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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糧

2013-12-29 00:00:00孫志保
安徽文學(xué) 2013年2期

孫志保,男,1966年4月出生,安徽亳州人。1988年畢業(yè)于安徽大學(xué)歷史系。

1994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迄今發(fā)表中篇小說20余部,短篇小說多篇,計二百萬字。其中,中篇小說《黑白道》、《溫柔一刀》、《灰色鳥群》、《父親是座山》、《麥子熟了》、《葵花朵朵》被《中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溫柔一刀》同時被《中華文學(xué)選刊》轉(zhuǎn)載,《干事的日子》、《奔月》被《中篇小說月報》轉(zhuǎn)載,《飛龍在天》被《小說月報》轉(zhuǎn)載。多部中篇被收入多種選集,如中篇小說《溫柔一刀》被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編入《1998年中國中篇小說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著有中篇小說集《黑白道》,系中華文學(xué)基金會"21世紀文學(xué)之星叢書"1999-2000卷。中篇小說《黑白道》獲第三屆安徽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溫柔一刀》獲第五屆安徽文學(xué)獎一等獎。

曾在渦陽縣檔案局、渦陽縣委組織部、亳州市委組織部工作。現(xiàn)任亳州市文聯(lián)副主席、作協(xié)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成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八期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

考察結(jié)束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大院里的燈光次第亮了起來,蚊蟲們飛翔的身影便清晰了起來,靈動而從容,旁若無人。幾只美麗的飛蛾從遠方飛來,勇敢地往會議室的紗窗上撞,發(fā)出砰砰的聲音,盡了全力。王飛翔忽然想起早上起床前在一本書里看到的一句愛情宣言:如果你是那一團熊熊烈火,我情愿做那撲火的飛蛾。當(dāng)時他摸著躺在身邊的馮小棉的滑溜溜的肩,問她如果自己是一團烈火,她是否愿意做一只撲火的飛蛾。馮小棉光著屁股爬起來,說你會是一團烈火嗎?王飛翔你會是一團烈火嗎?這些年你喝的酒該有一海了吧?哪怕你只是一杯酒火,我也能消消炎呵!你倒好,日弄了半天,就是一盞冰涼的殘酒。飛翔搖搖頭,驅(qū)走了不愉快的記憶,合上記錄本,對坐在旁邊的王琵琶說,“去和侯局長打個招呼,就說考察結(jié)束了。”琵琶遲疑了一下說,“他局里的人肯定和他講了,他會過來的?!憋w翔擺擺手,說去吧去吧!琵琶走到門口,又轉(zhuǎn)過身來,說,“飛翔哥,你還準(zhǔn)備吃人家呵?這樣的飯,你好意思吃呵?”飛翔瞪了她一眼,說,“你犯了兩個錯誤:一是工作時間要嚴肅,沒有哥和妹;二是不是我準(zhǔn)備怎么樣,是他老侯準(zhǔn)備讓我們怎么樣?!迸眯α耍f:“好吧,王副部長,你就耐心等著吧,我看這頓飯有些玄。”飛翔摸摸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走到立柜空調(diào)跟前,把溫度調(diào)高了一些。琵琶又說,“如果人家不留咱,我請你吃燭光晚餐?!笨达w翔不回答,琵琶接著說,“我給你加半斤純糧釀造就是了?!?/p>

飛翔等了十來分鐘,琵琶人沒回來,電話也沒有一個。飛翔拎起皮包往外走,被人劈臉揍了一巴掌似的。門口撲臉的熱氣和幾只飛蛾一起沖過來,飛翔身上猛地躁動了一下。飛翔想,晚唐的李群玉愿隨五百仙人去,一世清涼住雪山,倒是省略了這忽涼忽熱的感覺。等忙過這一陣,老子也到玉龍雪山點個卯,免得累死了還被人說成精竭而亡。

老侯的局長室在會議室對面不遠的地方。飛翔吼了一嗓子,“王琵琶,走了?!迸迷诰珠L室里答應(yīng)了一聲,慌不迭地跑出來,臉上卻是帶著微笑。兩人剛走到大院門口,就聽到老侯在身后叫:“王飛翔你個狗東西,你還真走呵!”飛翔站住,待老侯走到跟前,才低聲細語地說,“你以為離了你老子晚上就沒有酒喝了?我回家喝不行呵?我買三個雞腿,一斤老白干,高興了再加一盤花生米。老子一個人自由自在,何必留在這里看你的狗臉?”

老侯一邊招手讓司機把小車開過來,一邊壓低聲音說,“咱倆多少年的老朋友了?我敢怠慢你?你這分管干部的副部長,得罪了你就是堵了我交通局干部的升遷路。我是用沉默再次表明我的態(tài)度。下午你們剛來的時候我就申明過,我不同意提拔這個人,可你們照樣考察不誤。我畢竟是局長,我想提的人你們不用,給我弄這么個人當(dāng)副手,我以后的工作還能開展嗎?你樹了這么個標(biāo)桿在這兒,我的科長們以后還會真心掏力給我干活嗎?下午考察談話時你肯定能感覺到火藥味,測評結(jié)果是不是很慘?”飛翔在臉上拍了一巴掌,然后把一只死蚊子給老侯看。老侯皺皺眉,鉆進車里說,“開車開車,這人,連蚊子都不如,蚊子咬人之前還哼哼兩聲呢!”

同慶樓是交通局的定點飯店。加上交通局的幾個副局長和辦公室主任,一桌七個人。老侯問飛翔喝什么酒。飛翔愣了一下,說,“這事你還用問我嗎?純糧釀造就行。”一桌人都笑了。二十年前王飛翔從縣一中的語文老師搖身一變成了縣委組織部干部科的科員,不到三個月就在一次聚會中一喝成名。大家把那次酒仗叫作“六合之役”,又叫“六合爭霸戰(zhàn)”?!傲现邸苯y(tǒng)一了縣委組織部六大金剛誰的酒量最大酒風(fēng)最好的認識,大家公推王飛翔為金剛之首。當(dāng)時王琵琶的父親王四季任常務(wù)副部長,將杜牧的《遣懷》改了一下,寫了一幅狂草送給飛翔:飛翔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六合霸王名。王飛翔喝酒有個習(xí)慣,只喝純糧釀造的。二十年前的純糧酒才三五塊錢一瓶,所以這是一個并不奢侈的習(xí)慣。但飛翔把這個習(xí)慣保留到現(xiàn)在,就有些惹人眼球。本市那家全國有名的酒業(yè)集團,八年以上的原漿酒才是真正的純糧釀造。八年原漿現(xiàn)在多少錢?一瓶三百六十五,這還是政府機關(guān)特供。市場上零賣,要四百出頭。飛翔只是二十年如一日保持一種習(xí)慣,但在大家眼里,已經(jīng)變成不是好酒不喝了。雖然大家都知道他肯定會這么回答,但還是要逗他再說一次。然后大家就笑,于是在良好的氣氛中開場。

老侯要的酒卻是十六年原漿,五百多一瓶。黑幽幽的瓶子,似乎在講述著自己的顯貴身世,敘說著一個深不可測的故事。飛翔愣了一下,裝作沒看見,扭頭問王琵琶有沒有向家里請假。王琵琶是去年上半年結(jié)的婚,婚后半年就離了,眼下是單身。琵琶瞪了他一眼說,“我向誰請假?向你呵!”飛翔笑笑說,“對對,咱不請了?!比缓蠖似鹁仆?,說,“干了干了?!比缓笠豢诤鹊?。一桌人都有些目瞪口呆,都癡癡地看著老侯,不知道怎么辦。老侯說,“看什么呢?你們不知道王部長的習(xí)慣?全干了?!弊约合纫伙嫸M。服務(wù)員剛倒上第二碗,飛翔又一口干了,然后吃了一塊牛肉說,“三生萬物呵!不喝三碗沒有發(fā)言權(quán)。”

羅城縣最近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開場先喝三碗,三碗以后再說事。據(jù)說這事與老子有關(guān)。人家老子說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既然可以生萬物,為什么不喝三碗呢?有時還會有不知足的人建議,說再生一次萬物,于是就喝六碗。飛翔連喝三碗,臉色就變成了紫紅。琵琶給他舀了一點湯,輕聲說,“有誰在后面催你嗎?緩著點兒,喝點湯吧?!憋w翔搖搖頭說,“我心里難受了,什么都不吃了,我要回家了。”然后站起來撥開椅子就往外走。大家都有些吃驚,說這不是王部長的風(fēng)格呵!王部長什么時候當(dāng)過逃兵呵!飛翔歪歪扭扭地走出去,嘴里咕噥著什么。老侯無奈地搖搖頭,對琵琶說,“我讓車送你們,小妹你多費心照顧他一下!另外,明天早上你們上班匯報時,請一定把今天的考察情況如實反映上去。如果能推翻,我請你和飛翔部長去西雙版納?!迸眯α?,說,“侯局長你也是行政老人了,縣里用人的事了解得比我還多,你說有可能嗎?”老侯長嘆一口氣,說,“死馬當(dāng)個活馬醫(yī)吧!”然后從衣袋里掏出兩張紙券說,“這是幾箱酒,是我們的一點心意?!?/p>

飛翔家住縣城東北角。車子在路燈昏黃的光影里一路疾駛,不大一會兒就來到飛翔家所在的紅蓮胡同口。迷糊著的飛翔忽然拍了拍車窗,讓司機停車,然后由琵琶攙扶著下了車,又讓琵琶坐車走人。琵琶說,“我送送你吧,你這樣兒我也不放心?!憋w翔搖搖頭說,“你不知道關(guān)于我媳婦的傳說嗎?”琵琶輕笑了一下說,“那哪是傳說呵?那是傳奇。一個人身邊有傳奇,不去見識一下,不虧呵?我今天還必須送了?!蓖躏w翔調(diào)到部里的第一年就結(jié)了婚,娶了縣醫(yī)院副院長馮風(fēng)的女兒馮小棉。關(guān)于這段婚姻,有很多傳說。隨著飛翔的地位和名氣的提升,傳說的版本越來越多。有的說馮小棉和王飛翔結(jié)婚時肚子已經(jīng)大了,但不是王飛翔搞的。有的說王飛翔一次酒后失德,搞了他的同班同學(xué)馮小棉,然后被馮小棉設(shè)計了一次婚姻訛詐。還有的說王飛翔和馮小棉根本不是什么高中同學(xué),只是在一次酒宴上有過一面之交,然后王飛翔就給馮小棉打了個電話,說要娶她,馮小棉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雖然在婚姻的傳說方面大家無法統(tǒng)一認識,但在馮小棉是母夜叉這個問題上,大家都有共同的看法。王飛翔二十年來喝醉了多少次?沒人能統(tǒng)計出來,反正是每天必喝,每晚必醉。部里的同事絕大部分都送過醉酒的他,絕大部分都經(jīng)歷過馮小棉的指桑罵槐,以至于大家都不愿意送他回家。有時寧愿多給出租車司機一些錢,讓司機代勞。實在沒辦法了,就把他送到家門口,然后猛地拍了幾下門,拔腿就跑。王琵琶是唯一沒有送過飛翔的。飛翔不讓,誰送他都行,唯獨不讓琵琶送。琵琶是王四季退休以后才調(diào)到部里的,連頭帶尾,才三年時間。按習(xí)慣琵琶應(yīng)該稱飛翔一輩。但琵琶不喊,實在需要喊的時候,就喊一聲翔哥,令王飛翔哭笑不得。

胡同有三百多米長,胡同中部有一盞懸在屋檐下的半明半暗的路燈,反而加重了路人的恐怖感。偶爾有誰家的狗無來由地叫幾聲,會令人不自覺地打幾個冷戰(zhàn)。飛翔帶著琵琶往里走,兩人腳步整齊,琵琶忽然想笑?!澳銢]有醉,”琵琶說,“你為什么要裝醉?”飛翔不語,只扭頭看看琵琶,呼吸的氣息里帶著些酒味,沖得琵琶不自覺地躲了一下。走到一小半,對面?zhèn)鱽砟_步聲,一個長長的身影從路燈附近伸出來,像一截聳動的木頭。琵琶忍不住就抓住了飛翔的手臂。飛翔掙扎了一下,沒掙脫,就由她去了。對面的人快來到跟前時,飛翔忽然認出了這人正是胡衛(wèi)東。雖然看不清臉面,但胡衛(wèi)東走路時有一個習(xí)慣性的動作:向左送胯,見過一面的人都會有很深的印象,何況飛翔已經(jīng)和他見過數(shù)面了。飛翔低下頭,加快了腳步。琵琶被他帶得有些踉蹌,一路小跑才跟上。“我認出來了,剛才那人是胡衛(wèi)東。他也住在這個巷子里嗎?”快走到飛翔家門口時,琵琶忽然說。飛翔低聲說,“你還是王四季的女兒呢,怎么這么笨呵!你看不出來他是來給我送禮的嗎?”琵琶愣了一下,忽然停了腳步,從包里掏出老侯給的兩張酒券,塞到飛翔手里,說,“我不去了,你還是把我送回家吧!”

飛翔在院門上只敲了兩下,門就開了,這讓他非常驚訝。小院里的燈亮著,他看到了馮小棉笑瞇瞇的臉。馮小棉穿著一條乳白色寬松短褲,上身只穿了一個小背心,手里拿著一根啃了一半的黃瓜。飛翔繞開馮小棉,剛要進屋,被馮小棉從背后拉住了手臂?!敖裉鞗]有喝多,”馮小棉說,“給你加1分?!憋w翔聽出了話里的黃色成分。馮小棉一旦高興起來,就會口無遮攔,說一些意想不到的話。但馮小棉這樣的時候并不多,好像她生來就是受苦的,偶爾幸福一次,也是偷來的。飛翔到西屋里看了看,女兒已睡了,臉上還帶點笑。飛翔到衛(wèi)生間洗了澡,然后坐到已經(jīng)躺到床上的馮小棉身邊說,“說吧,胡衛(wèi)東給了你什么?!瘪T小棉吃驚地坐了起來,說,“你怎么知道?他打電話給你了?”飛翔走到客廳里,從桌子底下拉出一箱易拉罐啤酒,打開兩罐,放到床頭柜上。馮小棉沉吟了一下,從門后的一只包里摸出一個紅色塑料袋,打開來,里面是兩萬塊錢。飛翔哼了一聲,拿起一罐啤酒,一口氣喝完。馮小棉有些不安,說,“我攔不住,他扔下就跑了。”“真想攔嗎?”“是呵!”“那好,明天給他送回去。”馮小棉愣了一下,低聲說,“人家又不讓你改檔案,也不是讓你提拔,就是想讓你匯報時多說幾句好話,寫個好材料。這對你不是舉手之勞嗎?你又違反什么了?”飛翔把第二罐啤酒喝完,說,“明天上午就退掉?!瘪T小棉把錢狠狠地砸到地上,錢散開了,花花綠綠鋪了一地,有兩張還飄舞起來,像是兩張嘲諷的臉。馮小棉壓抑著自己的聲音,說,“王飛翔你聽著,錢我可以退,但有一點你必須明白,女兒很快就要結(jié)婚了,陪送的東西你得出錢買。我他媽東拼西湊弄了五萬塊錢。五萬塊錢嫁女兒,你算個雞巴副部長呵!”飛翔愣了一下,頹然仰躺到床上。雞巴?雞巴好呵!哪怕是一根年老的雞巴,一年也要硬好多次呵!飛翔想,他媽的馮小棉,你應(yīng)該罵老子連雞巴都不如!

飛翔五點半就被手機鈴聲吵醒了,這時距他睡著剛剛兩個小時。馮小棉的疲勞戰(zhàn)讓他精疲力盡,讓他一次次站在自省的懸崖邊緣,把自己割得遍體鱗傷。電話是老侯打來的。老侯問他酒勁散了沒有,要不要一起吃一碗干扣面。干扣面是羅城縣的特色早餐,加了堿的面條煮過以后,用浸了雞油或者鴨油的辣椒粉拌好,再佐以狗肉和黃豆芽湯,對于嗜辣的當(dāng)?shù)厝藖碚f是美味,還解酒。飛翔知道老侯肯定是為了昨天考察的事。飛翔和老侯是二十年的老朋友了。飛翔在組織部當(dāng)科員時,老侯是經(jīng)委的辦公室副主任。老侯比飛翔大了七八歲,但這并不妨礙他們成為朋友。飛翔知道老侯有自己的人選。在考察之前,老侯已經(jīng)到組織部找洪源部長談過多次,據(jù)說還到書記那里去過一次。飛翔說,“面條就不吃了,別搞得跟約會似的,所有的事電話里都能談清楚。”老侯遲疑了一下說,“行呵!”老侯的意思很明確,昨天下午考察的胡衛(wèi)東,在局里威信很差,還存在問題,這樣的人絕對不能就地提拔。老侯說你們要想提拔他,我不反對,但人得調(diào)出去,不能在交通局占我的副局長職位。飛翔問老侯為什么這么堅決,為公還是為私。老侯說公私兼顧。昨天進行考察談話時,飛翔已經(jīng)感覺到,那個叫任亞的辦公室主任,才是老侯的真正人選。飛翔對任亞的感覺不錯。文質(zhì)彬彬的人,說話輕聲細語的,材料寫得很好,字很娟秀,飛翔對這種類型的男人有一種天生的好感。飛翔回顧了一下,自己交的幾個好朋友,大多是這個類型。交朋友不應(yīng)該有太多的局限,但不知不覺中就形成了標(biāo)準(zhǔn)。飛翔不明白老侯為什么把任亞放在辦公室主任的崗位上,這是櫛風(fēng)沐雨的地方,好男人會受傷的。考察對象雖然是縣委事先內(nèi)定的,但也要經(jīng)過所在單位進行民主測評才能最后確定。胡衛(wèi)東是縣委事先確定的副局長人選,也通過有關(guān)途徑讓大家得到了消息,但測評結(jié)果非常不好。任亞得到了近三分之二的贊成票,胡衛(wèi)東僅得到三分之一的票。百分之三十的贊成票是底線,如果低于這個比例,就沒法被確定為考察對象。票數(shù)不能說明所有問題,但票數(shù)能說明很多問題。飛翔當(dāng)時打電話向部長匯報,問應(yīng)該怎么辦,定誰。部長猶豫了一下說,“胡衛(wèi)東也過了百分之三十了,過了政策杠了,行了!票數(shù)也不是唯一的依據(jù)?!睆拇_定胡衛(wèi)東為考察對象起,飛翔心里就有些愧疚,覺得對不起明晃晃地坐了一屋子的干部群眾,更對不起老侯。沒人能看到冰山下面的事,但冰山上面的事是他王飛翔做的,大家都盯著呢!你帶王琵琶來了,你開會測評確定考察對象了,你說今天就考察胡衛(wèi)東了,然后你一個一個找中層干部談話,你還說這事與你無關(guān),你不是對著眾人臉上放屁嗎?

飛翔問老侯到底要他做什么。老侯當(dāng)了十多年局長,對于提拔過程中的許多事很明白。飛翔說:“我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老侯你也知道的,即使昨天胡衛(wèi)東的票沒有過百分之三十,任亞也不可能被確定為考察對象。即使考察流產(chǎn),也不會提一個領(lǐng)導(dǎo)沒有印象的人。板上釘釘了,我能有什么辦法?”老侯說:“你的匯報很重要,你的考察材料很重要。昨天下午雖然我沒在會議室里聽,但大家講的什么我很清楚。而且,我手頭真有胡衛(wèi)東的違紀證據(jù),甚至是違法證據(jù)。這樣的人,如果當(dāng)了副局長,將來出了事,你考察組也推卸不了責(zé)任呵!”飛翔冷笑了一聲。去年年初,市里給縣委組織部下任務(wù),要求研究出臺一個考察責(zé)任制。研究到一半,大家才明白過來,這是給自己身上捆繩呢!飛翔當(dāng)時想,最應(yīng)該研究的是提名責(zé)任制,誰最初提的名,誰擔(dān)最后的責(zé)任。飛翔讓老侯現(xiàn)在就把胡衛(wèi)東的違紀證據(jù)提供過來。老侯說:“現(xiàn)在不給,到最后關(guān)頭再給。”飛翔無奈,答應(yīng)老侯一定實事求是地匯報,實事求是地寫材料。老侯認為僅實事求是還不夠,還得有責(zé)任感;僅有責(zé)任感還不夠,還得有正義感。飛翔說:“好吧好吧!你今天放個屁,我都當(dāng)是金口玉言行了吧?”

飛翔給袁田打電話,問他起床沒有,有沒有時間一起去吃干扣面。同時心里罵自己賤,老侯的干扣面不吃,偏要自己跑去吃。袁田是部里的司機,前年秋天從宣傳部調(diào)過來的。不到十分鐘,一輛破舊的紅旗車停在飛翔家胡同口。飛翔上了車,問袁田最近有沒有發(fā)現(xiàn)新亮點18a7f2078cd08069b5700016eb4ed38457de1b2bf1961deae5742110c63a0be4。所謂新亮點,是指新開的干扣面館。干扣面在當(dāng)?shù)匾呀?jīng)形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產(chǎn)業(yè)群,每周都會有新面館開張。飛翔有一次到省里開會,居然在幾條偏街上看到五、六家羅城干扣面館,可見它已經(jīng)長了翅膀飛起來了。袁田想了想,說前天有一家春妮干扣面館開業(yè)了,味道很好,特別是狗肉鹵得好。豆芽湯煮得也好,解酒效果不錯。還有,老板娘長得很漂亮。但地點有些遠,在南郊。飛翔看看表,才六點半多一點,就點了點頭說:“走吧!”蘇東坡為了吃荔枝可以長做嶺南人,咱為了吃干扣面跑遠一點算什么!

春妮干扣面館很干凈,老板娘長得的確漂亮,三十多歲,眉眼間似有春風(fēng)在飄蕩。飛翔覺得面熟得很,似乎很多年前見過。有幾個人正圍著一張桌子喝早酒,面前一盆拌豆芽,一盆狗肉,一瓶白酒快喝完了。袁田朝那邊努了努嘴,笑著問飛翔要不要喝點早酒,說車里還有一箱好酒,純糧釀造的。飛翔瞪了他一眼,來到面鍋前,要了兩碗面,兩個荷包蛋。老板娘看了他幾眼,忽然說,“你是飛翔哥?”飛翔有些吃驚,笑問,“美女從來不看我第二眼,你怎么會認識我?”老板娘也笑了,說,“我是春允呵!”飛翔仔細看了看,可不就是春允。春允是鄭小允的堂妹。飛翔和鄭小允談戀愛時,見過她多次,有時還帶她出去吃飯。那時春允才多大?十二三歲吧!飛翔隱約記得,他和鄭小允分手時,春允才上初二?!澳阍趺醋鲞@個了?來錢快呵?”飛翔開玩笑說。飛翔后悔來了這個地方。見到春允無所謂高興不高興,但關(guān)于鄭小允的記憶會在短時間內(nèi)復(fù)活,已經(jīng)平靜的,可能會被吹起幾縷波紋。春允嘆了口氣,說我就這命,我不干這個還能干哪個?然后問,“你這幾年見過我姐嗎?”飛翔有些尷尬地搖搖頭。春允把下好的面條分到兩個碗里,另外加了些麻油,然后幫飛翔端到桌子上,說,“她這人這一輩子就做對了一件事,就是當(dāng)初和你談了幾年?!憋w翔說:“咱不說這事了,你忙吧!咱不說了。”正準(zhǔn)備風(fēng)卷殘云吃完走人,門外傳來一陣沉悶的車喇叭聲,抬頭看時,鄭小允帶著幾個人走下車來。

飛翔已經(jīng)三年沒見過鄭小允,而分手二十年來,他只見過鄭小允五次。見面的機會像每天的飯局一樣多,但飛翔回避了。雖然心里的渴望有時像火一樣燒灼,但回避是唯一的選擇。鄭小允沒有給飛翔打過電話,飛翔也從沒向人打聽過鄭小允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飛翔對很多事都能想明白,唯獨對鄭小允的感情,他無論怎么想都得不到滿意的答案。鄭小允對他的傷害不是致命的,卻是可以讓他慢性死亡的,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點。二十年來,他的眼前無數(shù)次閃過鄭小允的臉,每閃一次心里都會痛一下。在這個問題上,飛翔沒有自尊,這讓他一直認為自己的前半生是失敗的。鄭小允老了,雖然身材沒有多大改變,但臉上的黃斑和眼神的疲憊已經(jīng)無法讓人忽視一個事實:青春早已不在了。飛翔希望這是睡眠不足或者某種暫時性的壓力造成的結(jié)果,也許那些讓她顯老的因素都是昨天噩夢的影子,一個舒服的睡眠就能洗盡。飛翔把身子轉(zhuǎn)向另一邊,頭低得快碰著碗里的雞蛋了。袁田問:“怎么了?飛翔說:“閉上你的臭嘴?!比缓笳酒饋?,低聲說,“別吃了,走人?!碑?dāng)他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鄭小允正站在他的面前。

“王部長,不認識了?”鄭小允說。飛翔紅了紅臉,說:“你好你好。”鄭小允看看袁田,說,“真想不到,你和春允還有聯(lián)系?!憋w翔感到鄭小允其實是在說,原來你還通過春允了解我的情況。真是一個自作多情的女人。飛翔想。飛翔夸張地拍了拍肚子說:“不錯不錯,春允的手藝不錯,你領(lǐng)路領(lǐng)得好呵!”飛翔不知道她能不能聽出自己的嘲諷。飛翔向鄭小允擺了擺手,說:“再見呵!你們慢吃,我有事先走了。”兩人坐進車里,袁田悄悄地笑了,說,“你看看后視鏡,那老女人還在那里愣著呢!”飛翔沒看。飛翔想,鄭小允,你是一個和我無關(guān)的人呵!

飛翔剛打開辦公室的門,就收到一條短信:晚上七點,我在芙蓉樓二樓如意廳等你。沒有落款,但飛翔知道是鄭小允發(fā)的。飛翔沒有回復(fù)。他把自己埋進沙發(fā)里,目光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張蜘蛛網(wǎng),一只蜘蛛在上面心安理得地睡著。過了許久,飛翔抹了抹臉,站起來,往王琵琶屋里打了個電話,問她考察報告寫好沒有。琵琶兩分鐘以后過來了,手里捏了兩張紙?!拔覍嵤虑笫菍懙?,可能不合你的意,你看著改吧!”琵琶說。飛翔看了幾眼,笑笑,抬頭看看她,說,“文筆不錯,快趕上你父親了。”琵琶也笑笑說,“你接下來該說但是了?!憋w翔說,“但是,你這個寫法有些問題。你不能把所有問題都羅列在上面,你要根據(jù)那些問題寫出自己的分析,作出自己的判斷。去偽存真,對不對?而且,一點優(yōu)點也沒有,這也不是辯證唯物主義呵!”琵琶說,“這就是我分析的結(jié)果呵!要不,你寫吧,我好好學(xué)學(xué)?!憋w翔看了看表說“行吧,十分鐘以后向洪部長匯報,我再潤色一下?!闭f著,洪源部長走進來了,問飛翔什么時候可以匯報。飛翔說:“總共下去了五個組,四個組完成了任務(wù),有一個組還在補充材料。”洪源就讓飛翔先匯報。飛翔把琵琶寫的材料遞給洪源,說,“你先看看這個?!焙樵窗欀碱^看完,看看飛翔,又看看琵琶,說“這也沒法上常委會呵!這明顯地是否定呵!”琵琶說,“我只是如實筆錄,不信我可以拿考察筆記給你看?!焙樵磽u搖頭,問飛翔是不是這樣。飛翔點頭說,“琵琶寫的都是談話得來的,大家的確是這么反映的。但是,考察人員要有去偽存真的能力。比如說,有人說他心胸狹窄,那你得看他什么時候狹窄,對誰狹窄,有時狹窄反而是一種高尚的品格。還有,有人說他借機打擊報復(fù)有不同意見的同志,這一點也得一分為二地看。他是公報私仇還是執(zhí)法如山?也有可能是嫉惡如仇呵!這些問題都有個斟酌的過程?!焙樵凑f,“也是,我從側(cè)面了解到的情況與這個結(jié)論有些出入,你們再修改一下吧!”快出門時,洪源又說,“但是他的測評結(jié)果確實不大理想,看來得罪的人不少呵!”

王琵琶盯著飛翔的臉,說,“看來我是得喊你一聲叔,喊你哥,倒有些看輕的意思?!憋w翔笑了,說,“我和你爸同事十七八年,你說你應(yīng)該喊我什么?”

十分鐘以后,飛翔拎著改好的考察報告來到部長室時,洪源正在整理書櫥。洪源向他招招手,讓他挑幾本書,隨便挑。飛翔心里有些發(fā)緊,眼睛有些酸。飛翔是洪源一手提拔起來的。洪源是五年前從南方一個山區(qū)縣調(diào)到部里來任部長的。洪源來到部里不久,在一天下午下班后把飛翔叫到部長室,泡了一壺毛峰,和他進行了一次長談。洪源說,“毛峰是細茶,適合南方人喝。喝這樣的茶聊天,能很快進入狀態(tài)?!憋w翔對于茶沒有太多的興趣,他只對酒有興趣。洪源說,“我來部里一個月了,有很多人反映你喝酒厲害。而且,喝酒以后還送不掉,沒人敢送你回家的故事就像路邊的野花一樣開得到處都是?!憋w翔點頭,說,“這是事實。”洪源說,“你知道干部科還空著一個科長的位子,這個位子不只意味著一個科長,也不只意味著將來的副部長,它還意味著在全縣干部隊伍建設(shè)方面要承擔(dān)的責(zé)任。你有沒有認識到,以資歷和能力,你是離這個位子最近的人?”飛翔知道自己離得最近,但近在咫尺仍然是遙不可及,誰讓自己喝酒呢?在干部科干了十五年了,他是業(yè)務(wù)最精的一個,是業(yè)務(wù)最忙的一個,是關(guān)鍵時刻最能頂?shù)蒙先サ囊粋€。但是,這并不能說明他是最合適的一個。洪源問他,“如果我把你放在這個崗位上,你能不能向我承諾不再喝酒?”飛翔搖搖頭,說,“我不哄你,我不能。這個崗位也許更需要酒?!焙樵春鋈恍α?,端起茶碗和他碰了一下,說,“我當(dāng)然知道你的意思。有些日子必須忘記,有些事情也必須忘記。痛苦總是最深的記憶,而喝酒能暫時止住過去的疼,還能麻木現(xiàn)在的苦。你和鄭小允的故事我聽說了,你的六合之戰(zhàn)我也聽說了,但這不應(yīng)該是你酗酒的理由。有的人在酒中奮發(fā),有的人在酒中沉淪。你沒有沉淪,但你也沒有奮發(fā)。其實我和你有著相似的經(jīng)歷,我也會用酒掩埋痛苦,但我不會因為酒而影響走路?!憋w翔在這一瞬間想和洪源握手,他覺得只有如此才能充分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但沉吟了好一會兒,說,“我答應(yīng)你,中午從此不飲酒。”洪源哈哈一笑,說,“你還留著一個晚上呵!”

飛翔在干部科長的位子上干得非常出色。他對得起洪源,也對得起自己。他遵守自己的承諾,中午從不飲酒。但是,晚上他不再控制自己。當(dāng)結(jié)束一天工作的時候,他的身上便開始發(fā)冷。他認為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這是一個需要酒的崗位。當(dāng)然,這是對于他。對于別人,也許是一個讓人往家里送酒的崗位。在晚上,飛翔對酒的渴望比過去更強烈。但他收斂了很多,他只在一定范圍內(nèi)喝,而且,不再像以前一樣一個晚上趕幾個酒場。但醉是必須的。不醉就要思考,不醉就會清醒地回憶起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就會想到明天要發(fā)生的事。好在有狗肉干扣面,第二天早上一碗面下肚,一切都恢復(fù)如常了。

飛翔干了兩年干部科長,又面臨了一次機遇:部里空缺了一個副部長職位。在飛翔看來,提拔為副部長幾乎是個無法完成的任務(wù)。當(dāng)時部里副科級干部有十來個,都符合提拔條件。資格最老的有三個,飛翔是其中之一。飛翔想不到,洪源又找他鄭重地談了一次話,把飛翔激動得眼淚流了半盆。這次洪源沒有沏茶,而是準(zhǔn)備了一瓶二鍋頭,一袋花生米。兩人在部長室里喝著聊著,兩個小時不知不覺就過去了。首先聊的是酒德問題。洪源很贊成飛翔的酒德,說他的酒德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喝酒帶來的負面影響。飛翔對這一點倒是堅信。幾乎所有縣直機關(guān)和鄉(xiāng)鎮(zhèn)的領(lǐng)導(dǎo)都喜歡找飛翔喝酒,即使沒有任何喝酒的理由,也要請他吃飯。大家都說和飛翔在一起喝酒痛快,爽快,坦誠,完全沒有約束,這樣的喝酒是一種人生享受。以至于后來流行起這么一句話:誰說王飛翔不好,誰就是個壞蛋。然后兩人自然而然地談到空缺的副部長職位。洪源說,“你喝兩杯,我喝一杯,因為你要用一杯酒來感謝我,我已經(jīng)決定為你做這件事了?!币涣;ㄉ讖娘w翔的嘴里滾出來,他的心也差點隨著那?;ㄉ讖淖炖锏舫鰜怼ow翔把兩杯酒折在一起,一口喝干,說,“我不想為這事給你抹黑?!焙樵凑f,“提拔你應(yīng)該是為我加分。不能讓老實人吃虧,不能讓干工作的人吃虧,這話說了多少年了?有幾個領(lǐng)導(dǎo)實行了?如果不提拔你,才是給我抹黑?!憋w翔說我喝酒呵!部長說,“誰不喝酒呢?你看看那些單位領(lǐng)導(dǎo),有幾個人不喝呢?有人喝酒是為了找人辦事,有人喝酒是為了拉攏感情,還有人喝酒是純粹的應(yīng)酬。你呢?你喝酒是為了自己的內(nèi)心。關(guān)鍵問題是,你沒有因此而影響工作,這才是最重要的。用你是個導(dǎo)向,不用你也是個導(dǎo)向。”飛翔自問:想不想做這個副部長?答案是想,非常想。組織部副部長的生活與科長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這一步邁出去,就是小康了。這次談話以后,洪源操作了兩個多月,終于把飛翔的任職文件給下了。飛翔把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里,默默地流了一個下午的淚水。飛翔感謝洪源,沒有洪源肯定沒有他的今天。

飛翔上個星期聽市紀委的朋友說,洪源已經(jīng)被市紀委找去談了話,據(jù)說與三個月前查處的劉明亮案件有關(guān)。劉明亮是城關(guān)鎮(zhèn)的黨委書記,因為拆遷問題被群眾舉報,拔出蘿卜帶出泥,被市紀委查出了很多問題。飛翔問朋友:“洪源到底有沒有問題?”朋友笑笑:“說這事正在查,誰知道是個什么結(jié)果。”洪源把書送給飛翔,讓飛翔產(chǎn)生了強烈的不祥的預(yù)感。洪源是個愛書的人,他所有的書都包上了書皮,而且是他親手包的。飛翔說,“我這段時間沒空讀書,等我想讀了再找你要吧!”洪源長嘆了一聲說,“好吧,好吧!”然后洪源坐到椅子上,悶頭玩一支細長的水筆。飛翔把考察報告遞給洪源。洪源看了看說,“不錯,就應(yīng)該這樣寫呵!這個胡衛(wèi)東和書記有著很厚的關(guān)系,據(jù)說是從省里打通的關(guān)節(jié)。我也知道這個人有些問題,我讓你親自帶琵琶去考察這個人,也是認為你肯定能處理好這些事。其實呢,書記也很擔(dān)心?!憋w翔知道書記對于目前身陷困境的洪源有很重要的意義,所以解決書記擔(dān)心的問題事關(guān)重大。飛翔能看出洪源很沮喪,近乎英雄末路。飛翔趕緊走了出去,再呆下去,他擔(dān)心自己的眼淚會落下來。

中午臨近下班時,飛翔又接到鄭小允發(fā)來的信息:晚上七點,我在芙蓉樓二樓如意廳等你。飛翔仍然沒回。過了五分鐘,同樣的信息又來了一次。這是二十年前飛翔常做的事,不過不是發(fā)信息,而是打電話。那時飛翔還沒有手機,飛翔只是一個有志無力的窮小子。飛翔知道鄭小允肯定不是要和他敘舊情,即使舊情還有,誰也沒有激情再續(xù)下去。當(dāng)兩人面對面的時候,唯一的牽連就是那一脈似是而非的情了。生活已經(jīng)阻斷了二十年,其他方面都已經(jīng)完全陌生了。不應(yīng)該去赴約,飛翔想,見面的唯一意義,就是心再疼一次。但飛翔卻感到心里有一種渴望??释裁??為什么渴望?他無法告訴自己。他終于回了信息:行。他似乎在告訴鄭小允,不是你的一再懇請,我是不會去的。鄭小允竟然回了一個:謝謝!

愛情的故事對于很多人來說,記得最清晰的是開頭和結(jié)尾,飛翔卻是把所有的過程都記住了。大學(xué)一年級第一學(xué)期,第二周的周二下午,飛翔在學(xué)校東門外的一家飲品店里喝酸奶。是那種牦牛老酸奶,帶一點西北的膻味,有種暖和的感覺。王飛翔喜歡這樣的感覺,它能讓生活的粗礪感稍微溫和一些,就像學(xué)校禮堂門前生硬的水泥臺階被包上了一層薄木板。酸奶快喝完的時候,進來一個女孩,目光向上,好像除了天空她什么都沒有看到。女孩也要了這種酸奶,而且就坐在他對面喝。女孩穿著一條咖啡色的褲子,上身是一件豆綠色的短袖衫,袖口點綴著一些白色的泡泡紗,脖子上有一條細得可能被人忽視的白金項鏈。她的純凈得近乎透明的目光,讓飛翔想起宿舍樓西邊藍天下的垂淚湖。飛翔起身離開的時候,故意把那塊價值四十塊錢的手表遺忘在桌子上。如果女孩提醒他,他就回來,并且借機和她認識。如果沒人提醒,三分鐘以后女孩快喝完酸奶時他再進來尋找,當(dāng)然,認識的難度就大了一點。飛翔走出飲品店的小門時遇到了輔導(dǎo)員。輔導(dǎo)員讓他立刻通知全班同學(xué)二十分鐘以后在誠信樓的教室里開班會。飛翔是飛著去的,待到通知完畢坐到教室里,他突然想起,手表忘了。飛翔在班會結(jié)束后沖出教室,這時他看到那女孩就站在教室外的走道里,兩手斜插在衣袋里,正歪著頭看他。女孩掏出手表,說已經(jīng)有三個男生這樣做了,你是第四個傻瓜。飛翔紅了臉,接過手表后有一種強烈的逃跑欲望。女孩忽然說,“你與那三個傻瓜不同的一點是,你竟然全忘了,所以你比他們都傻,是真傻。這種真傻,倒是一種比較可愛的品質(zhì),可以觀察一段時間再考慮是否聘用?!?/p>

這個女孩,就是鄭小允,歷史系的新生。

四年轟轟烈烈的愛情,在飛翔看來,已經(jīng)可以決定一生的走向了,所以在大學(xué)畢業(yè)時他沒有選擇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嘉興,而是隨這個北方女孩回了她的小城。那個一年四季灰塵漫天的叫羅城的地方,雖然讓他時時有一種蓬頭垢面的感覺,但愛情總能讓他激情澎湃,忽視不如意的細節(jié)。他和鄭小允都被分配到縣一中,做了語文教師。不同的是飛翔教高一,鄭小允教初二。兩年以后,飛翔成了一中著名的語文老師,被委以重任,到高三畢業(yè)班任教。而鄭小允則調(diào)出了學(xué)校,去了縣經(jīng)委辦公室。然后鄭小允開始策劃飛翔的調(diào)動。飛翔不走,飛翔哪兒都不想去,他覺得教書真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他沒有理由不做自己開心的事。但鄭小允的愛情就像一床厚厚的棉被,裹得他喘不過氣來,讓他無法分出東西南北。王飛翔最終選擇了離開。在愛情與事業(yè)發(fā)生矛盾時,他選擇了愛情。而且,他用辯證的觀點給了自己一個解釋:誰知道有沒有另外一番更大的事業(yè)在前面等著自己呢?

王飛翔調(diào)到縣委組織部工作不到兩個月,便跟著常務(wù)副部長王四季,開始了他的第一次干部考察。他懷著好奇與愉快,挾著新買的一只仿皮公文包,隨在王四季身后,來到了縣委宣傳部。他不知道這次考察對于他的意義已經(jīng)超過了他的大學(xué),超過了從縣一中的閃身。二十年后他想起這次考察,心里還隱隱作疼。他無法把它當(dāng)作二十年來無數(shù)次考察中最普通的一次,因為它是一桿鐵槍,已經(jīng)深深地扎在他心里最柔軟的地方。許多年過去了,那里竟然沒有生一點銹,還能像一雙幽深的眼睛一樣,令他無法逃避地鎖定他。

考察對象是胡春林,縣委宣傳部的宣傳科長,考察意向是提拔為宣傳部副部長??疾旖Y(jié)果令王飛翔感到吃驚。真能考察出問題來呵?他異常不安地想。到組織部以后,他參加過幾次干部考察工作匯報會,聽到的最多的是某某同志表現(xiàn)一向良好,如此這般,好像表現(xiàn)良好是某某同志從娘肚子里帶出來的。他記得幾個考察組在寫考察對象的缺點時,都作089491f0c35c805e2a7e3612e1f2a6e20e40afe42542fe1098368f398b1a5399了很大難,最后不得不寫成:該同志在工作壓力較大時有急躁情緒?;蛘呤牵到y(tǒng)學(xué)習(xí)不夠。還有不要臉的竟然這樣寫:該同志在工作任務(wù)緊張時不注意身體健康。不知道是缺點還是優(yōu)點了。飛翔坐在宣傳部的會議室里,感到人真是個奇妙的東西,有人屁都不敢放一個,但有人脫掉褲子拉屎都不怕。胡春林在民主測評時得了百分之五十的推薦票,另有百分之三十的人反對,百分之二十的人棄權(quán)。這表明有至少有一半同事是不同意提拔他的。在考察談話時,更是充滿了火藥味。宣傳部就是宣傳部,人人都很能說,都能把小事與大事連在一起說,都能結(jié)合形勢說。比如,辦公室主任說,這個胡春林如果被提拔為副部長,就會破壞目前正在全市開展的講黨性、講學(xué)習(xí)、講正氣活動的效果。你們是組織部,我們是宣傳部,老百姓會說我們兩家聯(lián)起手來做空縣委,肯定會使全縣干部質(zhì)疑縣委用人方面的公平性和公正性,肯定會懷疑縣委任用干部的導(dǎo)向,這是多么嚴重的后果。用錯一個人,壞了一個大局,我們可不能做這種給縣委、縣政府臉上抹黑的事。有的人干脆就把胡春林在下鄉(xiāng)搞宣傳時要吃要喝臨走還要帶走一只燒雞的事說了出來,而且還有人證。

考察結(jié)束后,王四季把寫考察報告的任務(wù)交給了飛翔,說你怎么寫,我就怎么匯報。飛翔說我應(yīng)該怎么寫呢?王四季笑了,說,“這次帶你來,就是讓你學(xué)習(xí)鍛煉的。不只是考察過程中的鍛煉,還有怎么寫考察報告的鍛煉。你當(dāng)過高中語文老師,輔導(dǎo)過幾百個孩子,這點小事還能難倒你嗎?寫吧!我相信你?!蓖躏w翔在王四季信任的目光里奮筆疾書,不到二十分鐘就完成了任務(wù)。飛翔修改考察報告的時候忽然想到,以自己所寫,胡春林就不應(yīng)該被提拔。飛翔的手有些抖,覺得胡春林的政治生命就在自己手里攥著。飛翔和鄭小允吃晚飯時,把考察的事說了,讓鄭小允發(fā)表看法。飛翔讓小允發(fā)表看法的時候帶著充分的自信,他不過是想聽聽小允的夸獎。他沒有想到鄭小允會用懷疑而吃驚的目光看他。“你瘋了吧?”鄭小允說,“你知道這個胡春林是誰呵?他是你未來老岳父的同窗好友,就差一個生死之交了。人家五十歲了才撈到這么一個機會,你隨手拿一根竹竿就給人戳丟了,虧不虧心呵?再說了,你以為你的考察報告真能擋得住他?聽爸爸說,胡春林最近和省農(nóng)業(yè)廳一個副廳長建立了聯(lián)系。咱縣是個農(nóng)業(yè)縣,一年要從農(nóng)業(yè)廳申請很多資金項目,聽說最近一個項目就是胡春林出馬才拿到的,有五千多萬。書記會因為你一個材料就把這么多利益丟掉?再說了,那個副部長誰做不是做?為什么要給別人做?為什么不讓能為縣里帶來利益的人做?”現(xiàn)在輪到飛翔用吃驚的目光看鄭小允了。談了這些年戀愛,他一直認為小允是一個乖巧而柔媚的女孩,現(xiàn)在他才明白自己錯了。瞧這一席話說的,分明就是一個女強人!小允最后告訴王飛翔,他能調(diào)到組織部,胡春林也出了一部分力,不然,就憑老岳父在林業(yè)局副局長崗位上積蓄的那點力量,還真不好說。

飛翔陷入了糾結(jié)。他感到孤立無助,這是二十幾年來從沒有過的感覺。第二天中午,胡春林到鄭小允家里去了,然后鄭小允打電話把飛翔喊了過去。岳父親自下廚,炒了幾個菜,要和胡春林好好喝一杯。飛翔不喝酒,倒了一杯白開水在旁邊陪著。岳父問飛翔考察的結(jié)果怎么樣,說你春林叔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應(yīng)該像信任我一樣信任他。飛翔不回答,默默地喝著水。胡春林哈哈一笑說,“考察結(jié)果是組織部的秘密,不能講的。我沒別的要求,只要求侄子手下留情,寫得略好一點就行了?!比缓蠛毫謫栵w翔知不知道王四季為什么要把考察報告交給他寫。飛翔說,“一是他懶,一是讓我鍛煉一下?!焙毫趾俸傩α?,說,“天真的孩子,你可真是個天真的孩子。”“這是王四季的一石二鳥之計呵!我和他認識十來年了,有三年的時間還是同事。老實說,我看不慣這人的做派,不敞亮,搞陰謀。有一年,我們到一個鄉(xiāng)鎮(zhèn)當(dāng)工作隊,了解那個鄉(xiāng)鎮(zhèn)的黨委書記的問題。有人告那個書記貪污計劃生育專用款,還有不正當(dāng)男女關(guān)系,搞大了幾個肚子。王四季手長呵!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又把人家推到風(fēng)口浪尖上。那人最后被判了七年。我看不慣,就檢舉了王四季,最后組織上給了他一個黨內(nèi)警告處分。這些年,不是他壓我一頭,我早提拔了。這次他讓你寫這個材料,是覺得自己不好寫。寫孬了,有公報私仇之嫌;寫好了,他愿意嗎?他交給你寫,是因為他肯定知道你和小允的關(guān)系。我和你岳父的關(guān)系全縣人民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你寫得好了,他會提意見。你寫得差了,正中他的下懷?!?/p>

飛翔出了一身冷汗,他看著胡春林的油膩的臉,不愿意相信這是真的。有這么復(fù)雜嗎?他想。復(fù)雜總是令他失去信心,他開始后悔答應(yīng)了鄭小允從學(xué)校離開。飛翔又想,無論王四季是什么動機,畢竟從宣傳部考察到的情況是真的。無論這中間有什么曲折,考察結(jié)果是無法否定的。他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一團亂麻之中,理不清,他需要一把刀子。飛翔一直沉默到第二天早上。當(dāng)他走進辦公室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必須選擇了。看著考察記錄,飛翔想,白紙黑字,無論自己主觀如何,黑白是不能顛倒的。

王四季走進來,王飛翔把考察報告交給了他。

當(dāng)面臨選擇的時候,飛翔選擇了簡單。多么簡單的事情,它就在本子上寫著,你根本不需要作太多判斷,你能把一判斷成二嗎?飛翔認為鄭小允父女以及胡春林和他進行的談話僅僅是把一種他們認為的事實放到他的面前,為他提供了更多的選擇,而不是一定要他怎么怎么樣。飛翔還認為當(dāng)他作出決定后,即使他們會感到失望,也不會因此而責(zé)備他,因為他們會尊重他的選擇。

當(dāng)時的部長姓丁,從鄰縣副縣長的崗位上調(diào)過來不到半年。丁部長聽完飛翔和王四季的匯報,認真地看了看考察報告說,“考察本身是一個復(fù)雜的過程,而不是簡單地得出結(jié)論。即使你沒有欺騙你的眼睛,但你的眼睛是雪亮的嗎?”王四季看看飛翔說,“飛翔你再斟酌一下吧!胡春林是有過貢獻的,要慎重一些。”飛翔搖搖頭說,“我倒真有一個愿望,希望這些考察素材是他們故意為之。但是,只有愿望是不夠的,還需要一個切實的證據(jù)去證明。誰能給我這個證據(jù)?”王四季笑望著丁部長說,“我和飛翔再考慮一下。飛翔還年輕,而且是第一次寫這樣的材料,畢竟是一副重擔(dān)?!憋w翔說,“再考慮也會是同樣的結(jié)果?!倍〔块L站起來說,“這樣吧!如果你們覺得心里沒把握,就再去宣傳部考察一下,補充一下。你們得有個清醒的認識,這不是你們在我這里能不能匯報掉的問題,是我們在書記那里能不能匯報掉的問題。”

補充考察意味著什么?不僅意味著你第一次考察沒有盡心,還意味著你沒有能力。你沒有新的線索,但你重返了故地,除了這樣的解釋還有更確切的嗎?回到王四季的辦公室,飛翔委屈得想哭。王四季說,“算了飛翔,按部長的意思來吧!”飛翔說,“為什么呢?他去考察了嗎?如果他坐在辦公室里就能得出答案,為什么我們還要用半天時間去宣傳部考察呢?”

第二天,王四季得了慢性闌尾炎,住進了醫(yī)院,掛起了輸液瓶。飛翔去看他時,突然意識到,那個在鐵桿上掛著的瓶子,其實就是一個明晃晃的炸彈。飛翔沒有問王四季什么時候能痊愈,他知道在胡春林的問題解決之前,王四季是無法痊愈的。飛翔把第一份考察報告重抄了一份,然后在后面加了一個優(yōu)點:能夠積極為本縣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獻言獻策。當(dāng)他把考察報告第二次放到丁部長面前時,丁部長笑了一下,然后打電話給干部科長,讓他再派一個組到宣傳部去,進行二次考察。然后丁部長挾起公文包往外走,把站在旁邊有些發(fā)愣的王飛翔碰得險些摔倒。

第二次派去的考察組把王飛翔的考察素材要了去,然后在一個小時之后返了回來。他們用了半個小時寫好考察報告,給飛翔上了生動的一課。在這份考察報告里,胡春林的優(yōu)點之多,讓人覺得他即使不是一個完美的人,也是一個接近完美的人。胡春林的缺點不到二十個字:不注重與同事的交流,處理問題有些主觀。飛翔愣愣地坐在辦公室里,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鄭小允的電話打了過來,只說了一句話:“以后,各走各的吧!”飛翔把電話打過去的時候,鄭小允說,“我不想用過激的語言攻擊你。雖然你傷害了我,傷害了我們?nèi)遥胰匀徊幌雮δ?。但是,如果你仍然糾纏我,我也可能不再客氣!”飛翔知道一切都完了。他是為了愛情才來到這個北方小城,就像當(dāng)年白求恩先生為了中國人民的革命事業(yè)來到中國。如果中國沒有他的崗位,他肯定會走的?,F(xiàn)在,這個小城已經(jīng)沒有他的愛情停泊點了,他無法安放自己的感情了,是不是到了離開的時候?

飛翔在愛情的悲傷中徘徊的時候,丁部長幫了他的忙。丁部長告訴他,“地方志辦公室正缺人。你的材料寫得好,你就到那邊去吧!畢竟是用武之地呵!”飛翔想,離開也好,過渡一下,然后再回到有漫山遍野的杜鵑花開放的江南,回到那一年四季都能聽到江水的聲音的小城。沒有愛情了,如果再沒有家鄉(xiāng)的溫暖,生活會很悲慘的。飛翔又給鄭小允打了個電話,向她說了自己的想法。鄭小允突然哭了,說王飛翔你這輩子怎么活呵!飛翔也哭了,說小允咱們一起走吧!咱們一起回到老家,找一個小鎮(zhèn),在小鎮(zhèn)上教一輩子的書,這樣不是很好嗎?小允停止了哭泣,過了半晌才說,“王飛翔你聽著,就是你有本事回到你的家鄉(xiāng),找到你的夢中的小鎮(zhèn),就是你再次選擇了教書,你都無法幸福地生存。除非你是真傻,把手表真地忘了。但是,你還要記住一句話:傻子是沒有幸福的。”

王飛翔終于失去了他的愛情。他認為天長地久的東西,倏忽之間,就被一陣風(fēng)吹成了粉塵。人生寄寒暑,銷鑠如然薪。但見烈火炎,倏忽糜灰塵。不過數(shù)十改,即已無此身。豈不甚哀哉,言之為酸辛。王飛翔吟著宋代龐謙孺的這首詩,忽然心里一動:詩的最后一句是,如此不飲酒,徒為世上人。王飛翔想,人家龐老先生都這么認為,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飲一次酒呢?

飛翔踏進芙蓉樓的時候,正好晚上七點整。老板娘和飛翔很熟。芙蓉樓開業(yè)兩年多,飛翔在這里吃過多少次飯,他自己也記不清了,只記得老板娘額頭上的皺紋已經(jīng)從兩道變成了三道。老板娘把他送上樓,進了如意廳,笑哈哈地說,“王部長你有十多天沒來過了,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呵?你說出來,我改正呵!”飛翔笑著擺了擺手說,“找個時間咱們單聊?!比缫鈴d里沒有人,但有一束鮮花在桌子中間擺著,不同于別的房間。飛翔知道這肯定是小允安排人放的。飛翔喝了近五分鐘的茶水,門口傳來了女人的腳步聲。雖然有些沉悶,但飛翔知道是鄭小允的。鄭小允走路有個特點:右腳比左腳快一點,雖然只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一點點,但飛翔能聽出來。什么都改變了,只有這一點她還沒有改變。飛翔想。

鄭小允顯然作了精心準(zhǔn)備。鄭小允這半生都在精心準(zhǔn)備,但離她自己的目標(biāo)仍然差得很遠。鄭小允四年前被提拔為經(jīng)委副主任,考察結(jié)束后她請組織部考察組吃飯,卻忽略了當(dāng)時的干部科長王飛翔??疾旖M回來后向飛翔報告,飛翔淡然一笑。鄭小允當(dāng)然知道,王飛翔再傻,也不會在提拔她的時候打負分。何況,王飛翔已經(jīng)不傻了,甚至比所有人都聰明。如果讓鄭小允評價飛翔最初的表現(xiàn),她一定只有四個字:大智若愚。飛翔知道鄭小允的目標(biāo)是經(jīng)委主任,也知道她正在努力。這個女人,把二十年的精力都花在了那條荒僻的小路上。飛翔站起來,把離自己稍遠的一張椅子往外拉了一下,示意小允坐。小允笑了,說,“為什么讓我離你這么遠?今天就咱倆,別搞得跟談判似的?!憋w翔也笑了,和鄭小允坐成了九十度角。小允說我已經(jīng)點過菜了,咱不奢侈,就四個菜。然后小允從肩包里掏出一瓶酒來,是二十五年前出廠的茅臺。飛翔和小允戀愛時,在她家里見過這瓶酒。飛翔又笑了笑,說酒真好呵!你點的什么菜呵?這個酒店的菜,放在一起也配不上這瓶酒呵!小允把酒放到飛翔面前,說你自己打開吧!你得有點紳士風(fēng)度。然后又問,“這瓶酒是純糧釀造的吧?”飛翔知道,這個純糧釀造的名聲,自己是洗不掉了。有一次他列席縣委常委會,匯報干部工作,書記和他開了一個玩笑,說王飛翔你的純糧釀造可是名揚全省呵!上次省委組織部的趙處長來調(diào)研,還提到了你的純糧釀造呵!飛翔和趙處長并沒有特殊的關(guān)系。飛翔曾寫過一篇關(guān)于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的論文,投到省委組織部的部刊上,被趙處長看到了。趙處長和他聯(lián)系了幾次,要他多做些研究,有機會就把他抽過去。飛翔不想去。為什么要去?沒有一個理由。一個人一生有很多痕跡是無法除去的,白痕和污痕,檔案中的和民間的。他這個純糧釀造的痕跡就是民間的,至于是白痕還是污痕,是仁者見仁的事,與他無關(guān)。飛翔打開瓶蓋,先在小酒杯里倒了一點,抿了抿,忍不住點頭說,“真是好酒!我記得這酒一直放在老爺子的床頭柜里,是當(dāng)作傳家寶的,你怎么舍得拿出來喝呵!”鄭小允說,“有這樣一句詩你還記得嗎?何當(dāng)重相見,樽酒慰離顏。久別重逢,不喝好酒喝什么?”飛翔嘆了一口氣笑道:“本以為揮手自茲去,從此只有蕭蕭班馬鳴。真想不到這楚江微雨里,還能有人歸暮落時?!编嵭≡室残α?,說,“你別搞得這么肅殺好不好?暮落,還落幕呢!”飛翔說,“你還別說,我最近肝部總是有些疼痛感,我懷疑出了問題。如果我真落幕了,鄭小允你會為我流一滴眼淚嗎?”鄭小允鄭重地點頭,說,“這一點我可以保證,不止一滴,會是一滴以上的眼淚。另外,再饒你一副白綢挽聯(lián)?!闭f著,菜上來了:油炸臭干,干煸小竄條,青椒油面筋,外加四只紅煨鮑魚。飛翔嘆了一聲說,“這菜有個主題呵!這叫過去和將來呵!”鄭小允說,“你真聰明!三個家常菜,是我們在學(xué)校時幾乎天天吃的。這個鮑魚呢,是希望你以后天天抱著一條魚,天天有余?!憋w翔給兩人各斟了一杯酒,不讓小允,自己一飲而盡,說,“謝謝你呵!這么善解人意。說吧,今天什么事兒?你想當(dāng)主任的事我聽說了,我可幫不上忙?!编嵭≡枢伊艘宦曊f,“你這人怎么這么俗呵!吃一頓敘舊飯不行呵?”飛翔夾了一塊臭干,一時多少回憶涌上心頭,差點變作淚水。飛翔又喝了一杯酒,喊服務(wù)員拿來一只玻璃杯,嘩嘩啦啦倒了一大杯。鄭小允說,“你這南方人,真是入鄉(xiāng)隨俗了。用那杯子喝茅臺,虧你做得出來。”飛翔一口吸掉一半說,“你就說吧,我知道你是有事的。你二十年沒來找我,今天來這么一下,我拿不住。我是獨夜有知己,論心無故人??煺f吧!”鄭小允臉紅了一下,雖然是轉(zhuǎn)瞬即逝,還是被飛翔捕捉到了。鄭小允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說,“少孤為客早,多難識君遲。你怪我嗎?”飛翔忽然就笑了,說,“你今天是怎么了?多愁善感的。你不要讓我認不出來你呵!”鄭小允為飛翔挾了一只鮑魚,說,“看來咱們緣分已盡了,你非把我從回憶中趕出來。菊花強理,終究沒什么意思,我只好面向未來了?!?/p>

鄭小允說,“我是為了胡衛(wèi)東的事找你。”

天之所然奈何意,緣分天作捉弄人。王飛翔做夢也想不到,鄭小允竟是胡衛(wèi)東的弟媳,而胡衛(wèi)東是胡春林的大兒子。王飛翔忍不住站了起來,有一種摔門而去的沖動。他努力克制住自己說,“我們要站起來喝這一杯了。小允,恭喜你。我今天才知道你是胡家的人?!编嵭≡收酒饋?,和飛翔碰了一下杯說,“你不會這么不關(guān)心我吧?這個縣城小得我都不好意思說它是城,難道我的事你真的一點都沒聽說?”飛翔點頭,說,“如果你要聽實話,我就告訴你,我?guī)缀跗帘瘟艘磺信c你有關(guān)的信息?!毙≡暑j然坐下,眼淚忽然流了出來。飛翔默然無語。良久,小允嘆息一聲說,“都過去了,說什么都沒意思了。昨天你們?nèi)ソ煌ň挚疾熘螅l(wèi)東就來找我,讓我打聽一下情況。我知道從你嘴里掏不出什么來,就托人找了王琵琶。沒想到,她的嘴比你還緊?!憋w翔淡然一笑說,“胡衛(wèi)東給我送了兩萬塊錢,我已經(jīng)讓馮小棉退回去了。關(guān)于他的考察情況,他自己心里應(yīng)該有數(shù)。我只能告訴你,他的希望還是很大的,我和組織上保持一致?!?/p>

飛翔知道這句話是鄭小允最希望聽到的。鄭小允是來探他的態(tài)度的,考察情況還在其次。飛翔的傷感像風(fēng)一樣一陣陣刮起,把他吹到了半空??罩杏惺裁??寒!冷!鄭小允把二十年前的他當(dāng)作傻瓜,把現(xiàn)在的他當(dāng)作公報私仇的人。如果沒有這種擔(dān)心,她不會急匆匆地拎著茅臺趕過來。好在鄭小允對他的能力是承認的,她認為他有本事把胡衛(wèi)東拽住,能把胡衛(wèi)東按在原地不動。飛翔想自己有這個能力嗎?恐怕是有的。因為他的身邊站著老侯,老侯的手里攥著一大把有用的東西。

飛翔端起玻璃杯一飲而盡。但見風(fēng)撫桃花笑,自古誰見斷腸人。飛翔想,愛情從二十年前穿越而來,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也許,今天晚上就是它壽終正寢的日子。

第二天早上醒來,飛翔忽然感到肝部一陣劇痛,令他心里猛地一沉。這個部位疼痛的感覺三個月以來時有時無,若斷若續(xù),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強烈。上午九點鐘,他要陪部長去副書記陸民間那里,把對這一批干部考察的總體情況向陸書記匯報一下。飛翔想,部長正處在關(guān)鍵時刻,自己可不能病了。飛翔掙扎著坐起來,疼痛從肝部出發(fā),如水一樣慢慢浸遍全身。飛翔喝了幾粒布洛芬,盼望能盡快好起來。馮小棉也醒了,看到他一頭汗,臉上便慌亂起來,問他怎么了。飛翔勉強笑笑,說,“如果我死了,看你還欺負我不!”馮小棉愣了一下,隨即淚眼婆娑地說,“我是欺負你嗎?如果你一點忌憚都沒有,還不喝死呵?”飛翔摟了摟她說,“就沖你對我還有這點關(guān)心,一會兒陪我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吧!”馮小棉下了床,迅速洗漱好,說咱現(xiàn)在就走吧!別吃早飯了,說不定還要驗血呢!飛翔知道自己把她嚇著了。單位一年搞一次全身體檢,飛翔從來不去檢查,總是把單子交給馮小棉,讓她去。在馮小棉的感覺里,他就是一個鐵人。喝了這么多年酒,身體竟然沒短過路,甚至連感冒都很少有,讓馮小棉對他的身體一直很有信心?,F(xiàn)在他主動提出去醫(yī)院,馮小棉不害怕才怪。

飛翔和馮小棉打的到了縣醫(yī)院。他沒有喊袁田開車過來,袁田是個存不住事兒的人,他不想讓大家都知道他來醫(yī)院了。飛翔去找了一個老醫(yī)生,姓郭,和飛翔是嘉興同鄉(xiāng)。在這個小城里,飛翔有十五個同鄉(xiāng)。十五個人成立了嘉興同鄉(xiāng)會,公推飛翔當(dāng)會長。飛翔不當(dāng),建議大家推老郭當(dāng)會長。飛翔說咱們以后都離不了老郭,得把這個重擔(dān)推給他。飛翔真想不到,自己這么快就離不開老郭了。老郭開了單子,帶他去做CT。CT片子很快出來了,老郭擰著眉頭看了,搖搖頭說,“再做個肝動脈造影檢查吧?!庇谑怯肿?。飛翔看時間不早了,就給洪源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在醫(yī)院看病,上午看來沒法過去了。洪源的聲音有些啞,說,“這兩天安排個時間,咱們說說話。”飛翔的不祥預(yù)感更加強烈,說,“我查過病就回部里?!比缓箫w翔問老郭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好還是歹,總得言語一聲呵!老郭說情況不是太好,肝部有些問題。你最好到省城查一下,畢竟那里的儀器先進一些,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也多一些。馮小棉急得眼淚快下來了,說,“肝部能有什么問題?喝酒喝的?酒精肝?還是肝硬化?”老郭說,“如果我的判斷不錯,可能還要嚴重一些。最好到省城看看吧!”馮小棉兩腿一軟,撲通倒在了椅子上。

飛翔覺得心里冰涼。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自己的人生就在這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走到了盡頭?飛翔說老郭你別嚇我呵!風(fēng)怕打頭,雨怕打臉,你知道我的膽很小呵!老郭無聲地嘆了一口氣,說去看看吧!別管是有還是無,早看早心安。

飛翔給袁田打電話,讓他把車維護一下,明天早上到省城去。

疼痛暫時減輕了一些。飛翔看了看表,十點半?;夭坷??突然有了些厭倦。飛翔說,“小棉我?guī)闳€地方吧!”馮小棉軟軟地看著他說,“我沒有興趣了,我對什么都沒有興趣了?!憋w翔說,“走吧!你會感興趣的?!憋w翔把小棉拉到醫(yī)院大門外,說,“老郭那臭水平,他的話你也信呵?誰不知道他是醫(yī)專畢業(yè)的?”

飛翔把馮小棉帶到縣第一中學(xué)辦公樓五樓。五樓是在四樓的基礎(chǔ)上用彩鋼瓦建成的一個大棚,藍色墻面,紅色房頂,與大樓的外觀基本保持一致。大棚里擺著十來張條案,上面鋪著氈毯,放著文房四寶。六七個人正圍在一起,看一個人寫字。飛翔拍了拍手。眾人看見他,發(fā)出幾聲歡呼?!澳悴皇钦f今天來不了嗎?”一個三十多歲的平頭男人過來和他握手。飛翔給馮小棉介紹說,“這是小談,縣書法協(xié)會的秘書長。”然后把眾人一一介紹給馮小棉。大家擁著飛翔,說十幅字已經(jīng)寫了六幅了,還給你留了四幅,你看著辦吧!飛翔捋了捋袖子說,“來得正是時候呵!看我的!”小談在一邊告訴馮小棉,王部長給縣書協(xié)拉了一筆生意,縣機械廠裝飾辦公室,需要一些字畫,愿意出兩萬塊錢。正好縣書協(xié)近期要組織一次外出采風(fēng)活動,經(jīng)費短缺,就邀了幾個省級以上會員,今天聚在一起把任務(wù)給完成了。馮小棉只知道飛翔喜歡寫字,但從沒見他在家里寫過,更不知道他還有這幫書法朋友。

飛翔飽蘸濃墨,先是提筆凝神,然后運筆如飛,啪啪啪,一氣寫出兩幅狂草。一幅是:欲離煩惱三千界,不在禪門八萬條。心火自生還自滅,云師無路與君銷。另一幅是:鳳有高梧鶴有松,偶來江外寄行蹤。花枝滿院空啼鳥,塵榻無人憶臥龍。然后打開隨身帶的皮包,掏出印章打上印。小談遞過一條毛巾讓飛翔擦汗,說,“我上周到鄭州辦事,把你前些日子寫的幾幅字也帶去了,找到一個開畫廊的朋友,讓他給估個價。他一眼就看中了,說不論大小了,一千五一幅。如果還有,他還要。沒經(jīng)你同意,我也沒敢出手。人家還說,如果你是國家級會員,還能多賣些錢?!憋w翔哈哈笑了,說,“我那字還能賣錢呵?你就別臭我了,是不是哄我高興,想找我辦事呵?”小談拍了拍腦袋,說,“哄你高興也是應(yīng)該的,但這事是真的。另外,我還真想起一件事,必須請你幫忙。”小談一招手,“老袁,你自己和部長說吧!”一個頭發(fā)花白臉色紅潤的老人走過來說,“天天麻煩部長,都不好意思了?!憋w翔說,“那你就別說?!崩显俸傩α苏f,“那我就不客氣了?!崩显膬鹤釉诳h防疫站上班,半個月前防疫站的副站長調(diào)走了,空了一個職位。老袁的兒子在那里干了十幾年,資歷和威望都有了,想請飛翔和衛(wèi)生局的領(lǐng)導(dǎo)打個招呼,看能不能當(dāng)這個副站長。飛翔掏筆記下老袁兒子的名字和崗位,說,“放心吧!我抽個時間到衛(wèi)生局去一次,這事電話里不好說?!崩显﹂_了花,說,“今天中午我請客,部長一定要賞光?!憋w翔擺擺手說,“我還有事。你也別請我吃飯了,事情辦好后,你用一周的時間,用對聯(lián)的方式給我作個總結(jié)吧!要求不遮不掩,生動傳神?!毙≌勛兞四槪f,“翔哥你這是什么意思?”飛翔笑了笑,說,“以備不時之需呵,還能有什么意思?”

從大棚出來,馮小棉問飛翔怎么和這些人攪在一起了。語氣中有些不滿。馮小棉說,“你真豪爽呵,一張嘴就答應(yīng)人家親自到衛(wèi)生局跑一趟?!憋w翔嘆了一口氣說,“這是我最后一塊凈土,凈土你知道嗎?到組織部這些年,特別是近幾年,我每天有多少酒場?吃不過來呵!我就差配個秘書給我安排這事了。但是,我每個月都要請人吃一次飯。請誰?就請小談和老袁他們。我當(dāng)然求不著他們什么,但我樂意,我愿意這么做,和他們在一起我放心,我有安全感,我放松,我快活。”飛翔回首指了指五樓說,“那間大屋也是我給他們找的,是縣書協(xié)的創(chuàng)作基地。有空閑時,到這里來寫上幾筆,和他們聊聊天,交流一下書法,心里舒服。”停了一下,飛翔又說,“這次來,也帶有和他們告別的意思。如果診斷結(jié)果不理想,可能就是永訣了?!?/p>

飛翔帶著馮小棉,坐著袁田的車去了省城。本以為一天就可以查出結(jié)果,不料一查就是三天。診斷結(jié)果終于出來了,與老郭的判斷一樣,是肝癌晚期。省立醫(yī)院那位姓楊的老專家坐在飛翔和馮小棉對面問,“你們打算怎么辦?是住院治療,還是回家靜養(yǎng)?”老專家的意思已經(jīng)在話里了,住院治療與回家靜養(yǎng)對于病情而言都是一樣的結(jié)果,只不過前者能給病人一點安慰。馮小棉已經(jīng)哭得說不出話來。飛翔張了張嘴,一點聲音也沒發(fā)出來。人生真的到此為止了?不會是玩笑吧?感覺就像還沒有活過一樣,就這樣結(jié)束了?飛翔咬了咬嘴唇,一股腥味在嘴里蔓延,他沒有感到任何疼痛。他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握了握馮小棉的手說,“我們回家?!崩蠈<尹c點頭說,“也好,我給你們開些藥,留著平時吃。不過,還是要輸液。你們縣里的醫(yī)生應(yīng)該知道怎么辦。我只提醒你兩句話,一是不要悲觀,一是不要喝酒?!边@話等于是廢話,不悲觀是不可能的,喝酒更是不可能的。

飛翔和馮小棉相互攙扶著出了醫(yī)院的門。袁田在不遠處的車里坐著,看見他們,就把車開了過來。飛翔已經(jīng)和馮小棉說好,不能告訴袁田實情,只說是腎結(jié)石。汽車在路上跑了五個小時,飛翔沒有說一句話,心里五味雜陳。他問自己是不是怕死,答案是怕。飛翔感到自己的人生好似剛剛開了個頭,他要做的事還有很多。比如在退休后回到父母身邊長住一段時間;比如和小談他們結(jié)伴到九華山采風(fēng);比如他想找一段空閑時間把先秦諸子百家系統(tǒng)研究一下;還有,他已經(jīng)入圍過一次全國書法展,他還要集中精力再寫一些書法作品,爭取入圍第二次,這樣,他就可以加入中國書協(xié)了。他喜歡被人家稱作書法家,哪怕人家是客氣,他心里也是高興的。飛翔覺得自己連哭的勁都沒有了。他羨慕馮小棉,馮小棉能哭出來,她還可以健康地活下去。但是,她還能找到一個任她欺負的男人嗎?還有女兒。女兒和他關(guān)系最好,自己走了,她怎么辦?

飛翔在離開家的時候就關(guān)了手機?;氐郊乙院螅诩依锬刈藘商?,仍然沒有開機。第三天早上,他開了手機。無數(shù)的未接電話和信息涌到眼前,給了他一點安慰。畢竟還有很多人需要他,還有很多人發(fā)現(xiàn)他不在的時候心里念著他。老侯給他發(fā)了十個信息,先是問他有沒有把考察結(jié)果匯報上去,領(lǐng)導(dǎo)是怎么說的;然后問他到底怎么想的;最后問他這事還有沒有希望了,為什么總是關(guān)機躲避。如果有一百個人打他的電話,發(fā)現(xiàn)他關(guān)機,會有九十個人懷疑這關(guān)機是因自己而起,是飛翔在有意躲避。飛翔拿著手機,感覺就是捧著自己的骨灰盒。飛翔給老侯回了個信息,說我到單位以后再給你答案。

飛翔決定去一次單位。他必須把自己的病情跟洪源講清,當(dāng)然,還要請洪源保密一段時間,等他無法活動必須臥床時再讓大家知道。飛翔還想做一件事,他覺得有必要把這件事做了,做了這件事,他就可以安心地去縣醫(yī)院,在老郭的病房里靜靜地等待了。飛翔利用在家靜坐的這兩天,把自己跟著鄭小允來羅城的二十多年認真梳理了一遍,心情漸漸平靜了一些。該做的事還是要做的,死都回避不了,還需要回避一些事嗎?而且,一個平淡的人生結(jié)尾,就像喝一杯淡茶,越到杯底越?jīng)]意思。要么就喝一杯釅茶,苦一些都無所謂;要么就喝一杯白開水,不DPNvFsLAfZ3pQTN4epQSH/fUiGStn3012E5BrSMsHR8=存任何想法。而現(xiàn)在,似乎一杯釅茶更是他所需要的。

就像那寫字,沒有豹尾還有什么意思!

但是,他必須征求部長的意見。

飛翔走著去上班,他想看看沿路的商鋪,商鋪里坐著的人,還有那路邊的樹和花。從家里到單位,從單位到家,這些年他已經(jīng)走了無數(shù)次,但都是匆匆地去,匆匆地回。他只知道要經(jīng)過一條服裝街,然后是一條菜市街,最后還要經(jīng)過一個花鳥市場。但是,他記不住一家店鋪的名字。他只知道那個賣花鳥的胖子有四十多歲,卻從來不知道他姓什么,雖然那胖子無數(shù)次招呼過他。飛翔慢慢走著,肝部有些隱隱的疼。過去半個小時的路,這次他走了整整一個小時。他終于弄明白了那個胖子姓孫,是農(nóng)業(yè)局辦公室主任孫祥的大哥,叫孫明亮。

飛翔走上二樓,這是組織部的樓層。一樓是縣委,三樓是宣傳部,四樓是紀委。迎面看見很多熟悉的面孔,全向他微笑著。過去他沒覺得這些笑臉有什么特別的意義,今天他感到大家生活得都很幸福。飛翔忽然想,如果這些年他不喝酒,如果他一直和那些人斗,斗個天翻天覆,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呢?人一輩子有無數(shù)種活法,每一種活法,都有自身的精彩。如果他不喝酒,他的另一番精彩會是什么樣子呢?

飛翔想,如果自己不喝酒,也許就不會得肝癌了!

部長室的門關(guān)著。飛翔敲了敲,屋里沒動靜。擰著把手推了一下,鎖著。飛翔回到自己屋里坐下,正要喊王琵琶過來,琵琶已經(jīng)來到了跟前?!澳愕哪樕@么難看,是不是昨天喝多了?”琵琶問。飛翔苦笑笑,問她有沒有見到洪部長。琵琶吃驚地看著他說,“你是真不知道呵?”飛翔搖搖頭,說我這幾天有事,什么也不知道。琵琶輕松地笑了,說,“我們都以為你和他在一起呢!我打你手機,一直關(guān)機,真怕你回不來了?!憋w翔站了起來,臉色一下從焦黃變成蒼白:“你是說,他出事了?”琵琶點點頭。三天前,上午九點多,來了三個市紀委的人,從部長室把部長帶走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他的任何消息傳出來。飛翔艱難地坐下,半天沒有說出話。飛翔擺擺手,讓琵琶出去。琵琶走到門口又回過身來說,“外面都傳說你和他一起進去了,你要不要找個公共場合露一個面?”飛翔輕搖了一下頭說,“何處青山不道場?何須策杖禮清涼?”

飛翔感到眼睛有些酸。

飛翔不知道洪源被帶走的原因。既然以這種方式帶走了,肯定是回不來了。

飛翔坐在辦公室里,回想著和洪源認識的這五年,忍不住從心底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和洪源的關(guān)系,在他的心里,早已超越了一般的上下級關(guān)系。他不知道洪源怎么想,他是一直把洪源當(dāng)作大哥的。不僅是大哥,還是知音。雖然地位懸殊,大哥、知音都有高攀之嫌,但是,洪源不是他王飛翔的大哥,不是他的知音,還能是什么呢?

飛翔還沒有從沉思中醒過來,電話響了,是縣紀委副書記錢可以打來的。錢可以任監(jiān)察一室主任時和王飛翔是非常好的酒友,但去年錢可以提拔為副書記以后,基本上把酒戒了。“伙計,有時間嗎?有時間就來一趟?!卞X可以說?!坝惺聠??”飛翔說,“如果是聊天,就改天?!卞X可以沉吟了一下,說,“來吧,有事?!卞X可以的聲音里充滿了暗示,也充滿了神秘。飛翔站起來,洗了把臉,讓自己精神一些,然后慢慢地上了四樓。

錢可以的辦公室里坐了四個人,包括他自己。錢可以的臉色有些灰暗,看到王飛翔,想笑一下,沒笑出來。錢可以給飛翔介紹其他三個人:市紀檢委監(jiān)察三室的牛主任,以及三室的兩位主任科員。飛翔在一張圈手椅里坐下,疑惑地看看錢可以,說,“可以,我怎么感覺自己跟犯了事一樣?”錢可以沒回答,把目光轉(zhuǎn)向牛主任。牛主任咳嗽了一聲說,“飛翔同志,我們這幾天一直在和你聯(lián)系,但你一直關(guān)機,你家里的電話也沒有人接?!憋w翔說,“我去省里看病了?!迸V魅吸c點頭說,“洪源的事你肯定聽說了。他涉嫌收受錢財賣官,以及生活作風(fēng)腐化,已經(jīng)被管理了。你是分管干部工作的副部長,有些事,還需要你協(xié)助調(diào)查。”飛翔點頭道:“放心吧,我一定配合?!迸V魅螁柫藘杉?,一是財政局李一同提拔為副局長的事,一是前王鎮(zhèn)鎮(zhèn)長姚前去年從副書記崗位上提拔為鎮(zhèn)長的事。牛主任讓飛翔回憶一下這兩件事的操作經(jīng)過,以及洪源可能有哪些犯法行為。這兩個人的提拔,飛翔記得很清。李一同提拔之前是預(yù)算股長,實權(quán)在握的人。所有吃財政的單位都對他小心地微笑,他如果不高興,你的年度預(yù)算就會有無數(shù)個理由被壓縮,所有的預(yù)算外資金都會像萬里長征一樣進不了你單位的賬戶。李一同的提拔申請是財政局報上來的,然后部里開了部長辦公會,大家一致同意向書記推薦。書記很快就同意了。然后就是考察,而且考察的結(jié)果挺好,幾乎是滿票推薦。至于姚前的提拔,與洪源的關(guān)系更密切一些。洪源包點的鄉(xiāng)鎮(zhèn)是前王鎮(zhèn),他每個月都要去一次。前王鎮(zhèn)的所有干部他都認識,而且都能說出工作和家庭的大致情況。有一次,洪源從前王鎮(zhèn)回來,和飛翔談起前王鎮(zhèn)的副書記姚前,贊不絕口,說這人有思路,敢擔(dān)當(dāng),將來是當(dāng)書記的好苗子,讓飛翔留意一下,有機會就推薦給書記。過了不到一個月,洪源說又要動人了,書記這次放權(quán)了,給了一個正科級職位,讓部里自己決定推薦誰。飛翔那時雖然是副部長,仍然是副科。飛翔想洪源可能要給他解決正科了,可能要讓他兼縣委正科級組織員了。但洪源的決定讓飛翔吃了一驚。洪源認為應(yīng)該讓姚前頂上去,當(dāng)鎮(zhèn)長。然后洪源很抱歉地對飛翔笑笑,說你的正科級我會盡快想辦法。飛翔大致匯報了兩件事情的操作經(jīng)過,說從組織程序上來看,這兩件事都沒有違規(guī)的地方。牛主任微笑了一下說,“任何一件事情,從外表看來都可能是完美的?!比缓髥栵w翔,“在這個過程中,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洪源有不正常的地方?”飛翔搖搖頭,“沒有?!迸V魅文樕行╆幊?,看了看錢可以說,“有人檢舉說,這兩件事情,都是洪源指使你操作的?!憋w翔笑了,說,“在干部工作方面,除了寫研究材料,全是領(lǐng)導(dǎo)指使我的。干部工作都是硬杠子,誰敢自己去做呢?再說,你做得再多,有用嗎?”牛主任點了點頭,說既然領(lǐng)導(dǎo)指使了,就存在共同作案的可能。飛翔愣了一下,咬咬嘴唇。牛主任又說,“我們知道你是個性格爽快的同志,做了不少工作,所以我們耐心地和你談話。我們是希望,有什么問題,還是主動匯報好。”飛翔哈哈一笑說,“牛主任你真逗,我也干了幾十年的組織工作了,我是傻子?如果我真有問題,你們還會這么客氣?你們恐怕是在調(diào)查洪部長的過程中遇到阻力了吧?我實話實說,我對他工作之外的事情,了解很少。雖然我的副部長是他一手提拔的,但他沒喝過我一杯水,沒抽過我一支煙。”錢可以用目光阻止飛翔。飛翔不理會,說,“其實我對洪源是非常感激的。無論他有沒有犯罪,我都感謝他。起碼他是知人善任的,是一個不錯的領(lǐng)導(dǎo),也是可以做朋友的人?!迸V魅斡行┥鷼?,說,“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說我們查他不對呵?我告訴你,憑我的直覺,在洪源的問題上,你的水清不了?!憋w翔說,“你們憑直覺辦案呵?”牛主任噎了一下,擺了擺手,說,“你不要以為我不敢把你帶回去,我之所以不帶你走,是因為我知道你是個比較老實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愛喝點酒。”飛翔站起來給牛主任鞠了一躬,“謝謝領(lǐng)導(dǎo),十分感謝。”

飛翔回到辦公室不到十分鐘,錢可以的短信發(fā)了過來:老弟,幾天不見,你變得讓我不認識了。飛翔回道:三個月以后,你根本就認不出我了。

飛翔一直在考慮要不要把自己的病情告訴鄭小允,理由不是很充分,但畢竟還有。同船渡都要修行百年,能有一段感情,怎么著也得修行七八百年,為什么走的時候不說一聲呢?飛翔撥鄭小允的手機,撥到最后一個號,突然停住了。他想起了胡衛(wèi)東的臉。如果鄭小允追問胡衛(wèi)東的事,他怎么回答呢?前幾天他給鄭小允的答案是真實的。但是,很快就會有另一個答案了,自己應(yīng)該怎么回答她呢?飛翔放下電話,給鄭小允發(fā)了個信息:地轉(zhuǎn)天旋千萬劫,人間只此一回逢。鄭小允肯定無法理解,她只會以為自己想她了。飛翔盯著手機,心里有些忐忑。

過了好一會兒,鄭小允的回復(fù)來了:縱我不往,子寧不來?飛翔閉眼一笑,想,翻手云彩覆手雨。

王飛翔還記得他和鄭小允的云雨。大學(xué)里沒有過,畢業(yè)以后回到羅城,有過實實在在的十來次。飛翔認為有過一次實實在在的,就可以決定一生了。但是,他沒有想到云雨對于鄭小允來說真的就是一片云和一場雨。鄭小允像云一樣飄走了,她的雨到別的地方下去了。她也許沒有想到,她已經(jīng)狠狠地折斷了飛翔飛行的翅膀。飛翔的第一次真正的飛行戛然而止,他像一片羽毛一樣沖向大地,他感到這一生再也飛不起來了。丁部長把這片潔白的羽毛拾起來,準(zhǔn)備在手里狠狠地揉一下。丁部長為飛翔安排好了去處,那就是到地方志辦公室做一名史志工作者。丁部長笑著說,“你會與你修的史志一樣名揚千古!”飛翔不想千古留名,但他也不拒絕千古留名的可能性。飛翔已經(jīng)在收拾自己的辦公桌了,他已經(jīng)把書籍打了包,就等著一紙調(diào)令了。他沒有想到的是,丁部長走在了他的前面。丁部長在一次酒筵之后心臟病發(fā)作,雖然縣里為他成立了一個搶救班子,但終究沒能讓他醒過來。于是飛翔理所當(dāng)然地留了下來。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飛翔都在想著這件事。他不知道如果去了史志辦,自己會有什么樣的生活??梢钥隙ǖ氖?,那種生活與現(xiàn)在相比,會有本質(zhì)性的不同。

飛翔在確信自己不需要離開組織部以后,作過一次長達三天的思考。第一次參加考察給他留下的陰影將伴隨他一生。他像一個英雄一樣沖向子彈,被擊中以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犧牲原來是毫無意義的。胡春林仍然被提拔了,他的犧牲只不過讓這個世界多了一段笨蛋的傳說。那么,第二次考察呢?第二次考察也許不會那么殘酷,誰讓自己第一次就碰到了胡春林呢?就像一只鳥,它的第一次飛翔,竟在不知不覺中飛到了鷹的嘴里。如果在它面前等待的是一只畫眉呢?飛翔認為自己不應(yīng)該只想著畫眉,鷹才是他要認真對待的。他對想象中的鷹感到恐怖。飛翔想要是自己也變成一只鷹會怎么樣呢?但是,自己就是一片羽毛,怎么可能變成鷹呢?關(guān)于鷹和羽毛的思考還沒有答案,他的第二次考察到來了。這一次,他的組長是部里五大金剛之一的黃照。黃照是監(jiān)督科科長,以酒量大和酒風(fēng)好贏得了不少名聲。但令黃照有些郁悶的是,部里還有幾個家伙酒量也很大,幾次比試都不相上下。黃照帶著飛翔到審計局考察,晚上審計局留飯,黃鶴樓六合廳。黃照打電話把另外四個金剛都喊了過來,把王四季也喊了過來,說要一決高下,沒有結(jié)果絕不收兵。加上審計局幾位領(lǐng)導(dǎo),一共十來個人??此贫荚谖睾?,但劍拔弩張的氣氛連飛翔都感覺到了。飛翔輕聲對黃照說,“這事還能比呵?比出結(jié)果來,有人發(fā)獎嗎?”黃照說兄弟你不懂,別泄哥的勁呵!飛翔是不喝酒的。他第一次到鄭小允家里拜見岳父岳母,岳父勸了半天都沒勸進一滴酒。飛翔請服務(wù)員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開水,然后往外坐了坐,生怕那些不小心濺出來的白酒弄臟了自己的衣服。第一輪,五大金剛一人一瓶。一箱酒搬出來,轉(zhuǎn)眼只剩了一瓶。十分鐘之內(nèi)喝完,超過十分鐘就淘汰。五個人全都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完成了任務(wù),雖然有的紅有的白,還有的焦黃,但仍然談笑風(fēng)生,端坐不動。于是開始第二輪,方法與第一輪完全不同:用同一只杯子,一次倒一兩,一個一個喝,標(biāo)準(zhǔn)暫定為五杯,誰舉手討?zhàn)?,誰就被淘汰。王四季和審計局幾個人說著話,笑望著幾個人,不插話,不制止。喝到第三杯時,王四季站起來,說我出去辦點事。你們不要再喝了,喝多了會出問題的。被黃照一把拉住,說王部長你要是走了,誰當(dāng)這個見證呵?我們喝出了問題不找你。王四季無奈,只好坐下。第四杯喝過,一人舉手投降。黃照的臉黃得像黃表紙一樣,呼吸也急促了起來。飛翔說照哥你不要再喝了,會出事的。黃照不理,嘩嘩嘩又倒了一杯,說我?guī)ь^,咱再來一波。酒杯還沒碰嘴唇,已經(jīng)灑了一半。大家都不愿意,重新把酒杯倒?jié)M。飛翔看不下去,一把抓過酒杯,說我代他喝,一口倒進了肚里。眾人不依不饒,說你要代黃照出手,也行,你得先把我們原來喝的酒數(shù)補上,不然就算黃照輸了。你要是能做到,無論輸贏,都是金剛,我們就是六大金剛了。飛翔品了一下,這酒有些甜味,并不像聞著那么辣。此時黃照已經(jīng)被扶到沙發(fā)上,頭還沒靠穩(wěn)就呼呼大睡。飛翔想今天我就學(xué)龐謙孺老先生了,如此不飲酒,枉為世上人。老龐,我今天就開始飲了。飛翔倒了一大杯,一飲而盡。飛翔在五分鐘之內(nèi)把一斤酒全倒進了肚里,臉不改色心不跳。然后飛翔又喝了五杯,雖然胃里有些往上翻騰,但仍然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p>

飛翔第二天早上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家賓館里,黃照在另一張床上躺著。他不記得是怎么來的,唯一記得的是所有金剛都躺倒了。飛翔推了推黃照。黃照哼了一聲,眼皮睜不開。飛翔掙扎著出了門,頂頭碰見了王四季。王四季身后跟著一個女孩子,手里端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放著幾碗干扣面。飛翔有些詫異,說王部長你一人能吃幾碗呵?王四季氣急敗壞地說,“我吃個屁!你們六個混蛋一人一碗。我要不怕你們喝死了連累我,我才不給你們跑這個腿!”

飛翔吃著干扣面,忽然想起昨天夜里竟然沒做一個夢,睡得賊香。自鄭小允和他分手以來,他夜夜失眠,一閉眼就看見鄭小允在罵他,就看見丁部長要把他送到史志辦去,就看見胡春林手里拎了一根棍子在他頭上舞動。有時他還能看見王四季坐在他身邊,笑瞇瞇地拿一支筆搗他的臉。飛翔想,酒呵!你他媽真是個好東西,我他媽再也不離開你了!

這一場昏天暗地的酒戰(zhàn)被定名為“六合之役”,又叫“六合爭霸戰(zhàn)”,王飛翔一戰(zhàn)成名,成了六大金剛之首。

飛翔回想著這一切,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出來。如果沒有這場爭霸戰(zhàn),也許就沒有今天的病。誰又能明白,是那場酒定了他的終生,還是他的終生已經(jīng)注定,不過是借一場酒舉行了一個奠基禮?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如果沒有那場酒,他不可能在組織部呆下去。即使勉強呆下去,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樣的結(jié)果。這場酒,讓他找到了自己的藥,它就像大麻,讓他忘掉疼痛,偶爾還能出現(xiàn)一些幻覺。

老侯的電話打了進來,約他晚上一起吃飯。飛翔說明天晚上吧,明天晚上你訂一個好一點的地方,我們好好談一下。

第二天早上八點整,飛翔走進王琵琶的辦公室,讓她把原來寫的關(guān)于胡衛(wèi)東的考察材料打印兩份,再把當(dāng)時的考察素材準(zhǔn)備好,和他一起出去。“是那份沒改動的,你的原創(chuàng)?!憋w翔補充了一句。琵琶問到哪兒去。飛翔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八點半,飛翔給縣委辦公室打了個電話,然后帶著琵琶,徑直去了一樓,推開了102房間的門。

陸民間正俯在桌子上改一份材料,看見飛翔和王琵琶進來,笑了笑說,“飛翔來了?”飛翔點點頭說,“陸書記好?!标懨耖g指了指靠墻擺放的沙發(fā),示意他們坐,然后繼續(xù)改材料,似乎飛翔和琵琶沒在屋里坐著。飛翔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機關(guān)呆久了,一些看著不正常的事,早被視為正常了,甚至連懷疑的意識都沒有了。陸民間的辦公室是帶套間的。整個大樓只有四個套間,一個是縣委書記郭佳林的,一個就是這間,縣委副書記陸民間的。二樓有一間,就是洪源的部長室。第四間在四樓,是屬于紀委書記的。陸民間的辦公室一塵不染,而且永遠帶著新鮮的氣息,飛翔每一次來都有這樣的感覺。飛翔曾把自己的感覺說給洪源聽,說,“陸書記屋里也沒什么別出心裁的東西呵,怎么回事呢?”洪源笑了,說,“那叫生機。生機你知道嗎?就是人在朝氣蓬勃時產(chǎn)生的一種身體的氣息,用現(xiàn)在時尚的話說,就是氣場。”飛翔想,自己是沒有氣場的,自己的氣場早被酒氣破壞掉了。

陸民間終于忙完了,腳蹬了一下地面,轉(zhuǎn)椅往左轉(zhuǎn)了半圈,他就與飛翔和琵琶面對面了。在這一瞬,飛翔似乎明白了洪源的話。陸民間雖然有些疲憊,似乎昨天沒睡好,但陸民間是有激情的,是有朝氣的。那激情和朝氣就在他的體內(nèi)潛伏著,你可以在他的眉宇之間隱隱感覺到,它們似乎隨時都可以沖出來,把一個陽光明媚的臉展現(xiàn)在你面前。飛翔心里抖了一下,忽然感到強烈的不自信?!坝惺聠??”陸民間問。飛翔差點站起來,站起來只有一個目的:逃跑!飛翔看了看琵琶,琵琶正看著他。飛翔定了定神,勉強笑了笑,說,“還是胡衛(wèi)東的事,想向你再匯報一下?!标懨耖g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也看了王琵琶一眼,說,“洪源沒出事的時候,已經(jīng)帶著干部科長來匯報過了,他說你到省城看病去了。對了,病情怎么樣?你臉色可不大好?!憋w翔一時有些感動。陸民間一般情況下不說關(guān)心人的話,即使說了,那也是對書記和縣長說的。飛翔說,“謝謝陸書記,我的身體沒事。”然后咳嗽了一聲,說,“我知道洪部長已經(jīng)向你和書記匯報過了。但是,胡衛(wèi)東的事情,有些復(fù)雜,我想還是當(dāng)面向你匯報一下。”陸民間有些不耐煩,說,“都像你這么婆婆媽媽的,一年提拔六七十人,還不麻煩死?說吧說吧,一會兒我還有事,給你五分鐘的時間?!?/p>

五分鐘的時間對于陳述一件事已經(jīng)足夠了。對于一個經(jīng)常向領(lǐng)導(dǎo)匯報工作的人來說,五分鐘講不清一件事,他的修行肯定有待于提高。沒有幾個領(lǐng)導(dǎo)愿意花大量時間聽別人說,哪怕是五分鐘。但是,他們喜歡花大量的時間說給別人聽,五分鐘只是個開頭。飛翔即使作考察動員也不會超過五分鐘:考察的重要性,考察的方法,對大家的要求,三段論,三分鐘就結(jié)束。飛翔把自己對胡衛(wèi)東的真實看法說了出來,也說了老侯的意見,結(jié)論是這樣的干部不應(yīng)該用,如果用了,弊大于利。就是說,除了對胡衛(wèi)東本人有利,看不到有其他的利。然后飛翔讓琵琶把考察記錄放到陸民間面前。琵琶在轉(zhuǎn)身回到座位的一瞬,狠狠地盯了飛翔一眼。如果飛翔是健康的,他可以把這一眼理解成愛恨交織。

陸民間翻了翻記錄,從桌子上取過一支香煙點燃了,慢慢吸了兩口,把一張憔悴的臉遮在煙霧后面?!澳阍缱鍪裁慈チ耍俊标懨耖g冷冷地問。飛翔垂了頭。這是一個意料之中的問題,也是無法回答的問題?!霸纭笔鞘裁磿r候?對于陸民間來說,是洪源匯報之前;對于飛翔來說,是查出病癥之前。洪源出事了,飛翔也看到了一片葉子正從樹上落下。在葉子還沒有接觸地面之前,它想再借風(fēng)飛舞一次。一片落葉的飛舞,與二十年前那片潔白的羽毛的飛行有著天壤之別。但是,這也是飛,也是飛。飛翔此時突然意識到,這一刻,似乎是他在冥冥之中一直等待的,他二十年來似乎就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等待,等待這一天的來臨,等待這一時刻的來臨。等待是殘酷的,所以他需要酒。酒可以把他囚禁起來,讓他可以安心地等,讓他在今天等待的時候,忘記昨天的等待。而明天呢?自然會忘記今天。

飛翔說,“我承認錯誤,我之前沒有意識到。”意識到什么?什么都不是,把意思表達出來就行了。我現(xiàn)在要翻案,飛翔想,我一定要翻過來。“是我對材料的分析出了問題”,琵琶忽然說,“這件事從始至終是我具體做的。”飛翔笑著擺擺手。這種擔(dān)當(dāng)是愚蠢的,只能把兩個人都扯進去,而不會減輕任何責(zé)任。飛翔是沒有明天的,他希望琵琶的明天是陽光的,不再有等待。陸民間的臉漸漸紅了,他用力彈了一下煙灰,地面上立刻就有了一片灰色的粉。飛翔站起來,取了一只紙杯,加了點水,放到陸民間面前。陸民間把煙頭擲到水杯里,說,“這件事已經(jīng)向書記匯報了,肯定沒有更改的余地。而且,你們的結(jié)論只能代表你們自己,既代表不了組織部,也代表不了被考察單位。王飛翔你是老組工了,在這個問題上出現(xiàn)這種局面,就是一種嚴重的失職。接下來應(yīng)該怎么辦,你心里還不明白嗎?”

飛翔早就設(shè)想了種種可能性,他感到現(xiàn)在比任何時候都明白?!拔覉猿治业目捶??!彼f。陸民間拍了拍桌子,說,“如果你一味堅持,我也沒辦法。我可以不理你,也可以再派一個考察組過去,有無限的可能性,你知道嗎?但是,對于王飛翔你來說,只有一種可能?!憋w翔承認陸民間說的對。但是,如果他不理會那唯一的可能,事情就有了其他的可能性?!瓣憰浤氵@樣說,我也無話可說。我要向書記反映這個問題,我還有其他的反映渠道。”飛翔的聲音有些抖,他不相信這是他說出的話。這聲音是自己的嗎?它隱含著膽怯,同時很有質(zhì)感,好聽!陸民間沉默了好一會兒,說,“你剛才說,老侯也這么認為?”飛翔似乎看到了轉(zhuǎn)機?!笆?,”他說,“老侯的態(tài)度非常堅決。而且,老侯說他那里有胡衛(wèi)東違紀的證據(jù)。即使常委會通過了,公示期間如果有人檢舉,還是要查的。如果那時查出了問題,不光是組織部,縣委也會很被動?!标懨耖g有些驚愕,飛翔看到他的眼皮跳了一下。陸民間嘆出一口氣說,“這樣吧,明天我和老侯談?wù)?,如果他也堅持,咱們再一起向書記匯報。碰到你這樣的人,我認了。但是,如果老侯的意見是贊成使用胡衛(wèi)東,你就不要無事生非了。你不知道現(xiàn)在是你的敏感期嗎?如果查實了洪源是在干部問題上摔的跤,你是不好撇清的?!憋w翔覺得這是一個最好的結(jié)果。如果陸民間拖一下,或者置之不理,自己是沒有時間和精力耗下去的。至于那些不好撇清的事,就讓它來好了,飛翔想,別說連塊黃泥巴都沒有,縱使是一身屎,也完全可以當(dāng)作泥巴看。

102房間的門在身后關(guān)上時,飛翔的頭劇烈地暈了一下,肝部像被人揪了一把。他晃了一下身子,手扶在墻上。琵琶連忙攙住他。琵琶的手很溫柔,一接觸就知道是可以依賴的。飛翔在琵琶的攙扶下走到二樓的樓梯口,讓琵琶和老侯聯(lián)系一下,問他晚上吃飯的地點定好沒有。琵琶說,“改天吧,你今天有些不正常,總讓人意外。你今天不能再出意外了?!憋w翔說,“就按我說的辦吧,有些事情是不能拖的?!?/p>

老侯帶著辦公室主任任亞一起過來,飛翔一點也不意外。老侯還帶來了兩斤十六年的古井原漿。飛翔只帶了琵琶。飛翔說今天我不喝酒,琵琶你一向是能喝的,你陪老侯喝一點。老侯堅決不同意,一定要飛翔說出不喝的理由。飛翔無奈,說,“我正準(zhǔn)備再生一胎,封山育林行了吧?”大家都笑,只有琵琶不笑。老侯想通了,認為飛翔既然不喝,肯定有不喝的理由,育林也罷,某人不讓喝也罷,都無所謂,尊重領(lǐng)導(dǎo)意見吧!然后老侯看了看琵琶。琵琶說,“我自己也能把你喝到桌子下面,不信你等著?!憋w翔讓任亞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慢慢啜著陪大家。飛翔第一杯白開水喝下肚,百感交集。酒終于喝到了頭。想想這些年喝酒時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就像剛做了一場夢。夢醒了,卻已是太陽落的時候,然后就是永恒的黑暗了。

飛翔本來就喜歡任亞,和他聊了一會兒,越發(fā)喜歡了。任亞與年輕時的王飛翔一樣,正直、向上、見解獨特、彬彬有禮,但他的沉穩(wěn)是年輕時的王飛翔無法比擬的。那種舉重若輕、從容不迫的風(fēng)度,是一種獨特的魅力。還有,任亞很淵博。飛翔想怪不得老侯喜歡他,這樣的人如果能在年輕時選拔上來,也是一件功德了。再看老侯時,已經(jīng)被琵琶灌下去半斤了。飛翔和老侯碰了碰杯,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柪虾钍掷锏降子泻l(wèi)東什么證據(jù)。老侯猶豫了一下,看了看任亞,說證據(jù)肯定有,而且肯定有分量。飛翔讓老侯把證據(jù)攤出來,大家心里都有個數(shù)。老侯說,“有必要嗎?你不是和陸書記匯報了嗎?我估計用不著這個了?!憋w翔說,“老侯你當(dāng)了恁些年局長了,也知道有些事的改變是瞬間的,這不要我向你解釋了吧?而且,你的證據(jù)對于你們來說也許有用,但從我們考察的角度來說,也許是無用的?!憋w翔知道老侯是一個牽一步走半步的家伙,走走停停,以穩(wěn)取勝。他跑得最快的時候,也就是一個犯規(guī)的競走。飛翔的意思是明確的:你要我?guī)兔?,行!但證據(jù)我一定要看。這最后一仗,一定要有把握。老侯無奈,便讓任亞回辦公室去取證據(jù)。十分鐘不到,任亞就把證據(jù)拿來了。原來是交通局紀檢組的一份調(diào)查筆錄。去年五月份,局里接到舉報,說有人在城北一個路口非法設(shè)卡查超載,要求盡快查處。老侯讓紀檢組過去,很快就查實了,是胡衛(wèi)東的親戚帶著幾個人干的。筆錄顯示,這幾個人是受胡衛(wèi)東的指使,而且,胡衛(wèi)東有提成。到案發(fā)時為止,非法獲利達五萬多元。飛翔問老侯這事是怎么處理的。老侯嘆了一口氣,說,“本來是要移交縣紀委的,后來,不了了之。”飛翔沒有往下問。既然能不了了之,肯定有它的理由。飛翔讓琵琶把材料復(fù)印一份。老侯堅決不同意,說,“如果能用到,我隨時讓任亞提供,你何必多此一舉呢?”然后又說,“但愿用不到這個,這個東西可能是把雙刃劍。老弟,就看你的力度了?!迸糜猛扰隽孙w翔一下。飛翔說,“同心協(xié)力吧,陸書記明天可能找你談話,你提前作個準(zhǔn)備吧。”

吃完飯,已經(jīng)是八點半左右。老侯讓任亞安排車輛,送送飛翔和琵琶。飛翔擺擺手,說天氣這么好,我和琵琶走一會兒。老侯哈哈一笑,說,“也好也好,良辰美景嘛!”和任亞握手告別時,飛翔感到他手心里有些汗。飛翔用力握了一下,他不知道任亞能不能理解他的暗示。

飛翔和琵琶慢步走了一會兒,兩人都感到有些話要說,但在街上邊走邊說總覺得有些不合適。琵琶建議找家茶館坐一下,飛翔同意了。兩人就近找了一家看著比較清雅的茶館,要了一個小間,點了一壺碧螺春。房間的墻壁上懸著兩只鏡框,里面鑲了兩張書法。琵琶仔細看了一下,忽然驚叫了起來,“翔哥怎么會是你?”飛翔到跟前看了,可不就是自己寫的。飛翔有些奇怪,把老板喊來問了一下,才知道原來老板是小談的哥哥,這里是縣書協(xié)剛剛確定的創(chuàng)作基地。小談為了表示慶祝,就送了哥哥幾幅字,其中就有飛翔的兩幅。老板得知真神就在面前,連忙讓服務(wù)員端來幾樣點心,說是一點心情。飛翔笑著說,“我也不告你侵犯著作權(quán)了。你這里不是有放像設(shè)備嗎?你給我買個碟子吧!”飛翔寫了個名字,讓老板趕緊差人去買。

飛翔關(guān)上門,從衣袋里掏出一只錄音筆交給琵琶。琵琶有些困惑不解。飛翔說,“你先收著,也許這幾天能用到?!迸妹靼琢?,說,“有必要這樣做嗎?我們是在為他們辦事,如果他們自己不上心,我們撤退就是了?!憋w翔搖搖頭說,“誰都不為,就為我們自己?!比缓箫w翔又把一個封了口的信封交給琵琶說,“這里面有一份珍貴的東西,但你現(xiàn)在不能看。我估計兩個月以后你就可以看了。”琵琶說,“我不要。今天你給了我太多的意外,你不說清楚,我會被你的意外纏死?!憋w翔看看她,嘆了一口氣說,“你這孩子,為什么不讓我今天有個好心情呢?”

飛翔坐下來,喝了一口茶水,講了自己的病情,然后告訴琵琶:“那個信封,你就在我死后的第二天打開吧!當(dāng)然,追悼會開完以后打開也行?!?/p>

琵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慢慢地走到飛翔跟前,目光不離開他的臉。燈光從她的長發(fā)上飄下來,讓仰視著的飛翔覺出從未有過的美。琵琶的眼淚流了出來,淚水是熱的,連著幾滴落在飛翔的臉上,把飛翔的眼淚也惹了出來。琵琶忽然捧住了飛翔的臉,把它緊緊地貼在自己的小腹上。琵琶的身子在抖,在向飛翔訴說著她的傷心。相告不成聲,欲言淚復(fù)垂。聽時不敢信,信時心已碎。琵琶壓抑地哭泣了一會兒,然后慢慢彎下身子,蹲在飛翔的對面,堅決有力地吻住了他的嘴唇。飛翔掙扎了一下,沒有掙脫,就隨她了。

如果沒有敲門聲,飛翔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掙脫琵琶。琵琶重新坐回飛翔的對面,把頭俯在茶幾上。老板親自把碟片送了過來,問飛翔還需要什么。飛翔道了謝,說,“什么都不需要了,你只要把房門關(guān)好就行了。”飛翔把碟片放到影碟機里,然后坐回來,靜靜地等待。琵琶抬起頭問,“哥你怎么就能這么安靜地坐著呢?”飛翔苦笑笑:“不這樣安靜,還能怎么樣?”飛翔早知道琵琶喜歡他,他一人獨處時數(shù)次問過自己是不是也喜歡她,當(dāng)然是。但是,喜歡又能怎么樣?能離?能把馮小棉拋了?不能。馮小棉沒有溫柔,哪怕是做愛時馮小棉都沒有溫柔,突然一下弄得疼了,會一把把他掀下來。但是,這又怎么樣呢?這能成為理由嗎?二十年前自己最潦倒時,喝醉了酒,像一條狗一樣在街上流浪時,是誰收留了他?是馮小棉。馮小棉在一個雨夜發(fā)現(xiàn)了醉臥街頭的王飛翔,把他弄回了自己的家,然后在第二天早上告訴他,以后喝醉了,如果想來,隨時都可以來。馮小棉當(dāng)時在一家肉廠當(dāng)小刀手,一個人在肉廠附近租了一間房子。馮小棉的雙手被小刀刮蹭得如一塊沒有打磨過的石頭,握在手里冰冷而硌人。但就是這雙手,扶著他走了二十年,讓他少了酒后的踉蹌。飛翔自問這二十年來他給了馮小棉什么。每天的醉酒,還有結(jié)婚第十年的時候把她調(diào)到了縣人才中心,還有,給了她一個女兒。除此以外,還有什么?飛翔知道王琵琶是感性的。王琵琶的離婚是否與自己有關(guān)?他不知道。但他知道王琵琶在離婚之后一直想著他,愛著他。他裝著什么都不知道。王琵琶就是他的同事,有時還被他逼著喊叔叔。王琵琶盼望像一條魚一樣躍出水面,但她不敢。王琵琶覺得日子長得很,她可以一直等待,無聲地等待。辦公室就隔一堵墻,想見面隨時能見到,也是挺好的感覺。王琵琶根本就沒有想到這種挺好的感覺會在瞬間消失。如果知道會這樣,她早就做出驚天動地的事情來了。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飛翔想,人的一生,也和這情一樣。從地角到天涯,其實就是兩點間的一條線,老天爺一動手指,這線就被壓得不到一寸了。不到一寸,還去想它做什么?

飛翔示意琵琶安靜,安心看碟?!缎ど昕说木融H》。安迪被判了兩個無期,剛剛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琵琶把椅子移到他的跟前,一言不發(fā)地握住他的手。飛翔沒動,如果能留下一些回憶,如果她覺得回憶是美好的,就由她去吧!

“你覺得,墻上那個讓安迪最終逃掉的五百米長的洞,能挖出多少石末?每天放風(fēng)時只能帶出一小把石末。二十年,七千多個日子,他只能帶出七千多把石末。對于一條五百米長的洞,七千多把石末是不是太少了?”飛翔問琵琶。琵琶點頭,說這里肯定是一種虛構(gòu),瑞德算出的六百年,也許是一個準(zhǔn)確的時間。飛翔點點頭,說,“挖掘的行為肯定是存在的,但想利用這種方式突圍肯定達不到目的。難得的是,他有這種救贖的愿望。對話多精彩:怯懦囚禁人的靈魂,為了心靈的自由,再笨的救贖也是一次壯舉?!迸米ゾo了飛翔的手,臉色通紅,眼睛放光,呼吸也急迫起來。飛翔的心急跳了幾下,然后嘆了一口氣,慢慢地推開了琵琶的手。

飛翔很早就來到辦公室。能做的都已經(jīng)做了,暫時不能做的也都安排了,離開的時刻到了。他要進行一次清理,然后,回到家里,開始最后的等待。私人物品其實很少。那些書,就留在辦公室吧,帶回家里也沒人看。至于那些小擺設(shè),也留在這里,等他的事情結(jié)束以后,誰要拿走,由他們?nèi)グ?!令他為難的只有那一沓信,上大學(xué)時,鄭小允寫給他的那些信。五十六封,已經(jīng)有濃烈的陳腐味了,畢竟已經(jīng)過去二十多年了。當(dāng)他等著鄭小允的第五十七封信時,畢業(yè)了,她把他帶到了羅城。那么他寫給她多少信呢?肯定過百封了。鄭小允說過,她付出的要他加倍還,所以他收到一封就要寫兩封回信。他翻檢著,記憶竟然無比清晰,每一封信是怎么接到的,接到后怎么讀的,讀后怎么想的,竟清晰地回到了腦海里。有些東西,到一定的時候注定要消失,注定無法永遠地留在世界上。飛翔取出打火機,剛點著第一封信,手機響了,是鄭小允的電話。飛翔突然有一種宿命的感覺,心里竟輕松了許多。宿命,該是一種多好的人生詮釋呵!“王飛翔,茅臺喝了,情也調(diào)了,屁也放了,你為什么拔屌無情?”鄭小允一字一句地說。飛翔愣了一下,才想到可能是昨天到陸民間那里去的事泄出去了。沒法解釋,沒法回答。飛翔看著手機,知道下一章會更精彩?!巴躏w翔,我當(dāng)初甩你甩對了。如果不甩你,也許我已經(jīng)把你干掉了。一個小人,殺了你是為世界除害。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你,你以為在我們分手之前我真的愛過你?告訴你,我在和你談戀愛期間跟班里的兩個男生睡過覺,而且不止一次?!憋w翔關(guān)了手機。唉,瘋了。那個在酸奶店里碰到的女孩,已經(jīng)不存在了。那塊四十塊錢的手表,如果當(dāng)初真丟了,該有多好呵!

信在燃燒,煙氣一縷一縷,熏出了飛翔的淚水。

九點一刻,陸民間打電話,讓飛翔去一下。

老侯也在,這是飛翔意料中的事。老侯正站在陸民間的對面,小心地微笑著,在說老婆每天早上給他煨稀飯的事。看到飛翔,老侯臉上的肌肉不自覺地抖動了一下。飛翔坐下,嗅著陸民間屋里鮮活的空氣,心情漸漸好轉(zhuǎn)?!袄虾?,你說?!标懨耖g的口氣不容置疑。老侯艱難地笑笑,說,“書記,還是你說吧!你是權(quán)威,在這屋里哪有我說話的份兒?!标懨耖g的眼色嚴厲起來,陸民間看著飛翔,說,“老侯已經(jīng)表態(tài)了,他認為胡衛(wèi)東是個好同志?!憋w翔騰地站起來,肝部一陣刀剜般的疼痛,冷汗立馬從額上沁了出來。飛翔盯著老侯,一言不發(fā)。他相信陸民間的話,他不需要老侯解釋。在這間屋里,什么奇跡都可能發(fā)生?!澳隳菢涌粗虾睿且粤怂菈K黑骨頭嗎?”陸民間突然笑了。老侯也笑了,說,“飛翔你看你那熊樣,你看你那熊樣?!憋w翔長出了一口氣,說,“老侯,話可以來回說,那些證據(jù),紀檢組的筆錄,可以更改嗎?”老侯吃了一驚,問,“筆錄?什么筆錄?飛翔,這可不能胡亂說,會傷人的?!憋w翔點點頭,說,“好吧好吧,你就裝吧!”

陸民間說,“那么這件事是不是可以結(jié)束了呢?王飛翔你說說,是不是可以結(jié)束了?我到現(xiàn)在還弄不明白,你這是唱的哪一出?你的動機是什么?你喝了幾十年的酒,是不是最近一次喝到假的了,把腦神經(jīng)弄殘了?你不是喜歡純糧的嗎?那酒不是養(yǎng)人嗎?”飛翔點點頭,說,“書記,與酒無關(guān),想結(jié)束就結(jié)束吧!”

飛翔和老侯一起走出陸民間的房間,來到院內(nèi)池塘邊的一株柳樹下。太陽被云遮住了,有風(fēng),是個難得的涼快天氣。“飛翔呵,我被他喊來以后,你知道他第一句話是什么嗎?他沖我吼:你他媽的是不是不想干了?行,胡衛(wèi)東不提了,你下午就滾蛋,到公路局當(dāng)副局長去!飛翔,他是能做出來的呵!你沒看見他那眼神,我差點沒被他吞到肚子里。我當(dāng)了恁些年的局長,沒被人這么罵過呵!”老侯一臉苦相,沮喪得無以復(fù)加。飛翔第一次看不起老侯。在他的感覺里,老侯是個堅強而多智的人,這樣的人輕易是打不倒的。但是,陸民間輕輕一手指捅過來,他就成了一攤屎,而且是稀屎。屎是會變的,流出這個大院,流到交通局那部別克越野車里,就會變成一個金光閃閃的人。飛翔低聲說,“老侯,你出賣我是不對的,但是我原諒你,誰叫咱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呢!但是,這事我還不想罷手。記得昨天晚上的事嗎?記得我們對著那份筆錄說的那些話嗎?你肯定不知道,我?guī)Я艘恢т浺艄P。但有一點我得鄭重聲明,那只錄音筆是我偶爾帶在身上的,是我給女兒借的。還有,我只是偶然地動了一下試試錄音效果的念頭。我會把這支筆送到市紀委,然后我聽天由命?!?/p>

老侯的表情可以用驚懼來形容,這是多年來飛翔第一次看到他的恐懼。飛翔扭過臉去,他真不忍心看。老侯說,“飛翔你不夠朋友,你不放心——”老侯不說了,這話說下去沒意思,等于指著自己的鼻尖罵自己。飛翔說,“你那個任亞多好呵!老侯你慧眼識才呵!”老侯苦笑道,“我不知道他好嗎?我費這么大勁,不就是為了他嗎?”飛翔轉(zhuǎn)身要走,說,“我也不和你磨牙了,我得回家睡覺了?!崩虾钜话牙∷f,“飛翔,你都是快死的人了,你還想把我也拉到墓子里嗎?”

飛翔愣住了。飛翔轉(zhuǎn)過身來看著老侯,覺得今天可能又是意外不斷的一天。老侯有些發(fā)毛,眼神躲閃著飛翔。飛翔有些悲哀。在陸民間屋里時飛翔的心情是平靜的,他已經(jīng)把自己的心理承受限度調(diào)到最大值。但猝不及防的打擊與他的調(diào)控?zé)o關(guān),那柔軟的一塊,哪怕是一根手指也能頂破的,何況是一只急速旋過來的拳頭呢?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好笑。你有意無意躲避著的,在別人眼里算什么呢?就像你的老婆在你眼里是不可侵犯的,別人碰一指頭你都可能跟他拚命,但是,別人碰她一指頭的時候卻是有著強烈的快感的??赡苁窃锟闯隽耸裁矗蛘?,袁田已經(jīng)看到了什么。袁田的嘴上沒有鎖。當(dāng)然,也可能是老郭說出去的。這些都沒有什么。但是,老侯,為什么一個多年的老朋友快要走到盡頭的時候,他沒有一句安慰話,卻還帶著兩瓶酒假模假樣地和他一起商量事情呢?

“飛翔,我這幾天一直在為你找偏方。這種病不可能完全無救,你要有信心。如果陸書記不找我,今天上午我已經(jīng)去土城給你取偏方了?!崩虾畹念~頭上汗水嘩嘩的。土城是三十公里外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那里的一個土堆下葬著西施和范蠡。當(dāng)然,是一個傳說,沒人打開過那個土堆,沒有打開就沒有真相。飛翔取出一塊紙巾,給老侯擦了擦臉,說,“好吧老侯,我放棄?!?/p>

飛翔太了解老侯了。風(fēng)風(fēng)雨雨幾十年,老侯闖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臉皮也是給扒下來無數(shù)次的,娘也是被人家用嘴日過無數(shù)次的。還有他老婆,重度抑郁癥,據(jù)說也是跟著老侯擔(dān)驚受怕長期壓抑才得上的。那本來是個美麗的非常小資的女人,和飛翔是同鄉(xiāng),當(dāng)初也是為了愛情來到這里的。老侯不容易。而且,他畢竟是自己多年的朋友。愛情傷害你無數(shù)次你都可以原諒,為什么就不能善待友情呢?

“我死的時候,你要給我送一個最大的花圈。”飛翔說,“這是你欠我的?!?/p>

飛翔回到家里時,馮小棉正在打電話。看到他進來,馮小棉匆匆掛了電話,說,“老郭已經(jīng)罵過我?guī)状瘟恕H绻阍俨蝗プ≡?,他就要來抬你了?!憋w翔點點頭說,“明天去吧!明天早上,咱們一起去。我再在家里住一晚上?!瘪T小棉眼淚下來了,說,“我正在打聽一些事呢!也不能說就沒希望了吧?不是有恁些人都治好了嗎?”飛翔坐到沙發(fā)上,讓小棉給他倒一杯水。運氣總是會光顧一些人,比如陸民間。陸民間三年前參加了全市公開選拔副處級干部的考試,報考的職位就是縣委副書記。之前他是一個鎮(zhèn)里的黨委書記,正科級。他一路高歌,通過了筆試和面試,然后和另外兩人一同進了前三。他是第三名,另外兩人不只名次比他高,底蘊也厚得多。所以那兩人之間爆發(fā)了一場你死我活的戰(zhàn)斗,動用了令人嘆為觀止的力量。都說狹路相逢勇者勝,兩人都是勇者,最終卻沒有一個勝利的,倒是近乎旁觀的陸民間勝利了。陸民間的看似超然物外的態(tài)度贏得了領(lǐng)導(dǎo)的贊賞,而且,把他選拔到那個崗位上,對另外兩人也算是不偏不倚了,對各方力量都是個交待。運氣也光顧過他王飛翔,比如洪源的青睞,比如他也擁有過愛情,比如他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雖然這些事情在別人眼里只不過是一種常態(tài),但飛翔把它們都稱作好運氣。這次不一樣了!飛翔知道,他不會再有意外的喜悅,一切都是注定的。

最放心不下的還有兩件事:一是洪源部長,看來是無法再見一面了。他給幾個在市里工作的朋友打了電話,人家諱莫如深,勸他最好不要動探望的念頭,離得越遠越好。而且,肯定看不到。另外一件事,就是女兒的婚事。女兒已經(jīng)談了兩年戀愛。男孩子還是不錯的,長相俊朗,在企業(yè)工作,彬彬有禮,是個正派孩子。男孩子家里多次提出結(jié)婚的要求,但都被飛翔和馮小棉推了。表面的原因是孩子還小,真正的原因卻無法說出口:他們想再攢一些錢,多陪送一些,讓女兒有個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婚禮。那張五萬塊錢的存單已經(jīng)被馮小棉攥得起了毛,就像一張抹布。五萬塊錢太少,一套家具拉回家,錢就沒了??纯纯h城其他人家是怎么嫁女兒的吧:全套家具,全套電器,一本存折,上面至少有十萬塊錢。沒有存折也行,帶著孩子到4S店,隨便挑一輛小車。這些都是晾出來給人看的,都是臉,不晾不行。飛翔和馮小棉也得晾,但是,那五萬塊錢能晾出什么來?只能晾出寒磣!沒人會說他們是兩袖清風(fēng),沒人會說王飛翔一生清貧自守,所有的人都會認為王飛翔是故意為之,是作出廉潔的姿態(tài),借機博得虛名,為再升一級作個鋪墊。分管干部工作的組織部副部長,沒有錢,你信呵!飛翔問自己信不信,答案是不信。那么,就等一等吧!咱不做秀,也不讓人家以為咱做秀。咱再攢兩年。有誰送一箱酒,送兩條煙,賣了它,與工資一起攢著,等攢夠十萬再說吧!

女兒是乖巧的。女兒除了強烈反對他喝酒,幾乎就是他的粉絲了。所以女兒從來不追根究底,你們說等就等吧,反正她還想在父母身邊多呆幾年呢。

那是正常生活中的正常的選擇,但是,生活現(xiàn)在不正常了,無法正常了,那時的選擇就顯出了可笑。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是,他真的無法看見女兒結(jié)婚了,他真的無法參加女兒的婚禮了。他不可能躺在病床上向女兒祝賀,女兒在婚禮上應(yīng)該有一張朝氣蓬勃的喜氣洋洋的臉,而不是被他搞得哭天抹淚的。女兒和他約過,“爸爸,我結(jié)婚的前一天,你能給我剪一次腳指甲嗎?”女兒是聽了朋友的故事才提出這樣的要求,她覺得那是最溫馨的事。他一口答應(yīng)了,說你回門的時候我再替你剪一次。女兒笑壞了,說,“第二天就回門,你怎么剪呵?你是不是想剪一半再留一半呵?”

唉,這世界上的事,真是沒法說,說不清。任何人走的時候都是迷惑的,哪怕你曾經(jīng)驚過天地泣過鬼神。

飛翔正和馮小棉說著女兒的事,女兒竟回來了。女兒在電力公司上班,一般情況下中午不回來。女兒臉上怒氣沖沖,眼瞼上還有些淚痕,剛剛哭過的樣子。飛翔一直沒把自己的病情告訴女兒,他必須把她的傷心壓縮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怎么了,薈兒?”女兒叫薈兒,是馮小棉起的名字。馮小棉是查了字典的,她希望女兒一生過得蓬蓬勃勃,不能像自己,從大街上撿了個酒鬼回家,還以為是個寶貝。“和李小運吵嘴了?”飛翔笑問。李小運是他的準(zhǔn)女婿。薈兒點點頭,坐到飛翔身邊來,說,“爸,你最近是不是考察過一個叫胡衛(wèi)東的人?”飛翔點點頭。薈兒抽泣著說,“就是為了這個胡衛(wèi)東吵的架?!憋w翔沒想到,這個李小運竟然和胡衛(wèi)東的兒子是好朋友,是近乎親兄弟一樣的朋友。李小運和薈兒吵嘴的原因,竟然是為他好朋友的爹打抱不平。他認為王飛翔出爾反爾,答應(yīng)了幫人家然后又自打耳光,把吐出去的唾沫又舔回去了。然后李小運把這個問題延伸開來,說王飛翔之所以一直不同意他們結(jié)婚是嫌貧愛富,是想看看他李小運能否在短時間內(nèi)攢一大筆錢,如果他做不到,這樁婚事肯定要泡湯。李小運讓薈兒給他一個明確的態(tài)度:年內(nèi)還能不能結(jié)婚了?薈兒問飛翔到底是怎么回事。飛翔說,“第一個問題,是不該他參與的,也不是他能理解的。他憑別人的一句話就來質(zhì)問你,說明他對我?guī)缀鯖]有了解。第二個問題,如果我真的嫌貧,我為什么同意你們的婚事?我拿女兒的婚事做實驗嗎?”馮小棉有些氣憤,逼著薈兒現(xiàn)在就打電話給李小運。馮小棉說,“薈兒你告訴他,你們的關(guān)系到此為止,滾他娘的王八蛋!”薈兒看著飛翔,說,“爸你說這個電話打不打?你說打,我現(xiàn)在就打!”

飛翔苦笑。電話肯定不能打。為了這點小事就斷絕維系了幾年的關(guān)系,肯定不是明智之舉。但是,飛翔非常擔(dān)心。如果自己不在了,女兒以后怎么辦?這個李小運看來很不成熟,不能讓人放心。女兒把一生托付在這樣一個人身上,行嗎?何能知聚散,無力辨滄桑。英雄氣短,徒呼奈何!

馮小棉做好了中午飯,幾個菜都是飛翔愛吃的。飛翔讓薈兒取酒過來。薈兒不滿地說,“不是這些日子都不喝了嗎?怎么又要喝了?”飛翔看看馮小棉。馮小棉低頭走進臥室,摸了半天,拉出一箱二十年前出廠的古井貢。飛翔和馮小棉結(jié)婚的時候買了六箱古井貢,婚禮上用了五箱,就剩這一箱了。二十年了,馮小棉一直珍藏著,說將來女兒出嫁時,一家人在一起喝。飛翔看著已經(jīng)變黃的酒液,鼻子酸酸的。馮小棉倒了三杯,說,“薈兒,今天,咱娘倆就陪你爸喝一杯吧!”薈兒疑惑地看看飛翔,看看馮小棉,把酒杯接了過來。“遙知湖上一樽酒,能憶天涯萬里人。”飛翔說,“薈兒,以后去看我,別忘了帶一壺酒?!比缓笠伙嫸M。再看馮小棉時,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

兩個月以后,飛翔走到了人生的盡頭。那一天,天氣異常炎熱,多云,所有人都以為會下雨。但是,雨沒有下來,只刮了一陣風(fēng)。風(fēng)刮完了,飛翔走了。

飛翔的喪事由縣委組織部派人幫著馮小棉操辦。靈堂設(shè)在殯儀館內(nèi)。按照飛翔的囑咐,馮小棉本來要低調(diào)處理,一是不張揚,二是不收禮,三是停靈三天,然后火化。馮小棉想不到的是消息很快傳遍了全城,來了很多人吊唁。所有單位都派人送來了花圈和禮金,很多與飛翔關(guān)系一般的人也來了?!皝硭鸵粋€好人?!边@是大家說得最多的一句話。馮小棉不收禮,馮小棉說她不能違背飛翔生前的意愿。但似乎沒人聽到她的話,即使聽到了也沒有人在意,所有人都用禮金表達了自己的心情。第三天晚上,馮小棉發(fā)現(xiàn),禮金的數(shù)目已經(jīng)突破了十萬元。馮小棉哭著,在昏黃的燈光里,把那些鈔票在飛翔的身邊攤開,說飛翔你看看吧,你女兒的陪嫁有了……

老侯第一天就來了,而且一直守到最后。老侯送來了一個最大的花圈,大到需要三個人才能把它抬進來。老侯把它擺在飛翔的遺像前,說,“飛翔老弟,我按你的意思,給你送一個最大的花圈。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請你原諒!誰叫咱都是小人物呢!誰叫咱都是俗人呢!誰叫咱的骨頭沒有人家的話硬呢!閑了時,我還去找你喝酒,喝醉,然后該你送我回家了。”

最令人驚訝的,是鮮花店送來了一個鮮花扎成的花圈,說是受人委托送來的,是位女士,不知道名字?;ㄈι巷h著兩條長長的白綢,上面寫著: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其中一條白綢上,有兩點淚痕。

小談和老袁帶著縣書法協(xié)會的全部人馬在第一時間趕到了殯儀館,他們帶來了一副碩大的挽聯(lián)。小談?wù)髑篑T小棉的意見,問這樣寫是否妥當(dāng)。馮小棉哭著點頭,說如果他看到這副挽聯(lián),也會同意的。挽聯(lián)布置在飛翔遺像的兩邊,上聯(lián)是:一把掙扎淚,醉眼看炎涼,生而不歡死有憾;下聯(lián)是:雙袖籠明月,丹心逐斜陽,好人無運手余香。橫批:純糧人生。

半個月以后,發(fā)生了一件震驚整個羅城縣的事:縣里的市民論壇上出現(xiàn)了一個名為《我的救贖》的帖子,署名竟是王飛翔:一生為情所困,飲酒萬觴。俗人俗事,本無需張揚。然回首來路,唯一事無力放下,終成塊壘,令心內(nèi)凄惶。只言片語,表盡衷腸:本人從事組織工作二十年,考察干部612人。對照諸項標(biāo)準(zhǔn),感覺無法勝任而因種種顧慮回避表達者165人;感覺無法勝任而因種種原因幫助其任職者23人;感覺無法勝任據(jù)理力爭而不能阻斷者2人;感覺可以勝任者422人。無1人因我而心意未遂,有多人因我而得遂所愿。平生敗仗無數(shù),自己打敗自己亦為常態(tài)。生而無能,枉費一生;死諫無果,徒負死名。無奈列此清單,以慰自己在天之靈。

責(zé)任編輯 李國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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