黃楠的話讓孟軍生出警覺。
門鈴響了,他曉得是秦歡來了,便改換一種心情去開門,果然,秦歡在門外款款而立。雖多年未見,卻未見有什么變化。進門后秦歡看著他笑笑,問我胖了吧?他仔細端詳了一下,倒真看出是胖了些,他走到她身前,說句我掂掂,說著便兩手摟起她的腰,抱了起來,掂了幾掂,放下,卻仍擁著,欲吻時秦歡卻轉頭避開了。他不勉強,一笑松開了她。
秦歡朝寬敞雅致的客廳看看,又移步向其他幾個房間,不由“呀”了聲說這么豪華呀。他眼不離她笑笑說,總統(tǒng)套房嘛。秦歡說真沒想到,這么個小地方也有總統(tǒng)套房。他依然笑著說,有哇,這里就是嘛,秦歡問真會有外國總統(tǒng)來住?他說百年不遇吧。她說為百年不遇準備著?他說當然不是,我不就住進來了嗎?人家是要讓客人體會一下總統(tǒng)的待遇嘛,你不允許?秦歡說我有什么權利不允許。
落座后,孟軍問秦歡要不要喝點酒,xO?法國紅酒?或者茅臺?秦歡搖搖頭。孟軍不勉強,給她沖了綠茶。這時他腦子里轉著一個問題:接下來要朝哪個方向進行呢?當然他知道,決定權不在自己,而在秦歡。他還清楚,在看到秦歡的那一刻,他身體有沖動。對于不缺女人的他而言,這種沖動很難得。
飲了一口茶,孟軍放下杯子,望著把杯子端在手上看的秦歡問:過得怎樣?秦歡淡淡說,還能怎樣?孟軍從話中體會出來的意思是不怎么樣。其實也是想象得到的,在以前的電話聯(lián)絡中,他得知秦歡的丈夫已調到大市擔任教育局局長,而她本人并沒有跟了去。問其原因,她含混著。他就意識到其家庭生活已出現了問題。他想夫妻有一方升了官或發(fā)了財,特別是男人,想不出問題都難。
孟軍適時止住這個話題,既然自己不可能再娶秦歡,就不應再糾纏人家夫妻的瓜葛了,眼下自己要弄清的只是能不能把她搬到臥室那張巨大的床榻上,既不辜負此行,也不辜負白送的總統(tǒng)套房。當然需一步一步朝那個方向走。
孟軍先把自己這次孟崮之行的來意告訴了秦歡。
秦歡沉靜地聽著,后問:儀式結束了就回去嗎?
孟軍說不一定??赡軙龓滋炜纯茨懿荒茏鳇c什么。
秦歡:工程?
孟軍點點頭:也許吧,哎,秦歡,告訴我,歡不歡迎我來崮城發(fā)展,向崮城進軍?
秦歡一笑不答。
孟軍又問一遍。
秦歡嘆口氣說:我歡迎不歡迎不管用,得看市長歡迎不歡迎。
孟軍心想盡管秦歡有些偷換概念,卻也道出事情的根本,他問句:安市長這個人怎么樣?
秦歡說老百姓反映還不錯,干實事,也親民,成天笑呵呵像個如來佛,不過干得也挺辛苦。都知道他沒啥后臺,只能靠“政績”說話。孟軍身在商場,對官場的一套門兒清,說如今走仕途,靠政績能上到縣處級到頂,再往上,沒“根基”就沒戲了。
秦歡問這么絕對?
孟軍笑笑說,當然還有另外一種途徑……
他做出點錢的動作。
這時秦歡的手機響了,接起來簡短說句你來了?略一停,又說,知道了,十分鐘以后下去。
有人來接秦歡,孟軍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又會是什么人跟腚追來?應該是她的“情”。至此也大體曉得此行和秦歡沒戲了。一種挫敗感油然而生。
秦歡起身告辭,孟軍將前不久從巴黎“老佛爺”店購得的一塊名表送給秦歡,秦歡接了,輕輕一笑,沒言聲。
孟軍本想把秦歡送到賓館大門外,但顧及到會給秦歡帶來不便,就只送到電梯口。電梯下行后他沒立即回房間,怔了一會兒,然后踱到走廊盡頭的窗子前,從這里能望見賓館大院,一種莫名的情緒讓他想看看把秦歡迷住的究竟是個怎樣的男人。
他完全沒料到為秦歡打開車門的竟然是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
他不勝驚詫。
原計劃第二天上午進行的捐贈儀式因一個意想不到的事故而延遲,夜里驟起的大風將紀念館外面的電線桿刮倒,電線短路又導致變電設備燒毀,失去電力供應,使展室照明、電視錄像及音響等諸多環(huán)節(jié)都無法進行。事故一大早報到市里,領導雖氣惱也無計可施,只能將儀式延期進行。孟軍接到邵秘書長電話時正在房間用早餐,邵一再道歉,說真是天有不測風云,又說看來是上天要挽留孟總在家鄉(xiāng)多住幾日了。孟軍就說沒關系的,沒關系的,空幾天正好辦幾件私事。邵說孟總的私事就是我們的公事,有什么需要效勞的盡管講,我們全力以赴。邵誠懇的話倒讓孟軍腦子打了一個轉兒,想許多事由政府出面會便當得多,便問句本地可有養(yǎng)藏獒的地方?邵趕緊說有啊有啊,還不止一個呢,孟總是不是要買?孟軍說買不買的等看了再說。邵說按說我應陪孟總去的,可剛出的這樁亂子要張羅,就讓辦公室鄧主任陪同吧,有什么要求只管對他講。孟軍道了謝,掛了電話。
從賓館出發(fā),越野車穿過不算大的市區(qū),攀上了一條通往山區(qū)的土路,坐在副駕位的鄧主任不時轉頭為孟軍做“導游”,見山說山見嶺說嶺,不知怎的,看著鄧把脖子扭得青筋暴脹孟軍心里很不舒暢,便趁鄧停歇時趕緊摸出手機撥號,起程前與公司副總老徐通電話,事沒講完,現在正是可用時機,通了就不慌不忙地講著,不時下達著指令。直到汽車拐進山坳里的一座院落,獒園到了。
顯然事先已得到通知,獒園已有人在大門口迎候。鄧指著一個四十多歲面皮白凈的男子介紹說這是亢總,孟軍握握亢女人樣軟乎乎的手,不由得想如此一個柔軟的人卻熱衷于擺弄比狼還兇狠的藏獒,也讓人稱奇。
這座獒園算有些規(guī)模的,一圈高高的院墻,臨門有一座三層小樓,小樓對面有一排低矮的鐵柵欄偏廈,當是獒舍了,亢先將孟軍一行請進一樓的客廳,客廳四壁掛著各種獒的彩色照片,顯得陰森可怖??洪_始介紹他的獒園與他的獒。說他這獒園是省內最大的一座,有各種獒四十余只,總價值過億。其中一只叫“溫哥華”的成年母獒——對了,就是這只,有人出價三千萬都沒舍得賣,他說永遠不會賣“溫哥華”,因為溫與另外一只叫“馬丁”的雄獒交配,生出來的小獒身價過千萬,還供不應求,現在獒的市場十分廣闊,他這獒園的規(guī)模會不斷擴大。孟軍好奇問怎么想起養(yǎng)獒來,亢說這源于一次特殊的經歷,那年與幾個同學到西藏河曲旅游,晚上在山腳下野營時,帳篷被三只野狼包圍,危難之時,一只紅獒不知從什么地方沖過來,與三只野狼搏斗,最終戰(zhàn)勝野狼,保全了大家的生命。由此,他決定要養(yǎng)一只紅獒來做自己的貼身保鏢,不料養(yǎng)起來便一發(fā)而不可收,最終有了現在這個規(guī)模。
他聽著卻懷疑亢所講義獒相救故事的真實性,前年他在山西參觀另一座獒園,其主人好像也講述了類似經歷,當然是真是假也不必深究。不過說到用獒當貼身保鏢,他覺得就離譜了,光天化日之下誰能讓一只烈犬隨行?從老輩子起狗的用處就是看家護院,說到自己,自從京西別墅進了一回賊,就一直想弄只看門的狗。
往獒舍去時,孟軍的手機響了,是他哥哥的朋友兼生意伙伴——萬祥集團的恭總,恭總說你在崮城嗎?他說對,有事嗎?恭說算是有。他說講。恭說我聽說那里的地產有商機,你找頭頭弄塊地,咱合伙開發(fā),做什么項目再議,他說和人家也沒啥私交,不好張口。恭說沖老爺子的面子……他說人已經去了。恭說虎死有威,你此行不就證明人家把老爺子很當回事嘛。他說面上的事也當得了真?恭說如果項目真有大錢賺,干脆就請省座打個招呼。孟軍說:這種事最好別麻煩我哥。恭還要再說什么,被他打斷,說這事我知道了,回頭再議,我正忙著呢。
講完電話,也到了獒舍,工人們正在給獒們配制午餐,除了主食飼料外,還有副食如牛肉、雞蛋、胡蘿卜、蘋果等。他問身旁的亢總養(yǎng)一只獒花費多少,亢總說一年少說十萬元。他心想伙食標準不低,買糧食夠三百人吃一年。
獒舍依山勢呈弧形伸延,孟軍在亢的講解中依次觀賞著一只只體態(tài)毛色各異的獒犬,在心里掂量著哪一只合自己的心意。后來就來到被叫“溫哥華”與“馬丁”的婚房前,孟軍眼前陡然一亮,啊了一聲,這對專伺造后的伉儷果然名不虛傳,體形龐大,前胸寬闊,毛發(fā)濃密,口鼻方正,目光如炬……也就在這一刻,他心里已有了定奪:不要別的,就要一只溫馬的后……
中午亢留飯,說不遠處有一地場,正宗的山珍野味。孟軍正欲推辭,鄧貼他耳朵悄聲說:去吧,安市長說要趕過去。這剎那他想起恭來的電話,想不妨借機向安探探口風,便應了。
驅車沿山路前往,到達方曉得此地場非同尋常,現于面前的是一幢富麗堂皇的現代山莊。周邊山高水長,林木蔥郁,車子駛進大門,院內奇石聳立,異木伸展,水花飛濺,如同到了人間仙境。
主樓前面已停了不少豪華汽車,仍有車絡繹駛來。酒香不怕巷子深,何況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作為“圈內人”,孟軍深知此類場所的詭譎處,正如賴昌星津津樂道地談他的“紅樓”殺傷力:任何人只要上到第x層,個頂個兒都會敗下陣來,乖乖當俘虜。
剛在宴會廳落座,安市長便趕來了。他告訴孟軍,線路恐怕還得幾天才能完工送電。既來之則安之,又說市里已派人把他的老哥接過來了,一是兄弟倆可借這空當好好敘談敘談,再是也請老哥一起出席捐贈儀式。孟軍聞聽別扭至極。本想當即告訴安這里他根本就沒有一個什么“老哥”,不要上了騙子的當??伤麤]把話說出口,因這很唐突,也會引起誤解,要講也要找適當機會把話講清楚。
一頓飯孟軍吃得沒滋沒味,白費了亢總的一番美意。工程的事也未與安接上話,飯后安說要趕回去接待國家級貧困縣評估團,責成亢陪同孟軍在這里“放松放松”。孟軍沒有這種心情,托詞謝絕了。
回到賓館孟軍立刻給大哥撥電話,事關重大,須讓大哥知道,聽聽他的說法,他或許知道其中的隱情。從小到大,父親一直對大哥很器重,說他穩(wěn)重、善思,所以就讓他走從政的路。電話響了好一陣子,方接起,是潘秘,這是常有的情況,潘這人很神,自己剛道了聲“你好”,他就對上了號,親熱說孟哥你好你好,省長正和財政廳長談工作,不方便接,等談完我立刻回撥過去。他說好。潘又說孟哥你過來嘛,省長常念叨你,大家也很想你。他說好的好的。掛電話沒多久又振鈴了,接起來是恭,還是撮弄他借機“拿地”,說辭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答應把這當回事。從內心講,他是認同恭的,在大城市已缺少機遇的情況下,“老少邊窮”倒正合其時。崮城既老(老區(qū))又窮(貧窮),大有發(fā)展空間。
大哥的電話終于撥過來了,也不寒暄,開門見山問小軍有什么事(這是大哥的風格)。他就把來崮城遇到的事原原本本講了,問他知不知道父親有個孩子遺棄在鄉(xiāng)下,大哥想都沒想就說沒有,不可能。他說這就怪了,媽說沒有,你說沒有,怎么就生生蹦出這么一個人來呢?大哥說也許是誤會了,張冠李戴。他說不會,都驚動了市長書記,人家滿腔熱情。大哥沉默片刻,說老爸剛走就出了這件事,要妥善處理。小軍,兩點,一是弄清這個人的真實背景,與其劃清界限。二是事關老爸聲譽,要低調處理,不能以勢壓人,那會適得其反。他說哥你放心,這事我會處理好。細想想大哥這兩條“指示”可謂言簡意賅,是出于歷練的高屋建瓴。
弄清這個人的真實背景,弄清他的目的所在。雖然還沒見這人的面,可市里已經把他當成了老父的兒子并周到地施以禮遇,接著還要讓他參加捐贈儀式,如果真發(fā)展到這一步,就以訛傳訛,不好收拾了。按說應立刻向市里說明情況,請他們出手予以澄清,可考慮到大哥所說不要損害老父的形象,還是要慎重,反正離開會還有幾天時間,沉下心,把事情想周全些,以防節(jié)外生枝。人言可畏,對活人死人都一樣,什么老革命老干部,當代陳世美而已。弄不好,這次活動非但不能為老父臉上貼金,反倒抹了黑。想到這一層,心便有些沉重,感受到一種實實在在的壓力,同時也開始認真地思謀著如何化解這樁“他媽媽”的事,他覺得要弄清那個歹人的面目,在當下的信息時代并不是一件難事,難的是自己無法出面,一是人生地不熟,再是自己被市里當成“重點保護動物”,處處、時時在人的眼目下,行動不得。像往常那樣,每逢遇到什么難題,便會想到一個人——公司法律顧問,也是他的好友常德在律師。就讓他做好了。想定便撥了電話,他與常同樣是那種無須客套的關系,接通后問句德在你抽得出身來吧?對方說還可以。他說那你就趕過來吧。什么時候?立刻。
下午,孟軍在鄧主任的陪同下參觀了市容,也是應景般看了看,剛回到賓館,便接到常德在的電話,說已經到了。孟軍要他自己找旅館住下,也不要找他,等他的電話。放下電話,他不由想到最近熱播的諜戰(zhàn)片《懸崖》,覺得自己似乎也成了地工,不由在心里苦笑笑。
晚上安市長設家宴款待孟軍,所謂家宴并非到家里去,而是以個人名義到某個飯店請客,下了車孟軍被已候在那里的安夫婦引進一家掛有“草根食堂”招牌的飯館,這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起早年間的大眾食堂,可進到里面,便發(fā)現是一個極盡奢華的地方,與所謂“草根”“食堂”根本是南轅北轍不搭界的事。孟軍不動聲色,只想在這么個申報國家級貧困的地面上竟然有如此讓人受用的去處。安夫人曲老師的出面理所當然地將這次宴請定位于“家宴”上,其余的人如秘書長、鄧主任等等實際身份也應該算是安的“家里人”。
唯一能體現出“草根”特色的當是率先打開的那瓶被譽為本地茅臺的崮城老燒。開席前秘書長先講了這崮城老燒的典故。說那年解放軍圍殲據守在崮山的國民黨二十一師,敵軍工事堅固,武器精良,解放軍久攻不下,傷亡慘重,后來臨陣指揮方團長下命令組織敢死隊,清一色人高馬大的壯漢,身上掛滿了地雷和手榴彈,攻擊前方團長讓人抬來兩壇子燒酒,親自為敢死隊隊員斟上,一碗又一碗地敬,個個都喝得熱血賁張,沖鋒號吹響,壯士們從戰(zhàn)壕一躍而起,搖搖晃晃扭秧歌般撲向敵人陣地,這伙人怪異的樣子把敵人弄怔了,等清醒過來已沖到戰(zhàn)壕前沿,就這么在山頂插上了紅旗。
孟軍靜靜聽著。其實這段別開生面的崮山戰(zhàn)事他曾聽父親講過,當時父親就在這個反擊部隊,擔任團后勤部長。父親揚揚得意講那罐酒是他帶人從一戶老財家弄來的。今天,秘書長沒提及卻最應提及的父親在這當中的作為,著實讓他有些不解。
秘書長適時端起酒杯,說:溫故知新,這崮城老燒可是為革命事業(yè)立了大功……
安市長接著說:還有,那些為革命光榮犧牲的英勇戰(zhàn)士。據說上去的那四十七名敢死隊員最后只剩下八人,其中五人還負了重傷。來,我們向革命先烈致敬,是他們的英勇犧牲換來了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
安市長夫婦向孟軍舉起酒杯。
孟軍一般不喝白酒,但聽過這崮城老燒的革命佳話后,拒絕便是態(tài)度問題了,便與主人干了。酒很沖,可味道很正,咽下去有種滑爽感。是真酒。
而后邵秘書長、鄧主任一干人輪番向他敬酒。
下面的話題又從革命先烈談到剛過世的孟父“孟老將軍”身上,講他為革命為家鄉(xiāng)作出的巨大貢獻,講家鄉(xiāng)人民一直把他當成驕傲。此情此景,自是再恰當不過的話題。
安市長似乎動了感情,顫著聲音重提老將軍把兒子留在家鄉(xiāng)務農的感人事跡。說可惜知道晚了,沒能適時宣揚。孟軍聽著,心里很不舒服,他再次想借這個場合把事情澄清:老將軍根本沒有一個兒子在崮城鄉(xiāng)下,全家人都不知這回事。那個以“兒”自居的人是個居心叵測的騙子??刹恢趺丛捲谏囝^根上打了幾個轉兒,終又咽回去了。
安市長又說:今晚本想把孟總的老哥一并請來,一塊熱鬧熱鬧,可于濤書記另有構想,就是留待你們哥兒倆在捐贈儀式上相見,用這個平臺,讓媒體大張旗鼓地宣傳老一代革命家的高風亮節(jié),那會很感人很有教育意義的。我完全贊同書記的意見。
鄧主任說:我們不會慢待老哥,今晚由李副主任單獨宴請。
孟軍開始出現慣性耳鳴,頭也疼起來,他起身走出宴會廳。
Jyek8nCXtH4pk/OoMtu4sJm1ZB6hLj+1AIE/kqbVB6o=從洗手間出來,他看見安市長也出來了,走到近前說,咱們拼不過年輕人,找個地兒躲幾杯吧。
安市長引孟軍到大堂咖啡吧落座。
安笑說咖啡解酒。
他說是嗎?
安點點頭,說最有效的是藍山。
他也點點頭,心里清楚安不是帶他來解酒的,當是有話要單獨談。此時他也不猜測安要跟他談什么,他談什么都可以,雖然喝了不少酒,他對自己要對安談什么心里很清楚,就是恭總一再提到的“地”。當然要適時進入這個話題,以免唐突。
安首先埋怨起孟軍,說孟總有些見外了。
他稍稍一證說沒有啊,安市長你不了解,其實我是個很實在的人。你們市長書記一遍一遍地請,按說用不著這么過禮,看我就一點不客氣嘛。
安說不對。
他笑笑:怎么不對?
安也笑笑,說那就恕我直言了。孟總這次來,除了參加捐贈儀式外,心里應該還裝著另一樁事。
他一怔,心想莫非他知道了自己和秦歡的事?除了捐贈,這次來還確實有秦歡這個因素??伤?/p>
安哈哈大笑起來,說被我說中了不是?
他仍在心里想安是怎么知道這回事的,當然事本身并沒多么要緊,就是安知道甚至全公開也沒什么要緊,大家生活在同一個“寬松”時代,一切皆理解萬歲。
安喝了一口藍山,放下杯,抽一張餐紙擦擦嘴,說下去:我知道孟總做一個大公司,且以地產為主。京、滬、廣州、深圳都有大樓盤。只是以我所知現今大都市已不好做了,地產業(yè)開始瞄上三、四線城市。從前被忽視的地方反倒大有商機。我想這一點作為圈內人的孟總一定比我還清楚。我所以說這個,孟總一定別誤會又是招商引資老一套。其實最近以來有意進軍崮城的大有人在,都應付不過來。我只是奇怪孟總怎么能沉得住氣?就想一定是孟總愛面子,不好意思提出來。
孟軍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所謂在商言商,起意來崮城時也打譜過來瞅瞅看能不能做上一兩單,也只是一念,便排除了。在莊重嚴肅的捐贈活動中夾雜些“私貨”,難免讓人詬病?;诖耍诠Э偨o他打電話陳說此事時,他只是“哼哈”應著,并不走心。讓他沒想到,今天安主動提出來,這真是想吃餑餑來白面了,想困覺來枕頭了。既然安表示他并非是為本地招商投資考慮,就等于表明他是以友情為重,為你謀利益。自然作為一市之長,也是說到做到的事。
他誠懇地說:十分感謝安市長的美意,只是……
安擺擺手,說沒什么只是不只是,只要孟總不嫌棄我們這小地方,有想法只管提出來,我會全方位配合。
安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確了。
安又說,據我掌握的情況以及判斷,崮城目前有六七個不錯的項目,孟總可從中選出一兩個,改日我讓規(guī)劃局的人把項目情況給你透個底,再選就容易了。
孟軍點點頭,說那我就先謝謝安市長了。
安哈哈笑,說:見外了不是?
孟軍也笑了,說:那首歌唱“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真是這樣啊,家鄉(xiāng)對我們這些游子……咳,話到嘴邊倒真不知該怎么說了。
安說那就什么都不用說了。
安停停又說:先把項目定下來,其余的事再說,比如融資……
孟軍的身子動了一下,像被點了一下穴,眼下國家銀根收緊,無論私企還是國企都運轉不靈,上新項目更是有心無力,安提到融資,莫非……他看著安說:不瞞安市長說,我那公司看起來架子不小,實際上已開始周轉不靈,若是……
安打斷說:這一塊我也替孟總考慮到了,別的不好講,崮城這里我可以和銀行打打招呼。當然,這個不急,先把項目立起來再說。
孟軍不住點頭,說安市長說得是。
回到宴會廳,孟軍結結實實向安敬了三杯酒,心里喜不勝收,就想:見過幫忙的,卻沒見過這么幫忙的。安是個豪爽之人啊。
回到賓館,孟軍就給恭打電話,講了安的態(tài)度。恭自是高興,問他是不是馬上趕過去?孟軍說不著急,反正我在這兒。需要你過來再打電話。恭說行,無論如何要把這事盯牢,還有,該許諾的要許諾。
放下電話孟軍怔了片刻,想都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安給予的“午餐”要什么回報呢?無利不起早,對誰都一樣啊。
孟軍是在大堂酒吧與常德在會面的,后者比前者年輕八歲,對前者向以大哥相稱,實際上兩人的關系也屬于哥們兒弟兄,于公于私都無話不談。點上飲料,孟軍便把“崮城大哥”的事和盤托出,其憤恨無奈溢于言表。常德在邊聽邊樂,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孟軍脧他一眼,說你覺得這有什么可笑的呢?
常德在斂住笑,說我是笑你那個鄉(xiāng)下大哥,要認祖歸宗,趁早啊,單等人不在了,再認,不是腦子有病?
孟軍說現在還不知他有什么企圖。
常德在說:這個先放一邊,得先弄清楚這個大哥是真是假。
孟軍似沒聽懂,問什么意思?
常德在說:哦,我沒說清楚,就是,這人,是不是與老伯真的有血緣關系。
孟軍斷言:不可能,完全不可能。
常德在說:得有證據。
孟軍問:證據?
常德在說:對。你想一想,他一介農民,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肯定有什么證據。打官司打的是證據。咱們否認,同樣也需要證據。
孟軍問:我媽、我大哥都予以否認。這不就是證據?
常德在說:這算不上證據。
孟軍問:不算證據?
常德在點點頭,說孟哥,別怪我說話直接,我們要把困難想在前面,有言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事鬧不好是要對簿公堂的,所以從現在開始就必須從法律的層面來考慮問題,否則到時會被動。
孟軍沉著臉喝咖啡。
常德在也深沉下來,說:孟哥,首先聲明,我絕不懷疑大伯的人品,大伯我見過,很正直很慈愛的長者。但許多時候人品并不能完全說明問題。特別在那個年代,兵荒馬亂,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這個不說,只從捍衛(wèi)老伯的聲譽出發(fā),對這事也不能等閑視之,先弄清事實,再面對事實,然后加以應對。
孟軍不語,卻明白常不是危言聳聽,他的責任是為自己負責。他開始感到事情有些麻煩,撓頭。
常德在向在遠處的女服務員招招手,讓她送一盒煙來。孟軍知道這是常的習性,平常不大吸煙的他一旦進入工作狀態(tài)便煙不離口,他朝服務員交代:一條軟中華。
點上煙,常德在的眼睛開始閃動,以律師對當事人的口吻詢問道:孟總,請就你的所知,講述一下,孟老將軍的人生經歷。
孟軍慢慢蹙起眉頭,似進入回憶,緩緩說道:父親屬蛇,應當是一九一七年出生,念過私塾,念過公立學堂,在鄰村三山口教過書,后來就參加了革命,在嶗山與日本鬼子打游擊,再后來參加解放戰(zhàn)爭,全國解放后歷任軍分區(qū)政委、大軍區(qū)政委……
常德在看著他,讓他繼續(xù)講。
孟軍說下去:父親在當教師時成了親,女方是鄰村人,他們一直沒有生育,父親參加革命后離家,全國解放后離了婚。一九五。年和我母親結婚。
常德在問:老將軍離家后回沒回去過呢?
孟軍說:沒有。
常德在問:怎么知道?
孟軍說:聽我母親說的。
常德在說:伯母也聽老伯說的了?
孟軍問:回沒回家又有什么要緊?
常德在說:怎么沒什么要緊,回家就有可能……
孟軍火辣辣打斷說:行了,行了,你們當律師的腦細胞也太活躍了,對你講,我父親就大哥和我兩個后,再無他人,這個,我敢打包票。
常德在說:你打包票沒用的。
孟軍問:那誰打包票有用?
常德在說:這種事誰打包票都沒有用。包括老伯本人。
孟軍徹底發(fā)火:你——
常德在趕緊道歉,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褻瀆老伯,我是從法律上講事情,比方講,我是說比方,在法庭上那鄉(xiāng)下大哥要提出做親子鑒定……
孟軍黑著臉說:人都不在了,還做個鬼鑒定?
常德在說:老伯不在了,可你和大哥還在呀,你們有義務配合法庭……
孟軍眼里冒火:好啊,我配合,一定好好配合,要是DNA證明他是老爺子的后,我繼續(xù)配合分一半家產給他!
常德在輕輕一笑,說:要是真出現這種情況,他自然也會提出財產要求。
孟軍哼了一聲說:這當然是他所求,只怕沒這個命!
常德在又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口,說: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這人是成心詐騙,那他真要吃不了兜著走??梢芙兴卫希沁€真能叫他骯臟著,對別人也許不打緊,可對清亮了一輩子的老伯就不一樣了。有句話叫蓋棺定論,而對老伯就是揭棺另論。非同小可,其影響不是錢所能衡量的。所以我們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必須作充分準備,拿出鐵證。這樣,我明天就下鄉(xiāng)去,找相關人員調查,也巧,與那鎮(zhèn)上的王書記曾打過交道,請他幫幫忙……
常德在的一番話說得孟軍情緒低落到了極點。
剛回“總套”,手機鈴響。是秦歡。他調整一下情緒,問句秦歡你在哪兒?秦歡說在家。他說你過來吧。秦歡說不。他說要不我去看你?秦歡仍說不。他一時語塞,不知下面該說什么話了。秦歡問:你在崮城還能待幾天呢?他說活動因電路故障后延,拖到哪天難說。有什么指示?秦歡說你這么大人物來了,總得請你吃頓飯啊。他的心放松了些,吐出口氣,笑說:別搞錯了咱倆,你可一直是大人物哪,我請你。秦歡說你請那就算了。他趕緊說好吧好吧,聽你的。秦歡問想吃什么?他說想吃你,你又不批準,隨便了。秦歡笑了一聲,說吃全羊吧。全國都知道崮城的小尾寒羊,是吃青草喝山泉水長大。他說就吃羊。正這時,他聽到從那邊傳來一輕柔聲音,像是說了一家飯店的名字。他問是榕榕嗎?秦歡說你的耳朵倒尖,哪里是榕榕,對你講過榕榕在上海讀書嘛。他又問,是你妹妹了?秦歡說我妹妹在深圳,怎么會是她。他索性打破砂鍋問到底:那到底是誰呢?秦歡沒好氣地說:你查戶口啊,誰?革命同志?!巴尽眱勺窒窕鸹ㄒ粯釉陬^腦中一閃,油然想起他曾看到的那個來接秦歡的女子。同志?莫非……他的心像被什么撬了一下。
掛了電話,孟軍的思緒久久集中在這上面,驅之不散。無論從直覺,還是秦歡說“革命同志”時的異樣口吻,都讓他懷疑秦歡有了新的性取向。老天,這可怎么說呢?他和她在一起時可沒現一絲的端倪,相反她是一個不能再女人的女人,不僅性格溫柔賢淑且性感也特別靈敏,哪里都不能碰,一碰就雨水滂沱。若不是畏懼離婚那慘烈的后遺癥,他會真的娶下秦歡??伤皇莻€敢作敢為的男人,自己都對自己失望,何況秦歡?也正因如此,秦歡畢業(yè)后沒有留在北京,而遠嫁崮城。如果自己的判斷沒有錯,她目前的婚姻狀況斷不會好,作為已婚女子,只有對丈夫極度失望才會“轉軌”成為“同志族”。其實,那天她已經對此有所表露,她與那局長丈夫早漸行漸遠。他唏噓不已。
線路未竣工。安市長責成規(guī)劃局向孟軍介紹項目。孟軍本來以為會在賓館的“總套”里談,卻不是,鄧主任和規(guī)劃局的江處長開一輛奔馳商務車將他拉走了。文質彬彬的江處長坐在孟軍身旁,從公文包里拿出一疊規(guī)劃圖紙,展在膝上,說市長讓我為孟總服好務,不勝榮幸。為節(jié)省孟總寶貴的時間,我們把程序合并,邊談邊看。孟總您看這樣行不行?
孟軍說完全行,添麻煩了。
江處長說孟總太客氣。
鄧主任說孟總不是外人,進行吧。
江處長說:好。局里接到市長指示后,從眾多項目中篩選出了四個優(yōu)加項目,現在我們去看第一號。一號項目的名稱我們暫稱“崮城禮贊”,具體說,是在當年崮山戰(zhàn)役舊址打造出一座占地一萬畝的老區(qū)生態(tài)園,集旅游、觀光、商務為一體。既可供國內以至全世界的人來旅游,瞻仰緬懷革命英烈,同時可供影視制作單位前來拍攝影視作品。老區(qū)生態(tài)園?孟軍在心里思忖著,覺得這個項目的創(chuàng)意有些不同凡常。他記得在海南的風景點見過苗、黎族群眾現場以真人秀的方式展示其日常勞作,如紡線織布、編席、搗米等,確給游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而家鄉(xiāng)人意欲打造的所謂禮贊生態(tài)園,其創(chuàng)意絕不亞于前者,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老區(qū)吃老區(qū),可謂用心良苦。這一剎,心中便對這個項目有所接受。他似乎看到在生態(tài)園建成后,旅客與影視人絡繹不絕的熱鬧景象。
江處長繼續(xù)介紹著這個項目,隨之展望將會帶來的無限商機。津津樂道之際,車已開到山腳下,江處長把身前的圖紙胡亂一推,說還是請孟總現場勘察吧,這比看圖紙直觀得多。
江處長在前面帶路,一行人沿陡峭的山路往上攀登,時值深秋,遍山紅葉在朝陽下閃著露光,美不勝收。孟軍記得那年秋天去撫順出差,被滿山遍野的紅葉震撼,而與之相比,眼前所見其壯麗美艷毫不遜色,“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民歌所唱已與他的心產生共鳴。
攀上山頂,眼前豁然開朗,遠山近嶺盡收眼底。江處長遙指前方一圓形山峰,說那就是舉世聞名的崮山。崮山戰(zhàn)斗慘烈無比,為消滅盤踞山上的蔣匪軍,我們犧牲了成千上萬名子弟兵,戰(zhàn)斗結束,當地百姓幾乎家家都掛上了烈屬牌。孟軍沉重地點著頭,他知道這一切,父親對他講過,書上講過,影視里也演過,說滿山紅葉是烈士的鮮血染成是毫不為過的。
這時鄧主任走到孟軍身邊,先用手指向右前方山坳處顯現于樹叢間的白色調的建筑物,說那就是崮山革命歷史博物館。手往上抬抬,說那就是崮山戰(zhàn)役英雄紀念碑。
孟軍肅穆地凝望。
一陣山風吹來,孟軍腳步有些不穩(wěn),身子晃了晃,江處長趕緊將他扶住,說秋天風硬,請孟總堅持一會兒,我抓緊時間匯報,說完把手指向崮山下一大片遍布村落的平坦地,說孟總看到了嗎?這一區(qū)域就是我們未來老區(qū)生態(tài)園園地,面山靠城,是塊風水寶地啊。
孟軍的職業(yè)知性令他的心一動,血亦在身上奔涌。任何一個地產商面對一塊屬意寶地都會這般隋不自禁。他想若安真能把這塊地給自己,一定投桃報李好好答謝他。
他不動聲色地問:這個生態(tài)園市里已經批準立項了嗎?
江回答:是,所以才有那么多開發(fā)商蜂擁而至,包括許多大有來頭的人。這不,今天一上路我就把手機關了,不然……
孟軍倒是相信他的話,點點頭,兩眼凝望著前方散落的已陷深秋瘡痍的大小山村,問:百姓搬遷的事,市里已作了安排?
江答:不存在搬遷的問題。
孟軍不解地看看江處長,江面呈得意之色,說:市里領導高瞻遠矚,認為既然叫生態(tài)園,不妨就徹底些,弄成原始生態(tài)園。現有的一切,均保留下來,包括房屋、道路、田地,生產、生活設施,好在這里與幾十年前沒有多少變化,農民用小推車推糞,用扁擔擔柴草,用碾子軋米,用石磨磨面,不折不扣的原生態(tài)。有劇組來拍戰(zhàn)爭題材的影視,基本不用改造環(huán)境,也不用從外面請群眾演員,附近這幾個村里的村民就能擔當起來,既種地養(yǎng)羊,又演戲拿勞務,美著哩。
他問:這個項目會對百姓的生活影響很大,征求過他們的意見嗎?
江處說:這個倒沒有,不過到時會給他們講的,估計也不會有什么意見,幫他們加快脫貧步伐是大好事,能有什么意見?
他覺得有必要把事情講在前面,說道:江處長做規(guī)劃工作,經歷過的事肯定很多,征地、拆遷、基建,哪樣弄不好就會出亂子,特別是有些具體問題,不事先估計到難免會出麻煩。比方這個“崮山禮贊”項目,不拆遷,保有原貌,固然有特色,也省事省力,可要有農戶偏要蓋新房住,人家有這個權利,你能不讓?可真要蓋起來,以后無論旅游還是拍影視都會破壞“原生態(tài)”。那么,這個以“原生態(tài)”為亮點的“崮山禮贊”其純粹性就要打折扣了。
江處點點頭說:是這樣,是這樣,不過一般這種情況不會發(fā)生。
孟軍:怎么不會發(fā)生?
江處長一笑說:你想想,他們要是能蓋新房早就蓋了,不用等到現在吧。當然,凡事都有例外,假若有人執(zhí)意要蓋,我們的工作會跟上去,相信老區(qū)人民是識大體,顧大局的。爺輩父輩們?yōu)楦锩B命都不惜,自己還有什么權利為一點個人利益而斤斤計較?
孟軍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江處又說:當然,要是真有個別人不顧全大局,頂風上,我們會依法辦事的。
孟軍想:依什么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維護原生態(tài)法?
江處說,總之,我們有執(zhí)政能力解決一切問題,這個孟總大可放心。
聽江處說,孟軍倒真有些不放心了。在自己家鄉(xiāng)搞項目,要是弄得劍拔弩張(弄不好再死上幾個人),這是他不希望看到的。
他把眼光從江處身上移開,投向遠處那條從崮山里流出來的觀河,在觀河緊貼山根的地方,一座小村隱現于樹木中,那就是他的將軍父親走出來的小孟村,一陣傷感端的撲上心懷。江處再講什么他就聽不見了。從山上下來后又把另幾個項目看了,盡管孟軍已不再用心,卻也能評估出這些包括“禮贊”在內的項目皆屬“績優(yōu)”,是大有錢賺的。何況還無須融資。他在心里思忖:做呢還是不做?一樁本來條理清晰的事卻頗費斟酌,只因其暗含不同凡常的乖戾。
鄧主任將孟軍送到那家“韓記”全羊館。鄧問幾點來接,孟軍說不用接了,你們忙自己的。江處說孟總別客氣有事請打電話。孟軍說沒問題。鄧主任剛要邁步上車,又停下,轉身看著孟軍輕聲說:孟總對“崮山禮贊”項目的擔憂是有道理的,可見孟總與那些唯利是圖的商人不是一路人。我很敬重。孟軍點點頭。目送鄧上車。說謝謝。看著車離去,孟軍方進店內。此刻秦歡從大堂沙發(fā)上站起,朝他擺手一笑。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笑容,可以說當初正是這媚媚的一笑,令他心動,隨后生發(fā)出一段令他難以忘卻的戀情。要說人生不如意八九,那么不能與秦歡永結秦晉,便在這八九之中了。他不由嘆息一聲。秦歡明察秋毫,問句:好好的,嘆什么氣呀。
他賭氣似的說:好好的?哪有什么好好的?
秦歡瞅他一眼,搖搖頭。
是一處不大的雅間,小而溫馨。坐下后,秦歡從包里拿出一個方盒送到孟軍手里,笑說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送你件小禮物,孟軍笑著打開盒子,見是一條老名牌皮爾·卡丹腰帶,遂問送腰帶做啥,是讓我把褲子系緊系牢?秦歡臉一紅,搶白說誰管你系緊系牢的事?孟軍說是啊,你是不管了,讓我傷心。又說我腰帶很多,干嗎花這份冤枉錢?秦歡說不是買的。孟軍會意地點著頭,說明白明白,拆東墻補西墻。秦歡說去你的。孟軍就笑,說秦歡我給你講個小典故吧。咱們那友好鄰邦的人民總是吃不飽肚子,領袖老金去“老大哥”那里求援。老赫說糧食誰都不富裕呀,還是扎緊腰帶吧。老金說腰帶也缺哪,要不,你先發(fā)一車皮腰帶過來?秦歡被逗得直樂,說你腰帶夠用我再送你別的吧,說著又從包里拿出一盒化妝品,孟軍連連搖頭說:我要這個干什么呢?秦歡說送人啊。孟軍說沒人送。秦歡嘲諷說:別謙虛了好不好。孟軍說我莊嚴聲明,這次來是一個人來的。秦歡說現找一個也很容易的。孟軍說:那你給我找一個?秦歡說要找也輪不到我呀。孟軍問:那有誰?秦歡說自然是接待方了。現在不是有這么種說法:帶老婆來嘛,歡迎;帶情人來嘛,保密;一個人來嘛,安排。孟軍樂得直笑。這段子他是頭一回聽jmn8YcMw/0CUwX5N+bbcrA==說,可仔細一琢磨,還真他媽的貼近現實。前天中午自己要是留在“會館”里“休息”不也就“安排”上了嗎?他看看秦歡,長長嘆了一口氣。秦歡一臉壞笑,說享受這么幸福的生活想不笑都難,嘆啥氣呢?孟軍沉沉地說:勾起了我的一件心事來。這時服務小姐推門上菜了。
選這家菜館,是基于秦歡對孟軍的了解,他一直對羊肉情有獨鐘,同時也基于對“接待方”的了解,堂堂市長書記斷不會讓高客吃這難登大雅之堂的撈什子羊。而那些年自己在孟軍的影響下,也漸漸喜歡上了這一口。記得那年元旦兩人在一家賓館相聚,天黑時,孟軍陡地從床上蹦起,說要帶她去吃涮羊肉。那天大雪飄飛,孟軍不畏艱難,開車行駛了一個半小時,才趕到京郊的那家自稱是“全羊人”的羊肉館。大吃一頓后回到賓館已接近午夜時分。開門的服務員聽說他們冒大風雪跑了三個鐘頭只為吃一頓涮羊肉,搖頭說賓館對面就有一家羊肉館呀。孟軍說知道。秦歡說那為啥要舍近求遠呢?孟軍說讓你品嘗一下“正宗”多跑點路算什么?這端的讓她很感動,就一直記著這檔子事。此刻,她望了孟軍一眼,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頭。
酒,孟軍有意要的“崮城老燒”,就是鄧所講解放軍喝了攻山頭的本地茅臺,為此,稱為“革命小酒”真的是恰如其分。當兩人干了第一杯,孟軍突然記起“那時”的秦歡根本不敢碰白酒,一小杯紅酒便暈乎乎。想想也真是歲月蹉跎物是人非啊。
孟軍告訴秦歡剛才規(guī)劃局的人帶他看了三個項目,一個是崮城禮贊,一個是崮城二環(huán)路,再一個是全省最高的八十八層摩天大樓。秦歡不屑地說什么都爭強好勝,在小山城蓋那么高的樓干啥呢?在上面曬地瓜干嗎?孟軍被逗樂了。
秦歡盡地主之誼連敬了三杯,抽張餐紙擦擦嘴,問孟軍:剛才你說一樁心事,要不是隱私……
孟軍搖了搖頭,說也算不上隱私,閨女。為閨女害愁。秦歡問:閨女不是挺好的嗎?聰明伶俐模樣俊,上貴族學校,再說有你做堅強后盾,人生注定會順風順水。
孟軍拖長腔說可我能跟她一輩子嗎?
秦歡說:自然不能,但人家會有自己的生活。
孟軍說:自己的生活?設想一下,怎樣的生活?
秦歡說:這你就多慮了。女孩子總是要嫁人的……
孟軍說:是要嫁人,可嫁給什么人?
秦歡調侃說:自然要嫁給男人了。
孟軍臉上布滿愁云:是,要嫁男人,可如今滿世界還能找到一個好男人嗎?只興別有權,別有錢,一闊臉就變。
秦歡說一竿子打翻滿船人。也包括你?孟軍苦著臉說應該包括吧,所以更有感觸。
秦歡不語,神情一下子變得黯淡,從孟軍的心事,勾起她自己的心事,或者是對自身婚姻的審度,當初那個對自己如哈巴狗似的男人,調到省里不久,便“換馬”,還不止一匹。可笑又可恨的是,有了新歡便從她這里“全身而退”,偶爾回一趟家,就像見了個傳染病人,沾都不沾。有人把成功男對自家老婆的態(tài)度調侃為“一不做,二不休”,自己亦享受如此待遇。僅從自己的婚姻狀況她就能體會到孟軍對其女兒的擔憂。
孟軍拿出一包煙,試探地遞給秦歡一支,秦歡亦接了。點上煙,兩人四目相對,久久不語。
良久,孟軍開口說道:大環(huán)境讓人堪憂,無以為對,所以我想把女兒送出國,讓她以后在國外生活,在那里成家。
秦歡問:國外的男人就沒壞的?
孟軍說:壞男人哪兒都有,可比例不同,程度不同。
秦歡心想孟軍的這種憂患是現實存在的。而自己又何嘗不是,雖然自己生的不是女兒是兒子,且還小,就已經在為他的未來憂慮了。
孟軍說:我也曉得,送出去有送出去的問題,國外親情淡漠,又隔著千山萬水,難以溝通,弄不好這個孩子就是給人家美國養(yǎng)的,與你沒啥關系了。
秦歡認同說:這種情況比較普遍。讓父母很不好接受。
烤羊排送上來了,孟軍端起酒杯敬秦歡,兩人干了。放下杯孟軍嘆了口氣,說:反正甘蔗沒有兩頭甜,要甜,就甜孩子那頭吧,只要她幸福,別的就在其次了,不去想。
秦歡動手為孟軍撕下一條肋條,遞在孟軍手里,說:這個思路是對的。送出去是首選,何況不存在經濟問題。孟軍先把烤成暗紅色的肋條放在鼻子上聞,然后吃將起來,邊吃邊說:美味啊,美味啊。
秦歡默默看著他吃又問:孩子現在讀高中?
孟軍說:高二,爭取過去讀高三,強化一年外語,考大學,倒也順,只是從小嬌生慣養(yǎng),自理能力差。一個人放出去不放心,她媽堅持要找一個陪讀的……
秦歡問:保姆?
孟軍搖頭:不是請保姆,那太顯眼,對孩子的成長也不利。
秦歡問:那怎樣……
孟軍說:目前流行這么一種做法,請一個同年級各方面優(yōu)秀家庭條件卻不允許出國的孩子,讓倆人結伴而行,當然這孩子的一切費用由我們出,條件是在未來的幾年中照顧好我們的孩子。
秦歡眨巴幾下眼。她是頭一次聽說富人用這種方法送孩子出國,覺得很新奇,細想想也覺得可行,她不由想起那句“錢能解決的問題便不是問題”的話來。
秦歡問:一定是女孩子了。
孟軍說:一般來說是這樣,要是有一個男孩十分優(yōu)秀,足以讓女兒托付終身,那就不妨讓他們以戀人的身份一起出去,一塊完成學業(yè),一塊找工作,而后再正式結婚。
秦歡說:這種模式可能更好,只是得把人選好選對,還得有感情基礎才行,否則會產生許多問題。
孟軍說:是這樣的,所以我們暫不考慮這個選項,就找一個女孩……
秦歡自言自語:女孩,優(yōu)秀的窮女孩……
孟軍突然兩眼一亮,望著秦歡問:秦歡,你幫我在本地找一個這樣的孩子怎樣?
秦歡沉思一下,隨之點點頭,說倒可以試試,我的一個好朋友是做教育工作的,可以請她給物色物色。
孟軍一聽喜上眉梢,說:秦歡你幫這個忙,我太高興了。來,為這個單敬你一杯。
對飲時“韓記”看家菜“烤羊寶”端上桌。倆人不由對視一眼。
傍晚常德在打來電話,講他正往市區(qū)趕,問怎么見面?孟軍說一起吃飯吧。
是一家韓國菜館。離賓館不遠,孟軍先到,在房間里用電話為常“導向”。不久常風塵仆仆趕到。剛坐定,孟軍便問:情況怎樣?
常說:算是清楚了。挺復雜。
孟軍有些警惕問:復雜?怎么個復雜法?總不能是我的真大哥吧?
常說:說真不能算真,說假不能算假,復雜就復雜在這里。
孟軍一怔。
常律師看是餓了,菜一端上來便不顧一切地大吃起來,生菜將烤肉一裹,幾乎不嚼便咽下肚。
孟軍皺皺眉頭問:中午沒吃飯嗎?
常點著頭,等著嘴里有空閑,說:那書記領著,一戶一戶找人談,哪顧得上呢。
孟軍耐心等著,常亦適可而止,擦擦嘴,又喝口茶涮涮嗓,就開始說起“情況”:老伯大名孟鳳岐,乳名大成,屬蛇,一九一七年四月三日生人。在本村讀過三年私塾,后到鄰村姜格莊讀公立學堂,十六歲那年在鎮(zhèn)上一家成衣鋪當學徒,記賬,二十歲到原先就讀的學堂當老師,二十一歲娶妻孟王氏,二十三歲離家奔赴抗日前線……
孟軍不以為然地聽著,父親的人生“履歷”他早就爛熟于心,哪里用得著一個“外人”為他講述?自己急于知道的是父親是否還有另外一個兒子,換句話說就是這個自稱是父親兒子的人是不是冒牌?無論是真是假在這個時候跳出來又居心何在?
常自然曉得自己的委托人懷一番怎樣的心思,只要他“直奔主題”,然而作為被委托人的他則必須周詳陳述,不能把自己的辛苦工作丟進“黑影”里。于是便不顧忌孟軍的感受,繼續(xù)有條不紊地講述著當事人孟鳳岐的人生經歷:大伯投筆從戎是受到他的同學劉起玉的召喚,劉當時在黃海邊的嶗山里擔任抗日游擊隊的小隊長,他曉得大伯數學過硬,算盤打得好,推薦他當了大隊事務長。而后大伯就一直奮戰(zhàn)在部隊的后勤戰(zhàn)線,直到抗日勝利時成為團后勤部長,解放戰(zhàn)爭時期……
孟軍已是忍無可忍,黑著臉說:德在,對你講,關于家父的革命業(yè)績一位作家正在撰寫革命回憶錄,以后你可以把這次調查所得提供給他,現在……
常德在說明白明白,咱就直接說“兒子”的事,關于這個人的“兒子”身份,還是前面說的那句話:說真不能算真,說假不能算假。
孟軍壓住心中的不快,說這種實打實叫硬的事,怎能模棱兩可呢?
常德在說:是啊,一開始我也這么以為,可后來我也搞不清這到底算真還是算假。
孟軍簡直有些惱怒了,他克制著,說你們當律師的都有一種職業(yè)病,喜歡把話繞彎說。這樣吧,我來提問你回答。
常德在點點頭,端杯呷了一口酒。
孟軍:我父親參軍離家前和孟王氏有孩子沒有?
常德在:這個倒沒有。
孟軍:父親在與孟王氏的婚姻存續(xù)期間發(fā)生過婚外戀嗎?
常德在:這個也沒有。
孟軍:父親從參加革命到和孟王氏離婚,這中間他回過家嗎?
常德在:沒有,這個許多人能證明。
孟軍:這不就得了。一對不見面的夫妻又怎能生出孩子來?要是生出來了,那一定是孟王氏不安分,生出個野種孟培仁來。
常德在搖頭:這個孟培仁不是孟王氏生的。
孟軍驚訝:不是孟王氏生的?那他是從哪里來的?
常德在嘆了口氣,說這檔子事年代久遠,也只有少數老人才知根知底。說來話長,我簡略說說這期間的過節(jié)。
孟軍等著。
常道:說起來孟培仁還真是個野孩子哩,是大饑荒那年被孟王氏從村頭撿到的,一歲模樣,皮包骨頭,奄奄一息。孟王氏可憐這孩子,就抱回家養(yǎng)著。到三歲時還不見有人來尋,便斷定他爹媽不在了。于是就在族人的見證下,立下收養(yǎng)字據,正式成了孟家子嗣。取大名孟培仁。這就是孟培仁的來歷。
孟軍不住地點頭,神情也放松,說:原來是個魚刺(如此),事情已經清楚明了,這人雖姓了孟,入了嗣,但與家父是沒有一丁點關系的。
常德在說:有的。
孟軍:為什么?
常德在:這就說到事情的癥結所在,無論從法律還是常理上講,孟培仁是老伯的兒子,準確說是老伯與他的合法妻子孟王氏的共同過繼子,因為老伯并沒有和孟王氏真正離婚,直到現在。
孟軍一怔,大聲說: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
常德在默然不語,拿起一只烤肉串往嘴里送。卻讓孟軍一把搶下來,狠狠丟在盤子里,道:你個常德在鬧什么妖,講,鬧什么妖?
常德在望著孟軍鄭重說:不是鬧妖,我說的都是實情,是這一帶鄉(xiāng)下人誰都知道的實情。你是我的委托人,我必須與你說出真實情況,這樣才好應對后面的事。
孟軍急急說:不對,我看過爸爸的結婚證,他們是合法夫妻。
常德在搖搖頭:從法律上說,在兩個人婚姻存續(xù)期間,某一個人再婚便犯重婚罪。
孟軍憤憤說:真他媽滑天下之大稽了,他們結婚快六十年了,到頭來競成了非法夫妻,可父親說他和孟王氏是辦理了離婚手續(xù)的。
常德在說:這個老伯沒有說謊,他提出離婚,捎信給鄉(xiāng)里,說工作忙不能親自回來辦理手續(xù),請地方政府幫他解決此事。鄉(xiāng)政府回信說沒問題。只是因為后來鄰村也有類似的情況,那女人想不通上吊自殺了,鄉(xiāng)里就不敢再給老伯辦了,想緩一緩,也不巧,經手的這名鄉(xiāng)長調走了,也沒跟別人交代這碼事,就擱置起來。而孟王氏還一心一意等著老伯回來,后來覺得不對,便到鄉(xiāng)里打聽老伯的下落。一次一次地跑,弄得政府沒轍,最后只得說孟鳳岐在渡江戰(zhàn)役犧牲了,怕她難過才沒告訴她。孟王氏大哭一場,終是死了心。盡管如此,卻并不影響她與大伯的婚姻繼續(xù)存在,理應受到法律的保護。她仍是大伯的合法妻子,孟培仁是大伯的合法養(yǎng)子。
孟軍哼了一聲說:他合法,我和哥哥倒成了非婚子,不合法了。
常德在說:理論上是這樣的。
孟軍緊跟句:就是說老父去世,他這個養(yǎng)子比我們更有繼承家產的權利。
常德在說:法律上是這樣。
孟軍點點頭說:是這樣,只是他就這么鉆了法律的空子。
常德在: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定這人的用意所在。
孟軍又哼了一聲:怎么不能,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這時,孟軍的手機響了,是鄧主任。告知說紀念館的線路已經修好。捐贈儀式定于明天上午進行,問孟軍可不可以。孟軍稍稍遲疑一下,說可以。
常德在似乎聽懂電話內容,卻不語。
孟軍的臉色很難看,說:老常,有句話叫嗑瓜子嗑出臭蟲,就是這樣??磥硎虑檎孢€有點麻煩,必須認真應對,你看該從哪著手?……
常德在思忖著說:雖說我是你的律師,畢竟也是外人,意見不好拿,只能提供建議,供你參考。
孟軍說:只管講。
常德在說:“文化大革命”時都喊一句口號,叫要文斗不要武斗。
孟軍說是毛主席語錄,都能背。
常德在說:要不就照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去做?
孟軍等著常說下去。
常德在說:這個孟培仁想認祖歸宗,其訴求應該是利益。窮山惡水出刁民,抓住一根稻草,就不會松手。依我看,不妨找他談談,摸摸他有多大的胃口,要小來小去的,不妨滿足他,這樣也省得鬧騰起來壞了大伯的一世英明。
孟軍皺眉思索著。
常德在說:要孟總委實心里不平衡,就任他鬧騰去,就算他訴諸法律,想贏也不可能。我還是想事一鬧大,媒體,特別是網絡不好控制,必定搬弄是非,錯誤導向,就算咱最后打贏官司,輿論也會鬧得滿城風雨,這就因小失大了,“君子不和小人斗”的道理也就在此。
孟軍半晌無聲,也不想常德在的話,排除個人的義憤在外,其實事情的利弊在心里是很清楚的。捐贈儀式本是替老父歌功頌德的事體,這當中鬧出是非,也就因小失大。哥哥的“指示”也是這個意見。于是,他沖常德在點點頭,說:行,老常就按你的思路辦吧,只是要快,明天上午舉行儀式,得趕在這之前把這事搞定。
常德在說:那就今晚會會那個孟培仁。
孟軍說:對。阻止他明天出現在會場。我這就給鄧主任打電話,讓他把那人帶到賓館,咱一塊和他談。
鄧的電話幾度忙音,終是通了。孟軍把想法告訴給鄧,鄧說他也找“孟老哥”,沒找到,不曉得到哪里去了。
孟軍一下子放寬心,想如此明天的儀式他就參加不上了。
鄧又說:對了,孟總有件事我正要向你報告,明天的捐贈儀式又要往后推,安市長明天要去省里開會,只能再延期,十分抱歉。不過能借機挽留孟總在家鄉(xiāng)多住幾天,也是大好事啊。
孟軍笑說是好事。心想反正替女兒物色陪讀的事也得需要時間,會議延期,正好做這件事。
就給秦歡撥了電話。
在賓館大門外孟軍與秦歡的“同志”近距離見面。三十七八歲的葉紅,一張美人的瓜子臉,皮膚白皙,長發(fā)盤在頭上,高貴而典雅,下身穿牛仔褲,上身穿一件襯衣,盡顯性感。他的身體陡然有了沖動。當著秦歡的面,他覺得自己是幾近無恥了,連忙縮回目光。
秦歡為之介紹:葉紅。三中教導處副主任兼語文組組長,市人事局局長夫人。
迎著明亮的朝陽,越野車上路了。漸漸地,道路由寬變窄,由柏油路變土路,汽車也就進入崮山山區(qū)。坐在后座上的孟軍默默地望著前面駕車的葉紅與坐在副駕的秦歡,自然而然想到人的性取向問題。無論男人女人,改變其性取向的原因很多,也不盡相同,而眼前這兩個鮮亮動人女子其原因倒是相同的,即被自家“成功”男人當成舊衣服棄之不顧。想想真的讓人無話可說。有句話叫“男人是動物”,而女人又何嘗不是?食色性也,是世人無法擺脫的糾結。比方眼前的秦歡和葉紅,當身心空落無奈只能結為“同志”抱團取暖,以抵抗人生的寂寞。這么想不由為之悵然,嘆了口氣。
葉紅安靜地開著車,秦歡則為孟軍充當起導游,向他介紹著沿途的地理與人文??芍^是到哪山唱哪歌,在這聞名于世的“革命搖籃”講述的自然是發(fā)生在這里的戰(zhàn)斗故事,這是“老區(qū)”的專利,是不可不示人的家珍。當越野車駛過一道山埡口,高高的崮山聳立在前方。秦歡又因勢利導講起當年那場崮山攻堅戰(zhàn)來。她說有言敵死一千我亡九百,其實崮山之戰(zhàn)我方的死傷遠超過敵方,戰(zhàn)士們是踏著同志們的尸體占領崮山的制高點。他聽著,冷不丁記起前年去臺灣在國父紀念館前遇上的那個國民黨老兵——姚。老兵姚已八十有六,操一口他熟悉的魯中口音。據導游介紹,老兵姚來這兒,只為向山東來的游客打聽一個他當年的“國軍兄弟”,天天不落,風雨無阻。老兵姚的執(zhí)著引起他的強烈好奇,便上前與他搭訕,說自己的老家便是山東崮山,老兵姚聞聽異常興奮,抓住他的手搖個不停,詢問知不知道有一個叫宗福元的人,他問這宗福元是什么人,他說是他的國軍弟兄。又說在當年的崮山戰(zhàn)事中“宗大哥”救了他一命??梢徽檀蛲?,失散了,自己隨部隊一退再退最后退到了臺灣,而“宗大哥”沒跟上來,留在大陸,不知是死是活。他一直惦記著他,希望在有生之年能找到他,當面感謝他的救命之恩。他詢問“宗大哥”是怎么救了他的命。老人瞬間流下混濁的淚,哽咽著訴說起當年,他說據守崮山的是他和“宗大哥”所在部隊的任務。軍力充足,工事堅固,彈藥也足夠,按說是守得住的,可那天共軍攻得太兇,有句話叫什么來著?對了,前仆后繼,就是前面的人倒在機槍掃射下,后面的接著又沖上來。人全瘋了。國軍也同樣死傷慘重,打到日頭快落山時,只剩山頂上一個大碉堡??恳煌χ貦C槍掃射,共軍還是一排一排地沖。這時,又聽見宗大哥沖伙伴大聲呵斥:撤??!這仗打不贏的,快撤!往山下撤!大伙被他喊清醒了,清楚這仗是沒法打了,就從山后坡撤了下去,清點人數時發(fā)現“宗大哥”沒下來,不曉是死了還是做了俘虜……
崮山戰(zhàn)!崮山戰(zhàn)!聽了老兵姚從“另方面”對發(fā)生在家鄉(xiāng)的那些戰(zhàn)爭的講述,作為當年參戰(zhàn)者的后代,他極強烈地受到了震動,戰(zhàn)爭這個字眼亦由先前的模糊變得清晰起來。最后,他答應老兵姚幫他打聽那“宗大哥”的下落。只是自己并沒有兌現所許下的承諾……
孟軍慢慢地把目光轉向車窗外,層層疊疊的山嶺上,深秋里的樹葉一片血紅,許是心理的緣故,他從透過車窗空隙刮進來的山風里競聞到一股血腥味兒,潮潮的,頂鼻子,他的思緒又回到崮山戰(zhàn)役上,他記得在一本史料上看到如此記敘:由于外圍有二十萬國軍將戰(zhàn)區(qū)團團包圍,部隊攻下崮山很快便放棄了,連夜突圍出去。對此他很是驚詫。既知攻下來要撤,那么付出如此慘重代價,其理據又何在?他曾就此問過父親,父親也很驚訝,說你個小子咋有這些怪念頭呢?打仗就是為了勝利,為勝利就必須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別的,哪能管得那么多?他不由自主深嘆一口氣,思緒又轉到對老兵姚的許諾上,靜默了一會,他拿出手機撥了鄧主任的電話,通了后他向鄧詢問:要是尋找一個當年在崮山戰(zhàn)斗中被俘的國軍士兵(他認為那“宗大哥”后來一定是被俘)該如何進行。鄧回答說如果確實是被俘,那么當年的軍事檔案里一定會有記載,應該查得到。又說他可以讓檔案館給查一查。孟軍向他道了謝。
前面就是王家埡口。葉紅開啟金口,講了整個路程中的唯一一句話。當然該講的話,已提前講過:她的一個表妹在鎮(zhèn)中學當老師,由她幫忙尋找陪讀的女生。她說已經物色了幾個對象,只等孟總親自來過目挑選。
學校的格局是一個放大了的四合院,平瓦房,從掛著“王家埡口中學”牌子的大門進去,是大院兼操場,由于空間狹窄,只在院中央豎著一根籃架,為充分利用,籃板兩面都有籃圈。只是拼接起來的籃板掉了一塊,由此變得袖珍。猶同腿上綁沙袋練長跑,孩子從小在這樣的球場練打球,今后當會大踏步走進NBA。在大院的四個角落處,分立著四個用水泥壘成的乒乓球臺,臺面中央橫擺著一溜充作球網的紅磚。盡管因陋就簡卻也盡顯學校致力提倡的體育精神。只是正值上課時間,操場冷冷清清。
個子不高,完全一副農民模樣的校長聞聲迎出來,滿臉堆笑地與來人逐一握手,還有葉紅的那個清秀的表妹王老師?!懊峡偂币恍斜灰M一間狹窄簡陋的校長室,為分配可坐的板凳頗費了些周折,總算坐定。校長首先致歡迎詞,講孟總在他們學?!斑x才”是對學校的極大信任與鼓勵;而后又致保證書,表示學校會當成政治任務把最優(yōu)秀的學生推薦出來供挑選,保證不給國家丟臉。孟軍聽著覺得心里挺別扭,心想一件純私人的事怎么就與政治任務和國家掛起鉤來了呢?他看看秦歡又看看葉紅,一時競無語,還是葉紅靈動,對校長說我們只是來隨便看看,有合適人選最好,沒有也無所謂。只因孟總是咱本地人,對家鄉(xiāng)有感情,所以才舍近求遠跑到咱這兒來。校長拼命點頭說:對,對,別看咱鄉(xiāng)下孩子見識少,可知道努力學習,具有吃苦耐勞、誠實、艱苦樸素的優(yōu)秀品質??梢哉f個個都是寶。孟軍盡管覺得校長的賣力推介有些蹩腳,卻也知說得靠譜,否則就真的不用像葉紅所說“舍近求遠”到這窮鄉(xiāng)僻壤里來。便說,謝謝校長美意。只是這事得遵從孩子們的意愿,不能……校長打斷說孟總你多慮了,免費出國留學,這樣的好事到哪里去找,千年難遇哩。孟軍笑笑。
校長和表妹王老師想得周到,為避免混亂,在上課時間把候選人叫到校長室參加面試。為公平起見,不將事先擬出的名單排序,讓孟軍隨意唱名,唱到誰叫誰。盡管仍覺得太莊重,孟軍還是默許了。他從王老師手里接過名單,眼光由上往下瀏覽。他發(fā)現其中一個與一位名揚國內外的女學者同名,不由引起他的興趣,張口喊聲:于丹。王老師聞聲跑出門去。
不久,王老師帶著一個女生進門,女生站定后先向孟軍鞠個躬,道聲孟總好,接著又向秦歡和葉紅鞠個躬,道聲阿姨好。女生對來人的熟知顯然事先已做了番“功課”,孟軍看了這個叫于丹長相一般的鄉(xiāng)下女孩一眼,心里便清楚自己要給她打“NO”了,除卻長相,個子也過矮,營養(yǎng)不良導致頭發(fā)干澀,沒有光澤,不摻假的黃毛丫頭。這么個女孩在未來的幾年要和自己的女兒在國外“三同”,他接受不了,老婆黃楠那里也通不過。盡管心中已有定論,可他不忍立刻亮出“結果”傷了孩子的自尊心,遂問:家里有什么人呢?答:俺爺俺奶俺媽俺弟。問:那爸爸……答:去世了。他頓了頓,轉過話題:你學習怎么樣呢?不待回答,一旁的王老師趕緊替她說剛考完中考,于丹全年級第二名。孟軍點點頭,也就明白人家所以推薦于丹的理由了。
對于丹的“面試”很是影響孟軍的心情,他覺得這般居高臨下的做法有些不恰當,會傷害孩子的自尊心。另外學校的推薦與自己的要求也不合轍。于是便建議改個方式:于課間活動時間,他自己到操場或者教室里物色,看有沒有合適人選。校長和王老師互相瞅瞅,只得同意。
下課鐘就敲起來,在山間悠揚回響,緊隨而來的是學生擁出教室的嘈雜聲。孟軍就走出校長室,信步于學生中間,目光四顧。院中央那座怪模怪樣的籃架下是男生的天地,而女生則分散在四邊的水泥球臺打乒乓球。孟軍走過去,裝著欣賞的樣子,笑吟吟地看,當然主要是看人。無論在什么地方,美都是炫目的,他很快被一個可用“鶴立雞群”一詞來形容的女生所吸引。簡單地說,該女生從形體到相貌俱佳,質樸中盡顯嫵媚,很像電影《色戒》里扮演什么芝的湯唯。這個按說是可以的了,可幾經權衡之后,他同樣給這小女生打了“NO”。他曉得如果自己現在的身份是“星探”,是選秀節(jié)目的導演,那會大獲而歸,問題卻是為女兒選陪讀。女兒高高的身條,秀氣白凈的面龐,很可人??扇绻瓦@個女生站在一起,就相形見絀了。若兩人一起出現在美國的校園里,女兒只有給人家當“電燈泡”的份兒。這自是萬萬不可的。
有言河里沒魚市上見,這里便是市,人市。孟軍在“市”上轉了幾圈,眼光就停留在一個跳繩的女生身上,他的心一動,覺得該女生和自己的女兒相般配,便向站在遠處的王老師示下意,王老師心領神會,便向那女生走HSULQxzgodRaKSq+rLW4LA==過去。
于是,孟軍就和那個叫李珍的女生會面于校長室。
回到賓館,孟軍立刻給老婆打電話,告訴她陪讀的人選已基本敲定。各方面條件都適宜,只是英語差些,也不打緊,出國前把她接到北京上一期補習班,就成。老婆說無論如何我得提前和她見個面,全面考察一下,還得讓女兒和她接觸接觸,看倆人投不投緣。沒問題了,再給她辦手續(xù)。孟軍說還是你想得周全。
掛了電話便有電話進來,一聽卻是葉紅,不由打個證:剛才在外面一起吃了中飯,秦歡喝多了,他堅持先送她回家,念想是認認她的門。而后葉紅把自己送到賓館,剛走,怎么就來電話呢?他問葉紅,怎么了呢?
葉紅說:孟總你有東西落車上了,要不要給你送過去?他哦哦了兩聲,當弄清楚并未落下什么東西,葉紅的心思便昭然若揭了,只看你愿不愿接招。既已心照不宣,拒之則傷人不淺,何況這瞬間已生出將其占有的欲念。于是就說我這人一向馬大哈,你要沒走遠,就麻煩拐回來吧。葉紅說不麻煩。
等葉紅的時候,心里卻想這送上門的人要是秦歡該有多好。
給葉紅開了門,葉紅卻矜持地站著不進,掌心亮出個打火機,一塊錢一個的那種,他心里好笑,演戲應恰到好處,過了就弄巧成拙了。他沒有接打火機,一把抓住葉紅的手,生生把她拉進門。葉紅倒也乖巧,門在身后一響,便把身子軟軟地向他靠過去。什么叫一步到位,這就是了。
整個過程,孟軍有種異常的感受,這可能與知道她是秦歡的“同志”有關。這給了他不同凡常的刺激,邊做邊想,她和秦歡在一起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是A還是B?
事畢,葉紅拉被子蓋住臉,一副羞于見人的感覺。欲蓋彌彰。孟軍心里好笑,卻沒有說出口。
葉紅在被子里面說:你一定是曉得我和秦歡的事。
他含糊答:怎么?
葉紅說:我背叛了……
他問:背叛了老公?
葉紅:不是他。
他問:不是老公,那背叛了誰?
葉紅:你心里清楚,裝糊涂。
他暗自笑了笑,隔著被子向她做個鬼臉,說這算不上背叛的。不算。
葉紅問:不算背叛,那是什么?
他說:還俗,是還俗。
還俗?葉紅哈哈笑著拋開被子,又撲到孟軍懷里。
孟軍任其所為,心里卻在想今后與這個“還俗”回來的女人如何漸行漸遠。
孟軍一直想著“孟老哥”的事。心中不勝煩亂,但真正與其碰面理爭則是三天后安市長從省里回來。安市長臨走時特意給他打電話,說既來之則安之,利用這難得的空閑好好休息一下。其實,這也是他崮城之行的本意,卻不料競惹得亂事纏身。首先是要認祖歸宗的孟培仁,再就是取秦歡而代之的葉紅。這幾天,他的主要精力都消耗在這兩個人身上。當然,孟培仁方面主要是常德在忙活做對簿公堂的法律應對。而葉紅方面,常是幫不上忙的,需自己親力親為。經過與她的第一次,他便清楚自己已經是惹火燒身了。葉的表現確實就像費翔所唱的“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讓人招架不住,她上班時得空便打電話,下班就快速趕到他的“總套”,纏綿到很晚才戀戀不舍離去。盡管他有些不適,心思雜亂但還是為之感動。那天,一起吃晚飯,他問她:我想送你件小禮物,想要什么呢?她說不要。他問怎么不要?她說你已經送了。他疑惑:我哪里送了?她就笑,說我說送了就是送了嘛。兀地,他明白了她的所指,心里不由生出一種異樣的情愫。
這天傍晚,鄧主任來電話,講安市長今天就回來,捐贈儀式定于明天,風雨無阻。又說老哥找到了,已通知他晚上到賓館找你,不知你方便不方便。他說方便。
他就給常德在打電話,讓他過來一起與“老哥”見面。接著又給葉紅打電話讓她下班先不要過來。
可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從怯怯的敲門聲孟軍知道是“那個人”來了,立刻向坐對面的常德在丟個眼色,常會意地點下頭,站起走到門邊,抬聲問:誰?怎么不按門鈴?!
來人似乎沒聽見,又再次敲門。
常德在就把門打開。
出現在眼前的是個地地道道的老農,五十多歲的模樣,蒼老憔悴,眼光黯然,臉上綻著不自然的笑,身材矮小,穿一身半舊灰色西裝,腳上蹬一雙軍用膠鞋。如果不是這種不倫不類的穿戴,就完全是魯迅筆下的老年“閏土”。
常德在盯著這個不速之客,并不立刻讓他進門,問句:你找誰?
鄧、鄧主任讓俺來,俺來見,見小軍兄弟……“那個人”結結巴巴地說。
讓他進來吧。孟軍從深進去的客廳吆句。
屋里光線暗,“那個人”進門后沒發(fā)現坐在會客廳沙發(fā)上他的“小軍兄弟”,先是被房間的豪華寬闊嚇了一跳,放光的眼里似乎在問:這,這是哪兒?
這時孟軍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望著一步一步走過來的“那個人”,說句:我姓孟。
常德在說:孟總。
又指指沙發(fā)說:你坐那兒吧。
“那個人”就提著腳跟一步一步地走到常德在所指的位置,仍站著,用一種熱切親近的眼光注視著已坐下的孟軍,問句:你,你是小軍兄弟嗎?
孟軍不冷不熱回句:我是孟軍。
常德在說我介紹過了,這是孟總。你坐下吧。
“那個人”終于坐下,眼仍盯著孟軍看,不住點頭:像,像,真像啊。
孟軍看看常德在,常會意地掏出手機,按幾下鍵,放在茶幾上。
孟軍淡淡的:像,像誰?
“那個人”趕緊說:像咱爹。
混賬!孟軍在心里說。
他問:你叫什么名字?
“那個人”答:我叫孟培仁。
孟軍清楚,他就是培字輩,不知出于什么考慮,當初父親給他們倆兄弟取名字舍去了“培”字。本來,他應該叫孟培軍才是。
孟培仁?孟培仁。孟軍把玩地念叨著,問:這名字誰給你起的?
“這個”孟培仁趕緊回答:咱媽,是咱媽。
孟軍在心里一哼,想,還咱媽!孟王氏是你媽,不是我媽。
孟培仁神色一下子變黯淡,悲聲說:小軍兄弟你不知道,咱媽去年三月十五那天過世了,比咱爸過世早五個月零三天。
盡管孟軍對孟培仁咱媽咱爸地叫心里極不舒暢,可在心里還是算了算,孟培仁的話,準確無誤,可見在這上面是用足心思的。
常德在端著熱水瓶為孟軍茶杯里續(xù)水后,望著孟培仁問:老孟你喝什么?茶?還是咖啡?
孟培仁連忙朝常德在擺手,說:俺不渴,不喝,不喝。
常德在不再讓。
孟軍呷了一口茶,望著孟培仁問:你是怎么知道我父親去世的?
孟培仁回答:《崮城日報》報了。本來想,想去北京送送……可怕找不到地場。
孟軍放下杯子,又問:你是怎么知道我來崮城了?
孟培仁回答:也是《崮城日報》,講你要來捐贈咱爹的革命文物,咱兄弟一直沒見過面,就想趁這個機會……
孟軍問:你找了政府?
孟培仁答:嗯。鎮(zhèn)領導說是好事,有意義,就報到市里……市領導也很支持,讓俺來等著,還管吃管住。
孟軍的臉色一點一點變得難看。孟培仁卻一點沒看出來,還是滿臉恭敬,說:小軍兄弟,等開完會,你跟俺回家住幾天,讓鄉(xiāng)親們見見,一定歡喜死了。
孟軍心想,他們要是曉得“小軍兄弟”今后將成為他們家園的“主人”——大地主兼資本家,不知還能不能“歡喜”得起來?
這時常德在看著孟培仁說:孟總工作忙,參加完捐贈儀式就回北京,所以有些事現在得和你說清楚。
孟培仁望望常德在,又望望孟軍,問:啥事呢?
常德在說:我問你,你搞這一套,究竟想咋樣?
孟培仁眨巴著眼,小心問:想咋樣?
常德在說:不懂我的意思?那我再問,你望風捕影和孟總攀弟兄,到底有什么企圖?
孟培仁還沒聽瞳:企圖?有啥子企圖?
常德在問:家里困難是吧?
孟培仁仍不解:困難……
常德在打斷說:孟總也知道你困難,愿意幫幫你,你就說個數吧。
孟培仁張眼問:啥數?
常德在說:錢啊,你想要多少?
孟培仁這遭懂了,卻怔住了,良久方囁嚅道:俺要錢?要錢?
常德在說:是哪,有錢才能過上好日子。
孟軍說:老孟,要多少錢就說。
孟培仁搖搖頭,說:小軍兄弟,俺知道你和大兄弟都了不得,是有錢有勢的人,可俺不能要你們的錢……
孟軍笑笑:不要緊,不是弟兄也是鄉(xiāng)親,幫你也是應該的。
孟培仁仍然搖頭不止,說:小軍兄弟,你,你把事想偏了,俺不是沖錢來的……
孟軍:那是?
孟培仁一副要哭的樣子,說:俺來崮城找你,是有個想法,不是為自個兒,是為咱媽……
孟軍依然為這個人“咱媽”“咱媽”地拉近乎耿耿于懷,卻也不理會,只問:為啥?
孟培仁用手指抹抹流出的淚,顫聲說:小軍兄弟,你是不曉得,咱媽苦啊,她知道的是咱爹犧牲了,守著烈屬牌過日子,可心里一直裝著咱爹……
孟培仁說著把手伸進西服內兜,摸出一張泛黃的相片,擎在手里說:咱爹給咱媽只留下這張相片,是成親時照的。幾十年來媽一直保存著……
常德在起身取過相片,看了眼,又送到孟軍面前,孟軍就接過來,端詳起來:年代久遠的黑白照,一對青年男女并肩而坐。男的穿一身中山裝,留老式分頭,神采飛揚,單從這眼神孟軍便確認是老父無疑。他又注視起老父身旁的女子,知道這就是爹的原配孟王氏,模樣很標致,笑得甜甜的,因把臉轉向夫君,從后腦露出鴨蛋形發(fā)髻。不知怎么,看著這張照片,孟軍一下子聯(lián)想到最近看的新版電視劇《苦菜花》,合影上的爹和孟王氏很像電視劇里的馬振山和娟子。這一剎他的心弦冷不丁被撥動了一下,飛散出一種說不出的情思,不由嘆口氣,抬眼看著孟培仁說:老孟,你也別難過了,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許多事我也是剛知道,心里也挺不好受的??缮陷吶艘呀涀吡耍嵌魇窃苟紱]辦法了,咱作為晚輩人……老哥,你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出來,我會盡力幫你解決的。
孟培仁仔細把相片裝進西裝口袋里,淚又流出來,說:兄弟,俺是這么想的,媽活著的時候孤單,死了也孤單,作為當兒子的……
孟軍:你說。
孟培仁:俺想讓爹和媽合葬……
合葬?孟軍的心一震,他壓根兒沒想到這個老孟會提這么個不靠譜的要求。是完全辦不到的,他沉思一會兒說,老孟也許你不知道,我父親的骨灰保存在八寶山……
孟培仁聞聽像嚇著了,連連擺擺手說:不,不,俺,俺不是要骨灰,這個,俺想都不敢想的。
孟軍在心里思忖,對的,這個他應該曉得完全不現實,可是,除此還有什么可以用來合葬的呢?他頭腦里陡地跳出兩個字:頭發(fā)。是的,用頭發(fā)代替逝者是民間約定俗成的做法,而且他還知道,父親去世前每次理發(fā),母親都暗暗把頭發(fā)收集起來,必然還保留著。他說:老孟,請等一下。說畢他從沙發(fā)上站起身,走進健身室,把門關上后給家里撥了手機。
照例是老婆接,他直截了當讓她請老母聽電話。
從母親不甚耐煩的聲音他曉得是正在看她百看不厭的電視劇《甄嬛傳》,便言簡意賅地把事情的大致過節(jié)講給她聽,當母親最后弄清楚是讓她分出父親部分遺發(fā)與那個女人合葬,便不由分說予以拒絕,戧道:你個小軍從啥時起學會吃里爬外,凈辦不靠譜的事呢?我對你講,你想再認個媽我不管,可要想把你爹分出來送人,我決不答應。說畢,“咔嚓”掛了電話。
孟軍怔了怔,然后回到客廳。
他有些歉意地說:老孟是這樣,家里本來保留了我父親的頭發(fā),按說可以……可是,可是……找不見了。
孟培仁開始認真聽,聽著聽著又慌張起來,說:這個,俺,俺也沒敢想,沒敢想……
孟軍不由疑惑起來,問:那你想?
孟培仁說:俺想要件爹的衣裳。
孟軍:衣裳?
孟培仁點著頭說:俺就想要父親一件穿過的衣裳。按照老家的規(guī)矩,把衣裳埋進墳里,也算是合葬。這樣,咱媽和咱爹就團聚了。媽就稱心如意了。
孟軍一下一下地點著頭,他聽明白了,也理解了,便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長舒了一口氣,想若早知道就是這么點事,又何必風聲鶴唳費那些心思呢?
而常德在從律師的角度似乎還心存疑竇,追問孟培仁道:你這次來找孟總,單單只為要一件衣裳?
孟培仁再點點頭:對。
常德在:肯定?
孟培仁:肯定。
常德在說:好。我們相信你,當然……常德在沒把話說下去,可孟軍曉得他想說的是我們已將你的話記錄(錄音)在案,想反悔也是沒用的。不知怎么他有些可憐起這位自稱老哥的孟培仁來,依仗他的現有身份,本是可以多索取些東西的,只要適度他也能給。可他沒這樣,只要一件衣裳。他覺得常德在從法律出發(fā)的較真就有些欺凌的味道了,可他也理解他的心思,律師就是拿人錢財替人免災的角色嘛。他千里迢迢跑來,不就是為這個?
他回了回神,看看孟培仁說:老孟你放心,衣裳可以給。
孟培仁喜出望外,問小軍兄弟你同意了?
孟軍微微點下頭,說沒問題??赡阆胍裁匆律涯??單的,還是棉的?
孟培仁趕緊又從口袋里掏出那張合影相片,用熱切的眼光盯著看,說要能給件中山裝最好不過了。照這相時爹就穿中山裝,媽活著時成天拿出來看,嘴里不住地嘟囔:仁啊,看你爹穿這身衣服多體面啊。所以她死后我就一直想:要能有爹的一件中山裝陪伴著,她在地下就心滿意足了。
孟軍默默聽著,心里不由泛出些酸楚,他曉得“老哥”的這一要求也不難滿足,父親自軍界轉到政界后就一直穿中山裝,各種面料的中山裝多得是,可剛要說老孟給你中山裝時,又頓住了,改口道老孟你等一下,說著起身離開客廳,走進健身室了。
常德在曉得,他一定是要與他真正的大哥聯(lián)絡,聽聽大哥的意見。一件衣裳,哪怕是中山裝,都不值什么,可要允了,會不會發(fā)生其他意想不到的是非來?孟軍有些拿不準。對,是這樣,他怕拿不準……也許正在這一刻常德在的內心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角色亦由受傭人變?yōu)橐粋€旁觀者,有言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覺得就這樁事的本來面目而言,發(fā)展到這一步也是他始料不及的。孟培仁的要求不應止于一件衣裳。這一點,他清楚,孟軍清楚,至于當事人孟培仁清楚不清楚,他就無從猜測了。反正孟培仁放棄了除中山裝之外的所有訴求,他覺得假若自己現在是孟培仁的代理律師,那他會……問題是自己不是這個角色。他望著面前仍然誠惶誠恐的老孟哥,不由搖頭嘆息一聲。小心翼翼說句:老孟哥,無論從哪方面說,孟總都是可以幫幫你的。對他,也真的不算什么……
啊,不用,不用。孟培仁咧嘴一笑說。
這時,孟軍回到客廳。望著孟培仁說:老孟你放心吧,給你中山裝。
孟培仁滿臉綻笑,說:謝謝小軍兄弟了。
孟軍說老孟你別客氣。等我回北京就立馬把衣裳寄給你。
孟培仁點頭哈腰告退。走到門口又轉回身,望著孟軍問:小軍兄弟,這次你不回家看看嗎?停停又說:回去看看吧。
孟軍止步于房門口。望著“老哥”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不知怎么,心情不僅沒感到輕松,反倒無端沉重起來。也包括默然而立的常德在。
經一拖再拖之后,捐贈儀式終于開幕了,一個小會用“開幕”這一“隆重”字眼是因為會開得確實隆重。四大班子一把手悉數出席,電視臺、報紙、網絡一大幫子記者集聚現場采訪。議程周密一絲不茍:介紹來賓、宣布開幕、奏國歌、向英烈默哀,后安市長講話,高度贊揚“孟老將軍”為革命為家鄉(xiāng)的解放所作出的偉大貢獻,以及孟家人將珍貴的革命文物捐獻給家鄉(xiāng)的無私精神。云云。接著由“孟家人”的代表孟軍宣讀捐贈物品的清單。大多為在戰(zhàn)場上繳獲的戰(zhàn)利品,計:
南部一四式手槍一支(崮山戰(zhàn)役繳獲)
九三式望遠鏡一只(濟南戰(zhàn)役繳獲)
奧林匹亞照相機一部(淮海戰(zhàn)役繳獲)
軍用折刀一把(淮海戰(zhàn)役繳獲)
炮兵使用的偏差盤(渡江戰(zhàn)役繳獲)
禮儀佩刀(指揮刀)一把(渡江戰(zhàn)役繳獲)
另有一些小件戰(zhàn)利品,如上有“大?!弊謽拥你~幣型護身符、國軍上校軍銜肩章、純銀鑒花煙盒及上有“國光”字樣的白瓷酒壺等。
孟軍宣讀完畢,全場熱烈鼓掌,掌聲中,于濤書記將事先印制好的捐贈書頒發(fā)給孟軍。
捐贈儀式按既定議程一項一項往下進行,氣氛熱烈而鄭重。只是在進行“兄弟相見”一項時出現了問題:孟家老哥競不在現場。于濤書記轉向鄧主任詢問,鄧趕緊近前向其耳語,書記漸漸點起頭來,說這么,那就取消。這期間孟軍心里是清楚的:孟老哥孟培仁回家了。
正式的會結束,與各方領導握別后,孟軍在秘書長、市文明辦李主任以及紀念館陶館長一干人陪同下參觀紀念館各展室。在榮譽室里,孟軍看到父親的標準像已懸掛在眾多英烈人物照片的陣列里,包括當年指揮崮山戰(zhàn)役的高級指揮員如陳毅、粟裕等。父親照片的位置正對著一扇窗子,那雙堅定有神的眼睛如能望出去,就可以看到那乳狀的崮山山嶺,那里是他建功立勛的戰(zhàn)場。孟軍甚至覺得,此刻的父親越過六十多載的時光當能真切地看到千軍萬馬前仆后繼沖向山頭的情景,其中當包括“孟老哥”自己真正的親人。這么想時,“孟老哥”如愿以償后那感激涕零的模樣又浮現在眼前,心情頓時沉郁起來。
接下來參觀的是戰(zhàn)利品陳列室。孟軍看到,他們孟家捐贈的物品已擺在陳列架上。這意味著他的家鄉(xiāng)行已畫上了句號。
尾聲
捐贈儀式完畢后,孟軍便回到北京。常德在因一個偶然事件留下了:就在捐贈儀式結束的第二天,那個正在山上拍攝戰(zhàn)爭場面的劇組發(fā)生了一個事故,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在奔跑中不慎掉進一口被茅草遮掩的枯井里,摔死了。在此事的擔責問題上雙方起了爭執(zhí),孩子家長說孩子是劇組用的群眾演員,劇組應對孩子的死負責,而劇組的說法是這個小孩并不在他們聘用之列,他出現在現場只為冒領一份盒飯,劇組沒有責任。這事是常德在給鎮(zhèn)上王書記打告別電話時得知的,說起來王書記亦表露出對劇組種種劣跡的不滿,問常能不能留一留,為孩子家長提供些法律援助。盡管常德在深知“影視人”都不是吃素的主,可還是不打喯兒地應允了。此事說予孟軍,孟軍表示贊成。回京后孟軍本人亦遵守自己的承諾,從父親尚未來得及處置的衣物中挑選出一件中山裝。所謂挑選,一是說父親的這種樣式的衣裳太多太多。從脫下軍裝到地方,除出席有著裝要求的場合,就不差樣地穿,可謂情有獨鐘,再是對要送予“孟大哥”做合葬用的這件,他也有自己的尺度與標準:不要太奢華,布料排除毛料與呢絨,顏色、質地盡量與所見照片(父親與前妻孟王氏合影)上趨近,如此在“送達”孟王氏身旁時,她才不會感到突兀,才會真正感受到闊別已久的夫君已經歸來。就這么孟軍經認真挑選,最后選定一件藏青色中山裝,隨即經快遞寄出。當然,這事他是瞞著母親的,他斷定若她知道定會做出強烈反應,那就夠他受的。于是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再是,崮城那個“崮城禮贊”工程終是沒有接,他在心理上接受不了。在為他餞行的宴會上安市長又向他提及此事,他借故推掉了。弄得安悻悻的,說丟了這工程實在是可惜。一天,他想起秦歡,隨手撥了個電話,秦歡告訴他那個“禮贊”大工程已有人接了。他隨口問句哪兒的公司?秦歡說省城的,據說老總是省政法委的內弟,是通過于濤書記拿到的工程。不久鄧主任來電話也談到這個工程,當時覺得孟軍已不在糾葛中,說話便十分直接,他說這些人這么個弄法,就是在給自己挖坑。孟軍無言,鄧主任又說起受孟軍所托之事,也是來電話的主旨,他說檔案館的人已查到那個叫宗福元的國民黨老兵。孟軍急急問他后來怎樣了呢?鄧主任說被俘了,隨后當了“解放兵”,可他說他的耳朵給炮聲震聾了,瞄準的右眼也看不清東西了,無法再上戰(zhàn)場打仗。部隊只好打發(fā)他復員,就回了崮山南面的老家,種地養(yǎng)羊。孟軍問他還活著嗎?鄧主任說讓公安的人從內部網上查了查,已沒有這宗的信息,說明已經死了。孟軍關切問怎么死的?鄧主任說這很難講。孟軍無語,那邊鄧主任問:孟總要是一定要知道詳細,我讓他們再查,應該能弄清楚。孟軍說不必了。掛了電話孟軍心里想,要是那老兵姚再聯(lián)絡自己,應作何答呢?想想也就有了決斷:依然模糊著吧,這樣老兵姚心里還有一線希望,這希望或許會支撐著往下活……
又過了幾天,葉紅打來電話,說話吞吞吐吐,似有難言之隱。他正忙,催促葉紅有事只管說嘛,葉紅說真不好意思,那件事沒幫你辦好。他問什么事呢?葉紅說“陪讀”啊,他問陪讀咋?葉紅說出了故障,那女生打了退堂鼓。他不由一證,這是他壓根兒沒想到的,從內心講,他一直為能幫助那女孩改變命運而自得,甚至心存崇高,怎么……葉紅趕緊解釋,說:也不為別的,就是她家里人不接茬,不肯相信這會是真的,說一分錢不花出國留學哪會有這樣便宜事?咳,農村人,見識短。特別是她那個在外面打工的爹,聽說這事給閨女下了道死命令:不準去,天上掉不下餡餅,也掉不下金塊,這肯定是個……陷阱。塔西佗陷阱。孟軍腦子里一下子跳出這個詞,先驚了一下,而后無奈地搖頭苦笑。
啊,與崮城已無什么瓜連了,孟軍想,如果有的話,就是他心里還惦記著的兩位“女同志”,還有亢總那里自己已打意要買的“溫馬”的后……
2012.12.18 三稿
責任編輯 伊麗霞
題圖 孫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