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末,美國的新英格蘭尚在深冬。往年這時三五日即一雪,地上處處是多日不化的積雪。今年的冬天是罕遇的暖冬,僅下了幾場薄雪,而且往往夜里為雪,下到天明就化作雨了。窗外,沒有積雪的草地雖裸露在冬日的淡淡的陽光下,卻依然枯黃一片,間雜的幾點綠色多是酸質(zhì)土上的耐寒的青苔。沒有冬日的風,沒有飛鳥,只有一兩只松鼠在草地上東張西望,然而旋即也不見了。晴朗的午后在空曠的寂靜中竟有些落寞。我收回目光,重新讀書。手上的書是木心先生的小說集《溫莎墓園日記》。
與《溫莎墓園日記》一起,還有《哥倫比亞塔的倒影》等七種集子,或詩或散文或箴言札記,一起裝在一個硬紙?zhí)追饫?,套封上題《木心文集八種》。這套文集是幾年前出版的時候托北京的朋友買的,朋友拒不收書款,所以竟是朋友贈送的。文集由朋友從北京帶來,原封放在書架上,一放就是數(shù)年。所以不去讀,是因為怕失望。
二十多年前尚在讀書時即已聽朋友說起有一位木心先生在紐約繪畫寫作,其時正在開辦晚間世界文學(xué)史講座,為紐約年紀輕些的文藝華人的一時盛事。這位當時正在攻讀英美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的朋友與木心是很熟的朋友,對木心很推崇,說是大家。然而這位朋友手頭沒有木心先生的文稿,我們所在讀書的小鎮(zhèn)安城也見不到臺灣報紙,所以只能聽憑朋友稱贊,無從感受。后來偶然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讀到陳丹青對由其奔走而得以出版的木心先生的文集的鼓吹,于是就有了這套辛辛苦苦來自萬里之外的文集陳列在書架上。此外,一九八。年曾在東單的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的七七屆研究生畢業(yè)創(chuàng)作展上親見陳丹青的西藏組畫,五年后的夏天又曾隨幾個美國朋友在紐約的一個小咖啡館里與陳丹青泛泛聊過幾句。這樣,由于有昔日小鎮(zhèn)同窗讀書的故舊的提及和紐約咖啡館里陳丹青的閑談這樣風中蛛絲般的緣分,于是下意識中竟仿佛已經(jīng)認識木心,仿佛木心是一位不必聯(lián)系的朋友。
終于讀木心的書,是數(shù)日前。之所以讀,是因為從北京的朋友處聽說木心先生于數(shù)星期前病逝的消息。悵然似自失,于是在這沒有風也沒有飛鳥的落寞的冬日,讀起木心先生的八個集子。數(shù)日在“雄媚”“舛異”“誠愨”“裕然”“咨照”這樣字詞的舛錯縱橫間不覺逝去,冥冥中所凸顯者,歷歷然一位沿古典希臘理性傳統(tǒng)執(zhí)十九世紀歐洲浪漫主義藝術(shù)理想上下求索自由精神的執(zhí)著的人文主義者。
不知金可思在玻璃門外蹲坐了多久,等我看到它時,它兩眼圓睜,一動也不動,很耐心也很有信心地在等待。我大喜,趕緊拉開玻璃門,金可思輕輕“喵”了一聲,算是打招呼,然后敏捷輕盈從容不迫地踏著無聲的貓步擦著我的腿走了進來。
金可思是一只有些奇異的漂亮的小雌貓。其中文名“金可思”聽起來挺文雅,然而英文本名“Jinx”的意思卻是“咒”,雖然滑稽,卻很有些詭異。對于金可思來說,名叫“咒”,用寧肯先生稱贊自己的書法的話說,就是“神了”。
與我比鄰者有三,一為瑪戈爾,二為南希和彼得夫婦,三為緹娜和大衛(wèi)一家四口。其中,瑪戈爾和彼得夫婦都是很老的三十年以上的住戶,年紀也都在六十歲以上,只有緹娜一家是兩年前才從加州搬來的。緹娜和大衛(wèi)都是三十多歲的年輕人,有兩個可愛的女兒,蒎珀(Pepper,辣椒)七歲,梅(May,五月)四歲。緹娜是內(nèi)科醫(yī)生,在本鎮(zhèn)的一家內(nèi)科診所工作,大衛(wèi)是家居的藝術(shù)家,不工作。美國人若有條件享有健全的醫(yī)療,都有相對固定的醫(yī)生,不興這次看病的醫(yī)生是張三,下次就是李四了。對有資格享用政府老年醫(yī)療保險的瑪戈爾來說,由緹娜做她的固定的內(nèi)科醫(yī)生是莫大的不幸。倒不是緹娜醫(yī)術(shù)不佳,而是美國人講究職業(yè)關(guān)系和私人關(guān)系涇渭分明,本是客客氣氣的睦鄰怎么轉(zhuǎn)臉就翻腸倒肚地把你里里外外檢查個一溜夠還知道你腳心長沒長著黑痣呢?要換上咱們看病艱難的中國人,一定會很高興,那該有多方便啊??涩敻隊柌贿@么想,一提起來就嘀咕,說診所也不透露醫(yī)生的住址,選醫(yī)生的時候緹娜還在加州,還來不及認識呢。緹娜一家搬來一年以后,一家四口到動物領(lǐng)養(yǎng)所抱回一只三歲的貓,那就是金可思,咒。
金可思是一只花貓,主要的毛色是黑色,黑中隨意地糅有灰和暗棕色,然后醒目地四腳雪白,再加一個白肚皮,一副俏皮活潑的樣子。金可思固然模樣漂亮,然而說金可思有些奇異,是因為作為一只貓,金可思主意非常大。
我們這幾家院子都沒有圍墻,背后是大片無人居住的鎮(zhèn)屬保留林地,所以經(jīng)常有各類動物從什么地方踱過來,在草地上尋尋覓覓。高興了,我們就觀賞一番,要是沒工夫,我們就不搭理它們。野火雞和鹿都是尋常的客人,有一次還來了一只紫貂,在窗下不緊不慢地信步踱了過去。然而貓和狗卻很少出現(xiàn),原因是都有主,被管著,不自由。緹娜家并沒有把金可思的加入通知鄰居們,我們得以認識金可思,緣由都是金可思的自我介紹,這金可思居然會主動跟陌生人交朋友。金可思一被放風,就到處逛。作為貓,金可思當然沒有私家院子不得擅入的概念,所以在別人家的草地上走的時候,金可思還大模大樣的。最初,看見金可思遠遠地在車道上穿行,我沒理會,以為是什么人家的貓偶然路過。然而這金可思見過我?guī)状我院?,竟挨了過來。我在收拾花圃,金可思就在不遠處站著,看我。我注意到了,跟它打個招呼,以為它會立即逃遁。不料金可思竟小急步奔了過來,跑到我的腳下以后,用白肚皮的側(cè)面在我的小腿上擦蹭一下,然后仰頭看我的反應(yīng)。我當然受寵若驚,趕緊進一步問候金可思,金可思就用就地打滾來回應(yīng),翻來覆去沒完沒了,一個勁兒地展示她的雪白的肚皮,似乎樂不可支。交到我這個朋友以后,金可思居然自己會來串門,來了以后,不聲不響地蹲坐在玻璃門外,等著人來給它開門。要是一時半會兒沒人看見它,它也不走,堅定地等著,直到目的達到為止。
金可思的另一個奇異之處是它對吃的興趣很小,無論給它什么,牛奶也好,火腿也好,它一律都不碰,看一眼就走開了,這樣淡泊斯文,卻出奇狂熱地喜愛獵殺種種鼠類,竟是一位“十步殺一鼠,千里不留行”的武藝高強的女將軍。金可思來了不到半年,有一天我忽然覺得異樣,琢磨了很久才發(fā)覺是曾經(jīng)在院子里草叢間奔跑嬉鬧的眾多的金花鼠似乎都不見了。又一日跟緹娜閑談,提到曾見金可思嘴里叼著什么小鼠從我家后院跑走,緹娜怕我因為家中有鼠而難為情,就安慰我說,那是金花鼠,金可思捉了無數(shù),都叼回來堆在她家門外,好多啊,幸好沒有叼進屋里。我把金可思的武功告訴瑪戈爾,瑪戈爾很傷心,說金可思捉耗子就可以了,別濫殺無辜的金花鼠啊。金花鼠是一種美洲土產(chǎn)的身長二三寸在地上生存的金黃色的小松鼠,吃樹根上的菌類,林地腐殖質(zhì)里的蟲子,更吃落在地上的樹的種子,不僅吃,還搬運儲存,起了給樹播種的作用,所以被認為是益鼠。小小的金花鼠長得圓頭胖腮大眼,脊背上有幾道深色的縱紋貫穿首尾,一身金燦燦的絨毛,很招人喜愛,難怪瑪戈爾心疼它們的蒙難。我也很同情那些傻乎乎動輒小孩子般“吱吱”大叫胡亂奔跑完全不“鼠頭鼠腦”鬼鬼祟祟的金花鼠。然而人對鼠類益害的見解似乎很難傳達給金可思,懵懵然的金可思徑自我行我素,陶陶自得于其貓性,依舊是鼠就捕,捕得如癡如狂,不愧為萬鼠之咒。
然而我家果然有鼠!新英格蘭冬季漫長,鄉(xiāng)村住宅不密集,不冬眠胃口又奇大的尺半大老鼠無法生存,只有一些個頭極小在動畫片里作“米老鼠”的小耗子在野外游蕩,見到住房就鉆進去覓食,如有穩(wěn)妥的食源,就安營扎寨,繁衍子孫,如找不到吃的,一兩天以后就自行撤離。小耗子不請自來,攔也攔不住,只要有一個鉛筆粗細的小孔,小耗子就能鉆進來。鄉(xiāng)村住宅多是木制,很難密封,風扇通風,電線外接,外墻上鉛筆粗細的縫隙難免會有。幸運的是我家的內(nèi)壁似乎頗嚴實,小耗子能鉆進外墻,但突不破內(nèi)壁,在什么吃食也覓不到的外墻內(nèi)壁之間的管道電線間“踢踏”幾遭,沮喪的小耗子就自行撤離了。于是,隔數(shù)星期或數(shù)月(取決于野外食源是否豐富)就能聽見外墻內(nèi)壁之間有極細小輕微的“踢踢踏踏”之聲,那就是不知深淺的小耗子來了,在興奮地勘探新世界。一兩天之后,“踢踏”之聲就會消失,那是小耗子沒有找到食源,失望地離開了。起初墻后天花板上那一陣一陣的“踢踏”之聲聽來還有些心驚,后來就習(xí)以為常,只當是鄉(xiāng)村生活中難免的不便。
不料幾天前情況有變。先是發(fā)現(xiàn)廚房櫥柜里的榛子巧克力自己從未蓋嚴的紙盒子里跑出來,身上還帶著牙印,接著在廚房櫥柜抽屜里餐巾底下發(fā)現(xiàn)原本躺在櫥柜臺面上的幾粒維他命。最離奇的是,晚上新出爐的準備第二天待客的整盤烤杏仁,總共有兩三百粒之多,一夜之間全部失蹤,盤中空空如也,一粒不剩!好生納悶了一陣,終于想起這幾日墻后的“踢踏”聲竟不絕,而且樓梯下的壁櫥里也“嘁里喀嚓”地陣陣作響,我還以為是某只金花鼠誤入歧途,在里面掙扎,就依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任其自行擺脫困境,人為的幫助只能讓已經(jīng)驚恐至極的金花鼠更加驚恐。把數(shù)百粒烤杏仁的神秘失蹤與不絕的“踢踏”之聲聯(lián)系起來,這才明白本以為固若金湯的內(nèi)壁終于被小耗子突破了!
正邊讀木心邊為新發(fā)生的鼠患發(fā)愁,萬鼠之咒金可思卻神奇地出現(xiàn)在木心不朽的溫莎夢境的邊沿。輕輕擦過已逝之人的夢幻,金可思頭也不回地沿其貓之路轉(zhuǎn)瞬間消失在房子里的儲物間。
我于是欣然回到書里。
《溫莎墓園日記》是木心此文集中唯一的小說集,集了十七篇短篇小說,“溫莎墓園日記”是最后一篇,似有壓軸之意,又以之冠集名,可見作者的重視。木心可謂為“本色作家”,所寫小說多為作者所稱“假袋子里裝真東西”,即以小說為名的紀實,營造不多。然而“溫莎墓園日記”卻是營造,而且是很細致的營造,仿佛曲廊微風,仿佛煙繞蛇行,一陳一設(shè)都有用意,一招一式都有所指,用意所在,所指之幽,是作者在心里最深處醞釀了一生的終極“艷遇”,是伯德(William Byrd,1539-1623)式的被禁的天主教教徒的苦苦向神訴說的清唱音樂,是王爾德在倫敦法庭上受審的激昂辯護的百年回響,更是源遠流長的古希臘的愛情理念的光大和實施。
從什么地方看到,木心病重時跟陳丹青念叨,他一個老光棍一輩子也沒有女人。這是障眼法。果然陳丹青說的對,木心是民初人。
民初人什么樣呢?倘是藝術(shù)家,那就正如木心——幼年讀中國書,青年讀外國書,受尼采和羅曼·羅蘭英雄主義的激蕩,像約翰·克利斯朵夫那樣自信為困頓中的藝術(shù)天才,抱定以自我完成為人生目的的古希臘價值觀,昂揚雄發(fā),努力不已,然而又終守老莊的智慧,以“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為人生第一境。換言之,一手茹中原文學(xué)之精華,一手執(zhí)洋外大方思想之器識,尚品格,重個性,就是民初人。
以年齡論,木心生年晚于民初人,然而江南小鎮(zhèn)耕讀文化的余蔭給了困在淪陷區(qū)的幼年的木心舊學(xué)的根基,偏安一隅放任自由的私立藝術(shù)學(xué)校又給了少年木心隨意讀書沉迷想象的時間。等到困頓磨難來臨,木心已有志向深埋心底,眼界和心胸亦開拓得可以把持個性。沒有時機則已,一旦時機來臨,就像囚徒忽然獲釋,木心成為木心的抵達本元的羈旅就刻不容緩。所以,木心五十五歲仍毅然出國,以歸其藝術(shù)家的本元,所謂以渡其河(正像克利斯朵夫最終象征性地渡過了河,成為偉大的音樂家);其寫《溫莎墓園日記》,也是自我完成,以小說為溪水桃花,演化世外情緣,終歸磊落和精深的人格本元。
雖然木心并未明言,我想,這應(yīng)該沒有疑問,木心的文作表明木心是同性戀者。盡管同性戀現(xiàn)在是西方的熱門文學(xué)話題和題材,木心亦頗希望揚一己之“泛泛浮名”,且《溫莎墓園日記》的旨意正是要一展同性之戀的審美內(nèi)涵,木心寫此文卻似乎并無時尚的影響。我的意思是,木心似乎無意隨波逐流為了娛樂大眾而訴《斷背山》那樣的哀傷(大眾娛樂需要的只是感傷主義),而是一如既往,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兩個字,成全。正如一生一世要成全對自己的藝術(shù)家的既定,木心寫《溫莎墓園日記》,是出于升揚個性的民初人的既定,成全其此生此世對愛情的夢想。
誠然,說木心是“民初人”,亦指其對同性戀仍難免明言的艱難,故在營造上處心積慮于不言而喻。況既是民初人,寫作就脫不了中國古典書寫的格,因此明說是俗,言外之意才蘊藉幽遠。更有詹姆斯·喬伊斯在前,文字的迷魂陣又可加上現(xiàn)代性的視角與層次。這樣幾重思慮,使得《溫莎墓園日記》的敘述盤根錯節(jié),然錯落有致,如九重玲瓏寶塔。
木心其他文作處置愛情的發(fā)生地點均有些詭異,或山林間偶入的無人的空屋,或記憶廢墟里點染著虎墨竹影的荒野深處?!稖厣箞@日記》亦不例外,“艷遇”發(fā)生在一個坐落在鬧市紐約然而卻寂靜、幾無人跡的無名墓園。在紐約然而寂靜或許尚在其次,重在系“墓園”且無名。與刻意突兀的空山廢屋虎墨竹遙相呼應(yīng),此鬧市中的無名墓園亦怪異得幾近失真,只有寥寥十四座墓,然而遮蔽的樹卻多呈幽林之勢,依屬的古剎修院雖鐘聲不絕,墓園卻經(jīng)年不見人跡。固然,在西方本只有公墓才有名字,教堂的墓地并沒有另外的名字,指為某教堂的墓地即可,木心偏強調(diào)此教堂墓園無名,應(yīng)該不是疏忽。無名則無跡可覓,所生發(fā)的故事想必也非今生今世。場景在這篇故事里不僅伸延時間和空間,而且充滿文思的象征和暗示。幽林中心無端立一塊象背形狀的橢圓黑色巨石,使“人”欲臥其上,從精神的或物質(zhì)的“臥其上”而引來一串關(guān)于肉體的聯(lián)想。如果把這些文字與木心的情詩(“你是一架金琴”“是床,是板凳”……)并列,不難看出其中同性戀欲望的映射。此外,被僅自稱“我”而不明其身份的敘事者注目的墓碑上受難基督的肉身,袍片,褻衣,在“禁欲”“清苦”“枯瘠”這些字眼的提示下,亦均指向同性戀欲望。這些關(guān)于性欲的隱晦文字既在鋪墊山雨欲來的聲勢,亦在強調(diào)盛大的愛情亦須有肉身欲念的支持的理念。
伴隨墓園“艷遇”主敘的兩個輔敘,“我”與住在瑞士的女友桑德拉的書信往來及對其時去世不久的溫莎公爵夫人遺留的珠寶在日內(nèi)瓦拍賣的遐想,不僅為主敘鋪設(shè)時空的中景和遠景,更以暗示和旁敲側(cè)擊勾勒主人公的云遮霧罩的肖像。比如,“未置”一詞,“我”的不再年輕已在與有青少年女兒的桑德拉勢均力敵的筆“聊”中油然浮現(xiàn)。又比如,紐約的“我”與日內(nèi)瓦的桑德拉的“兩地書”如此頻繁,如此放松,隨意談各種很細瑣的事,訴衷腸,謗時尚,互相揶揄,更互相支持,親熱熟稔,可謂相知甚深。然而,桑德拉顯然并非“我”的戀人,僅標明了“我”與異性相處的最佳狀態(tài),“我”的性取向在不言中。與桑德拉的書信更于輕描淡寫中勾出“我”的寂寞,獨立不羈,及與時尚的格格不入。作為遠景的對溫莎公爵夫婦情事的追想則仿佛飛去來器,擲出去,目的卻在回歸,追憶沉沙折戟之意,不在辨認前朝,而在暗示本文主題:本文關(guān)于愛情,本文關(guān)于浪漫的極致,本文關(guān)于愛情可能的精微和盛大,本文關(guān)于理想的愛情和愛情的理想……
輔敘伸揚散漫,主敘則收斂簡約,集中于一枚似乎無端留在一座無名墓上的生?。ㄒ幻婪旨t銅硬幣)。一美分銅幣的直徑不足三分之一市寸,且很輕薄,本很不起眼,其價值又微不足道到讓人看見了也懶得撿起來,然而一場似非今生今世可企望的輝煌情事的生發(fā)和成就所需的溝通卻可以簡潔同時精微到只需一枚硬幣?!拔摇弊哉J是終年不見人跡的墓園的唯一???,所以一見兀然出現(xiàn)在無名墓上的銅幣即知有異。捕捉如蛛絲般細微的信息需心有靈犀,而心有靈犀正是木心的愛情理想的根基?!拔摇眱H把銅幣翻了一個身,信息的回復(fù)于是完成。“我”次日返墓園察看,果然,銅幣已被翻了回來。“我”此時可能已經(jīng)心中有數(shù),但仍然只是再把銅幣翻過去,并不寫個紙條或四顧呼喚。文字太生硬,聲音太粗促,此情此意若深切,傳遞的方式應(yīng)該含蓄和細膩到把一枚銅幣翻個身即已。呼喚,回應(yīng),探詢,肯定,再探詢,再肯定,所有對性情、智性、操守、情致的品察都在銅幣的堅持不斷的每天的翻轉(zhuǎn)中,深刻愛情所依仗的誠信、相知和體諒也盡在其中。日復(fù)一日,終只有“我”與銅幣相對,直至一個雪夜,一個大雪中的圣誕除夕夜?!拔摇币蚴铝b絆,但不顧雪大夜深,仍至墓園去給銅幣翻身,似乎并非以證彼此的誠信,因為一切已經(jīng)明了于心?!拔摇币欢ㄓ蓄A(yù)感,升華就在今夜。果然,“我”在黑暗中點燃一支煙,就“被發(fā)現(xiàn)”了?!氨话l(fā)現(xiàn)”三字道破天機,原來,“我”雖然在議論,在敘述,似乎主動,其實自始至終都在被觀察,被召喚,被檢驗,被追求,其情之幽隱詭異,可見一斑。然而準備雖曲隱,實現(xiàn)卻熱烈輝煌,在大雪中,在圣誕夜,在墓園,肉欲與圣潔相輝映,生命的喜悅與死亡的寂寞同在,智與情并茂,相知何深,相解何切!“我”離開墓園時,已是次日清晨。
縱覽全文,木心在盛大情事的真正的發(fā)動者身上始終未落一字。何以如此隱略?我猜想,木心的用意應(yīng)該是以此間接地宣告其為同性之戀。愛爾蘭詩人、劇作家奧斯卡·王爾德1895年在倫敦法庭因同性戀行為受審時有一段著名的激昂辯護:“這種在本世紀‘不敢明言的愛情’是一種存在于一個年長男人和一個年輕男人之間的愛,正如大衛(wèi)王和約拿之間的愛。這種愛是柏拉圖哲學(xué)的基礎(chǔ),亦被米開朗琪羅和莎士比亞用十四行詩謳歌。這是一種深刻的心靈的愛,其純潔的程度恰如其完美的程度。這樣的愛激發(fā)偉大的藝術(shù)作品,正如米開朗琪羅和莎士比亞所為,也是我的作品的動力。這種愛在本世紀受到誤解,其誤解如此之深,以致這種愛被稱為‘不敢明言的愛’,并導(dǎo)致我在此受審。這種愛美好,這種愛妥當,這種愛是最高尚的愛的形態(tài)……”王爾德一百二十五年前的辯護詞雖使他獲罪更深,但現(xiàn)在用來作木心這篇小說的注腳,似乎最合適不過。木心在此告訴世界,此生不是不愛,而是非這種愛不可,非這樣愛不可。他的愛如他的審美,既今生今世,又非今生今世。
良久,想起了貓咪金可思,亦想起了煩心的鼠患。于是丟開木心,起身去看金可思有無作為。正撞見小花貓金可思,萬鼠之咒金可思搖晃著小腦袋輕盈地小跑過來,嘴叼一鼠!金可思看見我,并不理會,徑自奔至玻璃拉門,然后回頭看我,等我給她開門。我借機仔細看了看那只在金可思嘴中耷拉著的小鼠,只有三寸長短,一身深灰的細毛異常油亮,肚皮潔白,四爪粉嫩,竟然頗為漂亮!看金可思頗不耐煩,我趕緊拉開門,只見金可思頭也不回地攜鼠向她的家,緹娜的房子疾步奔去。不懂金可思為什么需要這么急煎煎地奔向她的鼠堆。
金可思的勝利雖讓我頓覺大釋,但本銅墻鐵壁般牢不可破的內(nèi)壁的頹陷仍使我不安。亡羊須補牢,我于是把木房子所有的犄角旮旯查了一個遍,終于發(fā)現(xiàn)鼠的突破口是廚房裝有爐灶的櫥柜底板上給電纜留的一個小圓孔。小耗子們不知為什么十幾年來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直徑足有一市寸的圓孔,大概只顧埋頭在夾層里跑來跑去吧。唯獨這只毛色油亮的漂亮的小耗子抬頭觀察,致使那個十幾年來一直安然無恙的電纜孔不幸地“被發(fā)現(xiàn)”了!我于是毫不遲疑地在圓孔上壓上一個瓷罐子。
幾日后,因?qū)ふ乙环?,在樓梯下的儲存壁櫥里翻檢,竟然發(fā)現(xiàn)了已故的漂亮小耗子的規(guī)模宏大的糧倉。小耗子分門別類,從外面搬運進來的三十多個橡實儲存在兩個紙箱之間的縫隙里,黑豆都在一個空旅行袋里,小竹簍里是一大堆干的水磨年糕片,橫放在架子上的存畫的紙筒里堆的則是一夜之間不翼而飛的那兩百多??拘尤剩”跈焕锼奶幎挤浅G鍧?,看不見一粒耗子屎。小耗子好像還沒有來得及成家,壁櫥里靜悄悄的。用塑料袋包裝的水磨年糕片本放在樓下的干燥食品儲藏柜里,我去查看,水磨年糕片的塑料袋被咬了一個大洞,兩磅裝的干水磨年糕片只剩了小半袋,面粉的棉紙包裝袋也被咬了一個大洞,瓷實的面粉被吃進去了碗大的一個深洞。
可以想象,在萬世之咒金可思光臨之前,這只漂亮聰明的小耗子正過著一種何等勤奮和何等愜意的生活。小耗子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不過一個多星期,況且沒有小車小簍,一趟只能搬運一片年糕或一粒杏仁,大約須不舍晝夜地搬運才能把如此之多的糧食搬進倉庫,且既要避人,還要騰出時間去饕餮巧克力和面粉,這小耗子的勞動能力實在驚人。顯然小耗子還頗精明,巧克力太大,面粉無法搬運,就優(yōu)先就地解決??梢韵胍娦『淖右活^扎進面粉袋狂吞弄得一身都是面粉的興奮樣子。用木心先生形容上海人生活態(tài)度的精彩說法,就是這小耗子沒有一丁點悲劇感,活得著實投入,著實“興轟轟”。換句話說,這小耗子的勤勞,精明,貪婪,入世和無條件的樂觀,都像煞我們中國人。只可惜,鼠算不如人算,亦不如貓算,興轟轟地狂熱勞動,雖碩果累累,卻終是空忙一場,任財產(chǎn)堆積如山,無奈轉(zhuǎn)瞬間昔鼠已乘黃鶴去。
過來人都知道,木心對愛的規(guī)定其實無法遵循。盡管如此,較真的心在審美的意義上比流俗要強不知多少倍。我總覺得,在一切都變得渺小的所謂后現(xiàn)代,人的生命的深度取決于審美的別有洞天。換言之,誰能活得有見地,誰就活得深刻。誠然,在極度凡俗的今天,活得深刻不深刻只是個人的審美選擇。貓有貓活法,鼠有鼠活法,木心有木心的活法,大道朝天,萬物只管競自由。興轟轟的鼠活法不必申請木心的批準,同樣,較真的和審美的木心的活法也應(yīng)無須庸眾中的“泛泛浮名”的支持。這樣的看法雖使木心的藝術(shù)和藝術(shù)的木心淪于與貓咪金可思和無名鼠老弟平等,但讓文學(xué)的一字一句均成為生活方式,成為人生的質(zhì)地,何嘗不是高明之舉?
責任編輯 寧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